- 未名科幻之路時光永駐:非英語國家科幻小說
- 詹姆斯·岡恩
- 10252字
- 2019-12-27 14:04:26
英文版前言
一
如今,美國出口科幻小說,就如同出口的可口可樂一樣。事實上,科幻小說起源于歐洲,在那兒,工業革命首先敏銳地認識到技術革新正重新改變著人類的生活方式。瑪麗·雪萊的《弗蘭肯斯坦》是新興科學的潛力的一個體現,該書寫于瑞士,1918年在英國出版;布賴恩·W.奧爾迪斯視該書為第一部科幻小說。1830年至1860年之間,美國作家埃德加·艾倫·坡。訥撒尼爾·霍桑和愛爾蘭裔作家菲茨·詹姆斯·奧布賴恩出版了類似于后來的科幻小說的小說。德國浪漫主義作家和作曲家E.T.A.霍夫曼還要早,他于1809年至1822年去世,其間寫下了不少作品,涉及當代科學、動物磁性說和自動裝置。但是,直到19世紀60年代中期,一種新的小說樣式才告形成,其創始者是法國作家儒勒·凡爾納。
在《奇異的旅行》中,凡爾納把同時代的讀者帶入未知的世界中去。書中描繪了遙遠地方的奇觀異象和乘坐新式交通工具去那兒的可能性。描寫細致入微,引人入勝,堪稱融合了《大眾科學》和《全國地理雜志》的19世紀的作品。英國作家H.G.威爾斯對不斷積聚的改變現實的社會力量更為敏感。他的科學傳奇小說使以思辨為核心的小說俯首聽命于這一新的文學樣式。在德國,庫爾德·拉斯威茨于19世紀20世紀之交寫了三本科幻小說,其中包括《兩個星球》(1897)。正如瑞典的薩姆·倫德威爾所指出的,在整個歐洲大陸,同時期名氣不大的作家們寫作有關發明創造和奇異旅行的書籍,有點類似于(但并不完全是)科幻雜志的刊物開始發行了。
然而,1926年,一位名叫雨果·根斯巴克的盧森堡移民編輯出版了首家美國科幻雜志《驚異故事》。接著,根斯巴克于1929年創辦的《奇異故事》;克萊頓系列通俗雜志于1930年在它那些低級趣味的雜志外增出的《超級科學驚奇故事》科幻雜志,以及想象中的旅行、怪誕的諷刺和烏托邦理想,這一切都起到了催化的作用,促使奇異的旅行和科學傳奇小說轉變成如今的科幻小說。回顧這個時期科幻小說的演變和發展,讀者也許想知道如果沒有根斯巴克和小約翰·W.坎貝爾,是否還能產生今天的科幻小說呢?坎貝爾于1937年接任《驚異故事》的編輯,后將它改刊為《驚異科幻故事》,進而又改名為《類似》。這樣,科幻小說就被帶入了為人們所熟知的“黃金時代”。或者說,沒有羅伯特·A.海因萊恩或艾薩克·阿西莫夫,或其他一些“黃金時代”的作家,科幻小說又會如何發展呢?
在第五卷《科幻之路》的前言中,我評論道:“美國往往被看作是一切新生事物的搖籃,首先是宗教自由,然后是經濟繁榮。在這兩個時期之間,則是西部拓荒,以此作為擺脫經濟停滯和絕望的最后的手段。”美國國內的形勢也許為科幻小說得以扎根、蓬勃發展提供了肥沃的土壤。
科幻小說在美國興旺起來,同時,科幻小說開始具有一種美國的特色,并一直延續至今。形成對照的是,其他國家的科幻小說模仿已譯入本國語的美國科幻短篇和長篇小說,讀者也認為只有美國的科幻小說才是“正宗”的;這些國家的科幻小說要么以美國科幻小說為榜樣,要么追求自己的特色,但是,為什么科幻小說沒有成為一種法國的文學樣式或德國的文學樣式呢?科幻小說還是在歐洲大陸發端的呀!
二
從遠處來看這種狀況,一個研究科幻小說這種文學樣式的美國學生也許會對美國之所以選擇奇異的旅行和科學傳奇小說,將其合而為一發表在雜志上,從而產生科幻小說提出幾種可能的解釋;而歐洲則允許這些類型的小說單獨存在,并不考慮讀者的閱讀興趣和商業利益的綜合影響。在美國,新近受到教育的工人階級對引人入勝、讀起來輕松愉快的作品的需求以及出版各種冒險故事的有利可圖造就了通俗雜志,其中的一種就是科幻雜志。科幻雜志的利潤至多是一般,但是忠實的讀者(有些還成立了科幻迷組織)通常確保了贏利。
很久之后歐洲才有了科幻雜志,只不過是回應美國科幻雜志罷了——通常在譯成本國文字之后。原因之一與潛在的讀者群的大小有關。和英國一樣,沒有一個歐洲國家在本世紀二三十年代擁有足夠的科幻讀者來支持一家專門的雜志。而依靠翻譯來爭取更多的歐洲讀者,除了幾部受歡迎的作品之外,既費力又費錢。歐洲國家也缺乏專門雜志得以發展的通俗雜志的傳統(盡管我認為在其他通俗雜志消亡之后,科幻雜志幸存下來是由于其脫胎于科普雜志的傳統,而不是通俗雜志的傳統)。一些評論家將歐洲沒有通俗雜志歸咎于歐洲讀者高人一等的文學鑒賞力,也許他們是對的,盡管布賴恩·W.斯特布爾福特在《英國科學傳奇小說:1890—1950》一書中斷言,英國出版商在第二次世界大戰后“在探索蕪雜和愚蠢上達到前所未有的深度”。然而,通俗雜志或許早就成了科幻雜志發展不可或缺的溫床。
歐洲沒有本土的科幻文學的另一個原因是20世紀的政治騷亂,其狂暴性在兩次世界大戰中表現得最為突出。美國在第一次世界大戰結束后成為世界強國,二戰后躍升為超級大國,而歐洲人民經受了滅頂之災,無數人喪生,心靈的創傷難以彌合;相對來說,美國除了軍隊傷亡外,沒有什么損失。30年代的經濟大蕭條使美國人開始懷疑制度的健全,但是,在一個難覓廉價敘事讀物的時期里,專門通俗雜志甚至可能繁榮起來。另一方面,經濟蕭條對歐洲的打擊也許更大些。在美國,經濟蕭條造成了嚴重的失業、罷工、要求增加生活補助金的游行和其他的社會動蕩,但是其政治反響不如歐洲來得激烈。
甚至在經濟大蕭條之前,1917年俄國社會主義革命阻止了俄國加入第一次世界大戰,締造了前蘇聯,幾乎同一時候,墨索里尼領導的納粹黨于1923年在意大利上臺。大蕭條來臨后,德國于1933年求助于希特勒領導的納粹黨以求解決政治上的混亂局面。1935年,意大利入侵埃塞俄比亞,國際聯盟解體。1936年,德國再次占領萊茵河地區,西班牙內戰成為五年內亂的高潮。上述政治動亂和社會的動蕩產生的影響在歐洲隨處可見。面對不穩定的經濟、政治和社會制度,歐洲人也許無法相信未來會更美好。
因此,從心理上講,歐洲的讀者、作家和出版商未必把科幻小說當作一種合適的媒介。況且也沒有一個將這種文學樣式區別開來的通俗雜志的科幻傳統,歐洲的科幻小說更應當是主流小說的一部分。
三
科幻小說這一稱謂總是需要定義,《科幻之路》選集的一個主要宗旨一直是通過論據和例子對這種文學樣式下定義。第一卷的前言就是以一個定義開始的:
科幻小說是文學的一個分支,它描述變革對生活在現實世界里的人們所產生的影響,因為科幻小說可以描寫過去或未來,也可以描寫遙遠的地方。科幻小說所關注的是科學和技術的變革;科幻小說所涉及的事件,其重要性大大超過個人或社會的意義。在科幻小說中,往往是整個文明或整個種族處于危亡之中。
科幻小說存在多種定義的問題可以這么看,這種文學樣式就如同瞎子摸象,觸摸的部位不同,結論也就不一樣。科幻小說沒有偵探小說的典型情節,也沒有西部小說的典型地點。它卻能與其他的文學樣式結合在一起:比方說,可以是一部偵探科幻小說,或是一部西部科幻小說、傳奇科幻小說、哥特式科幻小說、恐怖科幻小說,更可能是一部冒險科幻小說。這樣,科幻小說的定義就復雜化了。當科幻小說吸收了另一種文學樣式時,我們必須去蕪存真,看看到底留下了什么。科幻小說縮減到極致,其內容早已被自然事件改得面目全非——“自然”相對于“超自然”而言。“自然”一詞包括人類的發明與發現,甚或包括異星人的發明與發現,但并不局限于科學技術。
簡短的定義更明白易懂,盡管辯護起來更加困難。約翰·坎貝爾說:“科幻小說就是科幻編輯們出版的東西。”戴蒙·奈特說,科幻小說是“我思我所指”。布賴恩·奧爾迪斯認為科幻小說“對傲慢自大的懲罰”。我下的定義是“關于變革的文學”。任何表現人類應付、適應影響整個種族的重大變革或被其擊敗的文學讀起來就像是科幻小說;如果變革只對個人或孤立的群體有意義,缺乏廣泛的潛在含義,那么,這類小說是否可歸入科幻小說就更成問題了。
或許把科幻小說視為一種對待經驗的態度更講得通。與科學一樣,科幻小說的前提條件是宇宙的可知性,即使宇宙的最大部分也許還不為人知,而且注定在我們所有人的一生中都是如此;所謂所有人的一生意即人類。在可知的宇宙里,超自然或那些無從探究其本質的經驗是沒有容身之地的。將超驗或難以名狀的經驗納入自然世界勢必造成兩難其全的局面。這就為幻想小說和科幻小說提供了一個大致的界限,雖然說即使是主流小說和科幻小說的分野也不是一望即知的。
科幻小說的定義還可以進一步縮小。人們早就承認了科幻小說與達爾文的《物種起源》(1859)兩者之間的關系。許多評論家認為現代科幻小說從H.G.威爾斯開始。威爾斯似乎屬于現代,而在他之前的都是過去的——瑪麗·雪萊,坡,甚至凡爾納。《星際戰爭》可以被更新,而《弗蘭肯斯坦》或《從地球到月球》(1865)只能算是一個時期的作品,其原因并非僅僅由于小說里描寫的技術變得不可信之故。
雪萊、坡和凡爾納都受到不斷發展中的科學的影響;他們意識到,科學和它的產物——技術,正改變著世界;而威爾斯則得益于《物種起源》的出版。很清楚,達爾文的進化論是托馬斯·H.赫胥黎從事生物研究生涯中最重要的思想組成部分。他與達爾文的淵源及他在各英語國家里參加討論會為達爾文的理論辯護是人們所熟知的。同樣為人樂道的是,年青的威爾斯在大學一年級時聽過赫胥黎上的生物課,并回憶說這段經歷有著促其思想成形的作用,這正如杰克·威廉遜在其題為《H.G.威爾斯:進步的評論家》(1973)的博士論文中論證的,威爾斯的早期(也是最重要的)科幻作品與進化的觀點達成了一致。至于現在所說的科幻小說背后暗含的達爾文的學說就不是那么明顯的了。
達爾文的學說也影響到被稱之為自然主義的文學運動;自然主義將科學決定論的原則運用到小說中。法國作家埃米爾·左拉是自然主義的主要作家之一。和美國作家弗蘭克·諾里斯、杰克·倫敦、厄普頓·辛克萊和西奧多·德萊塞一樣,他們筆下的人物是社會進化的產物,作品描寫人們如何受其影響而最終擺脫不了那注定的命運。《時間機器》(1895)是威爾斯最達爾文化的小說,雖然在《星際戰爭》(1898)、《莫羅博士島》(1986)和《月球上的第一批人》(1901)中進化過程的因素也在起作用。
自然主義和科幻小說都是現代科學,尤其是進化論的產物。達爾文創造了自然主義,科幻小說又將自然主義運用到想象小說之中。也就是說,科幻小說選取了從未發生過的、不尋常的、奇異的事件,并將其當作自然世界的一部分顯現出來。更重要的是,自然主義的小說把人類描繪成自然世界的組成部分,人是所處環境的產物,而不是其性格或抉擇的產物,人就像是嵌在石灰里的化石在那一瞬間被俘獲了。另一方面,科幻小說把人類描繪成從所處環境進化而來的一個種族,不過,——這是與自然主義的重大區別——進化過程在這個種族身上仍在繼續。
因此,科幻小說把人描寫成和孕育他們成長的原生質有著同樣適應性的生物。隨著條件的改變,人類也發生了變化。科幻小說的第一個前提條件是人類具有適應性。然而,在此基礎之上,科幻小說又添加了一個自然主義難以想象的前提條件:盡管人類是環境的產物,人類卻具備了其他動物所沒有的一大特質——認識自身起源和外界施加的作用過程、甚至有時會選擇一條不同于環境決定的發展道路的認知能力。在自然主義中,一想到變化的可能性遭遇無法駕馭的制約因素,上述認識至多造成一種悲劇性的若有所失的感覺。
這也就解釋了為什么一個受到托馬斯·H.赫胥黎教導的作家的作品讀起來更像是科幻小說,而不像是凡爾納的小說;赫胥黎于19世紀在英國極力倡導達爾文的學說。凡爾納的主人公依靠自己的發明與自然抗爭,而威爾斯的主人公則必須適應新知識和新情況。在宇宙可知的前提下,科幻小說又補充了另一個前提,即人類是可知宇宙的組成部分,并受制于同樣的自然法則,尤其是進化規律的制約。科幻小說假定人類像其他自然世界一樣業已進化,并且這一過程還在繼續。至少從這個意義上說來,科幻小說接近于自然主義。有時候我也認為科幻小說是用自然主義的手法表現奇異的事件。
自然主義假定人不僅是環境的產物,而且如同其他動物一樣,無法逃避環境的制約,這正如希臘的悲劇英雄無法逃避其最終的命運一樣。而科幻小說則憑借第二個前提條件偏離了自然主義,即人們有能力明白自己的境況并決定采取不同的行動。
四
艾薩克·阿西莫夫的《鋼鐵洞穴》及其續篇《赤裸的太陽》是對上述關于科幻小說的看法的最佳說明之一。在《鋼鐵洞穴》中,人們是如此習慣于生活在地下城的圍墻內,以至都患上了恐曠癥;對于他們來說,踏出蓋頂的城市一步是難以想象的。推動該書情節發展的神秘的兇殺案正是基于市民的恐曠癥,治療該癥的一個關鍵所在是偵探利亞·白利敢于設想不可想象之事。
此外,機器人小說的一個次要情節是描述了一些外星人驅使短命、飽受疾病折磨、身患恐曠癥的地球人向外擴張,以建立人類(及阿西莫夫)的銀河帝國,但這取決于地球人是否能戰勝自身的恐曠癥及是否有能力搭載宇宙飛船前往遙遠的星球。《鋼鐵洞穴》和《赤裸的太陽》一直被視作機器人小說,直到阿西莫夫于80年代沿用這一說法并將這兩部小說收入《基地》系列叢書才告一段落。在《赤裸的太陽》中,主人公白利不僅與自身對曠野的恐懼作斗爭,還專門組織一批人幫助別人戰勝這一痼疾。
上述兩個基本原則產生了難以言說的東西,而我們確認科幻小說正是有賴于此的;如果手頭的文學作品不涉及這兩個原則,我們也許覺得它讀起來像是科幻小說,但缺乏實質性的內容。至少美國的科幻小說是這樣。歐洲的科幻小說,我倒是覺得更像英國的“新浪潮”小說。它傾向于描述影響人類行為的環境因素,但同自然主義一樣,僅止于此。許多英國科幻小說并不涉及美國科幻小說的第二個假定;人能擺脫條件的制約而采取不同的行動。換言之,本卷收入的許多故事用自然主義的方式描述了人類進化的歷史,但對人類認識現實并超越現實的能力描寫得不夠。
這一切跟人們在現實世界中的行為方式很少或根本沒有聯系。大多時間里人們的行動像是受控于環境,只是偶爾像是有自由意志的。美國科幻小說著力描寫解決問題的人們,他們竭其所能改變生活和社會,因此,照它看來,改變了人們自身。其他科幻小說,包括我確認的歐洲的科幻小說,則將其故事建立在更普通的行為方式之上。
主流小說似乎完全用不著達爾文的思想。事實上,在主流小說中,人類的起源,如果寫入小說中的話,多半是由于圣經故事而不是進化論。如果進化論被寫進小說,也許離科幻小說也就不遠了。
主流小說的只顧眼前明顯地反映出一種看法,即現實被凝固于其當前的狀態中,或者說小說只反映現在,已經發生或即將發生的一切都無關緊要。主流小說關注在其所處年代里沒有地位和歷史影響的個人的反應和思考,這暗示了現實不如人們對它的感受重要。也就是說,主流小說對社會交往的關注似乎表明,它確信存在最重要的,如果不是唯一的方面是人與人之間結成的關系。
另一方面,科幻小說涉及這樣一種觀點,即存在的最重要的方面是人類的起源、目的和最終的命運。主流小說看起來似乎更真實,因為它反映了大多數人在生活中處理的現實;社會現實,我們與社會現實的相互作用及感受。但是,是否人類的進化因其不平常就不那么真實了呢?
主流小說的形式取決于它認為什么才是重要的。主流小說中人物眾多,并不是因為“好小說”就是要寫他們,而是因為主流小說表現的就是他們。科幻小說經常因人物刻畫的單薄而受到批評。同樣,這也是科幻小說觀造成的。如果描寫人怎樣淪為環境的產物和如何擺脫條件的制約并采取其他的行為方式來獲得自由,人物對于處境的感受、甚或個性的諸要素,由個性驅使對普遍性的困境作出的反應似乎就無足輕重了。
同樣,主流小說極度貶低情節,或者干脆稱之為“偶然事件”,而情節正是科幻小說的核心。這暗示就主流小說而言,發生的一切并不真正重要;什么新情況都不會發生,其唯一關心的是人物怎樣對重復的事件作出反應。科幻小說則存在于一個變革的世界,關注外部事件:什么是變革,人類(或異星人)將如何應對。
美國讀者基本上講求實際,信奉實用主義,但根據我的閱讀經驗,歐洲的讀者對心理世界的反應比物質世界更快,認為幻想小說的樣式較美國的科幻小說更合適,這是因為歐洲傳統具有悠久的歷史和強大的力量,神話和民間傳說的原型更精確地反映了歐洲經驗的現實。換言之,歐洲讀者的閱讀技巧和態度似乎更為復雜,更懷疑人類的成就,對其超越自身局限的能力也更憤世嫉俗。然而,一旦作出如上觀察之后,我必須補充說明一點,即美國科幻小說的譯作擁有大批的歐洲讀者,這表明相當一部分歐洲讀者的口味和態度更接近于美國的科幻讀者,正如許多美國的科幻讀者的閱讀技巧和經驗足可與任何歐洲讀者相匹敵一樣。我們在此論述了在歐美科幻小說各自的特點和讀者群中看到的顯而易見的傾向性。當我于1986年在布加勒斯特參加一次由美國新聞署組織的巡回演講時,曾受邀請主持一個科幻小說作家寫作班。幾乎所有收到的故事都是幻想小說,其中的許多作品涉及民間故事或神話故事的主題。這些故事的作者與科學技術帶來的變革的聯系不及本國的神話傳統深厚,在他們看來,幻想小說與科幻小說毫無二致。而且,盡管有不少讀者和未來的科幻作家對科幻小說興奮不已,特別是高科技朋克科幻小說(威廉·吉布森的《新空想家》兩年前剛問世),羅馬尼亞的科幻小說在許多方面從來沒有從其他文學樣式中脫穎而出。
即使在美國,幻想小說——尤其是描述日常生活中無法解釋的現象或超自然的小說——從來沒有從主流小說中獨立出來,這種情形就跟其他類型的小說不一樣,例如,偵探小說、西部小說、特別是科幻小說均從主流文學中分離了出來。在歐洲,主流小說對幻想小說的寬宏大量甚至波及科幻小說,因此,人們不禁會想到“嚴肅”文學和美國所謂的“準文學”之間的分野在歐洲是根本不存在的,或者說差別極小。也許美國區分準文學的機制——在“美分”小說后出現的通俗雜志——在歐洲不存在或影響不大。此外,在一些國家里,其中包括前蘇聯和中國,科幻小說曾被看作兒童小說的一種(如同儒勒·凡爾納的小說在他的時代、美國的“美分”小說和供男孩閱讀的雜志一樣),并因其向年青人教導科學思想或灌輸科學抱負的能力而被容忍。但是,科幻小說在以前被認為是夠不上成人小說的水準,也沒有得到同等的尊重。
基于上述原因,本卷中重印許多小說意在主流小說中追溯世界科幻小說的起源。正是在主流小說中我們才能找到早期科幻小說中許多最具影響力的作品。盡管布魯斯·弗蘭克林的《完美的未來》(1966,1995年修訂版)一書選收了19世紀幾乎每個主要作家的作品以詳實地記錄美國的科幻小說,美國科幻小說的特點還是于1926年后主要從其科幻雜志中發展而來的。在歐洲,像弗朗茨·卡夫卡和伊塔洛·卡爾維諾這樣的重要作家,以及波蘭作家斯坦尼斯拉夫·萊姆,捷克作家卡雷爾·恰佩克,拉美作家若熱·路易斯·博爾赫斯、卡洛斯·富恩特斯、加布里埃爾·加西亞·馬爾克斯和日本作家阿部等都使用了科幻小說的概念或類似的概念。科幻小說受到的尊重使得它在那些國家里依附于主流小說,并影響了后來者。
這種挑選作品的方法必然怠慢了一些國家中當代科幻小說的發展。那些有一定地位、具有獨立的科幻小說運動的國家,特別是工業化進程起步早的國家的近期科幻小說已收錄其中。科幻小說起源于工業革命,它在工業化帶來社會變革的地方最容易扎根,而在農業主宰經濟活動的地方最困難,因為農業與過去和傳統相聯系。
無論如何,反映十二個不同國家或地區的當代科幻小說的發展靠一個編輯掌握或希望掌握的專業知識是遠遠不夠的,而且,僅僅用一本集子也是有很大的局限性的,作為補償,本卷將在每節前的介紹中討論當代科幻小說的發展狀況。
五
作為小說基礎的前提條件以其特有的方式塑造了小說。美國的科幻小說相信宇宙是可知的,人類具有適應性及理性的人有反抗環境的制約的能力;在其描述的典型場景中,重大變革已經發生并且產生了這樣一個問題:人們怎樣去適應或應付變革,怎樣確認某種必須抗拒的適應性以確保人類的生存,或如何達到變革自我界定或注定要完成的目標?美國科幻小說的人物努力地以任何看上去恰當的方式解決問題,并且以人物發現某種潛在的真理或重新評價環境的真實本質而解決問題。這樣,小說的情節復雜化了。《科幻小說百科全書》將這類故事稱作“概念的突破”。讀者可以從羅伯特·A.海因萊恩的《宇宙》、艾薩克·阿西莫夫的《日暮》、詹姆斯·布利希的《表面張力》和哈爾·克里門特的《引力的使命》等作品中認識到這一點。
美國科幻小說的基本結構即短篇小說典型的情節結構:復雜緊要的情節,矛盾和沖突的解決。有時候,其順序會顛倒過來,小說末尾以發現情景作為一種解決沖突的方式。有時候,作家通過暗示呈現這三個要素。最壞的結果是,這種結構產生了一種模式,即可以預料故事的發展,而且也不符合現實經驗。其最佳的效果是,它能提供一種如同生活本身一樣實在的結構。判斷此類小說可以根據其是否圍繞生活展開敘述,與生活的相關性,對生活的洞察及所用的語言。
但是,美國科幻小說對讀者的啟示是:人類的基本特征是解決問題(約翰·W.坎貝爾在《黃昏》中稱其為“好奇心”),人們遇到的問題可以得到解決,或者至少是能被解決的,即使當事人也許不能夠。當然,這——或者以這種信念作為出發點——就是美國式的經驗。這正是科學的立場。
文學文化的立場,正如C.P.斯諾在其1959年題為“兩種文化”的講演中所確認的,傳統與科學相比,傳統能更好地指導人的行為,文化比人們賴以生存的物質條件更為重要,“進步”是一種幻覺,意味著精神或心靈的喪失。這也是英國文學文化的一貫立場,始于布萊克、羅斯金、阿諾德,由亨利·詹姆斯和D.H.勞倫斯繼承下來,并延續到現在。《科幻之路:從威爾斯到海因萊恩》中,E.M.福斯特于1909年出版的《機器停止運轉》是上述觀點在早期科幻小說中的體現,而同一卷中約翰·W.坎貝爾于1934年出版的《黃昏》,則采取了正好相反的立場。
歐洲的科幻小說觀比之于美國的科幻小說觀更接近于文學文化的立場。在歐洲的科幻小說中(也有例外),主人公在情節中遭遇的變化通常是假定的情況,造成變化的原因是無法說清楚的,錯綜復雜的情節的原因是內在的,而不是外在的,沖突的解決重申人類境況的難以駕馭。對大多數人來說,這也是他們親歷的有關變化的經驗。從各方面看,歐洲的科幻小說更加“忠實于生活”,因為它反映了混亂無序、不確定性或真實生活的了無終結。
我把“忠實于生活”打上引號是因為這個短語是無以為證的。生活有許多方面,因此,我們必須選擇到底“忠實”于哪個方面。而且,美國作家會說讀者閱讀小說是因為它描述了在真實生活中找不到的秩序和正義感。小說中的情節有前因后果,人們的所作所為決定了自己的命運。也許正是從小說中我們學到了付諸于生活的正義感。
然而,立場觀點的分歧,使兩種科幻小說各有自己的特點。對歐洲的讀者我會說,“對人類的能力和行為準則不同的觀點會產生不同類型的小說。兩種科幻小說都不存在天生的優越性。”對美國讀者我會說,“不要因為接下來讀到的許多小說有點不同就泄氣了。這些小說中有另一種生存觀,不同于形成你們所熟悉的科幻小說的觀念。看看書中到底講了些什么再說。”
喬治·澤布勞斯基是美國知名科幻小說作家、編輯兼學者,其父母在二戰后因遭受政治迫害而被迫移居美國。澤布勞斯基一直與歐洲保持著聯系,他曾評論道:“許多歐洲作家認為文學是關于生活和藝術的致命游戲。文學不是矯揉造作,而是一種利用語言的力量來給人啟迪、找回在生命之火中日漸喪失的東西、追憶并確定由于幾代人的失憶癥而每時每刻從腦海中抹去的東西的真誠追求。”通常,美國的科幻小說不容許這種嚴肅性,這也就辜負了科幻小說成為一種不分國界、不分意識形態、不分宗教或種族的真正的人類文學的潛能。科幻小說那種解放思想、敞開心扉的潛能是我所知道的最嚴肅的事情之一。
六
前言著重講述了歐洲的科幻小說及其與美國科幻小說的聯系。作為一個整體的歐洲具有悠久的科幻小說傳統,它與美國科幻小說的異同代表了與其他國家的傳統有關的選擇。拉美文學,包括類似于科幻小說的小說,可以追溯到歐洲,盡管它在自身的殖民史和印第安人中形成了特色。東歐和前蘇聯的科幻小說的形成由其政治歷史決定,這與歐洲的科幻小說不同。日本和中國的科幻小說則受到了其書法、東方傳統以及政治歷史的影響,兩國特殊的科幻小說以分開描述為佳。
科幻小說在上述的每一個國家里的發展方式將在各個地區的介紹中予以討論。
科幻小說存在于世界上的許多地區,而在選集中沒有得到體現。例如,荷蘭、比利時、匈牙利和前南斯拉夫有科幻小說;以色列和土耳其有科幻小說;加納,也許包括南非在內的其他非洲國家也有科幻小說。在拉美,巴西、智利、烏拉圭和哥倫比亞,毫無疑問,在拉美的其他國家里同樣有科幻小說。在遠東,香港、臺灣和新加坡等其他地區也寫作和出版了科幻小說。
選集無意網羅所有的科幻作品。未予收入的地區的科幻小說傳統形成時間不長,難以從小說這根總線上脫離開來。有時候,小說本身還剛脫胎于人們口頭流傳的神話和民間傳說的傳統;有時候,這些國家自身成立不久,不足以形成一個科幻小說的傳統;通常,工業化的姍姍來遲產生不了一種關于變革的文學。
《科幻之路:世界科幻小說》,對世界上十多個地區進行了審視和考察,看看這些地區的小說是如何對工業化的進程作出反應的。工業化對這些地區人們的生活方式和工作方式已經產生了不可逆轉的變化,甚至人們對自己的看法,以及他們所生息于斯的宇宙的看法,也產生了同樣不可逆轉的變化。這種反應因地域而異,也因傳統的不同而不同。這一卷科幻小說集,就是追溯科幻小說在不同地區發展的不同的道路——但是有一點是一致的。那就是,科幻小說奮斗目標:科幻小說要使地球成為一個大同世界;科幻小說要使各種族成為一個民族!
(金明 譯 郭建中 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