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商隱的人生抉擇
今天的題目叫做“李商隱的人生抉擇”,希望通過李商隱來談談文學作品,乃至于對文學研究的一些基本方法與態(tài)度。
我們看到這個題目時,很明確地知道今天要談的是李商隱,而李商隱是誰呢?是歷史上的一位作家、一位詩人。但是,如果我們仔細地研究,就會發(fā)現(xiàn):事實上這個“李商隱”是個非常模糊的人、非常復雜的歷史形象,是一個不確定的作家,而且是我們所謂詩歌中“隱藏的作者”。所謂“隱藏的作者”,就是說他不像我們一般所以為的那么的明確、那樣的固定,造成這么一個模糊的李商隱,是文學上的特質,它的理由在哪里呢?
當我們看到“李商隱”這三個字時,我們應該保有一點懷疑,就是:歷史上真的有一個這樣的李商隱嗎?我們不否認歷史上可能曾經有一個人叫做李商隱,他寫了一些詩歌。我們發(fā)現(xiàn)這位詩人,他在作品中寫出了他的喜怒哀樂,寫出了他的生平、他的感情世界、他對世界的看法,但是我們必須了解:歷史上的作者——就是歷史上曾經活過的李商隱——和詩歌中所出現(xiàn)的李商隱其實是兩回事,作品中的作者和實際的作者是完全不一樣的,這一點是我們在閱讀文學作品時,第一個必須要了解的問題。為什么說歷史上的作者和作品中的作者是不一樣的呢?比如說:我有一位寫現(xiàn)代詩的朋友名叫渡也,他常在父親節(jié)的時候,寫一首詩哀悼他父親,說他父親死了;母親節(jié)時又寫一首詩哀悼他母親,說他母親也死了;過幾天,他又寫一首詩哀悼他哥哥,說他哥哥車禍死了。我們很悲傷地去慰問他,結果卻發(fā)現(xiàn),他們全沒死。我們可能會覺得,現(xiàn)代詩人未免太荒謬了,真是大逆不道。故母親節(jié)時,他就被葡萄園詩刊的人攻擊。這可能是現(xiàn)代詩人故作狡獪才會如此,但是古人是否也如此呢?其實也是一樣的。唐人有以詩干謁的風氣。唐朝人的筆記中曾記載有一個人考進士前,先拿自己的作品給達官貴人看,因為其中有兩句說“舍弟江南死,家兄塞北亡”,這位大官看了以后,很感嘆,說:沒有想到君家不幸至此。那人立刻站起來很惶恐地說:只是為了對仗方便而已。這種例子在歷史上是有案可查的。
我們在看詩的時候都相信“詩言志”,詩是表達我們內在的感情。可是別忘了:詩人會說謊,而且詩人在作品中會有意地塑造他個人的形象。譬如說陸放翁,我們都知道他是一位偉大的愛國詩人,經常在詩中呼兩句口號。但是這樣的詩人,你真的相信他嗎?他說:我年輕時,多么勇猛,有英雄將略,曾經射殺猛虎。我們也相信他年輕時曾殺過老虎,可是把這些詩比對一下,他有時說他秋天殺老虎,有時說冬天殺老虎,說“白雪滿貂裘”,有時說用刀殺,有時又說用箭射,你根本搞不清楚他是怎么個殺法。時間、空間、殺法都不一樣,你到底怎么相信呢?換句話說,在文學創(chuàng)作時,本身就有一個文學傳統(tǒng)的約束力叫“文學的成規(guī)”。這個“文學的成規(guī)”在我們從事文學創(chuàng)作的時候,與詩言志和情感的發(fā)動,其實是不一樣的層次。當我們內在有很豐富的感情想表達出來的時候,我們可能喊叫,可能痛苦,可能很歡愉、快樂,但是你不會去做詩;做詩必然是對自己感情的后設反省。當年袁枚的母親過世,他寫了一首挽詩,被當時人痛罵了一頓。因為母親過世,痛哭流涕之不暇,哪有空去“平平仄仄仄平平”呢?這就是說,當感情勃發(fā)的時候,不可能創(chuàng)作,即使作也作不好,這里面只有淚水和汗水,而看不到感情的處理。作品本身是在處理所思、所見、所感。因此,文學創(chuàng)作的感情,基本上是針對自己的感情,做一種后設性的處理。這種處理的結果,必然和自傳一樣,沒有任何一本自傳是與自己生存的經驗站在同一個層次的,它是重新經驗過去。自傳既是虛構性的,可見作品中的作者和歷史上的作者必然是兩回事。這是第一個層面,說明創(chuàng)作者是不是非常真誠地把自己裸現(xiàn)出來,重新處理自己。
第二個問題是:他是否有意地偽造?很多詩人在處理他自己時,有意地塑造出他自己獨特的形象。歷史上有一些奸臣,如果把他們所作的詩拿來看,你一定會很感動,發(fā)現(xiàn)他們原來不是奸臣。我們今天看李宗仁的傳、看馮玉祥的傳,都會為他們那種愛國愛民的胸懷而感動莫名,你發(fā)現(xiàn),原來我們都“誤解”他們了。猶如我們都認為秦檜是一個毀滅南宋歷史的罪人,但是看他的文章,忠義之心,上薄云天。這就表明,作家在創(chuàng)作的時候,可能有意地偽造,或有意地重塑他自己的歷史形象,這些在歷史上都是斑斑可考的;而任何一個作家,他在有意識或無意識地在進行文學創(chuàng)作時,也必然會使文學內在的邏輯性和他人生經驗的邏輯性不相吻合。我們今天無法用一篇文章來描寫演講的全部狀況,因為文字的邏輯性是單線發(fā)展,每位聽講人的心理狀況都不一樣,文字無法捕捉同時并現(xiàn)的種種狀況。所以用文字來捕捉真實,就好像用網(wǎng)子抓水一樣,是不可能的。而我們今天來了解歷史上的作者,事實上也是通過這樣的一個網(wǎng)子。這樣一篇作品即使真實無誤,作者完全有意地把他最真實的一面顯現(xiàn)出來,事實上也不可能——這是就作者層面說的;就作品來說,文學作品與一般文學成品不一樣的地方在于:文學作品含有豐富的歧義。所謂“詩無達詁”的意思,不是說詩不能解釋,而是說,詩,無法窮盡它的解釋。任何一首詩的語言,都是一種“非透明性”的語言,它使得語言在傳達內在含義時,必然可以包含各種豐富的聯(lián)想在內。
有人認為詩有七種歧義性,像李商隱的詩就有非常明顯的歧義。李商隱在他個人的創(chuàng)作過程中,是不是很真誠地表達自己,我們并不知道,只知道他必然不能完全表現(xiàn)自己,然而作品本身的歧義性卻人人可見。他的詩,幾乎任何一首都有很多種解釋,譬如《錦瑟詩》,有些人說是描寫令狐家的婢女;有些人說是描寫李商隱和他的妻子;有的則說是在說李商隱自己的文學作品,像“藍田日暖玉生煙”、“滄海月明珠有淚”;有的人說“滄海月明,藍田日暖”是形容他自己,“月明珠有淚”是說他的生平充滿了淚水。這許多解釋都是從《錦瑟詩》中發(fā)展出來的。換句話說,文學作品的含義不是明確而固定的,也不是客觀的,而是有待于讀者主觀地投入,才能創(chuàng)造出新的、各種不同的含義。這是文學作品的特質。所以,想要通過作品去捕捉作者的內涵和形象,可想而知,其中充滿了各種復雜的歧義,不太可能有一個固定而客觀的存在。
就讀者來說,文學作品與報道、科學的陳述不一樣,它永遠無法客觀化,它必須仰賴讀者主觀地投入,唯有主觀地投入后,作品才能主觀地呈現(xiàn)它的意義;文學作品的意義,絕對沒有所謂客觀的意義。早期在“新批評”流行的時候,我們有一個口號,要把中國文學批評弄得有科學而有系統(tǒng)。這其實是不通的,科學與文學的性質,本身就有很大的差異。中國文學批評被認為是不科學,充滿了主觀性,不客觀;這是把科學的特質移到文學上。所以新批評到50年代以后漸漸衰微,主要原因就在這個地方。作品須要讀者主觀地投入,但是每位讀者并不一樣,讀者的能力、對作品鑒賞品味的高低、整個人生觀、對世界的看法、對宗教的信仰,統(tǒng)統(tǒng)會影響到作品的內涵。在這種情況下,李商隱到底是什么樣的組合?又包含什么樣的內容?事實上非常模糊。
現(xiàn)在,把上述各種情況放在歷史中來看,我們會發(fā)現(xiàn):關于李商隱到底是什么樣的人?李商隱的詩,到底告訴了我們些什么?在整個有關李商隱的詮釋歷史發(fā)展上,有著相當不同的面貌。最早當然是李商隱的同時期人,他的朋友或敵人,他們對李商隱是什么樣的看法?他們讀過李商隱的詩,可能也見過李商隱本人,和今天我們觀念中的李商隱是完全不一樣的。我們今天觀念中的李商隱是一個愛情專家,擅長作無題詩,挑逗女性;史書上描述的李商隱則是一個“背恩負義,放利偷合”的浪夫小子。說這個人在現(xiàn)實的利益上是一個投機分子,沒有人生固定的理想和方向,只是隨時找機會希望倖進。當時的人都認為這樣的人不能重用。換句話說,當時人眼中的李商隱是一個無行的文人,只會寫一些漂亮的辭章,但是個人的道德卻非常的差,這種人也談不上人生的理想性。這個觀點,一直延續(xù)到宋朝,宋朝楊億西昆派就承襲唐人的看法。他們學習李商隱的詩,完全不牽涉李商隱個人的作者問題,他們把作者的心境、感情、抱負都置之不談,只是專門學習李商隱的創(chuàng)作技巧,所以成為西昆體。西昆體辭采之華麗、對仗之精工、典故之巧妙,都很像李商隱的詩。
西昆派之后,李商隱遇到一位救星,他的生命產生了很大的轉機;這個生命是歷史生命,這位救星就是王安石。王安石是一個特殊的讀者——一篇文學作品遇到特殊的讀者,就會產生特殊的意義。王安石看李商隱的詩,看出和別人不同的內涵。他認為李商隱在唐代晚期的政治環(huán)境和整個國家秩序大崩潰之下,是唯一能堅持道德理想,而對于唐代整個文化、政治走向有遠大理想規(guī)劃的人。而這樣的人,他真正的理想性不顯示在他對于政治的追求,而只顯示在他對于唐代政治秩序性的開創(chuàng)卻不愿居功。此人是開創(chuàng)政治秩序的人。所以他舉李商隱的兩句詩“永憶江湖歸白發(fā),欲回天地入扁舟”——這是用當年范蠡的典故——說唐人真正用心學到杜甫精髓的,只有李商隱。這所謂學杜甫的精髓,很明顯,不是說唐人學杜甫的技巧不如李商隱,而是說唐人學杜甫卻沒有像杜甫“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的胸襟和抱負。這就使得李商隱的歷史形象完全改變了——他從一個放利偷合、只顧個人利害的人,轉變?yōu)樵谕硖普未蟊罎⒅拢嬲行D乾坤的偉大抱負的詩人。從此之后,李商隱的歷史形象才大致確定下來。
但是李商隱的詩,大家還是讀不懂。他的詩,將近有二十余首是無題詩,再加上題目不是無題但實際上也等于無題,如“欲”、“為有”這類詩也有幾十首,這些詩用政治大抱負的觀點是完全無法解釋的。“鳳尾香羅薄幾重”與政治有什么關系?所以李商隱的詩在元、明兩朝就存在著無法解釋的局面。元遺山就說:“詩家總愛西昆好,只恨無人作鄭箋。”到了明末清初,出現(xiàn)了幾位大詩人,也是一些重要而特殊的讀者,如錢牧齋就把自王安石以來的注釋觀點和自己的了解結合起來,他說李商隱一些批評政治的詩,像《有感》、《杜工部蜀中離席》當然是學自杜甫;至于像《無題》這類詩,則是李商隱采用的一種特殊的表達方式,這是自《詩經?國風》以降的比興手法、香草美人的方式。所以詩中所寫的男女關系,都是寫君臣之間的遇合關系、寫他和令狐绹之間的關系。像“颯颯東風細雨來,芙蓉堂外有輕雷”,東風、輕雷是指令狐绹駕車來看李商隱,而不是說他和情人約會。
經過這樣的解釋,政治詮釋觀點才得到統(tǒng)一。從清朝以后,解釋李商隱的人非常多,包括吳喬的《西昆發(fā)微》,從朱長孺、馮浩到張爾田,都還是使用這一觀點。今天我們看馮浩的《玉溪生詩箋注》,或是張爾田的《玉溪生詩年譜》,其中描寫李商隱的生平,大都透過這個觀點。但是這個觀點是有問題的。第一,這些政治諷喻詩,能不能完整地說明李商隱詩中具有濃厚愛情成分的詩?是否完全合理?第二,李商隱除了愛情詩、政治詩以外,還有一大部分與佛家、道家有關的詩,像這樣的人,用政治觀點無法詮釋。因此,民國以后才會產生蘇雪林先生那樣的詮釋,她認為李商隱的詩歌中出現(xiàn)類似神仙、道教和愛情詩,與政治無關,而是在描述他的愛情經驗。為什么詩中有道教的典故?因為李商隱談戀愛的對象非常特殊——有很多是女道士,而且他還和宮女談過戀愛。這些人都不是很合適的戀愛的對象,所以要描寫這些愛情經驗,就不得不隱約其辭,寫得迷離恍惚。她又把李商隱的戀愛事跡寫成《李義山戀愛事跡考》(又稱《玉溪詩謎》,臺灣商務印書館出版)。
根據(jù)蘇雪林這樣的研究,再加上歐風東漸,談政治諷喻,人人都覺得太迂腐了,一定要說李商隱寫的是愛情詩,而且“明明”是愛情詩,為什么要把它解釋成政治詩呢?可是大家都忘記了:什么叫做“明明是”?本來就不是“明明是”,所以才可以解釋成政治詩:如果“明明是”愛情詩就無法解釋成政治詩了。在這種情形下,李商隱的“情圣”形象才愈來愈鮮明,這是近代對于李商隱的詮釋。
假如我們對李商隱形象的發(fā)展史、演變史如此看過,我們就會發(fā)現(xiàn)一個問題:我們從前的研究方法——研究一位詩人——通常都是從年譜來看詩人,也就是“讀其詩而不知其人,可乎?”了解他的生平,再來看這位詩人。但是這其中形成了一個論證的循環(huán):年譜是根據(jù)我們對詩的了解來編的。所以李商隱有好幾本年譜,每一本都不一樣。換句話說,今天我們根據(jù)對詩的了解來勾勒出李商隱的生平,再來解釋作品本身,即造成了自我詮釋!所以用任何一家的年譜來看他的解釋,都是非常的完整;但如果把兩種不同的年譜一對照,便會發(fā)現(xiàn)其間捍格難通。
歷史上的李商隱,我們不可知,可以知道的只是詩歌中的李商隱。詩歌中的李商隱事實上有好幾個,如何知道真正李商隱的人生抉擇是什么?今天如何發(fā)展出一條詮釋脈絡,能夠統(tǒng)攝以上所說的各種李商隱,而真正貫穿到作品中,得到一個完整而合理的解釋,這才是一個文學批評的問題。我們要處理這個問題,應該回到歷史方法的運作上,因為李商隱事實上是一個歷史中的人物,而這個文學作品也是歷史性的作品;因為從前人寫的作品,流傳到今天,中間夾雜了很多歷史上不同的詮釋。面對這樣的問題,從前的史學家柯林伍德說:我們應該發(fā)展出一種新的邏輯,叫做“問題與答案的邏輯”。通過問題與答案的連鎖關系去追問這個時代的史學家,或是這個作者面對了什么樣的問題,唯有找出他的問題,才能尋找到他的解答,以及他對于問題的回答方式。史學家是把他的解答寫在他的歷史著作里,文學家則是表現(xiàn)在他的文學創(chuàng)作里。我們今天閱讀文學作品時,根據(jù)詮釋學的啟示,就是給我們一個問題,我們要重新進入問題以后,追溯作者問什么樣的問題,給些什么樣的答案。這才是我們閱讀文學作品真正獲益之處。
今天,我們且來看李商隱到底問什么樣的人生問題、他的解答方式到底如何?要回答這個問題,就要看上面所說的:他有政治的關懷,有仙道的向往,也有對愛情的投注和追求。李商隱為的是什么?政治,我們可以說他是為了現(xiàn)實的利益;但是和佛教、道家的關系,他為的是什么呢?一般的解釋是說:李商隱入山學道是因為唐朝的道教非常興盛。不錯,當時文學家入山學道的有很多,但是李商隱和他們并不一樣。李商隱學道也學佛,晚年學佛更篤。如果把唐朝知識分子學佛學道的經歷擺出來看,你會發(fā)現(xiàn):李商隱非常特殊。唐朝人學佛學道有一個基本觀念——求長生不老。最重要的例子就是白居易,他曾寫過一首詩嘲笑韓愈,說退之吃硫磺,結果吃死了;他嘲笑韓愈,但他自己也吃硫磺,朋友全死了,最后發(fā)現(xiàn)吃硫磺果然不能長壽,一怒之下離開了道教,轉而相信佛教,自號香山居士。他也是早年學道,晚年學佛,但是他對于佛道的向往是要求自己有限生命的安頓,能夠超離現(xiàn)實生命的恐懼。但李商隱不是這樣,因為在他的詩歌中從來沒有顯示他對神仙的長生是非常相信的。譬如說:他一方面向往神仙:“自有仙才自不知,十年長夢采華芝。”他自己認為自己的生命中有神仙的氣質;另一方面,他又認為:“莫道白頭長只爾,嵩陽松雪有心期。”晚年要歸向早年學道的玉陽、王屋二山,他是真的向往學道而不是像白居易一樣,帶有功利性的要求。至于他晚年相信佛教,更是有趣。李商隱相信佛教是在唐武宗滅佛的時候,在唐代佛教勢力最衰微的時候,他反而投入了佛教,并且信奉佛教愈來愈虔誠,這就很明顯地顯示出他和當時人的態(tài)度是不一樣的。而且唐代的道教和佛教有非常嚴格的界線,不但服裝、組織體制都很不一樣,兩教也經常在斗爭。李商隱就處在佛教道教關系最惡劣的情況下,同時信仰這兩種宗教。這就顯示出不同的意義。
他又非常地向往愛情,希望能夠真正擁有真實而永恒的愛情。可是他對于愛情卻完全不信任。我們知道,李商隱對于愛情的追求是“春蠶到死絲方盡”,很令人感動;可是他又有一首詩說“直道相思了無益”,這正顯示出他對于愛情的態(tài)度是模棱兩可和強烈不信任的;其他如韓憑夫婦死后化為鴛鴦的故事,這個故事是中國所有對愛情有向往的人所極端歌頌的,但是李商隱對它的看法卻非常特殊:他描寫韓憑夫人自殺的青陵臺很巍峨,在陽光照射下顯得璀璨有光芒,說“萬古貞魂倚暮霞”,是中國愛情的象征;但是接下去又說“莫訝韓憑為蛺蝶,等閑飛上別枝花。”這樣的詩,可以想象出李商隱對愛情的態(tài)度,非常曖昧、詭譎!這么一個偉大的愛情,在他眼里看來,卻顯得很荒謬。其他這種詩也經常在集子中出現(xiàn)。
李商隱一生都在學佛學道,晚年他在《樊南乙集》自序中說:“刻意事佛,方愿打鐘掃地,為清涼山行者。”但是他真正相信仙道嗎?他有一首描寫西王母的詩:“瑤池阿母綺窗開,黃竹歌聲動地哀。八駿日行三萬里,穆王何事不重來?”八駿跑得這么快,但是穆王為什么不來呢?因為死了,死了怎么來呢?西王母曾經祝福穆王“以子為壽”,結果卻死了,那么還有誰是可以相信的?他又舉神仙傳壺公的故事說,“壺中若是有天地,又向壺中傷別離”。這一“別離”,就是李商隱對人生真正的體會,我們看義山詩會發(fā)現(xiàn)有很多詩都在寫別離。這種別離和一般人的別離不一樣:一般人的別離是和有限生命的別離,李商隱的別離則是人生普遍性的悲哀,這種悲哀是與一切美好事物的離別,他說“天意何曾忌險幟”。他很欣賞杜牧,便說杜牧“刻意傷春復傷別”。這種對于離別的感傷,被李商隱詮釋為生命的死亡和割舍,是來自于他對時間特殊而敏銳的感受,這種感受,就是他那種“無端之感”。詩人的無端之感,從來沒有人像李商隱那么多,如《錦瑟詩》“錦瑟無端五十弦”,《潭州詩》“今古無端入望中”,看到秋天的蝴蝶說“秋蝶無端泣”。“無端”是什么?就是沒有由來的、沒有理由可說,故稱之為“無端”。換言之,也就是對整個世界莫名其所從來而興起的一種悲哀,這種悲哀是歷史上特殊敏感的詩人所具有的特殊生命的情懷。譬如魏晉時的衛(wèi)玠就有非常類似李商隱的氣質,他渡江的時候說:“對此茫茫,不覺百感交集。”這種百感交集要用什么來解釋呢?
唐中宗的詞說:“吹皺一池春水,干卿底事?”歷來都說這是名作,但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則說這兩句不算好,最好的是:“菡萏香銷翠葉殘,西風愁起綠波間。”這和王國維的生命情調太契合了。王國維這樣一個相信叔本華悲觀哲學的人,他看到這兩句,忽然間就讓他興起宇宙間茫茫的悲感,他發(fā)現(xiàn)這兩句正好顯現(xiàn)出“眾芳蕪穢,美人遲暮”,繁華消歇的感傷。而這種感傷,在義山詩里表現(xiàn)得最強烈了。義山對時間飄忽的感覺非常敏銳,所以他看到春花燦爛,他忽然就很悲哀地說“鶯啼如有淚,未濕最高花”、“秋蝶無端麗”,漂亮有什么用?漂亮正好和背后的衰敗形成一個對照。好像《紅樓夢》,前面寫得那么繁華,才襯得出后來繁華消歇的悲傷。他又說:“萬里重陰非舊圃,一年生意屬流塵。”他感到對生命的不可掌握、不可捉摸,生命中的一切追求,都變得很荒謬。
我們和外在世界的關系是客觀的政治關系,這種政治秩序的建立是他所追求向往的,但是他發(fā)現(xiàn)這個秩序也不可能建立,所以他的詩歌中才有像《舊將軍》、《過伊仆射舊宅》,顯現(xiàn)出這些偉大帝王的功業(yè)事跡,在時間的摧殘下全部被磨損,如“莫恃金湯忽太平”、“終古垂楊有暮鴉”。歷史秩序所建構的社會是虛幻不可掌握的,宗教在他看來也是這樣。在這種情況下,李商隱才會感到彷徨歧路的悲哀。他找不到真正能安頓人生的道路,所以才會在詩歌中出現(xiàn)很強烈的意象——“歧路”。這個“歧路”不是現(xiàn)實上的岔路,而是人生之路,代表著人生的抉擇。因為有岔路,所以必須做抉擇。但是抉擇本身是困難而痛苦的,抉擇以后即使它的結局非常美好,但是生命的豐富性已經被斬斷了,生命已經落入有限性的框架里,這本身就是一個生命的切割。再者,選擇任何一條路,就是對另一條路的割舍,所以抉擇本身代表一種肯定,同時也代表著一種悲哀。楊朱在歧路上曾突然領悟到人生抉擇的悲哀和困難,沒有辦法忍受,于是就“歧路痛哭”。李義山有一首詩:“云鬢無端怨別離,十年移易住山期。東西南北皆垂淚,卻是楊朱真本師。”這首詩把楊朱泣路的意象擴大,整個涵蓋到義山詩的中心問題。所以錢牧齋說:真正會看義山詩的人——看他“春蠶到死絲方盡”一類詩的人——不應該是對愛情有向往的,就好像看《紅樓夢》,只看寶哥哥愛林妹妹、林妹妹愛寶哥哥,就所見甚小了。真正懂得《紅樓夢》的人都會發(fā)現(xiàn),在這個愛情故事里顯示出來的是天地的虛空和茫茫的悲感。
最先注解李商隱詩的兩家已經亡佚了,目前所知最早的是道源和尚所作的注解。我們似乎不能想象,替李商隱詩注解的竟是個和尚!然而錢牧齋說這才是合理的,因為李商隱對天地的虛空和茫茫的悲感,正好和佛教有一個很特殊的連接點。看義山詩要“春蠶夢斷,香銷淚干”,才能發(fā)現(xiàn)人生的虛幻性,由人生的虛幻性才能接近佛法。從李商隱對整個人生抉擇的立場和無路可通的處理方式——也就是他的答案——來看,李商隱的政治觀,對愛情的追求和對佛教、道教的向往,在這個地方才會有著落。
用以上這種詮釋脈絡來解釋義山詩有個好處:它可以統(tǒng)攝早期的所有詮釋觀點,因為早期用政治觀點來解釋,既不完整,也不詳盡;而用愛情觀點來解釋,有些地方也不太準確;用這個觀點來詮釋,可以更有效地掌握義山詩里真正提出來與其他詩人不一樣的地方。比方說:李商隱與杜甫,從這個立場來看就截然不同。早期雖然王安石認為李商隱學杜甫,但是杜詩與義山詩難道完全一樣嗎?杜甫雖然對現(xiàn)實政治有悲憤、有失望,可是他的理想性永遠在,他相信他可以“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在整個政治活動里,他一直對自己充滿自信。通過杜詩,我們可以看到安史之亂前后的社會活動;可是通過義山詩,我們可以看到的只是一個李商隱。雖然他也有政治層面,但是這個層面顯現(xiàn)力不強。李商隱對時間飄忽的感受以及對人生無端的悲哀,對于最繁華的春天所產生的感傷、對于離別的悲痛,都不是杜詩中所有的。杜詩中沒有這個問題,義山詩里卻有,因為他們彼此的生命形態(tài)不一樣,他們所追問的人生問題也不一樣。我們可以通過這種詮釋脈絡把這些分別展現(xiàn)出來。
以上舉李商隱為例子。當我們在處理文學作品的時候,我們要看的不只是技巧層面,還應盡可能通過意象的處理、通過作者對整個問題的思索,來了解他真正的人生取向,這不但對我們閱讀文學作品有幫助,而且有助于我們去辨析文學作品中各種不同的聲音。雖然我們不能知道歷史上的李商隱,但我們看到作品中的李商隱,馬上就可以通過上述方式來掌握他了。
(《東吳大學中文系系刊》第十三期,1987年6月,鄭文聰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