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失去象征的世界:詩歌、經驗與修辭
- 耿占春
- 2754字
- 2019-11-25 18:32:44
三
古老的語言是一個象征系統的載體。文化象征在文化史中發生著緩慢的改變,在語言內部,這些不同的象征系統有:①宗教象征,多神教或者一神教的象征,表現了人類與宇宙的神秘聯系或超驗性;②自然的象征,即人與自然之間的象征關系,這是以農業社會和農耕生活為經驗基礎的象征;《易傳》、《禮記·月令》以及古典詩歌植根于這個象征世界;③工業社會的象征,它表現了人類與自然之間的關系的斷裂與逆轉,這一主題將在下一章得到敘述。
赫伊津哈在《中世紀的衰落》中描述了象征主義的宗教意義,人與造物之力息息相關的感受,是象征主義生發的心理基礎;這種感受力的衰竭或程式化,也是象征主義衰落的原因?,F象界的事物,其功用、意義和位置都將消耗殆盡,但事物的本質卻會抵達另一超越的世界。“在上帝那里,沒有什么是虛無的”,所以“確信萬事萬物之中存在一種先驗意義的信念尋求表達自身。言及神性形象,必會關涉到一個恢弘莊嚴的體系,而所有的事物都由神來獲得意義。這個世界就像一個巨大且整合的象征體系一般呈露出來,就好比一座理念構筑的大教堂”。顯然這是波德萊爾以及許多詩人也涉及過的主題,只是詩歌會在程式化的信仰面前止步。象征的感受方式總是從一個事物或一個細節感知“存在的整體”,“感知能力越是凝神于‘全一’,就越感到萬物生發,也就越容易從對一個清晰瞬間的體察步入到永恒的程式化的信仰之中”。象征主義的思想關注事物的原初含義,并力求理解它們,但不是經驗的方法,它借助抽象的而又具體的類比推理,以求證事物的內在聯系。這種類比推理同時含有意象、形象和概念意義。就因果關系來看,象征主義的出現就像一次思想的短路,它是跳躍式的,所有基于“類似性”的現象上的和精神上的聯系,都會迅速建立起一種本質而神秘的聯系。赫伊津哈說:“象征主義是與中世紀稱為現實主義,現代哲學稱為柏拉圖理想主義的概念密不可分地聯系在一起的。象征中的相似,是建立在共同的特征基礎之上的,并預先假定這些特征就是事物本質?!睆恼J識論方面看,它的功用也許是貧乏的,但從倫理學及美學價值的角度來看象征具有思想的深層功能。象征主義兼及自然與歷史,塑造出一個具有活力的統一體。象征主義想象了一個有著無可挑剔的秩序的世界,有著建筑式的結構、等級森嚴的層層依附關系。
象征觀念將思想融入了一個巨大的體系,這是每種形象在其中各得其所的體系。這種感受方式在日常事物中體驗到深刻的意義,雨打芭蕉、燈映桌臺,總會隨時喚起一種宗教信仰之外的意味。似乎所有的事物都布滿了令人迷惑的謎面,也許這樣的感受方式中具有“病態壓抑”的形式,但它使人們對生活的意味產生確信,并卷入到世界隱含的意義體驗之中?!斑@個世界本是令人生厭的,象征的意義,使其變得可以接受。每一事物、每一特性的異同,都與至上之神存有奇妙的關系,并因此而高貴”,布滿每一事物的謎面,都卷入了世界隱含的意義之中。因此象征主義思想方法成為一種“拯救”意義和個人拯救的方式,“甚至塵世之愛也與神性之愛有著象征的關系。沿此思路,所有個體的苦難都只是神受難的影子,所有德行都是對至善的部分認識。象征主義,就這樣把個人的苦難與德行提升到普遍的意義上,構設出一個平衡那種強烈的宗教個人主義的有意體系。那種個人主義沉迷于個體拯救”。在宗教象征主義階段,象征的核心詞匯是神或自然眾神。象征的語言,即類比的語言,成為圣言風格的語言,神圣的文體和權威文本是由象征語言或類比語言所構成的。神圣的類比語言,如同對神(上帝)自己的語言啟示所作出的語言反應。由于存在著象征的世界,和象征的世界所表征的現實,類比是不可缺少的,同時類比的語言還意味著真正的現實是隱蔽著的,不能完全為語言所表達。
但在中世紀晚期,象征主義思想模式漸漸呈露出衰竭的跡象,赫伊津哈說:“以象征關系構造的一個宏大的宇宙體系已歷久而成形。然而象征的習慣仍然維持著,時不時添加的新形象不過是些呆滯的花朵。象征主義其實一直有一種機械的傾向。一旦它被當作原則接受下來,它也就變成一種勞作的產品,而非熱情詩意的表達;還由于某些微妙的原因,它就演變成了思想的痼疾,將思想導向頹敗”,“象征主義已經窮途末路了。尋找象征事物或寓言形式,已經變成一種毫無意義的智力游戲。淺薄的幻想依賴于單一的類推。神圣事物倒還有些許精神價值。而一旦涉及塵俗或簡明的道德事例,象征主義的衰竭就十分明顯”。事實上赫伊津哈表達了對兩方面情況的不滿,建立在單一類推上的理性主義是一種淺薄的幻想,而象征所依賴的神圣事物曖昧不明。
在這里我所關心的不是宗教的過時或神靈的隱遁,而是語言的什么資源已經枯竭或被廢棄了這樣一個問題。自然事物的象征秩序已經解體,語言曾經是象征系統的構成者和載體,因而這一改變也發生在語言的功能中。由于多神論和一神論的宗教都已經失去真實普遍的文化功能,這些宗教賦予自然之物和詞語的象征意義也隨之淡化或消失。水、火、土、氣或者光、玫瑰、鷹與蛇、日月星辰,今天在寫到它們時,其中曾經有過的陰陽五行或各種宗教賦予它們的復雜象征都已經隱退。正像占卜體系和預言是基于事物的象征關系所產生的“預先敘事”或“事前敘述”一樣,在民間信仰和習俗中,在神話傳說和民間故事中,事物的象征關系具有敘述功能。事物的象征寓意及其角色化所具有的倫理功能,足以引起故事和一種命運。時至今日,正如王小妮詩中所寫的喜鵲背叛了自己的傳統寓意,“喜鵲”的反義詞或者對立角色“烏鴉”也失去了其巫魅性和反面預言者的角色,無論是真實的事物月亮、兔子等這些傳統故事里的角色,還是一些詞語幻象或圖騰形象,都開始失去其象征寓意和敘事功能,并且從復雜的象征關系中孤立出來,成為一個“物”,被納入自然的或神話的知識范疇,成為“再現的”藝術和“再現的”學科所表達的客觀對象。榮格的原型理論揭示了這些來源復雜的象征在現代社會深處和人們內心深處的殘存模式,巴什拉以夢想的詩學的形式再現了它。這些殘存的象征,或以精神病理學的形式,或以詩學創造的形式而存在。而在現代社會的理性觀念中,傳統象征的世界已經消失殆盡。
也許可能在此意義上理解現代詩歌寫作的意義:詩歌語言既與傳統的象征秩序或象征系統存在著批評與“解構”關系,又力圖揭示詞與物的象征功能,激活這一創造象征的語言機制。從象征的古老源泉中汲水的同時補充這一日漸枯竭的源泉。過去時代的宗教學、神話學和宇宙學知識,仍然潛藏著巨大的語義學潛能,它使得我們能夠從另外的傳統與文化結構中對今天的處境進行觀察,其中潛在著自我理解的豐富內涵,如果沒有詩學和詩歌寫作對它所進行的那些轉換,它的語義學和修辭學潛能就會有一天變得無從認知。每一代人都必須對這種語義學潛能重新加以闡釋,才能保證我們的自我理解不至于在失去歷史記憶的狀況中進行,使意義的潛能成為我們的自我闡釋活動中仍然可以共享的資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