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研究巴赫金:理解與對話

人文學術的交流,巴赫金區分為兩種境界。接受他人文本,源文本能弄通,能闡述明白,這是理解的境界。進一步做出應答,以自己見解與之切磋,推導出新意,便上升到了對話的境界。用這樣的標準來衡量我們的巴赫金研究,恐怕可以說正在超越理解的階段,向著對話努力。擺在面前的這本專著,在這一點上我覺得是個有說服力的佐證。

就說理解,巴赫金也是很難的題目,涉及多個學科,貫通古今,讀懂他的全集已非易事,準確認識他的整個思想,更其困難。我特別贊同的一點,是作者立意高遠,要從哲學思想這個根子入手,宏觀地把握學者一生的理論建樹。這里,做到什么程度固然重要,有沒有高屋建瓴的眼光尤其重要。闡釋巴赫金的學理,局限于某一學科、某一觀念、某一范疇,是自然之理,無可厚非。問題在于對巴赫金其人來說,只弄清他主張什么,不追問他為什么有此主張,這主張同他的人生理念有何關聯,就等于什么也沒理解。試想,離開他在人的社會存在、位置與責任、自我與他人、生活與藝術等問題上的堅定而系統的信念,怎么能真正領會對話、獨白、他人這類命題的實質呢?把他的對話觀泛化為一般地提倡對話,或者置疑復調小說幾近空穴來風,不就是只看局部不看整體,未能由表及里嗎?我們知道,大學者都是一個個完整而深邃的個性,在他眾多學理的背后支撐的,是一種深刻的人生理念,是一種刻骨銘心的追求。沒挖掘到這精神的支撐,便入不了理解的佳境。我們又感覺到,大學者的思考,不是平常邏輯的推導。語出驚人,有悖常理,辯證而后閃現出獨特的睿智,是時有所見的。而這辯證之法,主要便是轉換視角,在整體中在變化中尋找新思路。人文學者的書讀多了讀熟了,我漸漸形成一種不移的信念:他們不單是理智的思想者,不單是建構系統的理論;他們都有關注社會人生的情懷,珍視人的存在和價值,弘揚人的使命和創造。不獨俄國學者如此,當今世上確有卓識的學問家概莫能外。我們這些研究者,相應地也須培養一種全面的看人的觀點。

此書的第二個長處,是采用語言學與文學相融合的跨學科視角。這是巴赫金學術特點決定的,來源于語文(語言與文學)不分家的傳統。并且,他所傾心的語言學和文學理論,不是簡單地因襲,卻是偏向語言哲學和文藝美學的一路,可說獨辟蹊徑。以學科劃線分治他的理論,首先就難以透徹理解。例如,囿于語言學的范圍思考對話論,同局限在文學上看復調,都會不得要領,似通非通。而這本書中各部分的論題,幾乎全是把一般話語同文學文本相互溝通,把藝術語言同非藝術語言的共性和個性,用語言哲學的視角透視分析,給讀者勾畫出很清晰的理論脈絡。我覺得,青年研究者這樣知難而進,不斷擴大學識結構,在博中求精,是一種有遠見的表現。在哲學和人文領域,學科走向細密有它必然之理,但如現今這樣切割細碎,動輒標榜新學科,儼然獨立自足,無須旁顧,恐怕己經是流弊深遠。培養人材,小專業,窄基礎,自我封閉,結果讓人不可能有大眼光去自主創造。說得實際些,這樣的知識結構不能適應研討巴赫金的學理,也不能適應研討中國的傳統文化,一句話,面對中外文化交流的任務,只有望洋興嘆了。因此,倒不妨借巴赫金研究的契機,多思考一下拓展跨學科多視角的問題。

書里安排有具體的文本分析,還用不小篇幅專門討論了文本分析的方法問題,是近年學術專著中不多見的,卻是頗可圈點的。巴赫金講到人文科學的研究對象時,強調可用文本一言以蔽之,意謂學術研究就是同文本打交道。眾所周知,他的主要理論建樹,正是分析陀思妥耶夫斯基和拉伯雷小說引出的結果。換成我們習慣的語言說,研究要從事實出發,而不是從概念出發。無論是驗證成說,置疑論點,推出創見,主要靠文本事實話說,靠自己對文本事實的分析辯證。研究中采用新理念和新視角,也主要體現在文本分析的原則和方法中。本書作者針對不同文本,特別是針對不同的目的和視角,分述了幾種文本分析的做法,這在方法論上是很有意義的事。我感覺在外國語言文學以至文化的研究領域,似乎天然地埋伏著一個陷阱,不知不覺間便會墜入其中。這里存在兩類文本,一類是語言文學文化的作品本身,可叫事實文本;另一類是對它們的分析研究,可叫觀念文本,是論語言、論文學、論文化。由于掌握外國文化相當困難,研究者更多是依賴第二類的觀念文本,亦即第二手材料。走到極端,完全繞過事實文本,只憑借他人的觀念文本,純“思辨”地編織自己的論著。而這本書的第三個特點,我以為作者處處想著事實文本,首先是巴赫金的文本,其次是與他的理論相關聯的這樣或那樣的語言文學作品,還有可用巴赫金學理加以解剖的文化事實。這才是論巴赫金,不是論“論巴赫金”。

最后說幾句對話的問題。據我平時的了解,作者向來喜歡獨立思考,愛問為什么,從不滿足于接受現成的結論,總要追求自己獨到的領會。研究巴赫金十余載,今天他的確有了些可喜的成績。我只說一點:他對巴赫金關于對話和狂歡化的理論體系,做出了一種獨特的概括,或者說歸納出一個獨特的模式。對話與狂歡這兩個核心范疇,是在不同時期針對不同對象提出的。它們在巴赫金的思想體系中無異是相互關聯的,只不過巴赫金本人沒有講到過,正和其他許多問題都沒得到他的系統闡發一樣。而對話與狂歡以及相關的一系列現象,確屬文化史上的客觀現實;且它們的相互關系可從文化心理、思維模式、認知規律、審美建構等多種角度來加以梳理和整合。這書里就是從思維模式的角度整合上述相關范疇的,并且引進了二元對立、相反相成的分析方法。這樣的闡發思路,我認為與巴赫金的文化觀是暗合的。他到晚年反復思索人文科學的認識論,從宏觀上辨析文化思維的類型,并預測著文化思維的發展趨向。退一步說,書中提出的概括,即便不合乎巴赫金的原意,仍不失為一種可能的見解,自有其獨立存在的價值。接受他人文本時的所謂對話境界,指的就是在理解的基礎上針對他人文本提出自己的問題,再就此做出自己的回答。這回答已屬思想上的創新。對話的目的和對話的價值,全在于推出新意。當然,對話者能提出怎樣的問題,他又能做出怎樣的回答,包含著多大的新意,都是未定之數,受到許多條件的制約。不過,一旦由理解進步到對話的層次,研究者的文本也就值得認真關注了。

寫到這里,一種期望油然而生:再經艱辛的努力,作者當會給巴赫金提出更多更大的問題,隨之做出更加令人興奮的回答。巴赫金這類人文學者,在我們思考當代現實問題的時候,能激發靈感之處正多,但需要一些敏銳而刻苦的研究者從中加以點撥。

白春仁

2007年8月3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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