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英美契約法論(第4版)
- 楊楨
- 12077字
- 2019-11-26 14:29:06
第六節(jié) 約因之替代——允諾禁反言(A Substitute for Consideration—Promissory Estoppel)
第一款 總說
所謂“允諾禁反言”原則(the doctrine of promissory estoppel)系指:于適當之個案或情況下,使贈與之允諾(a donative promise)或無償之允諾生拘束力,而得加以強制執(zhí)行之原則。
前已提及,允諾人之允諾,原則上須由允諾相對人提供約因,方有強制執(zhí)行之可能。至于無需約因之蓋印契約,則擬于下一節(jié)再加以說明。本節(jié)之重心系集中于:因相信允諾人所為無償贈與之允諾,使允諾相對人作為或不作為,致造成允諾相對人因而受有損害。為避免此等不公平之現(xiàn)象發(fā)生,于符合特定之要件下,禁止允諾人為與其先前允諾相反之陳述或主張。換言之,要求允諾人受其先前允諾之拘束,而對允諾相對人負責。
“允諾禁反言”乃契約法上“未經交付之贈與,不得請求強制執(zhí)行”此重要原則之例外,于允諾相對人有“信賴損害”(detrimental reliance)之情形下始得適用。換言之,凡符合“允諾禁反言”原則之要件者,即得強制允諾人履行其無償贈與之允諾。時至今日,“允諾禁反言”原則適用之范圍很廣,而成為英國及美國契約法之一大特色。茲介紹如下。
第二款 允諾禁反言原則之溯源
“允諾禁反言”原則,雖系20世紀之新產物,惟任何法律原則之建立,均系循序漸進,慢慢形成乃至確立,有其歷史根源可尋,絕非憑空想像而得,“允諾禁反言”原則當然亦不例外。以下,擬就“允諾禁反言”原則未建立前,英美法院如何處理允諾相對人合理信賴允諾人之允諾致受損害而予以補償之情況,作一簡單介紹。
第一目 關于一般之贈與
于Devecmon v.Shaw一案中,原告之叔父允諾“若原告前往歐洲旅行,將彌補其支出之費用”,原告信其諾言果真前往歐洲旅行,但其叔父(已亡)之遺囑執(zhí)行人(即被告)卻拒絕彌補原告支出之旅行費用。最后,法院以叔父之允諾系有約因支持(即對原告之信賴損害——前往歐洲)為理由,判決原告勝訴。但本案法院似未探究該“約因”是否符合“交易磋商”、“交換”(in exchange for)之要件。
于Ricketts v.Scothorn一案中,祖父為使其孫女免于工作之苦,簽發(fā)一張2,000元本票予其孫女,但未要求其孫女辭去工作,以交換該本票。最后,法院雖認為孫女并未提供約因以拘束其祖父之簽發(fā)票據(jù),但卻基于孫女辭去工作之事實,認定孫女有“信賴損害”,而判決援引“衡平禁反言”(estoppel in pais)原則,認為祖父應對該票據(jù)負責。前已提及,“衡平禁反言”原則,應僅適用于“一造當事人虛偽陳述一事實,而他造當事人合理信賴致受損害”之情形,本案法院,顯將“衡平禁反言”原則,擴張適用于具有允諾性質意思表示(promissory expressions)之情形。
第二目 關于不動產之贈與
一般而言,口頭允諾贈與某一不動產者,或因未移轉而不生效力,或因違反《防止詐欺條例》(the Statute of Frauds應以書面方式作成而未作成之規(guī)定而無效。倘衡平法院例外地準許受贈人請求,而以“強制履行令”(specific performance)或其他衡平法上之救濟方式加以救濟者,各法院所持之理由,大致可分成下列兩類:
(1)允諾相對人既已占有不動產,并對之整修、改良,實與允諾人實際交付不動產給允諾相對人無異;
(2)允諾相對人既已占有不動產,并對之加以整修、改良,就衡平法之觀點而言,即足以構成支持允諾人之允諾系為“有效約因”(good consideration)看待而認為有效。
第三目 關于慈善性捐助(Charitable Subscription)與婚姻上之財產贈與或和解(Marriage Settlements)
一、慈善性捐助
嚴格而言,大部分捐助之受贈者(donee)(即慈善機構,the charity),實際上均未提供約因以支持、拘束捐助人(donor, subscriber)之捐助允諾。惟長久以來,法院為使具有極高社會公益并對社會極具價值之慈善性捐助得以強制執(zhí)行,遂絞盡腦汁,尋求各種可拘束捐助人允諾之法律上依據(jù),透過司法途徑強制捐助人履行其捐助允諾。茲就判例理由,分述如下:
(1)有謂慈善機構以捐助人之捐助款項從事慈善工作之“默示允諾”(implied promise),即足以使捐助人之允諾具有約因。惟慈善機構該“默示允諾”,純屬擬制,蓋捐助人通常并未以該“默示允諾”,作為其捐助允諾之交換(in exchange for),故與現(xiàn)代約因之要件似有不符。更何況,從事慈善工作本系慈善機構應盡之義務,慈善機構以其既存義務作為捐助人允諾之約因,似亦有違契約法人既存義務原則。
(2)有謂捐助人間之捐助允諾,互為彼此捐助允諾之約因。若捐助人間果有此種約定,互以捐助允諾作為約因者,各捐助允諾自屬有約因。
惟此種情形,甚少出現(xiàn)于大型之慈善捐助活動中,因大多數(shù)之捐助人均受其他捐助人捐助多寡之影響,方作出捐助之允諾。于此情況下,實難謂捐助人間已經過協(xié)商、交換意見程序,況且,先前其他捐助人之捐助已成為過去,前約因自亦不能構成現(xiàn)約定之有效約因。
(3)有謂捐助允諾系捐助人向慈善機構所提出之單方契約之要約(an offer to a unilateral contract),慈善機構則以履行或開始履行慈善捐助內容之方式,承諾(accept)該要約,而成立單方契約。惟通常捐助人除為捐助金額多少之表示外,并未更進一步論及捐助事項,此等以“捐助允諾作為單方契約之要約”之假設,亦不盡合理。
晚近,部分法院放棄尋求以約因之理論拘束捐助人允諾之方式,轉而直接援用“允諾禁反言”原則,以解決慈善性捐助之案例。惟依美國法律整編契約法第一次匯編“允諾禁反言”原則(即Restatement, First, Contract, §90)之規(guī)定,慈善機構需證明存有“實質損害之信賴”(substantial injurious reliance)方足構成。但多數(shù)之慈善機構均無法證明其信賴捐助人之允諾致受有損害。因此,援用舊“允諾禁反言”原則,反而使慈善機構不易獲得勝訴判決。鑒于美國法律整編契約法第一次匯編之缺漏,美國契約法第二次匯編第九十條(即新“允諾禁反言”原則)乃明白規(guī)定:捐助人之允諾,縱無約因支持或無“信賴損害”(injurious reliance)之事實,亦得強制執(zhí)行。此一變革,使得法院強制捐助人履行允諾,成為可能并有所根據(jù)。
二、婚姻上之財產贈與
由于此類允諾,與慈善性捐助允諾一樣,亦涉及公序良俗(public policy),法院為強制執(zhí)行此類允諾,往往判決有約因存在以支持此類允諾,現(xiàn)以De Cicco v.Schweizer一案
為例:沒有任何跡象顯示若贈與人不為贈與,原告夫婦即不結婚(當時已訂有婚約)。換言之,原告夫婦無法證明存有“允諾禁反言”原則所要求之“信賴損害”。本案法院為使贈與人受其允諾之拘束,遂主張原告夫婦放棄取消婚約之權利(因其有自由結婚或不結婚之自由),即屬受有法律上損害,而判決有約因存在。鑒于各法院常以牽強之理由,認定有約因存在,致使約因之真義日益模糊,美國法律整編契約法第二次匯編第九十條遂明白規(guī)定:婚姻上之財產贈與之允諾,縱無約因支持或無“信賴損害”之事實,亦得強制執(zhí)行,而解決模糊不清之困擾。
綜上所述,若法院主觀上認為某一允諾,應加以強制執(zhí)行,便會想盡辦法尋求可支持該允諾之約因,若無約因可尋求,法院即會援用“衡平禁反言”原則,以避免不公平之發(fā)生。換言之,“衡平禁反言”系“允諾禁反言”之前身,于“允諾禁反言”原則未出現(xiàn)前,法院為解決“允諾相對人因合理信賴允諾人之無償允諾致受損害”之情形,遂不得不借用本非相當或適當之“衡平禁反言”原則,俾對允諾相對人有所補償。
第三款 英國契約法約因中之“允諾禁反言”(Promissory Estoppel)原則之適用
第一目 形成的歷史理由
自公元1602年Pinnel's Case在英國民事高等法院判決以來,即形成下述原則:即“在給付到期日前所為之部分金錢給付,不得視為對全部債權清償之給付”(payment of a lesser sum on the day in satisfaction of a greater cannot be any satisfaction for the whole)。其所以如此,乃基于無約因之支持。蓋支付全部債務乃債務人之應負義務,于無新約因或事項之情況,自不得以部分之金錢給付而抵消全部債務。但如此項債務之給付提前,或以物如馬、牛等物品為替代或在他地而為部分金錢給付時,則法律可以允許以部分給付視為對全部債權滿足給付之,蓋此類物品之給付可能對債權人更有用途也。此稱之為屏乃爾原則。自此判例作成后,于1854年之Jorden v. Money一案
中,第一次討論到禁反言理論(doctrine of estoppel)。本案事實為Money欠Mrs.Jorden 1,200英鎊,但Jorden經常向Money宣稱她無意收回此欠款。此一宣稱使Money敢于結婚并于婚后向法院請求確認其與Mrs.Jorden間之債務不存在。Money以普通法(common law)上之禁反言(estoppel)為根據(jù)主張Mrs.Jorden不能再改變主意向Money索討欠債。英國最高法院判決Money敗訴,認為普通法中所承認之禁反言乃適用于現(xiàn)時事實上虛假意思表示(cover a false representation of a present fact)而非本案之對未來意圖之意思表示(not a representation of future intention)。
自Money v.Jorden判例后約三十年,于Foakes v.Beer一案中,益顯出英國普通法上述原則中之不公平及欠缺彈性。在Foakes v.Beer案中,被告向原告建議,如原告愿意將法院判決之債權2,090英鎊先付500英鎊,而后分期付款清償給付的話,被告將不向原告要求此項債權金額之利息。原告信其所言,而將所欠2,090英鎊提前給付。稍后被告仍向原告追討所欠利息。此案最高法院之判決,乃以自Pinnel's Case后二百年來并無其他判例推翻Pinnel's Case之原則為理由,即部分金錢給付不能視為對全部債務之清償給付為由,仍判決原告敗訴。雖然,此一判決維持Pinnel's Case之法律原則,但相對地對當時之商業(yè)習慣及交易方式似有脫節(jié)之嫌,而引起當時及日后學術界及商業(yè)圈廣泛之討論及批評。
討論歸討論,而Pinnel's Case所確立之原則并無更改或變動——即“不能以小額給付清償全部債務,以致全部債務之消滅”。直至Foakes v.Beer判決六十年后之高樹一案(High Trees Case),方對Pinnel's Case所確立之原則有所修正及確立允諾禁反言(promissory estoppel)之原則。高樹案為英國近代法律泰斗鄧寧大法官(Lord Denning)
在初任法官時成名判決之一,本案事實如下:
本案原告于1937年將其公寓全幢租與被告,租期99年,每年租金為2,500鎊。在原租約下,被告再將此公寓分租出去。由于1939年爆發(fā)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倫敦人民逃去一空,被告所承租之公寓大部分均閑置而無人聞問,因此在1940年原告同意被告之要求將年租金自2,500鎊減少一半,即1,250鎊,溯自契約簽訂時生效。
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于1945年結束,倫敦人民自鄉(xiāng)間返回倫敦,而被告所承租之公寓亦告客滿。原告因此向被告要求自1945年公寓客滿后兩季之房租須補繳租金,即以每年2,500英鎊計算。此案由Lord Denning主審,他將本案之前因后果了然于胸后,判決原告勝訴,形成英美契約法有名之高樹判決案,確立所謂允諾禁反言規(guī)則(promissory estoppel rule)。其在本案之判決謂:“如債權人對債務人已表示接受少數(shù)數(shù)目以清償較大數(shù)目之債務,經債務人業(yè)已依約履行,縱債務人未給予債權人其他之酬勞或約因(consideration),此項約定即生效力,禁止債權人再違反先前之允諾(promissory estoppel)。”將上述法官判決意見(court opinion)引用在本案上,其判決結果即:原告可自1945年第二季起收取每年全額之租金2,500英鎊,但如原告想以Pinnel's Case原則,追討被告未給付約因而自1939年起至1945年初之減半租金時,則法院基于衡平法之考量,適用禁反言之理論,禁止原告向前追溯之權利。換言之,本案自1945年后之租金可請求全額給付,自1939年至1945年間之少付租金之請求則不可。
第二目 英國允諾禁反言原則之適用范圍
從以上對允諾禁反言的討論中,吾人可概略歸納出允諾禁反言適用之三種限制:
(1)債務人須因債權人之要約受有損害。
(2)此項原則僅發(fā)生停止清償之效力,而無消滅債務之效力。如債權人通知債務人依照原約履行,則停止清償之期限視為屆滿,債務人即應依照原約履行,如上述討論之高樹案判決即明白指出債務履行劃分之界限。
(3)允諾禁反言之原則僅可授以抗辯,不得成立獨立之訴,即鄧寧大法官在高樹一案判決中指明允諾禁反言原則之引用為盾而非矛(A shield and not a sword),換言之,這種諾言不能作為起訴之原因,只能提出作為辯護理由,系用于防御而非攻擊。
例如于Combe v.Combe一案中,甲乙雙方訴請離婚,妻子接到在指定時日以前不提出反對理由即行生效之離婚判決后,她的丈夫答應每年支付她100英鎊作為長期贍養(yǎng)費。因此妻子沒有向離婚法院請求給付贍養(yǎng)費(但此非出于夫之要求),從而該離婚判決成為定局。丈夫一直未付此筆贍養(yǎng)費達6年之久。因此,妻以其夫不守諾言為理由,提出訴訟。下級法院法官引用高樹案之禁反言判決原告妻勝訴,但上訴法院認為這允諾無約因,雙方當事人間無契約存在,因此不能得到救濟,自然不能引用高樹案之禁反言原則。鄧寧法官判決指出:允諾禁反言之原則不能構成獨立訴訟(the doctrine does not create a cause of action),亦即不能免除約因之要件。原告對于被告之諾言既未給予酬勞或約因,其約定自然無效,而不得引用High Trees Case原則于本案之情況。
至于禁反言約定是否一經表示即不得撤回(Is the estoppel irrevocable)?就此問題,在英國樞密院于1964年在Emmanuel Ayodeji Ajayi v.R.T.Briscoe(Nigeria)Ltd.案中,判決時對此問題有如下之表示。法院認為,禁反言原則上一經表示應不得撤回,當如表意人對于契約履行條款中之某部分為放棄或舍棄之表示后,而相對人業(yè)已據(jù)此發(fā)生地位變動情況時,在此情況下,表意人不得將前表示放棄之意思表示撤回。換言之,此一禁反言之意思表示不得撤回。倘在某種情況下,表意人對契約關系中某履行條件所作為之放棄表示,表意相對人于相當時間內(within a reasonable time)尚未改變其地位(position)時,則表意人之此項意思表示可允諾其撤回,蓋在此情況,表意人之相對人因其履行地位既未改變,而表意人撤回其禁反言之意思表示對其無損失發(fā)生也。至于此種撤回之通知為正式書面或一般之通知,無特別規(guī)定,只要系為合理之通知(a reasonable notice)即可。
第三目 禁反言原則適用范圍之延伸
英國之高樹案判決所確立之禁反言原則,乃法律上為伸張公平正義之原則,即在原存有當事人間之權利義務約定中,雙方當事人之一方對另一方有所明示免除或更改契約履行條款時,如該對方因信賴而已著手實行,或許可允諾人反悔其允諾,則該相對人必受到損害或損失。高樹案之判決認為,在此情形下,法院不準其反悔。因此,此一原則之適用必須有既存法律關系存在為前提,如雙方當事人間無先前存在之契約上法律關系事宜,則高樹案原則即無適用之余地(That principle does not create new causes of action where none existed before),即如上目所舉之Combe v.Combe判例是,不能將高樹案之原則過分擴大適用(stretched too far)。
高樹案原則雖不能過分擴大適用,已如上述,但在有關契約履行過程中對某一履行條款所作放棄(waiver)表示時,則又有擴展適用此一原則之情形。早期英國之商事法庭(Commercial Court)只認可對于雙方當事人中一方明知對方違反契約條款而予以放棄追究(waiver)者,免除其責任。但在1970年之Panchaud Fr'eres SA一案時,法院引用高樹案禁反言原則將違約放棄追究權從早期之須明知或知悉(knowledge)擴展到只要行為(conduct)即可認定。該案事實是原告與被告之間締結一份買賣契約,契約中規(guī)定被告應將貨物于1965年6、7月間裝運。但被告將該批貨物于8月12日裝船運出。當貨物在海上運輸時,裝船文件由銀行送達原告手上,原告未及細看該批貨物業(yè)已遲延裝船之事實,而同意付款。當該批貨物抵達目的地港口時,原告才發(fā)現(xiàn)貨物遲運而拒絕收受,于是發(fā)生訴訟。
本案如依英國傳統(tǒng)法律見解,被告違約而原告并未知悉(knowledge of a breach),從而不能對此違約部分作為同意(affirm)之認定接受貨物或不同意(disaffirming)認定不接受貨物之表示。在此情況下,買主即原告并未對被告因遲延裝運貨物違約可予拒收權的放棄(not waived the right to rej ect for late shipment),而原告無實際知曉(actual knowledge)被告業(yè)已違約這一事實。在本案情形,充其量原告只不過被推定有擬制的通知(construction notice)。而英國商事法規(guī)定對貨物買賣不得引用擬制通知理論(doctrine of construction notice)來解決問題。照上述理論,法院應對本案判決被告敗訴,即原告可以拒收此批遲延裝運之貨物。
此案在法院訴訟時,鄧寧法官亦參與審理,鄧寧法官將禁反言原則擴張至禁反行為(estoppel by conduct)適用在本案。而舍棄上述傳統(tǒng)上嚴格的放棄(waiver)理論而判決原告敗訴。鄧寧所謂的禁反行為乃謂:倘當事人之一方,因某事故發(fā)生而有權拒絕接收貨品之理由,其不行為而足使對方相信其不依賴此理由而拒收貨物時,該當事人一方即不得于稍后以同一理由允許其拒收貨品而發(fā)生對另一方不公平或不公正之情形。
就上述鄧寧所謂之禁反行為原則引用到本案,原告于收到被告遲延裝船文件后,原告有充分時間及機會檢視文件,如其確實檢查文件必發(fā)現(xiàn)遲延裝船之瑕疵事實,如其不同意,自可立即表示拒收之意思。相反地,本案原告于收到文件后,疏忽而未檢查,從而不知貨品已遲延裝運而予付款,原告這種疏忽行為,在對方被告視之為原告已同意被告履行遲延裝運貨品之行為,則稍后自不允許原告對其此種行為可予反悔不承認。故本案引用鄧寧法官上述禁反行為原則而判決原告敗訴。
同時,倘依據(jù)英國《1893年買賣法》第三十五條之規(guī)定(Sec.35 of The Sale of Goods Act 1893)買賣雙方之買方如對貨品送達后不予檢視或檢查,經過相當時間后(beyond a reasonable time),該買賣即喪失拒絕收受貨品之權。此一規(guī)定與上述鄧寧法官所主張之禁反行為原則亦有相同之處,可為參考。鄧寧法官所主張禁反行為(estoppel by conduct)乃對傳統(tǒng)契約法上履行條款放棄權(waiver)之一種擴張(extension)原則,亦即新放棄權觀念(new concept of waiver),此一新放棄權觀念在1971年Kammins Co.v.Zenith Investment案中,英國最高法院法官未趕得上引用,否則判決結果必然不同。但在稍后之Bremer v.Vanden
、Toepfer v.Cremer案
及Intertradex v.Lesieur案
中均采用此新放棄權觀念而判決,亦即在一般允諾禁反言原則(promissory estoppel)中擴大而至禁反行為(estoppel by conduct)之適用,進而發(fā)展出將傳統(tǒng)waiver之原則有所修改及更新適用之意義。
總而言之,鄧寧法官在1948年高樹一案所倡立之允諾禁反言原則(promissory estoppel)于今業(yè)已四十余年,此一原則目前在英國及其英聯(lián)邦中仍在引用遵循,而Lord Denning在其退休后著述談論其曾參與以往重大案件高樹一案有關禁反言(estoppel)原則提出說明時,乃以淺顯易懂用語來說明禁反言原則,稱此原則為my word is my bond,譯成中文是或可稱之為當事人間履行債務或實行質權時應:“言行一致”。而美國法學家對此一原則亦予參考引用,在美國法學家編著之契約法著作中,高樹一案亦為重要之討論案例,可見其重要性及參考性之一斑矣。
第四款 美國法律整編契約法第一次匯編到契約法第二次匯編有關允諾禁反言之情況
第一目 美國法律整編之原由
美國法律學院出版《法律整編》又稱整編(Restatement of the Law)之目的,在將美國之普通法(Common Law),包括判例及經由法院解釋適用不斷成長之制定法,予以有秩序地陳述,此乃有鑒于法院判決日益增加,且有相互間矛盾不相調和之情形,再加上現(xiàn)代生活經濟條件復雜等,使得美國法律日益模糊。彼等更認為,除非一個新的因素出現(xiàn),有助于法律之明確,否則普通法將會被制定法所取代。而《法律整編》即在提供該一必需之因素。《法律整編》之條文,即為經由學者專家縝密分析法院相關判例,再經由研究討論所得之結論。其雖非立法機關之產物,但其權威性已為各方所普遍接受。于20世紀30年代初,美國法律學院獲Carnegie Corporation之捐款,開始陸續(xù)著手法律整編之工作。于40年代時,先后出版各書,甚獲好評,公元1952年,該院又獲A.W.Melleon Education and Charitable Trust of Pittsburgh之捐款,開始法律整編第二版之工作,期使每篇之條文,能與不斷增加且變動之法院判例,保持一致,而于60年代后期開始,各篇陸續(xù)有新版之問世。
第二目 美國法律整編契約法第一次匯編(Restatement, First, Contracts)
美國契約法第一次匯編第九十條(Restatement, First, Contracts, §90)對“允諾禁反言”原則,作了下列之詮釋:允諾人對因其允諾所引致之作為或不作為系可合理預見,且惟有履行其允諾始可避免不公平結果產生時,該允諾有拘束力(A promise which the promisor should reasonably expect to induce action or forbearance and which does induce such action or forbearance is binding if injustice can be avoided only by the enforcement of the promise)。
自美國法律整編契約法第一次匯編第九十條之規(guī)定加以分析,吾人可知,欲援用“允諾禁反言”原則,至少須符合下列四個要件:
(1)須有允諾(a promise)。
存在有允諾人之允諾系先決條件,若無允諾,允諾相對人自無從信賴,更無因信賴其允諾致受損害之可能。若當事人僅表示將來欲如何如何
,或其他類似之不確定意欲(indefinite intent)者
,尚不構成允諾,自亦無適用“允諾禁反言”原則之余地。
(2)須允諾人合理預期其允諾將導致允諾相對人之作為或不作為(the promise must be one which the promisor should reasonably anticipate will lead the promisee to act or forbear)。
此系自允諾人之立場而言,凡一般人處于與允諾人相同情況下,可“合理預期”允諾相對人將因該允諾而作為或不作為者,即足構成。若由允諾相對人之角度來看,則系指允諾相對人須合理信賴該允諾(reasonably rely upon the promise)。
(3)須允諾相對人之信賴達于確定與確實之程度(the reliance of the promisee must be of a definite and substantial character)。
一般而言,“確實性”(substantiality)系“量”(quantity)的問題,通常,可依客觀標準加以衡量、判斷。惟“確定”(definite)一詞,欲求統(tǒng)一之定義,并非易事,Williston教授所舉之例子,或可作為“確定”一詞之最佳詮釋:
“A允諾贈與B 1,000元,以使B持以買車,若B果真買下該車,則A應受允諾之拘束,蓋其允諾具‘確定性’,可強制A履行其允諾;假使A允諾贈與B 1,000元(惟未言明贈與1,000元之用途),縱B信賴其贈與允諾而前往購車,A尚不受其允諾之拘束,蓋其允諾未達于‘確定’之程度。換言之,信賴不僅須合理(reasonable)且須可預見(foreseeable),始足當之。
后例之A,對B購車一事,尚不可預見,自不宜認為B對其贈與允諾,已達確定之程度。”
(4)須強制履行允諾,方能避免不公平情事發(fā)生(the promise will be enforced only if injustice can be avoided by the enforcement of the promise)。
判斷是否有不公平(injustice)之情形,通說認為應視允諾相對人是否受有損害(injurious to the promisee)而定,蓋允諾相對人若無受到損害,實難認定有任何不公平。
于符合上述之要件后,美國法律整編契約法第一次匯編第九十條所給予之救濟,似乎傾向于給予“全部之契約賠償請求”(a full contractual recovery),而非僅限于“信賴損害”(reliance damage)。但以符合正義所要求(justice requires)之正當數(shù)目為限。
第三目 美國法律整編契約法第二次匯編(Restatement, Second, Contracts)
美國法律整編契約法第二次匯編,對第一次匯編作了部分之修改,而于第九十條第一項(Restatement, Second, Contracts, §90(1))對“允諾禁反言”原則,重新加以詮釋:允諾人對其允諾所引致允諾相對人或第三人之作為或不作為系可合理預見,且惟有履行其允諾始可避免不公平結果產生時,該允諾有拘束力。其違反允諾之救濟方式,以達到公平者為限(A promise which the promisor should reasonably expect to induce action or forbearance on the part of the promisee or a third person and which does induce such action or forbearance is binding if injustice can be avoided only by enforcement of the promise.The remedy granted for breach may be limited as justice requires)。
在與美國法律整編契約法第一次匯編相較之下,第二次匯編對“允諾禁反言”原則,作了下列四項重大之改變:
(1)將允諾相對人之信賴須達于確定與確實之程度,此一較嚴苛之要件刪除掉。
(2)明白規(guī)定“彈性救濟”(flexibility of remedy)。詳言之,救濟之范圍因個案而異,端視允諾相對人合理信賴允諾人之允諾程度而定,凡足以避免不公平(injustice)現(xiàn)象發(fā)生即可,換言之,原則上限于“信賴損害”(reliance damage)之范圍,而與美國法律整編契約法第一次匯編之“全部之契約賠償請求”(a full contractual recovery)有所不同。此“彈性救濟”之新規(guī)定,亦系為配合刪除“of a definite and substantial character”而增訂。
(3)適用對象不限于允諾相對人,尚可及于有關系之第三人,從而擴大了“允諾禁反言”原則適用之層面(the contingency of reliance by a third party)。
(4)此外,更于其第九十條增加一項新規(guī)定(Restatement, Second, Contracts, §90(2)):關于慈善性捐助(charitable subscription)或婚姻上之財產和解(marriage settlement)所為之允諾,縱無證據(jù)顯示該允諾曾引致允諾相對人之作為或不作為,該允諾仍得加以強制履行或有其拘束力。
第五款 美國允諾禁反言原則之再認識
依“允諾禁反言”原則而強制履行之無償允諾與因有“約因支持”而強制履行之允諾(a gratuitous promise supported by promissory estoppel and a promise supported by consideration),二者間最大差異在于:后者,允諾相對人之損害,系用以交換磋商(bargain for)允諾人之允諾而來;而前者,允諾人與允諾相對人之間,并無“交易磋商”情事,蓋依前述(第二節(jié))約因之要件,一一加以檢視,雖符合允諾相對人受有法律上損害及允諾引致相對人受有損害之要件,但卻不符合無償贈與之允諾人為允諾時,并無以允諾相對人之受有損害為交換其允諾之意思,故允諾相對人縱受有任何損害,亦難謂其損害來自允諾人之允諾(detriment induces promise)。
簡言之,依“允諾禁反言”原則起訴之允諾相對人,其損害雖系肇因于允諾人之允諾,但允諾人為允諾,卻非以允諾相對人之損害為交換磋商對象。自與一般有約因支持之允諾有別,不可不辨。
第六款 “衡平禁反言”(Equitable Estoppel)與“允諾禁反言”之區(qū)別
“衡平禁反言”原則(equitable estoppel; equitable in pais),傳統(tǒng)認為僅限于一方當事人將一事實為虛偽意思表示(false representation)予相對人,他方當事人信其意思表示為真實,而為一定之作為或不作為致受損害,于此情況下,法院即援用此一原則,禁止虛偽意思表示之當事人,再為任何與其先前虛偽表示相左之陳述或主張。傳統(tǒng)上法院之判例均認為“衡平禁反言”之適用,不能僅依賴允諾人之允諾(promise)而產生,此即日后衍發(fā)出“允諾禁反言”理論及原則之理由。
故“允諾禁反言”之原則,雖亦禁止當事人為任何與其先前意思表示相左之陳述(特別系允諾事項)或主張,但該先前允諾,實際上系真實而非虛偽。由于該允諾系無償,若未經交付約因,本不得強制允諾人履行,惟該無償允諾既已使得允諾相對人因信賴而受損,為避免不公平起見,乃援用“允諾禁反言”原則,使允諾人受其先前允諾之拘束。因此,“衡平禁反言”與“允諾禁反言”仍屬有別,頗值注意。
由于“衡平禁反言”原則,于信賴允諾人一般之允諾致受損害之情形,不宜援用,故亟須新原則以處理此一類似案例,于是,“允諾禁反言”原則乃因應而生。
第七款 允諾禁反言原則之現(xiàn)況
系爭案件進入訴訟程序后,法院均先尋求或察查約定中有無約因。若無約因存在,再設法援用“允諾禁反言”原則,然并非符合“允諾禁反言”原則所有要求者,均能獲得救濟,還須視管轄法院是否接受“允諾禁反言”原則而定。截至目前,雖有美國半數(shù)以上州采用“允諾禁反言”原則,但仍有部分法院未接受此一原則,頗值注意。
“允諾禁反言”原則之建立,最初雖系作為約因之替代(a subst-i tute for consideration)以強制執(zhí)行贈與允諾,然發(fā)展至今,已不限于無償允諾(gratuitous promises)一項。于下列之情況,“允諾禁反言”原則亦可適用。
第一目 關于信賴要約之情形(Reliance on Offers)
于投標(bid)之交易中,主投標人或總承包商(general contractor)常無法全部包攬整個投標工程,從而需要將一部分之工程委托他人(即次投標人sub-contractor或次承包商)。主投標人于投標前,均先匯集次投標人所提之標價,作一概括估算后再投標。因此,次投標人對主投標人之投標,即屬要約。依傳統(tǒng)之普通法原則:縱使主投標人因信賴該次投標人之標價而持之作為自己主標之計算基準,凡主投標人未接受該要約前,次投標人均得撤回要約(即對主投標人之投標),且縱主投標人將次投標人列名于其主標上,亦并不意味主投標人接受次投標人之要約。
惟多數(shù)法院認為:主投標人若有“信賴損害”之事實,即不許次投標人撤回要約。
換言之,于此情況下,法院認為“允諾禁反言”有適用之必要,如此一來,雖然保障了主投標人,但對次投標人之保障似有未周,蓋主投標人于主標上列名次投標人之標價尚不構成接受其要約,且主投標人亦未對次投標人為任何允諾,自無適用“允諾禁反言”之余地。此主投標人不受拘束之情形,于公平分租及分包法(Sub-letting and Sub-contracting Fair Practices Act)通過后獲得改善,該法案規(guī)定:主投標人得標后未經他造當事人同意,不得任意更改或取消已列名之次投標人之權益。
第二目 關于雙方契約不成立之情形
雙方當事人于訂立雙方契約,對必要事項雙方未明確約定,致使契約無效,若一方當事人已開始履行(begin to perform)或可以前述之“自無效之雙方契約編造有效之單方契約”原則,加以解決,但若一方當事人僅止于“準備階段”(preparation)則此原則無法適用。于此情況下,法院乃透過“允諾禁反言”原則,以避免不公平之情形發(fā)生。惟有反對意見。
第三目 關于締約過程中所為之允諾
于Hoffman v.Red Owl Stores一案中。被告向原告保證:若原告進行某些努力并湊足1.8萬美元之資金,將可獲超級市場之經銷權(supermarket franchise),惟雙方尚未有任何正式契約之訂立。嗣后,原告賣掉面包店,買下一家雜貨店以學習經驗,并且積極尋求蓋超級市場場地,更向其岳父貸得所需資金,惟被告最后以原告財務困難為由,拒與原告簽約。本案法院援用“允諾禁反言”原則判決原告勝訴,不過,將救濟之范圍限于:因信賴被告所言,致造成之損失與支出之費用為限。
除此之外,舉凡:對雇員給予退休金之無償允諾;擔保債務之無償允諾
;保險公司允諾于保費遲延繳付將通知銀行之情形
,均可適用允諾禁反言原則。今日,允諾禁反言原則在美國適用之范圍甚廣,實不便一一列舉。
第八款 結語
綜合上述之討論,禁反言(estoppel)之理論形成及發(fā)展乃19~20世紀英美國家之產物。特別是禁反言理論中之“信賴”(reliance idea)觀念在整個約因學說中之發(fā)展成長情形。英美兩國目前對于一方雖非經磋商或意圖得來之允諾,因信賴而為作為或不作為,而為允諾人所可預見者,均視之為適當之約因。此原則為目前英美兩國法學者所共同承認之適用原則,亦為教科書所一致同意之看法,但此一看法在美國于20世紀初期時并未能趨于一致,特別是契約法兩大巨擘Williston及Corbin兩位大師為代表人物,Williston主張約因磋商說(bargain theory of consideration),而美國法律學院于1947年修編美國契約法第一次匯編時即根據(jù)Williston教授此項主張而于Restatement of Contract, First中加以規(guī)定。持不同看法之Corbin教授陣營當然不能就此善罷甘休,舉出各類判例主張認為允諾雖未經磋商(unbargained-for)但若允諾相對人已為信賴之行為(action-in-reliance)時,則允諾人此項允諾應視為有效之約因,而使允諾人對允諾負起責任。由于Corbin等人之強力主張。故美國法律學會于修改契約法第二次匯編時,于第九十條中將Corbin教授等人之主張納入,以補充禁反言理論,使之完整。
亦即本書約因章中,美國禁反言理論在美國法律整編契約法第一次匯編及第二次匯編中,對禁反言討論理由之所在。
依目前允諾禁反言原則普遍適用之情況來看,展望允諾禁反言原則未來之發(fā)展,凡為避免不公平之現(xiàn)象產生,而有強制執(zhí)行允諾人允諾之必要,仍將會有法院援用此頗具彈性之法律原則,以伸張法律之公平正義。當然,法院引用此一原則時必須調查雙方當事人為允諾之情形,以及允諾相對人在收到允諾人之允諾后,是否已著手實行并確實受有損失或損害?其程度如何?是否非引用此一原則即達不到救濟之目的等因素,作為裁判之依據(jù)。
又美國統(tǒng)一商法典中(Uniform Commercial Code)之規(guī)定與允諾禁反言原則之適用問題,亦值得一提。美國統(tǒng)一商法典第二之二〇一條關于貨物買賣契約之防止詐欺條例(Statute of Frauds)規(guī)定:價金超過500美元的買賣契約應以書面為之,并簽名。吾人皆知,允諾禁反言屬于傳統(tǒng)契約之衡平性原則。蓋英美契約法以“約因”(consideration)的具備,作為契約得以強制執(zhí)行的要件。惟在一個欠缺約因而無拘束力的契約下,倘若一方當事人因信賴(reliance)他方允諾以致受損害時,則因該契約不具拘束力,而無救濟途徑,基于衡平法(equity)觀點,此實非公平,因而有所謂禁反言原則之創(chuàng)設。亦即在一定條件下,準許此等欠缺約因但一方當事人因信賴而受有實質損害的契約具有拘束力。
美國統(tǒng)一商法典第二之二〇一條規(guī)定,口頭契約因欠缺要式不具拘束力,但倘一方當事人因信賴他方口頭允諾以致受有實質損害時,能否主張以允諾禁反言來規(guī)避第二之二〇一條要式規(guī)定,使此等口頭契約具備拘束力?學者根據(jù)以往判例研究結果觀察對允諾禁反言在統(tǒng)一商法典第二之二〇一條之適用,采取肯定之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