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掌柜的看上去不太一樣。

常年因抱怨瞪眼密布眼角的深刻皺紋，現在舒展開來，他風輕云淡地徐徐步入對著幾雙熟悉的眼睛，也沒有像平時一樣見面嗔色，相反，他還點了點頭。

這可讓大家驚呆了。

聽見掌柜的來了，茶侍和廚子幫工全跑過來，蔡詠見到掌柜的極度不對勁，走近試探道：“你還好么？”

掌柜的居然微笑回答道：“我很好。”

“真邪門。”

尉遲幽疑惑道。

蔡詠再試探問道：“你真的還好么？老不死的！”

掌柜的擺手道：“不要罵人，這樣不好。”

蔡詠目瞪口呆。

突然柳吳是小跑而來，推開蔡詠，她對著賊眉不賊，胡子也變柔順了的掌柜大言不慚道：“掌柜的，你不在的時候我不小心把你的寶貝木鶴像砸壞了，你不會怪我吧。”

掌柜的喉結動了動，還是微笑道：“沒事，不過閑物。”

柳吳是呆若木雞。

易巫云結合了兩人經驗，走上去瞇眼道：“掌柜的，這幾日你不在，賬務的事我管著，有次劉府的家丁來找事，我們給了他一棍子，還結下了深仇大恨，他們說要把明月樓掀翻。”

掌柜的怒色沖臉，但依然深呼吸，微笑道：“無妨，恩仇難解，但總會有解。”

易巫云瞠目結舌。

劉時乘關切道：“掌柜的你釣魚把魚竿砸頭上了？”

“不，不是你們想的那樣。”

掌柜的找椅子坐下，喝了口茶，又起身向諸人作揖道，“這次我來是向諸位告辭的。”

易巫云幫他倒茶，問道：“你要休息會？”

掌柜的解釋道：“不是休息，而是真的告辭，從此我不在明月樓做掌柜了。回城時我已經打聽過了，你這幾天干得還行，雖然不讓人放心但總比交給柳吳是蔡詠這種人好。”

“你等等。”

易巫云停下倒茶動作，“什么叫，從此？”

“我在山林間偶遇了一位仙師。”

掌柜說道，“那位仙師道行十分高，沿路走，草葉皆不敢抬頭。他只見我，便知道我舊疾纏身。我本以為小小痛病早已不是事，但經他一點，我方知我膏肓矣！”

蔡詠壓眉道：“路上賣狗皮膏藥的假修士很多的，掌柜的，不是我說，你別給騙了。”

“你見過一翻手掌，手心上長出紫蓮的騙子么？”掌柜問道。

蔡詠搖頭。

掌柜的環視一圈，說道：“無人野林，與我碰上是緣分，修行仙人都很惜緣，所以他給了我解法，少怒、平心、素食便可活命延壽，這些年守著老家伙的遺留酒樓，我存了些錢，于是就要修養身心泛舟江湖去了。”

伍南冷不丁問道：“不是庫存里的錢吧？”

易巫云敲了敲小少年的額頭，示意他不要說。

掌柜的從銀主走后就獨身支撐這么大酒樓，易巫云親身經歷是很清楚其中辛苦，即便老掌柜要帶走些屬于酒樓的錢也無妨——只要別拿太多就好。

柳吳是接手幫老掌柜倒茶，問道：“真的要走？”

掌柜的淡笑道：“生死攸關，豈能有假。”

掌柜的接過茶，向易巫云說道：“大小事務你心里有個數，我就不多念叨了，吵起來總歸又是不歡而散的結果，就這一次機會，再吵吵也好。”

易巫云燦然道：“不是我說，你經營這么多年，明月樓越來越慘淡，真不行。”

掌柜的拍拍他肩膀，要去不遠的屋子里收拾行囊，房契已交給衙門幫忙賣，馬車也準備好了。

前堂后廚六人都在門口與他揮手。

易巫云問道：“不回來看看么？”

掌柜的揮手道：“當年與某個銀主老家伙來崖城，他走了，我留下，現在我也該走了，你留下。我老家在京州長安城，北上萬里之遙，若有日你去到那邊，倒是可以與我喝兩杯。”

道路人群流淌如海，滴水入海很快不見了。

易巫云走回大堂，讓各人去該干嘛干嘛，他雙手扶著柜臺邊，嘆了口氣。

到了晚上，炊煙漸熄，星河漸長。

明月樓里眾人干完了今日的活，圍著圓桌子坐下，伍南有事出去了，蔡詠剛剛做完菜也溜出去了。以前掌柜的偶爾請吃飯都是坐長桌子，高低主次位置都很講究，現在易巫云成了新掌柜不搞那套，麻煩，大家愛怎么坐怎么坐好了。

蔡詠說了要回來吃飯，大家就等他一會，劉時乘教尉遲幽武者的真意，生而有歲要抓緊時間，就算在吃飯前兩人都會兩手舉在氣府上吐納冥想，做武者內外修其中一樣。

柳吳是拿著筷子撥動盤子里的紅燒肉，吞完口水再吞口水。

很快蔡詠回來了，手里抱著個長條箱子，神秘兮兮的。

“猜猜看，這是什么？”

箱子被哐得砸到桌上，剁椒蒸魚躲在瓷盤中發抖。

劉時乘睜開眼睛，那一剎那神采飛揚，是內修有成的征兆。

他說道：“我記得在當船夫那會的時候，在南海邊見過這樣的箱子。南海島上多有采鐵石做刀的鑄鐵師，他們覺得海上材料遠超陸地，鋒銳如何我不知道，但很出名，很多人去南海畔侯船求刀。”

易巫云和柳吳是筷子打架，搶一塊最大的紅燒肉塊，聽到這話手上筷招被擊破，柳吳是美滋滋咬下紅燒肉，汁水濺出。

“江湖上能打的人很多嗎？”他問道。

“極多。”

劉時乘沒給準數。

易巫云再問道：“他們對刀棍的需求大嗎？”

“極大。”

“有多極？”

“好刀比命值錢，而好刀難求，得刀人腳下橫尸上百是常有的事。”

聽到這個意料之中的答案，易巫云撇撇嘴，總覺得這些人都瘋了。有再好刀有什么用，除非是什么入手戰力就加九九九的屠龍刀，不修己身光整這些，還不是給高境界武者作嫁衣，到時候刀也給人家了，還被別人當球踢。

興許有了寶刀就能號令天下？

那是不可能的，月教的教詞就有“杖非吾持”的警言，人們擁戴的是各方面的強者，不是兵刃。

但反過來說，好的兵刃作為強者的象征，只要是夠猛的人用的，一根爛木頭也可以成為名兵。

蔡詠看到他們這幫人把話題都帶偏了，十分氣憤，一拍桌子，剁椒魚再驚。

他打開箱子，高聲道：“看刀！”

這不是兩人生死戰斗一個出刀還要提醒對方的蠢話，是真的看刀。

長箱子里平躺著一柄長刀，刀刃很寬，看上去就有滿身橫肉大漢扛肩膀上的既視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