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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再別刀劍影 莫問心頭人

長亙城,玉樓,地下暗室。墻壁上燃著的蠟燭滴下一滴滾燙的蠟油,在地上凝固成一個紅色的圓點。屋內很靜,蠟油凝固發出的嘶嘶聲聽來真切。暗室中唯一一位正坐在高處的太師椅上,手中的念珠轉個不停。

都城仍舊沒有消息傳來。黃默丘已然明白。圣上不想管這件事,或者是,圣上不想留下他下過指令的任何痕跡。黃默丘應當在這種時候猜出圣上的心思,然后妥善地達成,最后自己去承受事情的所有后果。圣上逃避的態度已經說明此事不會有善果。他黃默丘逃不過必死的下場,或許到最后時刻,死反而會是一種解脫。為人臣子,他別無選擇。

兩日前,玉樓內一個小仆因誤入了蝶嶼閣而被扭送到他面前。蝶嶼閣的那位派了個婢女來監視審訊過程。黃默丘坐在暗室外的那個房間里,身后是藏有暗室入口機關的一幅山水寫意畫。

他本來不想管這種事。這許多年來想入蝶嶼閣的不止一個兩個。有許多的朔倉平民想要將他們的摩依莎帶回去也就算了,有些漢人癡到為著一睹芳顏,竟偽裝成仆役潛入進來。這些人幾乎剛入玉樓就會被發現并捉住,之后都會被毒打一頓再扔出長亙。后來這種事情發生的多了,連讓人想去管一管的那點新意都沒了。他并不享受他人受刑罰的過程,但他贊成通過嚴酷的刑罰所達成的結果。

不過,眼前這個居然成功進了蝶嶼閣?玉樓之內重重守衛,十四年間從未有過任何差錯。今年開年不足三月,先是一把大火叫人看了笑話,今天這么一個看上去身體羸弱的竟然也通行無阻了?黃默丘越想越是氣憤。他冷冷地看著跪在身前的這人,問道:“什么來頭,交代了吧?!?

這人骯臟的長發遮住了半張臉。他透過頭發瞥了黃默丘一眼,只說道:“狗仗人勢?!?

這句話倒是讓黃默丘有了些審問的興致。他并不覺得被冒犯。這話雖然很不中聽,但他自己也是承認的。十幾年前戰火不息的時候,西北哪里還有能供人堂堂正正過著受人尊敬生活的余地。他黃默丘沒有練武的才能,只是心思比平常人活絡些罷了。光靠這個可活不下去。但是,一個心思活絡又什么都肯做的人,卻能成為富麗堂皇的玉樓的掌事。黃默丘從未向人吹噓自己如何的高尚,他不需要旁人在暗處哂笑他。

“那么,你仗的是誰的勢呢?說來聽聽,看看與我的比起來,又如何?”黃默丘笑著說。

這人啐了一口,并不回答。

黃默丘將手指沿著自己的華袍上的紋路滑著,隨后一抬手,旁邊一個守衛用刀柄狠狠地砸向這人左邊的肩膀。這人忍住沒喊出聲,直忍得臉上青筋暴起。這聲悶響意味著他這一只手多半廢了。黃默丘歪著頭看著他,心里想著這人也是個有骨氣的。能悄悄潛入玉樓不被發現,定是有些身手。如今廢掉一半,還不開口,這人一定能告訴他一些他想知道的事情。讓他開口的辦法有很多,黃默丘算得上一個老手,他知道的有些辦法,甚至不用見血。

但眼前這個人,并不需要那些方法。黃默丘打量著他,那一副冷峻面貌下,似乎在透露著什么信息。這人昂著頭,一直緊盯著黃默丘的臉,那眼睛里頗有些義無反顧。

“說吧,你圖的是什么?”

仍舊無話。仍舊是緊緊注視的目光。這人的嘴角甚至還有些上揚。仿佛事情的發展仍在他的計劃之內,或者,干脆就是在按照他的計劃進行。

這副表情在告訴黃默丘,問下去。黃默丘笑了,原來如此。此人故意在蝶嶼閣內被發現,既是知道會被送到他這里來,但必須留一個蝶嶼閣的人聽著審問過程。他有些話要說,不單單是要告訴他黃默丘,更是要告訴蝶嶼閣的那位。

“如此瞧不起我玉樓?我看你一定是見過什么更宏大的。我倒有興趣聽聽?!秉S默丘站起身來,走到跪著這人的面前蹲下,盯著他的臉。他看到這人從眼角到耳邊有一道傷疤。

這人笑了,似念出準備好的臺詞那般說道:“玉樓算什么!長亙血流成河的時候,玉樓立在何處?”

黃默丘被他這話說得愣住了。當初朔倉與我軍于長亙交戰,其悲慘程度令聽者膽寒。他這話的意思,直接戳中當年圣上還是太子的時候利用自己麾下軍隊助勢朔倉一事。

玉樓,本就是圣上放在西北的一座金碧輝煌的烽火臺,用以警告沿邊諸小國犯我者是何下場。蝶嶼閣那位是朔倉羞恥的見證。他雖不是個英雄,卻也覺得揚眉吐氣,實在痛快。但這一切都建立在長亙一戰時我軍潰敗的基礎上。若是沒有這個基礎,朔倉怎么會直逼到先皇眉宇之間,太子怎么會被委以重任,又怎能夠獲得織起一張鋪天大網的機會?說到底,后來的成功,以及這座玉樓,都立在數萬將士的鮮血殘軀之上。

黃默丘心里千頭萬緒,搖擺不定。他想到自己現時的處境,在殘酷困境中的生存經驗叫他想到這或許是一個能夠活下去機會。這人沒等他回答,接著開口說:“傳聞摩依莎驚世美貌,我倒想知道和漢人的孩子能長什么模樣!”說完,他露出一個夸張的笑容,像是故意在作出淫邪的樣子來。

黃默丘早已確知蝶嶼閣那位的孩子失去了蹤影,極有可能就是在元宵大火時候被匪徒帶走了。眼前這人竟然還與元宵一事有關?他飛快地瞥了一眼站在一旁的婢女,隨后接著問:“你從哪里來的?”

這人直白地回答:“老子不怕你!我是懷安城人,全家皆亡,獨剩我一人。”

黃默丘點點頭,像是贊許著他的傲氣。一旁的婢女已經忍不住想要回去稟報了。

“懷安,地方不錯。”

“若要生活,何須一座城?一個茶館可供喝茶便夠?!?

黃默丘看向那個婢女,那是個機靈的。她點了下頭,立刻跑出去了。黃默丘等她完全離開了,才慢慢地將跪著的這人扶了起來,嘴上說著:“我們別這樣緊張,有什么話都可以好好說。長亙血流成河,你說得像親眼見過一般。我看你也不過四十,怎么,上過戰場啊?可還立過功?”

“立功談不上。從尸骨堆里爬出來,有幸活著而已?!?

“是嗎……”黃默丘說著,微微側過頭去,眼睛瞟向他身后的那幅畫。

二月初四,父親從都城寄來的信到了云齋。允深先讀了,信上說兩位身體一切都好,在都城差事仍舊不重。信上還寫了一些感念圣上的話。允深閱畢,傳給等在一旁的允庭。

快六年了。每一年父母親都趁著年節關卡通暢的時候寄出信,然而信需要月余的時間才能到懷安。過些時候允庭就到二十歲,該行冠禮了。此外,父母不在,弟弟的婚姻該由誰操辦?他允深向來不習禮儀安排之事,難道還要新人自己來辦嗎?允深思來想去,實在為難。允淙成親之時萬事均是節儉行之,淙兒是不在乎的,林紀安也不愿聲張??墒悄闲鞘羌冋臐h人,與他們有著所謂北戎血統的不同,嫁進允家總是要禮數周到的吧?

允深與弟弟談起此事,允庭只是低頭沉默。他知道,允庭不愿意等。目前事情正處于難以預測的階段,若是橫生變故,再想應對方法總是難免力不從心。

“不如等你回呈寧老家行完冠禮,我們請那邊派個人來主持?”

“倒是可以,只是……他們怎么肯派人?當初父親與母親的事情,一定已經使得呈寧那些人閑言碎語不斷。”

允庭的話也未必不真。允深最是懂得,每一個決絕的離開的代價都包含著在將來要回頭的時刻備受煎熬。

“可是行冠禮總是要回去的。你知道老家有幾個和你一般大的同輩,天暖些的時候將會在祖祠行冠禮,家族耆老會在場監禮。這個是躲不掉的。”

允庭猛地抬起頭看著兄長,說出一句:“就不能把母親接回來嗎?”說得允深頓時啞口無言。

片刻后,允庭想伸手去握住兄長的手臂,卻被允深一句“是我對不住你”打斷了動作。允庭將手收回來,放在膝頭。

“我從不怪你,你知道的?!痹释ヒ蛔忠蛔值卣f,“只是我絕不想虧待了南星。”

“當然?!痹噬铧c點頭,然后站起身來到書桌前坐下,假裝看著窗外那株海棠。

允庭低頭看著自己手上的傷痕。它們已經開始痊愈了,但指甲撕裂的地方還需要很久才能恢復原樣?;蛟S,永遠都不能恢復原樣了。新長出來的皮膚會比原來的更粉嫩些,永遠在那里宣示著曾經的鮮血。他的雙手是證據,證明著他隨時都可能失去南星。在這樣一個太陽高照的日子里,他卻難以擺脫心里對于失去的恐懼。

八年前,他掀開車簾的那一刻,他還不知道這個姑娘會讓他如此掛心。在母親離開他身邊的日子里,他所賴以生存的溫柔,都來自這個姑娘。

若是說失去是隱隱預示著的未來,這樣的未來,他怎么接受?不。允庭輕輕拂去衣袍上沾著的一點露珠,想著,南星已入他血肉之中,誰也帶不走她。

每一次他都會將她救回來,帶回自己的身邊,在這方云齋內安穩度過余年。

作為他的妻。

南星很奇怪,為什么允庭帶蘶兒回來后不肯和蘶兒說一句話。蘶兒一直跟在他身后,甚至想在公子到書齋去的時候也跟著。盡管蘶兒又一次被攔在了書齋外面,她還是不肯離開。南星一直在一旁看著,卻不愿拿心里的疑惑去打擾公子。此時,南星與蘶兒坐在內院的門廊上。蘶兒在用手捉著欄桿上投著的樹葉的影子,雖有些百無聊賴,那種孩童的活力倒是有增無減。

南星來來回回想了許久,還是沒能想出其中緣由。她能夠察覺到公子有些不對,這種不尋常在她心里蔓延成了擔憂。于是她只好拐彎抹角地問起蘶兒來。

“蘶兒,你知道我的母親嗎?”南星開口道。

“嗯?”蘶兒抬起小臉來看著南星,一臉疑惑,“不就是允庭的母親嗎?”

南星笑了,搖搖頭,樹影在她臉上搖晃著,使得她明亮的眼睛偶爾灰暗,但片刻之后重又明亮起來。

“那我就不知道了,你沒和我說過呀?!碧v兒又轉過頭去看一只飛過去的小蟲。

“我的母親,在我八歲的時候去世了。但我現在還記得她的樣子。她笑起來也和我一樣有兩個梨渦。她一直做著苦工,臉上手上都很粗糙,摸起來很暖和,讓人覺得很安全。”南星微笑著說。

“我從沒見過我的母親笑。只在昨日我告訴給她允庭給我起的名字,她才淡淡地笑了一下??墒?,她馬上就哭了?!?

南星等著她接著說下去,但蘶兒沉默了很久,仿佛藏著許多秘密,只吐露出一點已經讓她覺得忍不住了,只好趕快停下。于是,蘶兒開始若無其事地蕩起了腿。一只青色的小蟲落到她的額頭上,隨著馬上飛走了。

空中傳來吆喝著賣杏子的聲音,南星似乎聞到了新鮮杏子的香氣。她自顧自地離開到大門那里去,看到一個七八歲的小孩子正路過云齋,手臂上掛著一個大竹籃子,里面裝滿了嫩黃色的杏子。那籃子一定很重,壓得他行動十分緩慢。

“等下!”南星喊道。那孩子停下了,往這邊看過來。

“你這杏子賣嗎?”

“賣的,小姐。”他說道。聲音很是干澀。

南星叫來一個云齋的小廝,讓他把這孩子手上的籃子接過來,又給了他半吊錢。這孩子拿著錢就要走,南星拉住他,從籃子里拿出一個杏子遞給他?!俺园??!彼χf。他懷疑地接過了杏子,拿眼睛打量著南星。

“怎么了?”

“小姐,你讓我賭輸了。你和他說的一模一樣。”說完,他笑嘻嘻地舉著杏子跑了。南星皺皺眉,目前事務繁多,她不想去理會這句奇怪的話。她從籃子里拿出兩個杏子,往云齋門里去了。但不知怎的,這句話倒像是在她心上落了根。

片刻后,南星拿著洗凈的兩個碩大的杏子回到內院門廊下她原來坐的那個位置。蘶兒還坐在原處。南星隨手遞給她一個杏子,蘶兒用跟那個孩子一樣的眼神看著南星。

“怎么?”南星忽然覺得有些害怕,眼睛緊盯著蘶兒。

蘶兒隨意地搖了搖頭,咬了一口手里的杏,說:“我也不明白,我只是忽然覺得,要是我的母親如你一般就好了?!?

“什么?你希望我做你母親嗎?可你自己有一個了呀!”南星掐了掐蘶兒的臉。

蘶兒看向南星,那眼神讓南星想要擁抱這個剛滿九歲的孩子。蘶兒說:“如果她像你這般,我就不會非要從玉樓逃出來了。南星,你別怪我。”

南星愣住了,不知是該笑還是該生氣。蘶兒絕對不該受責怪。至于她那母親,南星則認為自己沒有評判她的權利。不過她也知道,帶蘶兒出玉樓這件事給允庭帶來了多大的痛苦。

從玉樓回來的那晚,就在這個院子里,允庭對她說,希望她為自己多打算一些……她知道,這句話的意思,便是假如因為蘶兒的緣故云齋遇劫,公子要不顧一切地去挽回。為了挽救云齋,公子自當采取一切手段,她全然理解。只是,到那時候,她不會再出現在公子需要拼命的那個世界里。他要守護云齋,報答父母兄長。她不能成為阻礙。這曾經是讓她一想到就會心痛的事情。

然而,蘶兒這個變故并不全是公子的疏忽。他們誰都不可能想得到,玉樓里有一個在尋找逃出去機會的孩子。蘶兒不受玉樓內的諸多限制,既已尋找逃出去的機會許久又是如此的聰明,這件事不該成為公子的負擔。

南星心里幾個念頭掙扎著。最后她選擇了輕輕地摟住蘶兒。

蘶兒在她懷里小聲地說:“這世間許多事太曲折了。再用心也辦不成,真讓人傷心?!甭曇艉苄?,但南星聽的很清楚。

是啊,她在心里附和著。所以她從未盼著將來的事情會如何,不過是走一步看一步罷了。或許她本來要的就是常伴君側,至于能否圓滿,她還不愿意去為難自己,去為難他。

“你剛才也聽見了吧!允庭想等到他的母親回來之后才與你成婚。你等得及嗎?”蘶兒忽然推開了南星,問道。

南星瞇起眼睛想了一下,卻只回答道:“我聽見了。”

“那他們什么時候回來,你知道嗎?”

“不知道?!?

“你為何一點都不心急?”蘶兒好似生起氣來,一雙眼睛里透出責備的意味。南星并不知道這孩子心里將自己父母的事情完全套用在了她與允庭的身上。蘶兒單純的心靈一直焦灼著,她甚至比南星自己還要希望塵埃落定的那一天早點到來。

“嗯……”南星并不看她,漫不經心地咬了一口杏,看著流淌到手上的黏黏汁液皺起了眉。

“大概是因為成婚一事并不重要吧?!蹦闲亲詈蠡卮鹫f。但不知為何,她忽然好想知道那個說中她反應的人是誰。她還是有點累了。她身旁的蘶兒在咂著嘴,臉頰上沾上的汁水被陽光照得發亮。

書齋里,允深在想著允庭傳達給他的有關羈押敕風在都的事情。最讓他困惑的不是圣上為何要羈押敕風,而是南星被綁當日出現的那個人?;貞浿?,那個人的確一身敕風裝束??墒?,如今敕風這一名號并無實際權力在手,甚至可能會面臨圣上督查的風險。他若并非敕風,何必著此風險呢?若他是敕風,或與敕風中某人有密切關系,又為何沒有受到羈押?

但細細想來,那人也不過比允庭大上幾歲的樣子。敕風盛時是在十幾年前。那時敕風殺手們手握如今圣上的令牌,于都城勢力所不能及之處將白衣紅繩渲染成出擊必殺的神話般存在。

十四年前,允深前往長亙城,隨行的就有一位敕風,名字叫昀千。之所以選擇允深去假冒太子,一是因為太子本身受著多方監視,不能冒遠行的風險,恐有人設伏;二是因為敕風雖然得力,卻難掩矯健身手。唯有允深與太子身形相似,且沒有過往可受人以柄。因此,往長亙的一路上,允深被幾個身著太子府服飾的侍衛包圍著,而他的身后就是昀千。昀千那一身白衣,他是不會忘記的。但更讓他對敕風印象深刻的,是昀千在觀察周圍情勢上表現出的敏銳與果斷。

到達長亙之前,他們一行人經過一片樹林。冬日里樹杈上光禿禿的,偶有一只烏鴉落下,發出凄厲的叫聲。沒有樹葉的遮擋,整片樹林的各個角落都落在人眼睛里,伏軍無處可藏。允深眼睛掃視著,耳朵靜聽著,均沒有發現樹林中還有除他們外其他人的痕跡。

忽然,昀千拔出刀來揮向允深,允深就勢伏身一躲,只見一支鑲著鋒利鐵頭的箭矢被昀千劈成了兩半,箭頭直扎到地上,可見來箭的速度。允深打了一個寒顫,摸了摸自己的胸口,剛才這里差點就被貫穿了。允深再望向樹林遠處,那箭來的方向傳來人疾走的腳步聲,但腳步聲馬上被烏鴉拍打翅膀的聲音蓋住了。昀千將刀收回刀鞘,沒有只言片語的交代,直接向那個方向奔去。允深和其它的侍衛停在原地不敢動彈。眼前所及之處,忽然都失去了真實感,仿佛那粗壯樹干的背后藏著士兵,又或許藏在土地之下,因此沒有被他們覺察。

一盞茶的時間過去了,昀千駕著馬回到了原地,只說了一句:“都解決了?!?

允深有些擔憂,問:“萬一剛才只是一個誘餌,真正的伏軍在前方呢?”

昀千微微仰頭,回道:“我說解決了,就是沒有了?!闭f罷,他作為表率來到允深前方,不慌不忙地徐驅著馬。其他侍衛見狀,也大起膽子來往前走。允深仍舊被圍在中間,只是這次昀千走在他前頭了。

這時候的允深只在南越做過使節的隨身侍衛,一路護送使者并在他暫居南越期間保護他的安全。那個使者不過是當時的皇帝為拉攏南越幾個有些勢力的家族而派遣的許多說客之一,被當地人視作毫無威脅的存在。因此,允深并不曉得權勢斗爭起來的是怎樣的殘酷。

但這時,他看著昀千的背影,忽然間發覺到昀千垂在身側的左手上的紅繩顏色深了許多許多。仔細看去,紅繩勒在白衣上的地方,均有血跡蔓延開來。從剛才開始,昀千就單手握著韁繩駕馬,雖毫不吃力卻不免引人好奇之心。如此想來,那紅繩的意義,便是在緊要時刻仍維護住敕風的常勝氣度。憑借著昀千的身手,要傷到他該是如何的高手。只是如今他們趕著前往長亙,時間緊迫,事情不容絲毫差錯。那躲在樹林中的若是人數眾多,昀千也必須全部滅口。這就是敕風的使命。哪怕為此要受傷流血,都只能在所不惜。

敕風的使命,就是幫助昔日的太子,今朝的皇帝,一統江山,肅清逆黨,坐穩皇位。十幾年前,皇帝得位后幾番伐異,敕風都有不可磨滅的功績?;实蹫樘悠陂g,多位大臣依附其他皇子企圖抹去太子的勢力。有些喪心病狂之人甚至暗中派兵阻止太子往長亙派去的援軍。這些人在他族入侵之時深陷權謀爭斗,更遑論舍生忘死地保衛我族的土地。他們的手里怎樣看來都不是權力應該落下的地方。如今棋差一招,只得淪為對手的刀下魚肉。新皇剛剛登基的那幾年里,不知多少敗者舉家逃到各方邊界,在那些緊張恐懼的日子的終點時分尖叫著倒在敕風的刀下。

他們不是死于自己可能產生的對新皇的威脅,而是死于曾經妄想過自己是那樣的角色。

不過現在看來,那些太子派去的援軍里,卻也未必都是刀沖著朔倉士兵的。

九年前,皇帝一封詔書宣告“敕風”這一名號的滅亡,所有原歸屬于敕風的亡命之徒全部不能再使用敕風的名號,亦不會再被派予任何任務?;实墼诎凳局鴼堄嗟哪切┰趽@受怕中蒼老了幾十年的可憐人們,他們將會沐浴在皇帝的寬宥中。他們可以從陰暗角落里爬出來,用剩下的幾年陽壽享受一下照在臉上的陽光。他們不過是些卑微之輩,從不能動搖皇帝半分,不論是曾經的太子,還是如今擊退朔倉,恢復耕種買賣各樣制度的皇帝。

但實際上,從沒人知道敕風究竟有多少人。沒人知道他們的來歷,也沒人知道他們的去向。那些死在白衣身影前的尸體們也不會再爬起來控告已被遣散的敕風重又出現了。九年的時間里,雖然再也沒有血腥的故事被添油加醋地傳到允深耳中,但他知道,敕風不會那么快消失。他們只是安靜了,但永遠不會消失。

允深自以為皇帝會將任務秘密下達,隨后敕風秘密地完成任務。一切的變化只在于明和暗罷了。但是允深在都城為官時發覺,朝堂之上仍有人暗結朋黨謀求私利,雖然掀不起多大的風浪,卻如同清澈的泉水中混入了濃墨,叫人不禁嘆息。敕風似乎真的不見了,對于這些眼里的沙子,皇帝雖然有時氣憤,但終究保留著他們的官位。那種全家上下上百口人不漏掉一個的舉動再也沒有發生過。或者,再也沒有被人懷疑過。

允深還記得那個自稱昀千的敕風是如何救下他一命的。十四年前的事情,他仍舊記得清清楚楚。因為他知道,那日敕風會救下他,是因為允深正在去完成重要使命的路上。他日,若是允深成為了皇帝統治下的障礙,那支斷掉的箭會變成鋒利無比的刀刃劈開他的胸膛。

假如那日在長亙城,他沒成為那個死囚選擇的對象,他也不會在這條不自量力的路上狂奔出這么遠。允深在等待實施計劃的八年間,越來越深地感覺到,那個死囚以及他所代表的不計其數的亡命人將最關鍵的一步棋下錯了位置。允氏一族本就因為不屬中原而默默無聞地寄居著,無權無勢。若是與敕風相抗衡,他允氏再英勇無畏,究竟不算個角色。

窗外,十九歲的允庭步到了海棠樹旁。小十年時間的緊密鍛煉使得他身體結實,心思也越發的敏捷。他背著手看向院墻圍出的這一方天空,心思亂極了。雖然各種念頭充斥著他的心,但唯有一種隱隱的不安逐漸顯露出來。他猛然跑向書齋的窗口,兩手扶著窗沿說道:“兄長,你可確信那日在城外廟中,出現的人是敕風?”

允深點了點頭,想要摸索出弟弟忽然如此發問的原因。但允庭沒給他這個機會??吹叫珠L點了頭,允庭立刻拿起擱在窗沿上的刀,躍過了門廊的欄桿,往外面跑去。

南星被他忽然的舉動嚇了一跳。她還并沒被告知有關敕風的事情,甚至并不知道那日她被綁走,他們是靠著忽然出現的白衣男子才能全身而退。她沖著允庭的背影啞著聲音喊了一句:“萬事小心!”對方并無回應,已經消失在了影壁的掩映下。

突然,南星的下頜被人觸碰,她被嚇得往旁退了一步。低下頭去看,原來是蘶兒在努力地伸著手替她擦試著。南星自己摸了摸同一個位置,才發現自己臉上已被劃出了兩道淚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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