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身后是舊路 眼前無歸途
- 半生開外,燦夜如昨
- 盈門
- 6130字
- 2019-04-12 22:47:27
允深這個做兄長的,也無法向弟弟保證,父親母親會安然無恙地回來。
此次籌劃,如同為鷹所擒的麻雀,哪怕舍棄翅膀也得奮力一搏。
當日,父親母親受宮中宦官宣召進京,由頭說的是圣上賞識父親的經學研究,特賜父親參與校典之格,且賜家眷同行。雖然旨意字里行間俱是賞賜,然而父親母親卻如同被挾持一般急押上車。允深心頭焦急難安,卻只能看著馬車行遠了,將一封無字信交由府內隨身侍從送出。
次日,妹夫林紀安快馬趕到,既不見父母,已知變故降臨。回望過去數年的遮掩與躲藏,終究沒能逃過這一劫。
十五年前,長亙城一戰,我軍雖獲勝利,但軍力大減,能戰者十中無兩。面對這樣的局面,朝中許多大臣一再上奏提出和親、賜金、賞地等等主意來獲得休養喘息的機會,先皇大怒,數人遭貶謫。唯有太子上奏,稱愿意親自帶領剩下的士兵前往長亙城留守,絕不會退讓邊關一寸。滿朝嘩然。人人皆知,太子于魯地治水,肅清上下十幾級官員,迫使他們將手從撥銀上收回;于新科選舉期間,懲治風行了十幾年的貴族后代替考舞弊,將二十余名涉及人物從科榜上永遠除名。可沒人知道,太子還能領兵打仗,且有著面對必敗的局面仍從容不迫的雄韜武略。先皇雖然嘴上對主和的建議叱罵著,然則心里亦是焦灼無奈。太子未必不能一試,不,是只能一試,但必須留有后路。
于是,先皇秘密下旨,命令長亙城周邊地區搜刮出數車的珍奇異寶,交由到達邊疆的太子處置。
十四年前,允深受太子密令,偽裝成太子在西邊長亙一帶散布謬聞,助成了太子權謀計劃的弩箭發出,就此,太子用最少損亡的方式結束了幾十年來與朔倉的較量,輕松地將開朝以來最棘手的敵人踩在腳下,不僅摧毀了朔倉的防御,還直插入朝中對手的心臟。他人麾下的大臣們對太子再不能有所貶責。太子的功績為百姓傳頌,而先皇年事已高,又忽然病重,迫于形勢只能讓位。昔日的太子,經過數十年的耐心和謀劃,終成為當今的圣上。圣上確有統攝天下之才,這十四年來雖算不上風調雨順,但百姓生養安息,我朝逐漸強盛,如今面對邊疆部族再不必聞鳴鏑而股戰。他允深也會安慰自己,雖然當初以卑鄙的手段迫使朔倉退兵,但現今天下大治,比起當初強上百倍,這樣也值得了。
當年凡是參與密謀的大大小小的人物,圣上均有賞賜。他允深仕途一路順利,自長亙一事后頗受圣上賞識,年方三十,便當上了宮門宿衛軍主事,從四品,在天子眼底下當差。每當夜晚降臨,宮門深鎖,他站在宮墻上面對著由北方吹過來的風,心里不免滿是自豪。父親從他幼時便教他習武,又教他讀經,感受為人濟世之道。如今得以守衛天下之中心,站在能俯視整個都城的宮墻之上,他想著父親總會為他驕傲吧。
雖然遠離家鄉親人,但他一人能撐起遠處的懷安城里的那座云齋,父母得享清閑,弟弟妹妹能夠安然成長。既報答著生養之恩,擔負著兄長之責。
本來日子能這樣過上一輩子。直到八年前的那個五月,允深被派往長亙城向玉樓掌管黃默丘交代圣上旨意,這樣的日子便終結了。
允深不得不向圣上請辭,離開明爭暗斗的的都城,放棄半生拼搏得來的名利。他的弟弟允庭也不得不從懵懂中迅速地學會獨當一面的能力。他允深不能做的,只能交給他了。
那日,他行在玉樓門前的鬧市中,人來人往之間,有胡人有漢人,甚至有眉眼獨特的越人。一名女子正和賣綢面扇的攤主交談,她拿起一把湖藍色的圓扇,輕輕扇動。允深看著她,腳步停了,握緊的拳頭也慢慢松開。
忽然,一人沖到人群里,徑直撲到允深身上。那是一個仆人打扮的中年人,看著約有四十多歲,然而讓人驚懼的是,他嘴里不停涌出鮮血。允深伸手去扶他,他雙目圓睜,盯著允深,仿佛在確認什么。那一刻,允深竟有一種想要逃離的感覺,這個人會否從他的樣貌中看出他北戎的血統?或許,或許他認出了允深是二十年前假扮太子的那個侍衛?
不,不會的。他的北戎血統早已被沖淡了。更何況二十年前,這個人也不過十幾歲,哪里有那樣的膽識?
然而,允深的擔心似乎是多余的。那個人已說不出話了,更無力指正什么。他只是努力地在發出聲音,但喉嚨已經被血灌滿了。他的雙手緊緊攥住允深的衣袖,允深一身藍衣已經被血染成了泥土一般的顏色。這時,幾個獄卒模樣的人趕了過來,他們將圍觀著的人群驅散,其中一個將還在吐著血的仆從從允深身上拽了過去。同時,那人雙眼失去了光澤,仍圓睜著,但身體軟了下去。那個獄卒將他扛到肩上,沖著人群喊道:“逃犯!我等奉官老爺之命追拿!不必看了,快散了!”
登時,人群恢復了原來的人來人往。只是人們的談笑聲不見了,腳步變快了。
很快,人群中的人換了一批,換成了沒見過剛才那副悲慘景象的過客們。而那些故作自然的觀眾已經趕回了家,喝上了茶。
允深看著自己身上的痕跡,真如同濺上的泥土一般,就算他這樣站在鬧市中,也沒人會多看他一眼。他過去曾見過人死亡,在戰場上,刀劍揮舞,重石之下,人的鮮活轉瞬即逝,且是一個接一個地逝去,沒留給任何人任何憑吊的機會。他們中許多死得悲壯,死得坦然,闔目長眠于異鄉。但這個人,他經歷了那么多痛苦,死時卻不肯閉上眼睛。
未竟之事,死能放之?允深也算有一點點體會。許是如他一樣,欠了某個人太多,還不掉,還不敢死。
他長嘆一口氣。于是接著沿著鬧市邊緣前行,在拐角處進入一條窄得只能容得下一人的夾道,行至盡頭有一扇紅色木門。他輕扣木門。一個身著黑衣的侍衛開了門,動作不發聲音。允深將手伸進懷中,想拿出信物給對方看,手卻意外的摸到了什么冰涼的東西,外面還半裹著一張紙,似乎被血染了,觸感粘膩。允深立刻做出了決定。他將信物出示后,向對方表示自己被過路馬車濺了一身泥水,需要更衣。對方恭敬地向后一讓,請他到后庭去。
屏風之后,允深手里拿著一團血染的包裹,外面是一層厚重的宣紙,看起來是富貴人家才能有的,這一張已被血染透,邊緣地方有血液堆積結塊,已經很硬了。若是仔細看去,能分辨出許多血染的手印。打開這一層宣紙,里面是一張傳書時通常使用的黃色信紙,這種紙很輕,又能很好的吸收墨水保存字跡,過油之后遇水不暈。這張信紙上字跡潦草地寫了半張的內容,字跡結尾有一枚血染的指紋。這張信紙包著的,是一枚潔白無暇的玉環,上面雕刻著精致的山水日月圖樣,一看就是中原地區的東西。
允深將信紙展開,借著從屏風透過的光,辨認著上面的字跡。
上面寫道:
吾妻棠啟:
今攻城在即,吾不能歸,恐汝終身,唯愿旁嫁,萬不可自棄。古今權謀造勢,千萬死生皆是尋常,吾為抵擋朔倉之將領,尤不能免。但憤然于不能為國捐軀,一生榮辱,但傾朝夕。吾兒獻尚在總角,為父將去,如何忍心!幸而汝賢良聰慧,得教養之,吾生無悔矣。
署名是祁揚雄。允深記得,他是十五年前駐守長亙城的將軍之一,與朔倉一戰時因守城而戰死,如今他的夫人已經有圣上欽賜的誥命在身了。讀信完畢,允深眼眶濕潤,難以言語。其中的感情,無論是從父母那里,還是從他自己身上,允深都深有體會。他將這一張信紙輕輕折起,連帶玉璧收回到懷中。他記得當初朝廷質疑太子,宣稱祁揚雄帶領我朝士兵竟全軍覆沒,沒有死后追封的資格。但太子一直堅持,到后來登上皇位,又追封其妻。人先為其國,而后為其家,許多人都不能兩全。對這位將軍來說,若是泉下有知,也將感慨時運所幸了。
允深將衣物收好,走出了這個因日落而變得越來越昏暗的房間。
傳達旨意完畢,允深乘馬踏上歸途。從長亙到都城會經過懷安,允深來時一路狂奔,便是為了省下半日的時間回家看看父親母親,還有弟弟允庭。
令他驚喜的是,妹妹允淙以及妹夫紀安也在云齋拜訪。允淙雖與他是親生兄妹,但從小在懷安城外的一處道觀長大,從他們的族譜上更是找不到允淙的姓名。說來沉重,父母希望允淙一生平靜祥和,絕不能被有心人利用,所以干脆對外隱瞞這個女兒,只是以向往道法的名義常去探望。如今妹妹已經成婚,常攜夫婿一同上門,父母只需說是遠房親戚便能消去不少閑言碎語。妹夫林紀安本身是開茶館的,為人精明擅長盤算,有他在,允淙想必是安全的,不會步那許多女子的后塵。
這個妹夫說來也是奇怪,雖有大局謀劃之才,心思細膩能識常人所不能識之情勢,卻甘愿開著茶館聊度余生。茶館生意,人來人往,閑人瑣事極多,袋中得銀反而很少,且一遇禍亂便是傾家蕩產。那天,夜已降臨,云齋大門卻被人叩響。父親前去開門,是個身著大紅色的中年女子,從未見過。眼見父親遲疑,那女子笑著遞給父親一本前后有細膩雕花飾物的聘書。
父親驚詫,稱自家無待嫁女。那女子用圓潤的手指在聘書上點了點,臉上的笑容凝固著。父親翻開聘書,只見一行行簪花小楷,非常娟秀。閱畢,父親將媒人請進院內,并命一旁的小廝奉上茶來。
當時允深已遠在都城當差,但據父親說,聘書開頭便稱,慕允氏女淙性情良善直爽,仿佛不止見過她一兩面的樣子。父親本以為兩人在道觀結緣,已兩情相悅,男方才遞上了聘書,可后來與允淙商議,她卻對這么一位毫無印象。
本來這件事太多蹊蹺,父母親是不可能放心的。直到聘書送達后的三日,林紀安親自上門來提親,身后還跟著兩個小廝,一同擔著一個裝聘禮的盒子,誠意滿滿。稍后,他與父親閉門而談。一盞茶過后,父親打開門來,表示同意了這門婚事。
至于再多詳情,允深就不得而知了。
這一天,妹妹妹夫是為探望母親而來。母親年歲已高,自己常念叨著或許年輕時候經歷的變故將要找上門來,人雖一輩子溫柔和善,但心有郁結,不免要纏綿病榻。允深曾為母親四處求醫,可母親總是笑笑道不妨事。此時,聽聞允深進門,她興致大好,由小南星攙扶著從房內出來。而允庭早就喜悅地迎上來,拿過允深腰間佩刀,愛不釋手。
允深急忙上前向母親作揖,說道:“母親安好,兒子近日升了從四品,想必您已經收到消息了吧!”
母親笑著拍了拍他的肩膀,說:“我兒一向令我驕傲,只是官做的越高,應該越小心才是?!痹噬铧c頭附和。
“深兒,你父親在書房,暫時別去打擾了。淙兒和紀安來了,在正房坐著呢。你去看看吧?!?
允深又行了禮,然后往正房走去。
母親依舊笑著望著他,直到他被檐簾擋住了,才收回視線,轉過頭看允庭和南星打鬧著,溫柔地說:“你們兩個小心點,庭兒,他那把刀可比你見過的都鋒利!”
允深跨過正方門檻,見妹妹妹夫坐在那里,笑道:“今日可巧,大家都在?!?
林紀安見了,趕忙起身迎上來行了禮,說:“千萬別見怪,我本應該出門相迎的,只是,”說著,他向后看了眼允淙,兩人對視,眼里滿含著幸福。
允深回了禮,說:“自然,自然。”隨后,兩人謙讓著都坐下了。
“我聽說,如今長亙越來越繁華,快趕上小半個都城了。尤其是來往胡商越人,可是開了眼界了?!绷旨o安說著。
“是啊,熱鬧是有增無減的。只是,到底遠在邊陲,府衙辦事還是吃力?!?
“此話怎講?”林紀安向前微微探身,一只手不自覺地握住了妻子的手。
“說來可笑,我本是奉圣上之命前去,卻在鬧市里被衙役給圍住了?!痹噬钚α诵Γ又f,“似乎是死囚逃了出來,不過已經重病在身了,還沒等衙役把他羈押回去就已經……”
“如此看來,的確混亂。”林紀安打斷了他,轉而說道,“我知道你喜歡吃懷安的柿餅,我剛才在西廂房看見了許多,不如趁這次回來帶些吧。”
允深覺得這話實在奇怪。柿餅?自小允深便不習慣那個味道,又酸又澀,甚至于難以下咽。但看妹夫認真的樣子,他只好起身,與他一同到西廂房去。
林紀安帶著允深進到一間擺放雜物的狹窄房間。進了屋子,他轉身關上門搭上門閂,屋里瞬間暗了下來。
當他再轉過身來,已是一臉的憂慮。
允深問道:“紀安,你這是做什么?”
“你本是我長輩,但事出緊急,我不便遵循禮節了。”林紀安匆忙說,“你剛才提到死囚,當時是如何的情況?”
“一個仆從模樣的中年男子,突然從人群里沖出來,口里吐著鮮血,”允深回憶著,“他猛地拉住我,但很快衙役們就過來了。這個人許是病得太重,當場喪生了。”
“就這樣?”林紀安追問道。
允深想了想,從懷里掏出那一包東西,遞給紀安,說:“這個興許是他趁亂塞進我懷里的。大概是偷了這塊玉璧,才入獄的?”
林紀安將最外一層宣紙打開,眼看到玉璧時便露出了吃驚的神色。但他仍保持著冷靜,將信紙展開,一字一字地仔細讀著。
隨后,他將玉璧遞給允深,沉重地說:“你看這玉璧上面的圖案。”見允深還未分辨,他指著上邊日月的圖案,解釋說:“日升月落,皇位更替。如果我猜的不錯,這一枚便是相傳的太子命令工匠用東漢時期的白玉打造的,掠月玉璧?!?
“再看這封信,我雖不知是出自何人之手,但可以想到是在描述多年前我朝與朔倉的長亙大戰。當日,尸橫遍野,我朝軍士幾乎全部隕歿,幾位將軍奮戰至死,是怎樣的慘狀!但由這封家書卻能得出一個更為殘忍的結論?!?
允深此時方才回轉過神來,驚詫不已。據他對祁揚雄祁將軍的了解,若能戰死沙場保家衛國,定是視死如歸,何來“一生榮辱,但傾朝夕”之悲哀?他之前一直將這個故事放在二十年后的眼光下來看,所以就忽略到了許多細節。此刻經紀安一句話的觸動,允深為著自己心里那個想法感到身上一陣寒意。
戰場上究竟是怎樣的變故,能使一位久經沙場的將軍如此絕望?
除非,當日令長亙守軍大傷的,不是朔倉,而是太子派去的所謂“援軍”……
幾個念頭轉過去,允深的那一絲寒意被完完全全地拋在了后面?,F在占據著他意志的是極度的恨意,恨得最多的是自己。二十年來,他一直相信著自己當初沒有輔佐錯人,盡管手段不很光彩,至少結果是好的……他甚至引為安慰……
林紀安為他留出了片刻的時間,片刻之后,他才又緩緩說道,““還希望你別怪我沒有豪氣。我不過一介平民,又有家室,經不起任何變故。”他頓了頓,抬眼直視著允深,接著說,“為今之計,必須先隱瞞起來,越少人知道越好……最好,就你我知道?!?
“想必那人,也并非重病,而是服了劇毒,本來會被秘密處置了,卻趁著守衛不備逃了出來?!痹噬钭匝宰哉Z般說道,“就為了送出這個消息。”他控制不住自己的想法,他的心思全在考慮當時是否有法子救下那個悲哀的送信人,然而幾番考慮下來,結果只能是沒有法子。那個人必死無疑,他從監管之地逃出,設下一系列的謀劃,卻是為自己設下了一個死局。
“那人不畏死,只盼著將這份信物送達可用之人手上,你我如何能坐視不管?”允深直接講出了心里話,但他在話說出口之時便意識到這句話的分量是那樣重,是他一個允深扛不起來的重量。
紀安接著他的情緒說下去:“我知道你們習武之人,寧可奮力一搏也絕不茍活,若是可能,我也希望能盡力完成這份期望。只是憑你我如今之力,目的實在遙不可及?!闭f著,他將玉璧從允深手里拿過來,依舊連同信紙包在宣紙里,“這些暫由我來保管,你身在都城,人多眼雜,恐有泄露。”
允深看著妹夫,眼前這個人,自從相識之日起一直深諳世事高高在上,如同心中裝有所有棋局的高手從不會給熟稔的局面多一份理睬。他此時這副焦急的神情允深從未見過。可知事態多么重大,紀安有多么認真。
“若是泄露,可還有退路?”允深輕聲問。他想起懷著身孕的妹妹,想起年輕氣盛的允庭,想起父母雙親,接著想起那個寫著“云齋”的牌匾。
林紀安低下頭思索著。過了許久,只說道:“若是此事尚有他人知道,我另有辦法。還是保住允氏要緊,我想你也該這樣考量。飛蛾的行徑,并非英雄?!?
允深感到胸口憋悶,可一句話都講不出,只能點了點頭表示依照妹夫的打算來。
林紀安拍了拍身上的灰塵,拉起門閂打開了門。頓時,一束暖黃色的陽光照了進來。
屋內的灰塵忽然都冒出來了一般,在空中不住地飛舞著,漫無目的地閑逛。
允庭在庭院中與南星說笑著,母親在一旁看著。不知何時,父親也從書房出來了,看見允深從屋內出來,對他寬厚地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