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城郭驅春意 草木迎逆旅
- 半生開外,燦夜如昨
- 盈門
- 4278字
- 2020-02-17 20:53:26
懷安,云齋,夜半。
昀千消失之前并未告知南星。那個突然出現在她身邊的小女孩,曾用幾句話便惹得允庭發火的小姑娘,只留下一句“我去找母親了”,也離開了。允淙被問訊從呈寧趕來的老家人接走了。她還懷著身孕,若仍留在云齋,有什么事恐怕來不及照應。隨著允庭的背影遠了,云齋里越來越寂靜。
南星將允庭贈她的劍拿在手里,立在海棠樹旁,靜靜地看著那初春的新芽。忽地,她嘩地一聲將劍抽出,劍尖指向內院入口處。那兒正站著一個陌生男人。
來人立刻跪伏在地上,低著頭喊道:“女俠饒命!我是來送信的!因為是急信,外院又沒人,這才進到里面來?!?
南星因方才的恐懼顫抖著手。一聽聞來人是個信差,再控制不住,劍搖晃著從她手里跌到地上。那跪在地上的男子猶豫著,不知該不該起來。不過他是明白的了,眼前這女子根本不是什么女俠,只是個連劍都拿不穩的弱女子罷了。
允深從西廂房里沿著門廊走出,將跪在地上的人扶起,接過他遞上來的信。后者一交出信便轉身走了,連賞錢也沒討。一踏出云齋的大門,這小信差便嘆道世道的不幸。再走出幾步,便全忘了。
允深沒料到這封信是林紀安差人送來的。自允庭走那日他發現林紀安的消失,這還是第一次收到其人的消息。
他拿著信,本想叫南星一同來看,可她已經撿起了劍進屋去了。他只好自己拆開了信,就著廊下的掛著的燈讀了起來。
自此,他知道了允淙不肯說出的林紀安的去向,也知道了為何允淙打算將他的去向瞞住。
林紀安此時身在都城。他明白地在信中寫道,他的目的不能透露給任何人,因此允淙也不知情。
那么,便是允淙為了不讓自己的丈夫受人懷疑,才表現得好似秘密是被攔在了她那里。
接著,林紀安寥寥數語,道出了允父的現狀。據他所言,朝廷中有人想要允父身死,甚至已經打通了所有關卡,只差最后雇兇在獄中動手一步。只是允父忽然重病。這叫那人放棄了原本頗為冒險的計劃,轉而打算等允父自己病故。可林紀安沒有提及這仇人究竟是誰,亦沒有說此事是皇帝的指使,甚至一字沒提與那塊玉璧有關的事。仿佛之前所有的一切,包括允深以為自己害了云齋那部分,都不過是兩人的想象。允深將信團成一團,奮力扔到一旁的花圃里。
信里林紀安建議允深立刻馳往都城,或許還可見到父親最后一面。
既如此,他們籌劃玉樓一事有何意義?現在看來,其實連微弱的反抗都算不上。他們的動作不曾對即將到來的一切產生任何影響。
允深在院中踱步,愈發覺得要立刻動身才行。一抬頭,卻見到南星將門打開半扇,從屋內望著他。
“兄長,我不能獨自留在云齋?!?
南星早跟允庭一同喊他兄長了。
“當然。我在路上會發信給呈寧老家,叫他們接你過去。”
“我不能與你一同去都城嗎?我總可以幫上你們什么。若你們忙于其他,我總可以幫忙操辦?!?
允深知道,她指的是操辦父親的喪事。
“一路不便之處甚多。況且父親在都城尚有舊日同僚,可以照拂些,你放心吧。”
南星沒再堅持,行過禮,將門關上了。允深看著那映在門上的燭光很快地消失了。他到書齋去寫下一封信,交待下云齋以后的事情,便到馬廄去牽了馬,偷偷出城去了。
南星這孩子的堅強是最叫人心疼的。允深知道她不需要別人指點便會將云齋打理得井井有條。只是他有一句話必須告訴給她。在許多年前,他還在越國做使節陪同的時候,他忘記說出來的正是這樣一句話。這事叫他遺憾了許久。此刻它能以信中囑托的形式被南星讀到了,那便是:
各自珍重。
允庭也不了解昀千的去處。兩人談話結束后,昀千一如來時一樣消失了。這大概是敕風行事的一種規范吧。
如今拿到了冷家家眷的地址,他便可以天一亮就去見母親了。想是有六年不見了。母親近日又因為擔心父親頗為辛苦,不知身體還撐得住嗎?
允庭真想立刻駕馬去見母親。只是比起這黑夜,另一件事更阻礙了他的行動——那便是冷先生的死。允庭在月光下攤開手掌,上面的血跡已然黑沉了。
若是冷家家眷知道了家主今晚正死在允庭的眼前,定會罵他恩將仇報吧。母親寄住在冷家多日,而他,卻在第一次現身時就帶來這么個晴天霹靂般的消息……
只是,允庭清楚地知道,冷先生絕不是因他或是因允氏而死的。他的死更多是與王府有關,與那位公主有關。既然冷先生不是因為知道了秘密被人滅口,那么,又能是為了什么,要在這個時刻叫他喪了命呢?
還有那公主說話也頗為奇怪。
“那你便永遠留在這里好了?!?
這句話允庭現在想起來,還會覺得像叫熱水燙了一樣直想逃跑。若是留在那王府里,想必是各種險事層出不窮的。更何況他并不屬于這里。此事一完,若他死了便算了,若他活著,是一定要回到云齋去,赴一場遲約。
南星。她是否已將云齋當成了家呢?
那一年,她才多大啊……當他從掀開的車簾看進去時,一車五六個孩子,只她沒在哭。她那冷冰冰的眼光,到現在還叫允庭擔心呢。幸而那冰后來融化了,成了最溫柔的春水,這是他欣慰的。哪怕是現在這樣煎熬著的時刻,想起她來,亦覺得很安慰。
允庭靠在低矮的床榻上,凝視著窗外那仍亮著燈的一扇窗。是燈先滅的,還是他先睡著的,并不清楚。到天大亮卯時已過了,他才從沉睡中醒來。今日,他將到冷家去尋母親。只是他還沒有下定決心。假如冷家尚不知那噩耗,他是否要做這個惡人呢?如果他選擇不說,冷家人將永遠不能得知家主臨終的情態。這是很殘忍的了。
如果冷家人不會因此事而苛責母親,他就算挨些罵也無所謂了。緣分使然,他必須向冷家人道出原委。
允庭抱著這樣的想法,將手浸在店家一早端來的溫水中。一種暗紅色在水里蔓延開來。
允庭趁著早晨來往人多出了城,奔往紙條上的地址。只半個時辰,他便來到了一所松林環繞的青瓦院落前。該是這里了。那大門處掛著個簡陋的“冷府”匾額,門口無人守衛。
允庭走上前,拎起門上的搭環敲了幾聲。四周靜得能聽見一聲聲回聲蕩開。
門里傳來一陣腳步聲。一婦人開了門,笑問道:“好個瀟灑的公子!所來為何???”
允庭拱手道:“婆婆身體安康。我是來找家母的。在下云氏,家父曾跟冷先生一同做過官的?!?
那婦人笑容沒變,立刻回道:“公子你找錯了,這兒沒那么個人?!?
允庭正感疑惑,想再解釋一番,那婦人卻將門當著他的面關上了。允庭又敲門,再無人應。站在院外細聽,門內亦無半點動靜。允庭覺得奇怪,繞到林中,從院墻翻入院內。一落了地,允庭心里算真正起了疑。不要說剛才那婦人了,這院子里一個人都沒有。兩旁的門窗都沒了窗戶紙。透過那網洞看進去,屋內盡是蛛網,灰塵撲面。
難道是那玄鳥想借此殺他?
唉。允庭已經放棄琢磨那位敕風的心思了。她究竟想不想殺他,又為何到現在還不殺他,這些事他想不出答案來。至于那位公主,則更是難猜了。
允庭走在院子當中,這里視野最好,方便應對突然出現的敵人。可直到他走到了院子的盡頭也沒有任何人現身。剛剛給他開門的婦人竟憑空消失了。
正在允庭右手邊,有一扇房門上了鎖。允庭湊近,從窗戶向內看。房內有一身著粗衣的婦人側臥在席上。因著她背對著允庭,允庭并不能看見她的臉。但他可以肯定,這人并不是剛才給他開門的婦人。
那門上的鎖非常新,沒有一丁點銹??纱皯羯系逆i是窗上自有的,已然銹死,一推即開。允庭將面前這扇窗輕輕一推,它便吱悠一聲晃開了?;蛟S,這窗子本來就沒有鎖。
有人要他注意到這件屋。
屋內臥著的婦人被窗子的聲音吵醒,慢慢地坐起身來。她的動作很緩慢,可以看出她身體是很虛弱的。沒等到她完全轉過身來,允庭便認出了她。那是他這一生絕不會忘記的一張臉。
允庭握緊了手中的刀,喚她道:“母親。”
婦人恍惚了,盯著他,沒作聲。
允庭又喚道:“母親!是我,我是庭兒?!?
婦人忽然認出了他,眼一下子紅了。她掙扎著撲向門口,卻發現門被鎖住了,于是又回到窗口處,伸出手去撫摸兒子的臉。明明自己已經滿臉淚水,她卻勸著兒子說:“庭兒,不要哭,不要哭?!?
允庭將門豎著的兩邊踹了,扶著門不叫它砸到母親。咣的一聲,門倒在地上,揚起一片塵土。門內的婦人于是邁步出來,倒在允庭的懷里,繼續嗚咽著。
“母親,您……”允庭本想問母親的身體,可他眼里已見到了,母親是很虛弱的。于是,他轉而問:“您為什么會在這里?”
婦人將剛才奔走時從發髻中掉出的頭發別在耳后,兩手握著兒子的手,急切地說道:“我先前一直被冷家軟禁,昨晚有一白衣女子救我逃出,送我至此。”
自母親這一番話,允庭明白之前母親的信是藉由冷家送出的,自然不會允許將軟禁一事寫在信中。而送來那紙條的就算不是玄鳥,也一定和她有關。白衣女子……允庭所能想到的只有玄鳥一人。白衣在他這里已經直接指向了敕風。
她為何要這樣幫他?倒叫他比之前更加不安了。
允庭帶著母親又回到城中,在一處比允庭昨晚下榻的那間更舒適些的客棧住下。等到母親喝了熱茶睡下之后,允庭獨自來到街上,想著找到昀千與之商談今日之事。
可樓下已有一人在等他了。正是玄鳥。她著平常女子衣裳,撐一把紙傘,站在來來往往的人群中。允庭出現時,她竟然露出了笑容。
允庭自顧自地沿街走著。玄鳥見他對自己不理不睬,倒不生氣,反而緊步追了上來。
“喂!我幫你這么大一個忙,你不謝謝我?”
允庭仍看著前方,兩手在背后交握——握著刀鞘。
“都城附近的荒宅,恐怕就那么一處吧?敕風果真厲害啊?!?
許是聽到了“敕風”二字,兩旁路過的人紛紛側目,卻見得一男一女以為不過是調笑,繼續走自己的路了。
玄鳥伸出手拉住他,叫他看著自己,這才說道:“我正知道你一定會翻墻而入。之所以叫那個婦人給你開門,不過是捉弄你罷了?!?
允庭抑制住心里的怒氣,裝出一副冷漠的樣子,說:“是為了捉弄我?。拷心阗M心了。”說罷,轉身便要走。玄鳥見狀,又一次拉住了他,脫口而出道:“要不是她叫我幫你,我才不會連夜跑到那么個鬼宅子里去!”
允庭轉身怒視她,道:“興許你和那位公主都覺得平生枯燥極了,于是找到我來解乏。我允庭在此謝過你們二位。今后你們再尋別人去吧。”
“若不是我們,你早走過奈何橋幾回了!你這條命時刻懸在一線。若是死了,哪怕說得再天高地闊都成了鬼魂,你也不例外。這你可知道?”
“死了便是死了。”允庭冷笑道。
“可你死了……我不會叫你死的?!?
允庭打量著眼前這人,用曾打量蘶兒那樣的目光。直到玄鳥因他的目光而退縮起來,他都沒有發現她身上有什么奇怪之處。這便是最奇怪的地方了。她竟然不是在說謊。她實在沒理由說這么個莫名其妙的謊。罷了,他現在是該盡快找到昀千。或許昀千知道他父親可能在何處。
“那要看是你動作快,還是要我死的人動作快了?!痹释サ?。
她聽了,倒又笑了起來,說:“我向來是最快的。”
允庭苦笑。她雖是敕風,心思倒是很單純的。她輕功雖好,可再快,也快不過風。
所謂敕風,便是這個意思。
只要是在那高位上的人要他死,誰也不能如何。不,他自己或許可以做些什么。
哪怕最后逃不過死路一條,他也要求最末一點生的希望。不論那人是誰,都無法將他算得徹徹底底,一絲不差。
在看到母親的憔悴模樣后,他在心里默默地下了這個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