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落花隨流水 原是欲語遲
- 半生開外,燦夜如昨
- 盈門
- 4509字
- 2019-03-09 23:50:20
次日,男子駕著馬,欲帶著意料之外的孩子離開。出城時,守衛將他們兩個攔住了。
本是年歲交接,守城的照舊例不必太過嚴苛。然而昨夜里玉樓大火,整整用了三個時辰才撲滅,火滅之時天已微亮。今晨城內更是流言四起,一座每個轉角陰影處俱可見兩三個人竊竊私語著的城,已容不得半點疏忽了。守衛只能再打起松散的精神,向每一個出城人索要身份文書。
面對守衛的呵斥,男子急忙從懷里掏出一本冊子,遞給那守衛。在守衛翻看時,他似有為難地開口說道:“兄弟,我這趕著出城,這包里還裝著賣了三匹絹布和我那木板車的銀子,整整三吊錢!若是拖延,恐生變故,還望看在同是年關不得回家之人,給個薄面。”
坐在他身前的孩子聽了,盯著他,看他一臉的逢迎諂媚,不知道是該生氣還是該害怕。
那守衛聽了,輕蔑一笑,說:“你是第一次來長亙做生意吧,我還從沒見過像你虧這么多的。怎么,連車子都賣了?”
男子假裝嘆氣,跟守衛使了個眼色,說:“我這還有個妹妹指著吃飯,這關頭上,兄長急病,急著用錢。日子真不好過了。還請大哥放我們出城,至少讓孩子早點回家去。”蘶兒聽了,趕快把頭埋進他懷里,假裝嗚咽起來。
那守城的皺了皺眉,把冊子遞還給他,擺了擺手,放他出城去了。
出了城,男子先是加快了速度,急奔了四五里路,才讓馬慢下來,悠悠地走著,時而回頭看看身后有無異樣。
蘶兒心跳得如同被人提在手中的野兔,卻又什么都不敢問。
直到再望不見長亙城城門了,男子才開口說了第一句話:“昨日我可沒有逼問你,夠體諒的了吧!怎么,今日我扯謊時你卻看不下去了?”
蘶兒被他冷冷的聲音嚇著了,不敢作聲,再去想他剛才諂媚的口氣,心里愈發害怕。
“你眼睛見到過的,有真有假,何必堅持?倘若你母親教過你要正直坦率,你不如把這道理與玉樓一并拋去身后吧。”說完,不等她回答,男子雙腿夾了下馬肚,又馳奔起來。
恐懼之中,蘶兒只能閉口不言,低著頭,手里緊緊攥著韁繩上橫著的一段,努力在狂奔中保持住平衡。
半個時辰后,男子遠遠看見有一處荒涼的村落,這才勒馬慢行。
依照計劃,接應的人應早已準備好,就等他進村子里了。
一隨從打扮的男子一瞧見了他就連忙跑過來牽馬,然而見到一名孩童跟隨,難掩一臉吃驚。另有一位女子緩緩地迎了上來,行了禮,牽過孩子的手便往一處無人的茶水鋪子走去,安排兩人坐下。對這孩子的出現,她像是早有預料似的。
殘破的木桌上放著一壺沏好的茶,女子搖動手腕,倒出兩盞,置于二人面前。
看見這孩子只管低著頭,不作聲,她仍無詢問之意,只是輕輕俯低身子問這個剛得了“蘶兒”名字的孩子:“怎么了,身上有受傷嗎?”那聲音溫柔動人,說的蘶兒嗚嗚地哭了起來。
“南星,誰許你發問的?”男子入座,呵斥道。
這被叫做南星的女子似已習慣一般,不作理睬,雙手輕輕地搭在蘶兒的肩膀上,說:“哭出來會好一些的,別怕了。”
聽了這話,男子將茶杯放下,嘴里似自言自語一般小聲念道:“既已對過去死生閉口不言,何必一副被人為難的樣子?”他將那茶杯又再拿起,看著南星道:“你這茶已涼了!”
南星將桌上的茶壺往外側一推,眼睛直視著他,仍舊溫柔地說:“那,公子便不要喝了。”
正是兩人劍拔弩張之時,蘶兒帶著哭腔含糊地說出了一句話:“你說要我記得父母,你說過。”
南星聽了,立刻將蘶兒攬進懷里,口中念叨著:“好的,好的……”眼睛卻不再抬起來去看旁邊那位。
不知為何,公子竟然與她談起父母之事,此事由一個哭著的孩子說出,若是引起公子回憶翻涌,是該如何?她忽然明白了公子的話,不只是說這孩子,更是在說自己。
既已決心將過去放下,便不能再顯露出內心軟弱。
南星為難之時,男子從長凳上起身,向馬廄走去,向身后拋下一句:“帶上準備好的東西和這孩子,到馬車上去,我們要回了。”
那聲音只是淡淡的,聽不出情緒,至少對一個沒有與之相處過十數年的人來說并不意味著什么。而南星,已在為至情至性的公子痛心。
她輕輕拍了拍蘶兒的背,將她拉了起來,兩人往同樣的方向走去。
依照公子安排,南星與孩子乘馬車,那隨從駕車,公子仍舊騎馬。
先前已有消息說此處將有商隊路過,如今四人就隨著商隊一同行進。玉樓掌管為了阻止變故外傳會對消息嚴加封鎖,所以這些商人并不知道長亙附近有人正受追查。南星幾句話下來,那領在商隊前頭的便同意了。
蘶兒倒在南星的膝蓋上,已經睡得昏沉,眼窩處還有些濕潤。馬車車窗的簾子不斷被風吹起,南星盯著那窗口的一處,風一吹來,她便能看見車外騎著馬的公子。那一背影,叫她記住了風吹過來的間隙,一次次地在心里數著。
她忽然想起,夫人曾說過,給公子取名庭,是含著家中一方庭院的意思,美滿幸福,實在寄托許多。忽然間,眼前人影模糊,一行清淚滑落到她的嘴邊,分外苦澀。
她低下頭看著懷中的孩子。蘶兒睡得很好,一副每一個這般大的孩子都該有的、玩累之后沉睡的模樣。
三日后,未時已過,懷安城內的一處寬闊庭院里,下人們正在忙著燒水灑掃,在廊間來來回回。陽光從屋檐上斜斜照下,院子里的幾叢灌木中有白色的花朵探頭。
這座宅邸是由兩個方形回廊再加上下人住處構成的三進院落,前廊有供待客用的大堂和廂房;內院有數間裝設樸素的臥房,院子一角別立出一間兩丈見方的書齋,面對院子開窗,正對院子里的一株西府海棠。
允深坐在書齋窗前定睛看著窗外,手中筆上的墨已經干硬。他滿心只等著前廊傳來響動,好立刻出門迎接。
他這個弟弟,少時便歷盡人間變故,別人人生中跑跳的那幾年,他卻已養成了沉默冷靜的性子。對于父母親的寬厚溫柔,他這個弟弟卻是只能從回憶中尋找。
他們允氏一族,本是北戎的一支,祖輩上南渡至中原地區慢慢扎根。天性使然,允氏男子驍勇,女子也爽利。祖上靠著拳腳的能耐打拼出了一番家業,在老家呈寧積攢下不少威望。到了近幾輩,游牧的習性逐漸隱藏至心性深處,后代也有讀書走科考之路的,只是都要從母家的漢人姓氏,才可能上榜進第。
他們的父親允暉年少時熟讀經書,雖然承襲家族習武的習慣,卻打算走科考之路。誰知趕上朔倉來犯朝廷征兵,父親只能拿起了冷冰冰的武器上了戰場。
戰場之上,將“允”字化“云”,善戰的父親軍銜直至陪戎校尉。緣分使然,父親于疆外識得母親。待父親征期過了,他便帶著母親一同回到了呈寧。家族耆老本為父親安排了一位顯門女子作正室,父親是執意不肯,最終鬧得從祖父那里分家出來,帶著母親和幾個家仆來到了小小的懷安城。
允庭與他這個兄長相差十四歲,從出生時便是整個家的至寶,名字便含著圓滿的意味。
全是他的過錯,允深暗恨自己如此貪圖名利,直至美滿破碎才知道罷休。
忽然,門廊處傳來人聲,允深立刻把筆放下,起身沖了出去。只見允庭著一身暗色長袍,從容地向他走來。
看見哥哥儼然一臉魂不守舍,允庭急忙拱手道:“兄長,我回來了。一切順利,信可發出。”
允深聽了,心總算放下一些。他轉身將手從書齋的窗口伸進去,拿出一卷寫就的信函交給了一直等在一旁的侍從。那人接過了信,沖著允深點了一下頭,轉身奔向了角門。
允深看著弟弟,他雖著暗色,仍不掩一身少年英氣,比允深當年獨自闖蕩邊城時還要使人艷羨。那種悔恨的心情又回到了他的心間。他不免苦笑,若不是他年輕氣盛想要出頭,怎會被牽扯到那密謀大事中?又怎么會有如今這般境地?
他嘆了口氣。而允庭對兄長一番心思全然不知,一臉的困惑,正等著兄長開口說些什么來做解釋。
“很好很好,這樣下來,也不算愧對了紀安的苦心籌劃。”允深笑道,“行路勞頓,一定疲乏了吧。快些休息吧。”
他側身讓路給弟弟,允庭卻不為所動,只是扯了扯衣服下擺,猶猶豫豫地說:“不妨事,因是隨從商隊行路,回程十分順利。只是……有一小小變故,還望同兄長一同商議如何處置。”允庭看向兄長,眼神閃爍著。
允深察覺到這一“小小變故”必定十分棘手,才叫弟弟吞吞吐吐,不敢交待。他仍側著身子,手擺向書齋的方向,溫和地說道:“來,先進到書房內,定會解決之法。”
日照西斜。
“何事?”
“按照我們約定的,我將那裝著玉璧的布包放入胡汀閣墻壁中的縫隙,然后將佩環放在一旁,用灰塵輕輕掩埋。”允庭說道。
“沒錯,然后呢?”
“然后,我,我把一盞燭燈扔到了一旁的茅草堆上,火立刻燒了起來。”
“是。”允深略微探身,凝神等著弟弟繼續說下去,心里仿佛同胡汀閣一般也燒了起來。
“我被瞧見了。”允庭小聲說道。
允深呼出一口氣,咽下一口唾沫:“那,沒什么,解決了那人就好。”他這個弟弟,可從沒讓他這么緊張過。
“沒有,沒有解決,哥,我把人帶回來了。”允庭微微頷首,又向上翻著眼睛偷偷瞧著哥哥的臉色。他看著哥哥的表情從一臉吃驚到疑惑,再到氣憤,于是本能迅速地向后一躲,躲過了兄長的一拳。
“你!我告訴過你!哪怕是女子……我們沒有別的選擇,我是不是教過你!”允深這下心里更是五味雜陳,緊張還沒散去又襲了上來,再加上不安,氣憤,語氣更是激烈起來。
“哥!你是說過!”允庭還想爭辯一番,“可這次,那是個九歲的小女孩兒!”
允深怔住,回過神來后向椅背一倒。看著他這個言語絲毫不退縮的弟弟,允深不再想著如何訓斥他,而是開始琢磨如何能給那女孩一條生路。
聽聞弟弟并未對一個孩子下殺手,允深心中反而輕松了些。他一直害怕這八年來的訓練會叫弟弟性子里添上一份殘忍。
太陽快落下去了,院子里的海棠在余光中顯得有些枯瘦,系在書齋窗前的玉質六角風鈴被風吹動,發出清脆的響聲。
風就這樣忽然吹了起來。
過了大約一盞茶的時間,允深坐直身子,拍了拍弟弟的肩膀,說:“留在身邊吧,留在身邊最放心。”
允庭點了點頭,輕輕嘆了口氣。
看著兄長臉上的微笑,他忽然覺得十分愧疚。那微笑背后該有多少無奈啊。八年的時間過去了,他允庭至今不能獨當一面。霎時,他耳朵里再聽不見風鈴聲,感覺似是胡汀閣的火蔓延了過來,又或是心上的枯草在燃燒。
晚飯過后,守夜的仆人在大門口點起兩盞燈籠,照亮了寫著“云齋”二字的牌匾。
南星牽著蘶兒往外院的西廂房走去。那間房里有兩間臥房,平時只南星一人住。不論是廚房雜物間還是大街上,出了什么事那兒都能聽見。既然蘶兒得以留下,和她一起自然是最好的。不論是為了保護這孩子的安全,還是為了防止這孩子威脅到云齋的安全。
“南星,我明日也做工嗎?”蘶兒忽然試探地問。
南星被她逗笑了,淺淺的梨渦出現在嘴角兩旁,半開玩笑地回答:“當然啦,你想吃飯,那就得做工啊。”
“那我做什么工?和你一起嗎?”
“你還算不得賬,也管不得下人,”南星裝作思考的樣子,嘴角不住地向上,“我看啊,你去伺候公子早漱吧。公子見了你這么個小鬼,一定驚喜。”
誰知蘶兒竟像個大人似的嘆了口氣,抬起頭看著南星說,“南星,你是想看見不漱洗的公子嗎?”
南星想了想那樣的畫面,籠罩在心上的烏云竟了散去許多。正走到了廂房門口,她停下來,俯身看著蘶兒那一雙大眼睛,捏了捏她的臉,笑道,“如此甚好。”
允庭心里隱隱不安,入眠不得,此刻正披著斗篷在內院海棠樹旁站立,望著天空上那一輪彎月。
原來,初四的一輪彎月,雖失在殘缺,卻也潔白無瑕,十分可賞。或許,就在這懷安城內,遠離人煙的一方庭院望出,才有如此月色,才能這樣淡然吧。只是,賞月的心情也離得他遠去了。今后的許多疑惑又瘋狂地向他心中的柔軟位置侵蝕過來。
月影搖動之間,似乎時間也快了些。忽然,門廊處傳來了輕巧的腳步聲,夾雜著衣服窸窸窣窣的聲音。不必轉頭,他也知道會是誰,想著想著,他心里慢慢地安靜下來。
于是,他望著月,她在不遠處,望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