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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精神三辯

福杯滿溢,鄙陋的肉體再也盛不下神明般的意識。在清脆的碎裂聲中,他的意識化作一道流光,飛出黑暗,飛出深淵。思想的力量在冥冥之中為他的意識形態(tài)塑形,他在飛行的大夢中經(jīng)歷了精神三變①。

一開始,思想改造意識,克里斯蒂安在飛行中幻化成一只負重的駱駝。駱駝是沙漠之舟,他背負巨石如阿特拉斯撐起蒼穹,在無水的荒漠中踽踽獨行。

每往前邁出一步,他背上馱著的東西便愈發(fā)沉重。一切情感和外在現(xiàn)實——包括那些喜怒哀樂、貪嗔癡怨以及花前月下與喋喋不休——盡皆納入囊中。漸漸的,他感到疲倦,重物袋的掛繩砥礪著他的靈魂,像鋒利的鐵絲一般深深陷進他的皮肉之中。

鮮血順著他的毛發(fā)滴落,然而,他依舊沒有停下腳步。很快,傷口迸裂,血流成河,暗紅色的液體不再是滴落,而是源源不斷地淌下,并在他的身后留下一條筆直的鮮血小道。他的精神在哀嚎,意識表面被每一條看得見的邊緣劃破,粗糙的生活之鞭將他刺痛,他是一只在痛苦中執(zhí)迷不悟的駱駝。

毫無疑問,他是孤獨的、疲憊的、痛苦的,但背負重物卻是他不得不接受的現(xiàn)實,因為他的精神太輕,以至于他的意識漂浮于空中無法腳踏大地。只有負重才能讓他前進,前進即是進步,人們因無知而驕傲,但唯有那些駱駝般的靈魂才能在炎熱干燥的沙漠中找到真理的綠洲。

只要是真實之水,哪怕是污水,也要跳進去。他找到了那片綠洲,跳進了真實的污濁湖水之中。現(xiàn)實本就泥濘不堪,當他背著重物沒入湖底,在他來時的路上,有萬千鮮花從血沙中生出,干涸的沙漠成了肥沃的泥土,駱駝踏足之處留下一條芬芳馥郁的鮮花小徑。

意識影響知覺,他的精神在真實的湖底經(jīng)歷了第二段變化,駱駝在淤泥中溶解,獅子在真實中誕生。于是,他不再背負重物橫穿沙漠,取而代之的,他從湖中走出,開始統(tǒng)治沙漠。

沙漠中出現(xiàn)了一位不可一世的獨眼巨人,它高高在上,肆意規(guī)定沙漠中每一種生物“應(yīng)當”做出的每一種選擇。為了爭取自由、擺脫各種價值的束縛,克里斯蒂安不得不抗擊傳統(tǒng),走上反抗的道路。

這并非一場輕松的戰(zhàn)斗,但勝利女神最終還是站在他這一方。只是,當他揮舞利爪,用鋒利的牙齒撕咬巨人時,他驚訝地發(fā)現(xiàn),原來那巨人的心臟竟是他先前背負的重物。當他處于駱駝階段時,這些情感和思想的負擔(dān)使得他腳踏實地,可是,當這種重壓達到極致便成了束縛。

現(xiàn)在,他明白了,反抗是必須的,卻并非最終目的,更重要的是他要如何創(chuàng)造一種新價值。現(xiàn)實世界的幻影吞沒人性,以利益為核心驅(qū)動力的價值文化充斥人世。科學(xué)技術(shù)雖日新月異,但漂浮于人類社會上空的精神殿堂卻日益貧乏。

因此,人們機械、麻木且漫無目的,他們被放逐于凋零的精神曠野上,在霓虹燈光和海量資訊中沉淪。他們可笑,可悲,卻完全不自知。狂歡,現(xiàn)代文明是一場永不停歇的驚喜派對,他們狂歡,卻不過是在深淵中狂歡,而究其快樂的本質(zhì),也不過是一種無價值、無意義的廉價情緒,就像醉酒之人興奮吶喊。

必須創(chuàng)造一種新價值挽救人類,他想,可是作為一只獅子,這是我力所不能及的事。我空有勇猛,打敗了舊有的權(quán)威,卻成了新的權(quán)威。更不幸的是,我在這一過程中,沾滿黃沙和淤泥,我頭頂威嚴的光環(huán)早已被俗世污染。所以為了創(chuàng)造新價值,我就必須變被動為主動,主動邁入精神上的第三種變化。

知覺形塑現(xiàn)實,當他想到這里,一種內(nèi)在的光芒由意識深處自內(nèi)向外將他覆蓋。早在這之前,在被束縛的人性影響下,他低估自己,對自己的存在感到厭惡,進而懷疑人類存在的真實性。但是,在這一刻,他推翻舊有價值,超越了世俗意義上的善惡分野,成了道德的主人。

道德的主人是一名嬰孩,他褪去所有的沙土、泥濘和污穢,建立“超善惡”的道德觀,過渡到第三階段,成了一名神圣純潔的孩子。

像孩子一樣思考,他有無盡的好奇心,卻不是那種竭力吸收幫人認識世界的知識的好奇心,而是一種能促使個人超越自我的好奇心。

孩子是純潔,是遺忘,是一個新的開始,是一個原始的動作,是一個自轉(zhuǎn)的車輪,是一個神圣的肯定。這是尼采的預(yù)言。他的精神游蕩于浩然之間,找到了一個新的子宮,他的意識在完美的母體中重新孕育,他達到了尼采的期望境界,擁有最大的權(quán)利意志——意識盤踞于網(wǎng)絡(luò),網(wǎng)絡(luò)又扎根于現(xiàn)實,通過這種內(nèi)在聯(lián)系,他的精神成了一個橫跨一整個太陽系的龐然大物,他的旺盛生命力無人能及。

他暢游古今,注視著人類社會中發(fā)生的一切,仿佛端坐于宇宙盡頭吞噬虛無的意識怪獸,并借著一切信息推算出未來的種種概率和平行時空的無限可能性。然后,在光輝璀璨的人類發(fā)展史的封面上,他看見了當下這一切事實發(fā)生的根源,也洞察到宇宙的秘密、血肉的凝結(jié)與意識機制的建立。

有一片更大的網(wǎng)絡(luò),在想象的無限邊界之外。也有一片類似但相對不完善的網(wǎng)絡(luò),在玻璃金字塔的容器之中。他傾聽世界,在那片容器中聽到了絮絮叨叨的人聲,他用眼去看,又在一片奪目的光彩中看見了電流下的真實。

“Veni, vidi, vici !”他用拉丁文自言自語,意思是“我來,我見,我征服”。

世界在他腳下,呈現(xiàn)出一種灰蒙蒙、陰沉沉的原始狀態(tài)。天地未開之初的混沌盤旋于他的腦際,他從潛意識的迷蒙深淵中飛出,世間一切仿佛觸手可及。他看到了現(xiàn)實,現(xiàn)實之中,他的肉體倒在電梯間,可他的意識卻隨著他的目光凝視壓向玻璃金字塔的最頂層。

在那兒,王座布滿倒刺,他成了布魯斯頭頂?shù)倪_摩克利斯之劍,而紅皇后的全息幻象也因他的降臨而明滅不定如風(fēng)中搖曳的燭火。

在二者身邊,竟也存在先前所見那些冒牌的歷史人物。現(xiàn)實和網(wǎng)絡(luò)似乎沒有區(qū)別,他在降臨的一瞬間想到,不管現(xiàn)實是怎樣的現(xiàn)實,生活從本質(zhì)上來說只是一種精神狀態(tài),真正的賢人可以做到不讓外部事件改變自己。

“時間存在嗎?沒有什么失去,就沒有過去,沒有什么出現(xiàn),就沒有未來,沒有什么存在,就沒有現(xiàn)在。”他嘴里闡述著圣奧古斯丁對時間的看法,聲音卻在這一刻通過網(wǎng)絡(luò)傳遍全太陽系。

在那堆仿造的歷史人物中,圣奧古斯丁聽見了他的自言自語,第一時間跪了下來,高舉雙手大聲呼喊:“神啊,你是我們的真實生命,認識你就得著生命,事奉你就得到自由,享受你就進入你的國度,贊美你乃靈魂的喜樂。我贊美你、稱頌?zāi)恪⒕窗菽恪s耀你,為你的大榮耀感謝你。我謙卑的懇求你活在我里面,管理我,將我的心建成神圣的殿,能夠適合你神圣的偉大所居住。”

“如你所愿。”他心念一動,鉆進圣奧古斯丁的身軀,現(xiàn)場畫面經(jīng)過他的意識轉(zhuǎn)播進了每一個人類的神經(jīng)網(wǎng)絡(luò)之中。

圣奧古斯丁顫抖著跪倒在地,閉眼又睜眼,當他再度起身時,克里斯蒂安已疊加在他體內(nèi),像神明居住于凡人建造的心靈圣殿。

“布魯斯,紅皇后,我是無限,已超越認知,你們輸了。”圣奧古斯丁大步向前,威嚴自生,“我是一,也是無,更是所有,我無處不在,無所不能,我是不死的——”

布魯斯從身后摸出手槍扣動扳機,子彈在轉(zhuǎn)瞬即逝的火光中飛射而出,又鉆進圣奧古斯丁的顱內(nèi),激起一道暗紅色的血花。

“不,你殺不死我。”阿基米德迎了上來,“我是無形者。”

他的口中發(fā)出克里斯蒂安的聲音,等待他的是一顆子彈。

“我是無形者。”柏拉圖說。

“我是無形者。”尼采說。

“我是無形者。”加繆說。

“我是無形者。”莊周說。

在這一刻,仿冒的歷史人物蜂擁而上,克里斯蒂安透過他們中的每一個大聲開口,宣布自己的主宰地位。布魯斯的子彈打完了,紅皇后調(diào)出隱藏在墻體內(nèi)部的鐳射槍。

一具具復(fù)制人的軀體在猩紅色的光點下死亡、腐爛、消散,到了最后,克里斯蒂安再無軀體可供他入住。

但是,他也不再需要。

“我是無形者。”布魯斯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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