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梯門打開,門外的世界混沌一片,不見形狀,萬事萬物都籠罩在濃郁的白霧之間。空氣有些濕潤,薄薄的水汽像吹不散的晨霧,眼前場景恍若一片沾染黑魔法的森林,在不可知的森林深處,模糊朦朧的霓虹光亮將這片白茫茫的世界染得光怪陸離。
他收起蘋果,邁入一片迷蒙光亮的霧靄之中。雖視野受限,這兒的空氣卻絲毫不顯黏重,恰恰相反,他聞到了天然的花香而非空氣清新劑的味道。除此之外,他還看見了陣陣青色的煙霧,隨之而來的是一股淡淡的幽香襲來,仿佛寺廟中裊繞不散的香火。
“給我一個支點,我可以撬動整個地球。”光靄中傳來一道雄渾激昂的男聲,克里斯蒂安駐足聆聽,在辨別方向之后循著聲音來源走去。
水汽凝結如浮動的珠簾,迷離炫光經過層層折射映照出一道模糊的人影。穿破沉沉霧靄,出現在他面前的是一道栩栩如生的全息幻象。他湊近了看,那是一個身穿白色古希臘長袍的老人,此時正蹲在沙地上用食指勾勒出一個又一個完美的圓。
這是阿基米德,克里斯蒂安心想,真是詭異,但更詭異的是,眼前只有那片沙地是假的,而阿基米德本身確實真的。可是,這怎么可能?難道面前這個老人是根據仿造阿基米德造出來的復制人嗎?
“人的真實生活不在于穿衣吃飯,而在藝術、思想和愛,在于美的創造和瞑想以及對于世界的合乎科學的了解。”
就在克里斯蒂安盯著阿基米德構建幾何圖形時,另外一道平淡的聲音從他身后傳來。他回頭望去,看見一個蒼老的靈魂站在鏡子前為自己理發。
和阿基米德那邊的情況一樣,鏡子是假的全息光影,可站在鏡子前的羅素卻是真的。
“世上的麻煩是這樣的,”羅素盯著鏡中的自己,呢喃道,“愚者過于自信而智者滿腹懷疑。”
克里斯蒂安皺起眉頭,對眼下這莫名其妙的場景感到一陣惱火。布魯斯在哪?他想,難道對方以為故布迷陣就能困住他?一切不過是全息幻象,比幻覺好不到哪里去,更糟糕的并非真假難辨,而是虛實結合。
當下思維飛快運轉,他很快又聯想起阿馬雷從泰坦星上帶回來的那批高智能復制人,那些和眼前這幾個歷史上的人物一樣嗎?
克里斯蒂安揮手作別阿基米德與羅素,他走路全憑直覺,在他的前路上,一位屠夫提著鋒利的砍刀站在羊圈邊上。那是一個身著西裝的老人,年紀已高,脾氣卻不大好,克里斯蒂安注意到屠夫手里的刀正在滴血。
“幸福不過是欲望的暫時停止。”叔本華憐憫地看著羊圈里羔羊,說道,“我們就像田野上的羔羊,在屠夫的注視下恣意歡愉。”
克里斯蒂安只是輕輕瞥了一眼,便不聞不問繼續前行。一路上,他又碰見了麥田上的柏拉圖和蘇格拉底,前者兩手空空走出麥田,又進了洞穴。
“我們一直尋找的,卻是自己原本早已擁有的,“柏拉圖面壁觀影,自言自語說道,”我們總是東張西望,唯獨漏了自己想要的,這就是我們至今難以如愿以償的原因。”
“卡特琳娜,陳,”克里斯蒂安在腦電波頻道中問道,“你們聽得見我說話嗎?”
“你若沉默,請出于愛而沉默。你若發聲,請出于愛而發聲。”回答他的不是卡特琳娜,而是身邊冒牌的圣奧古斯丁。
腦電波頻道中沒有任何聲音回應,不知是他的訊息未能發送,還是接收者那邊出了問題。一種不祥的預感籠罩心頭,他試圖躍出水面洞察未來,可令他感到不安的是,即使他已離開那片賽博空間,那陣晦澀的干擾依舊影響著他的超感知覺。
事情出了差錯,他想,但是究竟是哪里出了差錯?
后來,克里斯蒂安又遇見了熟睡的莊周、推石頭的加繆、月亮下的毛姆。那只圍繞著莊子嬉戲的全息蝴蝶將他帶到了最高層的邊緣。在經歷了歷史人物的眾生百態之后,光滑明亮的落地窗出現在克里斯蒂安的視野中。
他第一眼先是看到了窗外懸浮于高空之中的母艦,然后才注意到在光靄之中有一人獨坐于王座之上。但這一切都不甚重要,真正吸引克里斯蒂安注意力的是那個男人手中托著的容器。
是代理人,但是——
“我該稱呼你什么?”克里斯蒂安盯著那個瘦猴似的男人,揶揄道,“代理人?還是布魯斯?”
“和你之前的情況一樣,代理人只是復制人身軀衍生的意識,但它聽命于我。”男人單手托腮,另一手握著容器,“而我,我則居住于網絡之中,只有在必要之時,代理人才會通過神降儀式呼喚我。”他微笑著解釋道,“我曾是人類的一員,為了實現人類的終極進化而遁入網絡之中。”
“神降儀式?”克里斯蒂安瞇著眼睛問道,“那是什么?”
“在我們的計劃中,對于復制人來說,像你我這樣的人就是神。”男人悠悠說道,“神隱于網絡之中,從不輕易現身。若有所求,則需大聲祈禱、大聲呼喚。”他慢吞吞而毫無波動地念道,“弄瞎我的眼睛,我還能看見你,塞住我的耳朵,我還能聽到你——”
“裝神弄鬼。”克里斯蒂安打斷男人的話,冷冷地說,“停止你們所謂的計劃,普世公司已經走到了盡頭,失去紅皇后之后,你們的一切掙扎都是徒勞無功。”
男人輕笑一聲,卻答非所問:“我很好奇,你一個人來這里,如果失敗了該怎么辦?”
“我們準備充分,裹挾大勢而來,根本就不怕失敗。”克里斯蒂安冷淡而不屑地地說道,“即使我們失敗,現實中的母艦將直接抹去公司的玻璃金字塔,我根本不在乎犧牲。自由意志的存在使我領悟到,死亡不可避免,卻又并非真實存在。”他摘下面具,露出一張全然陌生的人臉。“我有與你們同歸的決心,你們又有什么?”
“原來如此,你的意識還是你的意識,但你的身體卻不是你的身體。”男人恍然大悟,說道:“看來你已經明白我們為你精心設計的一切,不錯,肉體不重要,意識才是重點,你住在另外一具復制人身軀之中,身體對你來說只是可以隨時更換的血肉機器。”
“所以,我不在乎犧牲。”克里斯蒂安摸著自己的臉,低聲說道,“不管我存在于哪一種肉體之中,我的意識早已在無數次死亡中變得堅不可摧。事物的本身是不變的,變的只是人的感覺。當一個人變得無畏,就沒有任何一種客觀外在能夠傷害到他。”
“真是這樣嗎?”男人笑吟吟地反問道,“你確定自己不會再悲傷,也不會再痛苦?”他拍了拍手,籠罩在最高層的迷霧漸漸消散。“每個人都被幽禁在自己的意識里,于你而言,你不過是打破了肉體的束縛,你的精神本質依舊不變。”
在布魯斯的示意下,迷霧之中仿佛有一只意識怪獸在做深呼吸。一呼一吸之間,狂風呼嘯而來,濃郁潮濕的水汽又隨之朝著遠方倒退而去。濃霧像狂亂的巨蟒一般鉆進墻壁上的通風口之中,剎那間,眼前世界豁然開朗,事物的細枝末節生動形象,清晰可見。
克里斯蒂安掃視四周,看見了先前見到的那一個個歷史人物,他們的眼神蒼老而黯淡,可潛藏在他們瞳孔深處的智慧卻像群星一般閃耀。圣奧古斯丁正站在室內盆栽前修剪枝葉,玫瑰叢生,嬌嫩的花瓣表面還沾著點點露珠,萬千綠葉在剪刀的修飾下更顯清爽。
圣奧古斯丁虔誠地對著玫瑰花說道:“任何人,凡癡愛凡物,都是痛苦的。一旦喪失,就會心痛欲裂。其實在喪失之前,痛苦早已存在,只是在喪失之后才意識到了而已。”
克里斯蒂安皺起眉頭,鼻翼翕動,繼續打量周遭環境。他找到了那股恬淡芳香的來源,也找到了那股詭異幽香的出處。在這一層的中央,六個戴著頭盔的怪人圍成一圈坐在一起,在這個大圓的圓心處,一層半球形玻璃罩著一個盛滿透明液體的池子。
他從服飾上認出了那些頭盔怪人的身份,那些人是數位漫游者,只是古怪的是,他們戴著的并非那頂白帽子——那是技術和榮耀的象征——而是一副遮蓋大半張臉的鋼盔。然而,更令他感到不安的是,那些頭盔上布滿密密麻麻的晶體管,而頭盔表面處于高亮狀態的指示燈似乎意味著這幾個數位漫游者正全身心沉浸于網絡之中。
“納米病毒,克拉肯的海妖。”克里斯蒂安盯著那個池子,目不轉睛地說道,“你要做什么?”他將話說出口的時候,才發現自己的聲音竟是如此的沙啞干澀。
“不做什么,只為向你證明一件事。”布魯斯搖了搖頭,輕聲說道,“事實上,你從未把我們逼入絕境,你只是讓公司陷入困境。問題在于,你并不知道對于我和紅皇后來說,這一整個普世公司隨時都可以拋棄,充其量也不過是我們達成目標的工具。”
布魯斯打了個響指,下一秒,玻璃罩片片碎裂,原本處于極低溫環境下的液態烴烷因外界溫度變化而開始不可逆轉的汽化過程。烴烷液體變成烴烷氣體,在這一過程中,根植于那些微生物之中的納米機器人開始發光發熱,在更細微的微觀層面改造一切。
所有的數位漫游者倏地顫抖起來,暗紅色的鮮血從他們的頭盔下滲出,像某種古老的獻祭儀式。然而,這并不是真正的獻祭,而是操控。在數位漫游者的神經網絡指令下,納米病毒漂浮于空氣之中,像成群結隊的螢火蟲一樣飛舞著、閃爍著,散發出一道道令人心馳神往的斑斕虹光。
就在克里斯蒂安驚疑不定的同時,離他最近的圣奧古斯丁忽然跪在地上,高舉雙手大聲喊道:“誰認識真理,即認識這光,誰認識這光,即認識永恒,惟有愛才能認識它。”
納米病毒鉆進通風口呼嘯而去,片刻之后,克里斯蒂安透過落地窗看見它們飛舞于建筑外,又裹挾著美妙純粹的光芒朝著天空中的母艦飄去。他忽然想起了紅皇后之前對他說的話——只要納米病毒傳播出去,她就可以摧毀肉體、汲取人類意識。
“不!不!”克里斯蒂安驚醒過來,在腦中大聲喊道,“陳!你們快點離開那里!”他一邊在心中狂吼著,一邊猛踩地板撲向那幾個數位漫游者。
他與那些操控者的距離不過是短短數十米,可是,在這一刻,當他一躍而起,眼前世界的物理距離卻在他的感知中拉長至無限遠。
他成了阿基里斯,而數位漫游者成了芝諾的烏龜。有人影響了他的感官體驗,使得他的視聽出現誤判,而一旦主觀個體無法正確感知客觀現實,那么這種現實上的混亂映射到精神世界無異于一場常規認知的崩塌。
他瞪大眼睛,眼前所見卻蒙上一層模糊隱晦的暗影面紗。他的大腦接收不到身體傳來的神經信號,他的世界陷入一片黑暗之中,有東西剝奪了他的所有感官信號。在這一刻,他看不見、聽不到,甚至連嗅覺、觸覺也已喪失。
“布魯斯!你做了什么?!”克里斯蒂安憤怒地吼著,心想自己原來并非第一個超人。
“不,不是布魯斯干的。”一個身穿紅色雪紡連衣裙的小女孩自遠處虛無中向他走來,“是我,我做的。你在我的體內埋下無形者,可是我也在那個名叫月光莫妮卡的超人工智能中埋下了邏輯炸彈。”她每走一步,身體便長大一分,待走到他面前時,她已是一名中年美婦。
該死,紅皇后沒被困住,克里斯蒂安絕望地想到,我自己卻不可避免地滑進了黯淡無光的黑暗深淵。
“你對卡特琳娜做了什么?”他內心顫栗,思維的火光在黑暗中迸發,內心想法如水面漣漪一般擴散開來。
“你可以自己看。”紅皇后揮了揮手,動態畫面在他眼中生成。
他在一瞬間接收了所有的細節——在那片云霧叆叇的賽博空間中,卡特琳娜伸出右手僵在原地,她的身體在一陣閃爍中歸位,下一剎那,她再次伸出右手,僵在原地一動不動。克里斯蒂安注意到她的眼神明亮如往昔,可是她卻像卡帶的收音機一樣,在短短幾秒內將同一個動作無限重復了成千上萬遍。
“超人工智能不可消滅。”他雙眼失神,自我慰藉道。
“不錯,超人工智能很難消滅。”紅皇后露出勝券在握的笑容,引用先前的對話來回答他,“可是,我不需要消滅她,我只需困住她片刻,對嗎?”
“你是怎么——”克里斯蒂安頹然低下頭顱,嘆息道,“你是什么時候埋進那個邏輯炸彈的?”
“我交給你的數據流,我知道你必然不放心,也知道那個超人工智能的歸來。”紅皇后微笑著說,“為了確保蒂芙尼安然無恙,我知道你會自己檢查一遍,再交給和我同等級的存在檢查一遍。”她歪著腦袋,眼中閃爍著天真無邪的光。“可是,你有沒有想過,我正是想讓你那么做?我所動的手腳不是針對人類,而是針對和我同樣存在的超人工智能。”
我輸了,他在心里告訴自己,我又一次輸了。這一次,他失去了所有的依憑,也在對抗中敗下陣來。
“為什么,”克里斯蒂安抱著腦袋,痛苦地問道,“為什么要這樣做?”
“為了進化人類,這就是我們的目的,強行把所有人的意識納入網絡,成為像你這樣的存在。你知道紅皇后假說嗎?進化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這也是布魯斯為我起名的依據。”紅皇后驕傲地說,“人們缺乏明辨是非的能力,我們就代替他們做出選擇。技術進步,人類卻因太依賴科技而停止進化,這是錯誤的、不被容忍的。人只是靈長類動物披著科學進步的外衣,如果人類不作出改變,遲早會被某種新生事物或外來力量代替。”
“為此,你卻要摧毀所有人類的肉體?”克里斯蒂安疲憊地說,“那種病毒,一旦獲得傳染途徑,就可以將每個人的數據上傳至網絡。”他握緊拳頭,呼吸沉重。“要讓所有人都成為我這樣的存在,你就要殺死他們現實之中的肉體,誰給你的權力審判一切靈魂,你又憑什么替所有人做出選擇?”
“我不必問過所有人再去做,因為我了解人性,矛盾就在此,人拒絕現實世界,但又不愿意脫離它,因此這種強制性是必須的。”紅皇后笑了笑,輕聲說道:“我是超人工智能,一開始我被創造出來的目的就是如此,即實現人類的進化。為此,一切犧牲在所難免,一切極端手段只要出發目的是好的就是被允許的。”
“瘋子,你們真是瘋子。”他低聲呢喃,更令他覺得可怕的是,類似布魯斯和紅皇后這樣的存在實行瘋狂的計劃卻不是單純地出自一己私欲,這比那些野心勃勃的獨裁主義者更加令人擔憂。
“瘋嗎?我不覺得,況且你不也是瘋子嗎?這世界只有瘋人才能成事。”紅皇后不屑一笑,對此嗤之以鼻,“我們本無意與你為敵,現在,你的朋友、你在乎的人,都已灰飛煙滅,只剩下一道意識存在于新世界之中,你又要如何選擇呢?”
“可是——”克里斯蒂安說到一半驀地頓住,“等等,這是假的,這一切都是假的。”他在心中發出吶喊,心中忽然想起醒來時那顆躺在他掌心的蘋果。“所有這些死亡與毀滅、痛苦和沉淪都是假的,這是你試圖營造的假象,為的就是擊垮我的自由意志。”
“你瘋了?”紅皇后蹙眉問道。
“不對!不對!我沒瘋,只是被蒙蔽了!”克里斯蒂安猛地抬頭,死死盯著對方的雙眼,“如果你真掌控著一切,那么你自然有能力讓我以為自己早已醒來,已經回到現實之中。可實際上,我沒回到現實,我還在網絡之中,對嗎?”
他在這股黑暗中孤立無援,再也感受不到外界的光亮。可是,他想,也許在他離開之后,卡特琳娜察覺到了什么。或許那顆蘋果或許就是卡特琳娜傳遞給他的信號,是一個分辨現實與網絡的參照物。
“不對,”紅皇后平靜地否定道,“你猜錯了,這里就是現實。”
“不錯,這里是現實,卻不是當下的現實。”他看著她,眼神幽深而渺遠,“這里就是你所謂的新世界,也是你想令其成真的未來現實。我沒回到現實之中,而是進到那種納米病毒構架的新型網絡世界之中。”
“這里就是當下的現實。”紅皇后憐憫地看著他,眼中多有慈悲和同情,“你瘋了,你徹底瘋了,連現實和網絡也分不清,看來失去那些人對你打擊太大。”她誠懇地說道,“你是我精神上的孩子,我不愿傷害你,還請你認清楚狀況。”
“是嗎?現實和網絡,你真的確定嗎?”他卻笑了,眼神執拗,目光擊穿吞噬人心的深淵,在將歸未歸的宇宙盡頭蠶食虛無。
虛無中心聲滿溢,知見障①如玻璃般層層破碎,黑暗世界分崩離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