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達洛衛夫人(1)
- 達洛衛夫人(伍爾夫文集)
- (英)弗吉尼亞·伍爾夫
- 21806字
- 2019-03-05 10:45:09
達洛衛夫人說她自己去買花。
因為露西已經有活兒干了:要脫下鉸鏈,把門打開;倫珀爾梅厄公司要派人來了。況且,克拉麗莎·達洛衛思忖:多好的早晨啊——空氣那么清新,仿佛為了讓海灘上的孩子們享受似的。
多美好!多痛快!就像以前在布爾頓的時候,當她一下子推開落地窗,奔向戶外,她總有這種感覺;此刻耳邊依稀還能聽到推窗時鉸鏈發出輕微的吱吱聲。那兒清晨的空氣多新鮮,多寧靜,當然比眼下的更為靜謐:宛如波浪拍擊,或如浪花輕拂;寒意襲人,而且(對她那樣年方十八的姑娘來說)又顯得氣氛肅穆;當時她站在打開的窗口,仿佛預感到有些可怕的事即將發生;她觀賞鮮花,眺望樹木間霧靄繚繞,白嘴鴉飛上飛下;她佇立著,凝視著,直到彼得·沃爾什的聲音傳來:“在菜地里沉思嗎?”——說的是這句話嗎?——“我喜歡人,不太喜歡花椰菜。”——還說了這句嗎?有一天早晨吃早餐時,當她已走到外面平臺上,他——彼得·沃爾什肯定說過這樣的話。最近他就要從印度歸來了,不是六月就是七月,她記不清了;因為他的信總是寫得非常枯燥乏味,倒是他的話能叫她記住,還有他的眼睛、他的小刀、他的微笑,以及他的壞脾氣;千萬樁往事早已煙消云散,而——說來也怪!——類似關于大白菜的話卻會牢記心頭。
她在鑲邊石的人行道上微微挺直身子,等待杜特奈爾公司的運貨車開過。斯克羅普·珀維斯認為她是個可愛的女人(他很了解她,正如住在威斯敏斯特區的緊鄰都相互熟悉);她帶有一點鳥兒的氣質,猶如碧綠的鰹鳥,輕快、活潑,盡管她已五十出頭,而且得病以來變得異常蒼白了。她待在路邊,身子筆挺,等著穿過大街,絲毫沒有看見他。
克拉麗莎可以肯定,在威斯敏斯特住過后——多少年了?二十多年了吧——即使置身于車水馬龍的大街上,或者深夜夢回時,都會感到一種特殊的寂靜,或肅穆的氣氛,一種不可名狀的停滯,大本鐘[18]敲響前提心吊膽之感(人們說,那可能是流感使她心臟衰弱的緣故)。聽!鐘聲隆隆地響了。開始是預報,音調悅耳;隨即報時,千準萬確;沉重的音波在空中漸次消逝。她穿過維多利亞大街,一面思量:我們都是些大傻瓜。只有老天才知道人為何如此熱愛生活,又如此看待生活,在自己周圍構造空中樓閣,又把它推翻,每時每刻創造新花樣;甚至那些衣衫襤褸的老古董,坐在街頭臺階上懊喪之極的可憐蟲(酗酒使他們潦倒不堪)也這樣對待生活。人們都熱愛生活——正因為如此,議會法令也無能為力;這一點,她是深信不疑的。人們的目光,輕快的步履,沉重的腳步,跋涉的步態,轟鳴與喧囂;川流不息的馬車、汽車、公共汽車和運貨車;胸前背上掛著廣告牌的人們(時而蹣跚,時而大搖大擺);銅管樂隊、手搖風琴的樂聲;一片喜洋洋的氣氛,叮噹的鈴聲,頭頂上飛機發出奇異的尖嘯聲——這一切便是她熱愛的:生活、倫敦、此時此刻的六月。
眼下正是六月中旬。戰爭已經結束,不過,還有像福克斯克羅夫特太太那樣傷心的人,她昨晚在大使館痛不欲生,因為她的好兒子已陣亡,那所古老的莊園得讓侄兒繼承了。還有貝克斯巴勒夫人,人們說她主持義賣市場開幕時,手里還拿著那份電報:她最疼的兒子約翰犧牲了。然而,這一切總算過去了,感謝上帝——結束了。眼下正逢六月。國王和王后都安居在宮中。雖然為時過早,到處都已響起賽馬奔騰的得得聲,板球拍的輕扣聲。洛茲、埃斯考特、雷尼萊,以及所有這類娛樂場,都隱沒在灰蒙蒙、藍幽幽的晨霧中,恰似柔軟的織網,把它們全都籠罩,而隨著白天的降臨,霧將消失,娛樂場的草坪與場地上會出現馳騁的賽馬,足尖剛碰著地便縱身跳躍;還有飛奔的小伙子,以及身穿透明紗衫、嬉笑的姑娘們,她們盡管通宵跳舞,可此刻已牽著毛茸茸的、怪模怪樣的狗兒,讓它們到戶外溜一圈吶。即使在這樣的時刻,那些擁有遺產的謹慎的老寡婦也乘著汽車,飛快地去干神秘的差使;老板們則在櫥窗里擺弄人造首飾和鉆石,古色古香的碧綠胸針鑲嵌在十八世紀式樣的底座里,分外可愛,足以吸引美國佬(可是她必須節約,不能隨便為女兒伊麗莎白買珠寶);不過,她自己也喜歡這些東西,對它們懷有可笑而真摯的熱情,因為她屬于這一切,她的祖先在喬治王朝的宮廷里當過大臣,她自幼便生活在珠光寶氣之中,并且,今晚她將舉行宴會,戴上珠翠寶飾,閃耀著炫目的光芒。但奇怪的是,當她走進公園時,只覺得一片沉寂,薄霧,嗡嗡聲;歡樂的鴨子悠然嬉水。胸前有袋囊的鳥兒搖來擺去;可迎面來的是誰呢?那人背朝著行政大樓,走過來,手里拎著蓋有皇室紋章的公文遞送箱,恰如其分,原來是休·惠特布雷德,她的老朋友——可敬可愛的休!
“早上好,克拉麗莎!”休一本正經地說,其實他倆從小便相識了。“你上哪兒去?”
“我喜歡在倫敦漫步,”達洛衛夫人答道,“說真的,這比在鄉下溜達有意思呢。”
惠特布雷德一家剛到倫敦,他們是來看病的——真不幸。別人進城是為了看電影,聽歌劇,帶女兒出來見見世面;他們一家卻是來“看醫生”的。不知有多少次,克拉麗莎曾到私人療養所里去探望伊芙琳·惠特布雷德。敢情伊芙琳又病了?伊芙琳很不舒服,休說道,一面撅撅嘴,或挺出他那衣冠楚楚、儀表堂堂、倜儻非凡的身軀(他的衣著總是過分講究,也許因為他在宮廷當個小吏,不得不這樣呢),暗示他的妻子身上雖有些不適,但并不嚴重;作為一個老朋友,克拉麗莎·達洛衛不必他講明,就能心領神會。哦,當然,她確實懂他的意思;真不幸;她心里涌起一陣姊妹般的感情,卻又莫名其妙地想到自己的帽子,興許不適合清晨戴吧?因為休總是使她有這種感覺,當他匆匆向前走去,過于彬彬有禮地抬一下帽子,并且肯定地對她說,她看上去像個十八歲的姑娘呢;又說,他一定來參加今晚的宴會,因為伊芙琳要他務必赴會;不過,他可能稍微晚些到場,因為要先帶吉姆的孩子去參加宮廷晚會哩;——在休的身旁,她總感到有些局促不安,有點兒女學生氣;不過對他頗有好感,因為跟他相識已久,而且確實認為,按他的路子來說,不失為好人;然而,理查德幾乎被他氣得發瘋;至于彼得·沃爾什嘛,他至今還對她耿耿于懷,因為她喜歡休。
她的眼前浮現出布爾頓的一幕幕情景——彼得大發雷霆;休當然決不是彼得的對手,卻也并非彼得認為的十足的低能兒,絕對不是傻瓜。當初他母親要他放棄打獵,或者要他帶她上巴斯[19]去,他二話沒說就照辦了,他的確并不自私;至于彼得講的那些話,譬如說休既無心肝,又無頭腦,只有英國紳士的派頭與教養等等,那不過是她親愛的彼得最壞的表現;有時候,彼得簡直叫人難以忍受,沒法相處;然而,像這樣的早晨,跟他一起散步卻是十分愉快的。
(六月的氣息吹拂得花木枝葉繁茂。在平姆里科[20],母親們在給孩子喂奶。電訊不斷從艦隊街[21]送往海軍部。鬧哄哄的阿靈頓街和皮卡迪利大街,似乎把公園里的空氣都熏暖了,樹葉也被烘托起來,灼熱而閃爍,飄浮在克拉麗莎喜愛的神圣而活力充沛的浪潮之上。跳舞呀,騎馬呀,她全都熱愛。)
她和彼得好像已離別了幾百年,她從不給他寫信,而他的來信也枯索乏味。但是,她會忽然想到,倘若他此刻在她身旁,他會說些什么呢?——有些日子和情景會使她靜靜地思念他,回憶中已沒有昔日那種怨憤,這可能由于她真心待人吧。她想起,在一個晴朗的早晨,她和彼得散步到圣·詹姆士公園[22]的中心——確實如此。不管天氣多么美好,樹木花草多么青翠,穿粉紅衣裙的小女孩多么可愛,彼得卻一概視而不見。要是她叫他把眼鏡戴上,他也會照辦,并且看上一眼。可是,他的興趣在于世界的動態:瓦格納[23]的音樂、波普[24]的詩、永恒的人性,以及克拉麗莎本人靈魂中的缺陷。他把她罵得多厲害啊!他倆爭論得多激烈!他說她會嫁給一個首相,站在樓梯頂上迎接賓客。他稱她為地地道道的主婦(她曾為此在臥室里哭泣),還說她天生具有這種平庸的氣質嘛。
眼下,她依然感到自己在圣·詹姆士公園和彼得爭論,依然認為她沒嫁給彼得是對的——確實很對。因為一旦結了婚,在同一所屋子里朝夕相處,夫妻之間必須有點兒自由,有一點自主權。這,理查德給了她,她也滿足了理查德。(譬如,他今天上午在哪兒?在什么委員會吧,她從不過問。)然而,跟彼得一起非得把每件事都攤開來,這令人難以容忍。當兩人的關系發展到那一天,在小花園噴泉邊出現了那個場面時,她不得不與他分手了。要不然,她深信他倆都會毀掉,雙方全得完蛋。盡管如此,多年來她私下里忍受了這份悲傷和苦惱,猶如利箭鉆心。繼而是那可怕的時刻,有人在一次音樂會上告訴她,彼得結婚了,女方是他在去印度的船上相識的。她永遠忘不了這一切。彼得曾責備她冷酷無情、一本正經。她永遠不能理解他的愛,而那些印度女人看來是理解的——那些愚昧、標致、脆弱的傻瓜。她對他的同情壓根兒是浪費,因為他向她強調,他過得很快活,雖然他沒有做成一件他倆談論過的事,他的一生都是失敗,這一點仍然叫她生氣。
她不覺已走到公園門口,停留了一會兒,望著皮卡迪利大街上來來往往的公共車輛。
現在她不愿對世界上任何人說長道短。她感到自己非常年輕,卻又難以形容地老邁。她像一把刀子,插入每件事物之中,同時又置身局外,袖手旁觀。她看著過往的出租車,內心總有遠離此地,獨自去海邊的感覺。她總覺得,即使活一天也極危險,倒并非由于她認為自己聰敏過人。丹尼爾斯小姐只教給她們一點膚淺的知識,她真不明白自己怎么憑這點兒學問生活過來的。實際上她一竅不通,不懂語言,也不了解歷史。現在,除了在床上讀回憶錄之外,她幾乎什么書也不看;而所有這些,過往的車輛等,卻令她萬分神往。她不愿議論彼得,也不愿對自己下這樣那樣的定論。
當下,她向前走去,心想,她唯一的天賦是,幾乎能憑直覺一眼識透別人。如果讓她和另一個人同處一室,直覺會使她生氣或滿意。德文郡大樓、巴思大樓、那幢裝飾著白瓷鸚的大樓,她曾看見它們燈火通明,她還記得西爾維亞、弗雷德、薩利·賽頓——那么多的人呵!她曾經通宵達旦跳舞;爾后望著四輪運貨馬車緩緩地經過,向市場駛去;她驅車穿過公園回家。她還記得,有一次在海德公園的S形湖里投入一先令鎳幣。但這樣的事,人人都記得住。她喜歡的是此時、此地、眼前的現實,譬如坐在出租馬車里的那個胖女人。她向邦德街走去,捫心自問:她必然會永遠離開人世,是否會覺得遺憾?沒有了她,人間一切必將繼續下去,是否會感到怨恨?還是欣慰,想到一死便可了結?不過,隨著人事滄桑,她在倫敦的大街上卻能隨遇而安,得以幸存,彼得也活過來了,他倆互相信賴,共同生存。她深信自己屬于家鄉的樹木與房屋,盡管那屋子又丑又亂;她也屬于那些素昧平生的人們;她像一片薄霧,散布在最熟悉的人們中間,他們把她高高舉起,宛如樹木托起云霧一般,她曾見過那種景象。然而,她的生活,她自身,卻遠遠地伸展。此刻,她向海查德書店櫥窗里張望時,心里憧憬什么?試圖追憶什么?當她吟誦著打開的書上的詩句:
不要再怕驕陽炎熱,
也不怕隆冬嚴寒;[25]
是什么鄉村拂曉的景象在她心中閃現?最近世界經歷的創傷使男男女女都滿含淚水。它帶來眼淚和悲痛,勇氣和韌性,以及毅然挺立、堅貞不屈的態度。例如,她最敬仰的貝克斯巴勒夫人主持義賣開幕,就是一個明證。
櫥窗里還陳列著賈羅克斯所作《游覽和歡宴》,還有《浸過肥皂的海綿》,阿斯奎斯伯爵夫人[26]寫的《回憶錄》,以及《尼日利亞捕獵記》,每本書都打開著。店里的書多極了,但似乎沒有一本適宜給療養院里的伊芙琳·惠特布雷德帶去。找不到什么書可以讓她高興,使這個異常干癟瘦小的女人,在克拉麗莎走進房間的時候,露出哪怕只是一剎那親切的表情,隨后開始閑談,關于婦女病等,談個不停。她多么渴望使人們一見她進來就高興啊!克拉麗莎這樣思忖著,又轉身折回邦德街。她心里又泛起煩惱,因為做一件事非得為他人是愚蠢的。她寧愿像理查德那樣,純粹為自己辦事。她一面等著穿過街,一面想,她有一半時間不單是為了把事情做好,而是為了使人們產生這樣那樣的想法。她知道這是愚蠢之極的表現(這當兒警察舉手示意可以通行了),因為任何人一刻都沒有接受她的誘導。要是她能重度人生,那多好呵!甚至還能改變自己的面目呢!她思索著,踏上了人行道。
首先,她會長得像貝克斯巴勒夫人,有一雙美麗的眼睛,黑皮膚,猶如皺折的皮革。她會像貝克斯巴勒夫人一樣慢條斯理,舉止莊重,身材高大,像男人一般對政治有興趣,在鄉下有一幢邸宅;極其高貴,極其真誠。可是,她的容顏恰恰相反,瘦削的身材,令人發笑的小臉蛋兒,鷹鉤鼻子。誠然,她能使自己顯得很體面;她的手和腳都很美,穿戴也挺入時,盡管她花錢不多。但是,近來她這個身軀(當下她停住,看一幅荷蘭畫),以及它的各種功能似乎不復存在——絲毫不存在。她有一種極為荒誕的感覺,感到自己能隱身,不被人看見,不為人所知;現在再也沒有婚姻,也不再生兒育女,剩下的只是與人群一起,令人驚異而相當莊嚴地向邦德街行進。如今她是達洛衛夫人,甚至不再是克拉麗莎,而是理查德·達洛衛夫人。
邦德街使她著迷,旺季中的邦德街清晨吸引著她:街上旗幟飄揚,兩旁商店林立,毫無俗氣的炫耀。一匹蘇格蘭花呢陳列在一家店鋪里,她父親在那里買衣服達五十年之久;珠寶店里幾顆珍珠;魚店里一條冰塊上的鮭魚。
“這就是一切,”她望著魚鋪子說,“這就是一切。”她重復說著,在一家專營手套的店家前佇立片刻。戰前,人們可以在那兒買到幾乎完美的手套。她叔叔威廉以前常說,要知道一個女人的人品,只須看她穿什么鞋、戴什么手套。大戰中期的一個早上,他在床上壽終正寢。他曾說:“我活夠了。”至于手套和鞋子嘛,她尤其喜歡手套,可是她的親生女兒,她的伊麗莎白,卻對兩者都毫不在意。
簡直一點不感興趣。她一邊想,一邊繼續沿邦德街往前走,進入一家花店。每逢她舉行宴會,那家店總為她準備好鮮花。伊麗莎白最愛的其實是那條狗。今天早晨,屋子里到處都聞到一股柏油味兒。不過,可憐的狗格里澤爾總比基爾曼小姐好些,她寧可忍受狗的壞脾氣和柏油味,以及其他種種缺點,總比關在悶熱的臥室里,枯坐著念祈禱書強!沒有什么比這更糟了,她想這么說。但是,正如理查德說的,這也許只是每個女孩子都得經歷的一個階段吧,也許女兒墮入情網了。可是,為什么偏要愛上基爾曼小姐呢?誠然,基爾曼小姐受過不公平的待遇,人們應當諒解她;理查德說她很能干,具有清晰的歷史觀念。不管怎樣,她和伊麗莎白如今是形影不離。自己的女兒伊麗莎白上教堂去領受圣餐,而且她毫不在乎衣著,也不注意該怎樣對待來赴午宴的客人。宗教狂往往令人冷漠無情(對大事業的信仰也如此),使感情變得麻木,這是她的體會。就拿基爾曼小姐說吧,她肯為俄國人干任何事情,也愿為奧地利人忍饑挨餓,可在暗地里卻盡折磨人。她那么麻木不仁,老穿著那件綠色雨衣,年復一年總穿著那件衣服;她身上淌滿汗水;只要她在房里待上五分鐘,就會讓你感到自己的低賤和她的優越。她那么貧困,你卻那么富裕;她住的是貧民窟,家中沒有靠墊,沒有床,也沒有小地毯或任何類似的東西。她整個靈魂都因怨天尤人而發霉了。大戰期間,她被學校開除了——真是個貧苦、怨憤、不幸的女人啊!其實,人們恨的倒不是基爾曼個人,而是她代表的那種觀念。當然,其中必定摻雜了許多并非基爾曼小姐的因素。在人們心目中,她已經變成一個幽靈,人們在黑夜里與之搏斗,就是騎在我們身上,吸干我們一半血液的幽靈、統治者、暴君;因為毫無疑問,假如再擲一下骰子,把黑白顛倒一番,她興許會愛上基爾曼小姐了!不過,今生今世不可能了。不行。
然而,她心中有一個兇殘的怪物在騷動!這令她焦躁不安。她的心靈宛如枝葉繁茂的森林,而在這密林深處,她仿佛聽到樹枝的嗶剝聲,感到馬蹄在踐踏;她再也不會覺得心滿意足,或心安理得,因為那怪物——內心的仇恨——隨時都會攪亂她的心,特別從她大病以來,這種仇恨的心情會使她感到皮膚破損、脊背挫傷,使她蒙受肉體的痛楚,并且使一切對于美、友誼、健康、愛情和建立幸福家庭的樂趣都像臨風的小樹那樣搖晃,顫抖,垂倒,似乎確有一個怪物在刨根挖地,似乎她的心滿意足只不過是孤芳自賞!仇恨之心多可怕呵!
要不得!要不得!她在心中喊叫,一面推開馬爾伯里花店的旋門。
她挺直頎長的身子,邁著輕快的步伐向前走去;皮姆小姐立刻上前招呼。這位女士天生一張鈕扣形的臉,雙手老是通紅,好像曾經捧了鮮花浸在冷水里似的。
這兒是鮮花的世界:翠雀、香豌豆、一束束紫丁香,還有香石竹,一大堆香石竹,更有玫瑰、三尾鳶,啊,多可愛——她就站著與皮姆小姐交談,一面吮吸這洋溢著泥土氣息的花園的清香。皮姆小姐曾得到她的恩惠,因而覺得她心腸好;確實,好多年以前,她就是個好心人,非常和善;可是今年她見老了。她在三尾鳶、玫瑰和一簇簇搖曳的紫丁香叢中,瞇著眼睛兩邊觀望,貪婪地聞著那令人心醉的芳香,領略著沁人心脾的涼爽,驅散了剛才街頭的喧鬧。過了一會,她睜開雙目:玫瑰花兒,多么清新,恰似剛在洗衣房里熨洗干凈、整齊地放在柳條盤中的花邊亞麻織物;紅色的香石竹濃郁端莊,花朵挺秀;紫羅蘭色、白色和淡色的香豌豆花簇擁在幾只碗中——仿佛已是薄暮,穿薄紗衣的少女在美妙的夏日過后,來到戶外,采擷香豌豆和玫瑰,天色幾乎一片湛藍,四處盛開著翠雀、香石竹和百合花;正是傍晚六七點鐘,在那一刻,每一種花朵——玫瑰、香石竹、三尾鳶、紫丁香——都閃耀著:白色、紫色、紅色和深橙交織在一起;每一種花似乎各自在朦朧的花床中柔和地、純潔地燃燒;哦,她多喜愛那灰白色的小飛蛾,在香水草四周,在暮色中的報春花四周飛進飛出!
她和皮姆小姐順著一個個花罐走去,精心挑選花朵;她喃喃自語:那憎恨的心思真要不得,要不得——聲音越來越輕柔,恍惚這種美、這芬芳、色彩,以及皮姆小姐對她的喜愛和信任匯合成一股波浪,她任憑浪潮把自己浸沒,以征服她那仇恨之心,驅走那怪物,把它完全驅除;這種想法使她感到超凡脫俗,正在這時——砰,街上傳來一下槍聲似的響聲!
“天哪,那些汽車真糟糕。”皮姆小姐走到窗前張望,又走回來,手里捧滿香豌豆,臉上浮現出歉疚的微笑,仿佛那些汽車和爆破的車胎都是她的過錯。
一輛汽車停在正對馬爾伯里花店的人行道上,就是它發出那巨大的爆炸聲,把達洛衛夫人嚇了一大跳,又使皮姆小姐走到窗前并為之抱歉。過往的行人自然也止步諦視,剛巧看到裝飾著淡灰色陳設的車內露出一位頭號要人的臉,隨即有一個男子的手把遮簾拉下,只留下一方淡灰色。
然而頃刻之間,謠言便從邦德街中央無聲無形地向兩邊傳開,一邊傳到牛津街,另一邊傳到阿特金斯街上的香水店里,宛如一片云霧,迅速遮住青山,仿佛給它罩上一層面紗;謠言確實像突如其來的莊重和寧靜的云霧,降落到人們臉上。瞬息之前,這些人的面部表情還各自不同,可是此刻,神秘的羽翼已從他們身旁擦過,他們聆聽了權威的聲音,宗教的圣靈已經顯身,她的眼睛緊緊地蒙著綁帶,嘴巴張大著。但是,沒有人知道究竟看到的是誰的面孔。是威爾士王子?是王后?還是首相?是哪個人的面孔呢?誰也說不上。
埃德加·丁·沃基斯的手臂上套著他慣用的一卷鉛管,用別人聽得見的聲音,以幽默的口吻說:“休(首)相大人的機(汽)車嘛。”[27]
賽普蒂默斯·沃倫·史密斯聽到了他的話,同時發現自己被擋住了。
賽普蒂默斯·沃倫·史密斯大約三十上下,長著個鷹鉤鼻子,臉色蒼白,穿著舊大衣和棕色鞋子;淡褐色的眼睛里閃現畏懼的神色,連陌生人見了這種眼光也會感到畏懼呢。世界已經高舉鞭子,它將抽向何方?
一切都陷于停頓。汽車引擎的嗒嗒聲猶如脈搏,在人的周身不規則地跳動。太陽變得分外炎熱,因為那輛汽車就停在馬爾伯里花店的窗外。敞頂公共汽車上層的老太太們都撐起了黑色遮陽傘;時而這邊一把綠傘,時而那邊一把紅傘,繃地一聲輕輕撐開。達洛衛夫人臂彎里捧滿香豌豆走到窗前,皺起粉紅色小臉向外張望,想知道出了什么事。人人都注視那輛汽車,賽普蒂默斯也在看。騎自行車的男孩都跳下車。交通車輛越積越多。而那輛汽車卻放下遮簾停在街頭。賽普蒂默斯思忖:那帷簾上的花紋很怪,好像一棵樹。他眼前的一切事物都逐漸向一個中心凝聚,這景象使他恐怖萬分,仿佛有什么可怕的事情就要發生,立刻就會燃燒,噴出火焰。天地在搖晃,顫抖,眼看就要化成一團烈火。是我擋住了路,他想。難道人們不是在瞅他,對他指指點點嗎?難道他不是別有用心地占住了人行道,仿佛在地上生了根嗎?可是,他的用心何在呢?
“咱們往前走吧,賽普蒂默斯,”他的妻子說。她是個意大利女人,個子不高,淡黃色的尖臉蛋上長著一對大眼睛。
然而,盧克麗西婭自己也禁不住注視那輛汽車和帷簾上的樹紋圖案。是王后坐在車內嗎?——王后上街買東西嗎?
司機一直在忙著打開、關上、轉動著什么部件,這會兒他坐上了駕駛座。
“走吧,”盧克麗西婭說。
可是她的丈夫(他們已結婚四五年了)卻吃了一驚,渾身一震,氣忿地說:“好吧!”仿佛她打斷了他的思路。
人們必定會注意到,必定會看到他倆。人們,她望著那群盯著汽車的人們,思量著;她對那些英國人和他們的孩子、馬匹、衣服頗有些羨慕;但眼下他們卻成了瞧熱鬧的“閑人”,因為賽普蒂默斯曾經說:“我要自殺。”多可怕的話呵!萬一他們聽到他講的話,那怎么辦?救人啊!救人啊!她環視人群,渴望大聲向屠夫的兒子和婦女們呼喚:救人啊!就在去年秋天,她也披著這件外套,跟賽普蒂默斯一起站在河濱大道上;賽普蒂默斯讀著報紙,一聲不吭,她奪下他手里的報紙,還朝那個看見他們的老頭放聲大笑!可是關于倒霉,人們總是諱莫如深。她必須讓他離開這兒,帶他到一個公園去。
“咱們這就穿過馬路吧,”她說。
她有名份挽著他的手臂走,盡管這樣做并不帶感情,但他不會拒絕。她僅僅二十四歲,那么單純,那么易于沖動,為了他而離開了意大利,在英國舉目無親,瘦骨伶仃。
拉上遮簾的汽車帶著深不可測的神秘氣氛,向皮卡迪利大街駛去,依然受到人們的注視,依然在大街兩邊圍觀者的臉上激起同樣崇敬的表情,至于那是對王后,還是對王子,或是對首相的敬意,卻無人知曉。只有三個人在短短幾秒鐘里看到了那張面孔,究竟他們看見的是男是女,此刻還有爭議。但毫無疑問,車中坐的是位大人物:顯赫的權貴正悄悄地經過邦德街,與普通人僅僅相隔一箭之遙。這當口,他們國家永恒的象征——英國君主可能近在咫尺,幾乎能通話哩。對這些普通人來說,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千載難逢的機會。多少年后,倫敦將變成野草蔓生的荒野,在這星期三早晨匆匆經過此地的人們也都只剩下一堆白骨,唯有幾只結婚戒指混雜在尸體的灰燼之中,此外便是無數腐敗了的牙齒上的金粉填料。到那時,好奇的考古學家將追溯昔日的遺跡,會考證出汽車里那個人究竟是誰。
達洛衛夫人擎著鮮花走出馬爾伯里花店。她想:敢情是王后吧,是王后在車內。汽車遮得嚴嚴實實,從離她一英尺遠的地方駛過,她站在花店旁,沐浴在陽光下,剎那間,她臉上露出極其莊嚴的神色。那也許是王后到某個醫院去,或者去為什么義賣市場剪彩吶。
雖然時間還很早,街上已擁擠不堪。是不是洛茲[28],阿斯科特[29]、赫林漢姆[30]有賽馬呢?究竟為了什么?她不明白。街上擠得水泄不通。英國的中產階級紳士淑女坐在敞篷汽車頂層的兩邊,攜帶提包與陽傘,甚至有人在這么暖和的日子還穿著皮大衣呢;克拉麗莎覺得他們特別可笑,比任何事情都更難以設想;而且連王后本人也被阻擋了,王后也不能通過。克拉麗莎被擋在布魯克街的一邊,老法官約翰·巴克赫斯特爵士則被擋在街道的另一邊,他們中間隔著那輛汽車(約翰爵士已執法多年,他喜歡穿戴漂亮的女人)。當下,那司機微微欠了欠身子,不知對警察說了些什么,還是給他看了什么東西;警察敬了個禮,舉起手臂,側過頭去,示意公共汽車退到一邊,讓那輛汽車通行。車子徐徐地、闃無聲息地駛去了。
克拉麗莎猜得不錯,她當然明白是怎么回事;她瞥見那個聽差手中神秘的白色圓盤,上面刻著名字——是王后的名字嗎?還是威爾士王子,或者首相的名字呢?它以自身發射的光彩,照亮了前進的道路(克拉麗莎眼看汽車漸漸縮小,消失)。那天晚上,在白金漢宮,它將大放光芒,四周是大吊燈、燦爛的星章、佩戴橡樹葉的挺起的胸膛,休·惠特布雷德及其所有的同僚,英格蘭的紳士們。而當晚克拉麗莎也要舉行宴會。想到這兒,她微微挺直身體,她將以這種姿態站在樓梯口迎接賓客。
汽車雖已離去,但仍留下一絲余波,回蕩在邦德街兩側的手套、帽子和成衣店里。半分鐘之內,每個人的臉都轉向同一方向——窗戶。正在挑選手套的女士們停了下來——要什么樣的手套呢?齊到肘部的還是肘以上的?檸檬色的還是淺灰色的?話音剛落便發生了一件事。要是這種事情單獨出現,那真是微不足道,即使最精密的數學儀器也無能為力,盡管它們能記錄中國的地震,卻無法測定這類事情的振動。然而,這種事匯集在一起卻能產生驚人的力量,而且引起普遍的關注,打動人們的感情:素不相識的人互相注視,他們想起了死者,想起了國旗,想起了帝國。在后街一家小酒館里,由于一個殖民地移民在提到溫莎王室[31]時出言不遜而激起一場大騷動,人們爭吵著,還摔破了啤酒杯。奇怪的是,它竟會穿過街道,傳到小姐們的耳中,引起她們的共鳴。當時她們正在選購配上潔白絲帶的白內衣,以備婚禮之用。那輛汽車經過時引起的表面上的激動逐漸沖淡了,骨子里卻觸動了某種極為深沉的情感。
汽車輕捷地駛過皮卡迪利大街,又折向圣·詹姆士街。身材魁梧、體格健壯的男子漢,衣著講究的男子,他們身穿燕尾服和白色長褲,頭發往后梳起,不知什么緣故,所有這些人都站在惠特酒店的凸肚窗前,手叉在背后,眼睛凝望窗外;他們本能地感到一位大人物正從那里經過。不朽的偉人放出的淡淡光芒攫住了他們的心靈,正如它剛才照亮了克拉麗莎。他們頓時挺得更直,手也不再放在背后,好像已準備好為王室效忠,如果需要的話,他們會像先輩一樣在炮火下犧牲。酒店四周的白色半身雕像、放著《閑談者》雜志以及蘇打水瓶的小桌子,似乎也贊許他們,好似他們象征著英國遼闊的麥地和大莊園;又把車輪輕微的軋軋聲傳送開去,猶如低音廊里的傳音壁,以整個大教堂一般的力量,把一個聲音擴張為深邃洪亮的回聲。圍著披肩的莫爾·帕萊脫握著鮮花,站在人行道上,她衷心祝愿那可愛的青年萬事如意(車內肯定是威爾士王子),她本想把一束玫瑰——相當于一壺啤酒的價格——拋入圣·詹姆士街心,以表示她的輕松愉快以及對貧困的蔑視,可她正巧瞥見警察的眼光在盯住她,使這位愛爾蘭老婦滿腔忠誠之心受到挫折。圣·詹姆士宮的衛兵舉手敬禮,亞歷山大王后[32]的警官表示贊許。
就在此時,白金漢宮前聚集了一小群民眾,他們全是窮苦人,懶懶散散而又信心十足地等待著,望著國旗飄揚的宮殿[33],望著維多利亞女王[34]的雕像,她威嚴地站在高處;百姓們贊美女王寶座下架子上的流水和裝飾的天竺葵;在墨爾街行駛的許多汽車中,他們時而選中這一輛,時而挑出那一輛,向它傾注滿腔熱情,其實那是駕車出游的平民;當不相干的汽車接連駛過時,他們又把這番熱情收回,貯藏在內心;在整個過程中,他們一想到王室在瞅著他們,就不禁胡思亂想,激動得兩腿發抖;敢情是王后在欠身致意吧,或是王子在敬禮吧;想到上帝賜予帝王家天堂般的生活,想到宮廷侍從和屈膝行禮,想到王后幼時的玩偶之屋,想到瑪麗公主[35]同一個英國公民結婚,更想到了王子——啊,王子!聽說他長得酷似老愛德華國王[36],但身材勻稱得多。王子住在圣·詹姆士宮,不過早上他也可能來探望母親呢。
薩拉·布萊切利就這么自言自語。她懷里抱著孩子,上下踢動著足尖,似乎她此刻就在平姆里科自己家里的火爐圍欄邊上,不過她的眼睛卻注視著墨爾街。當下,埃米利·科茨正在皇宮的窗前徘徊,她想到了那些女仆和寢宮,那里有無數女仆和寢宮。人群愈聚愈多,又有一個牽著一條亞伯丁[37]□狗的老先生和一些無業游民擠進來。矮小的鮑利先生在奧爾巴尼區置有房產,對人生的奧秘素來守口如瓶,但某些事情卻會使他突然大發議論,既不恰當,又相當感傷;譬如,窮婦人等著瞧王后經過——窮苦的女人,可愛的孩子、孤兒、寡婦、戰爭——嘖嘖!談起這一切,他竟然會熱淚盈眶。透過稀疏的樹木,一陣暖洋洋的微風輕輕吹入墨爾街,吹過英雄的銅像,也吹起鮑利先生的大不列顛心胸中飄揚著的國旗。當汽車轉入墨爾街時,他舉起帽子。當汽車駛近時,他把帽子舉得更高,人也站得筆直,讓平姆里科窮苦的母親們緊挨在他身邊。
忽然,科茨太太抬頭向天上眺望。飛機的隆隆聲鉆入人群的耳鼓,預示某種不祥之兆。飛機就在樹木上空飛翔,后面冒出白煙,裊裊回旋,竟然在描出什么字!在空中寫字!人人都仰頭觀看。
飛機猛地俯沖,隨即直上云霄,在高空翻了個身,迅疾飛行,時而下降,時而上升,但無論怎么飛,往哪兒飛,它的后面總曳著一團白色濃煙,在空中盤旋,組成一個個字母。不過,那是些什么字母呢?寫的是A和C,還是先寫個E,再寫個L呢?這些字母在空中只顯示片刻,瞬息之間即變形、融化、消逝在茫茫天穹之中。飛機急速飛開,又在另一片太空中描出一個K,一個E,興許是Y吧?
“Blaxo”[38]科茨太太凝視天空,帶著緊張而敬畏的口吻說。她那白嫩的嬰孩,靜靜地躺在她的懷中,也睜開眼望著天空。
“Kreemo”[39]布萊切利太太如夢游者一般輕輕低語。鮑利先生安詳地舉著帽子,抬頭望天。整個墨爾街上的人群一齊站著注視天上。此時此刻,四周變得闃無聲息,一群群海鷗掠過藍天,最初僅有一只海鷗領頭翱翔,接著又出現一只。就在這異常的靜謐和安寧中,在這白茫茫的純凈的氣氛中,鐘聲敲響十一下,余音繚繞,消泯在海鷗之中。
飛機調轉方向,隨心所欲地時而勁飛一陣,時而又向下俯沖,那么迅捷,那么自在,恰如一個溜冰運動員——
“那是E。”布萊切利太太說——
或許像個舞蹈家,那飛機——
“那是toffee[40],”鮑利太太說。
(汽車駛進了大門,沒有一個人向它注視;)飛機不再放出白煙,急速向遠處飛去,天空中殘留的白煙漸次淡薄,依附在一團團白云周圍。
飛機離去,隱沒在云層之后。四下里萬籟俱寂。被E、G或L這些字母圍繞的云朵自由地移動,仿佛注定要從西方飄向東方,去完成一項重大使命,雖然它的性質不容泄露,但是千真萬確,那是一項重大使命。突然,猶如穿越隧道的火車,飛機又撥云而出,隆隆的聲音響徹墨爾街、綠色公園[41]、皮卡迪利大街、攝政大街和攝政公園,傳入每個人的耳鼓。機身后面白煙繚繞。飛機往下俯沖,繼而又騰入高空,描出一個又一個字母——但它寫的是什么字呢?
在攝政公園的大道上,盧克麗西婭·沃倫·史密斯坐在丈夫身邊的座位上,抬頭觀看。
“瞧,瞧哪,賽普蒂默斯!”她喊道。因為霍姆斯大夫對她說過,要使她丈夫(他實際上并沒有什么病,只是有點心緒不佳)把興趣轉移到其他事情上去,不要老是想著自己。
賽普蒂默斯抬頭觀望,心想原來是他們在給我發信號哩。當然并非用具體的詞來表示,也就是說,他還不能理解用煙霧組成的語言;但是這種美、無與倫比之美是顯而易見的。他的眼中噙滿淚水,當他瞅著那些煙霧寫成的字逐漸暗淡,與太空融為一體,并且以他們無限的寬容和含笑的善意,把一個又一個無法想象的美的形態賜給他,并向他發出信號,讓他明白他們的意愿就是要使他無償地永遠只看到美,更多的美!淚水流下了他的面頰。
一位保姆告訴雷西婭[42]那個詞是“太妃”,他們在給太妃糖做廣告。她倆開始一起拼讀:t…o…f…
“K…R…”保姆辨認著字母,賽普蒂默斯聽到耳邊響起她那低沉、柔和的聲音,念出“凱伊”、“阿爾”,宛如音質甘美的風琴聲,但是她的嗓子還帶著一種蚱蜢般的粗厲聲,刺激他的脊梁,并把一陣陣聲浪傳送到他的腦海里,在那兒經過激烈的震蕩后才終止。這真是一大發現——人的嗓音在某種大氣條件下(人必須講究科學,科學至上嘛)能加速樹木的生長!雷西婭高興地把手重重地壓在他的膝上,就這樣,他被壓在下面,無法動彈;榆樹的枝葉興奮得波動著,波動著,閃爍著光芒,色彩由淺入深,由藍色轉為巨浪般的綠色,仿佛馬頭上的鬃毛,又如婦女們戴的羽飾;榆樹那么自豪地波動著,美妙之極!要不是雷西婭的手按住了他,這一切幾乎會使他癲狂,但是他不能發狂。他要閉上眼睛,什么也不看了。
然而,樹在向他招手,樹葉有生命,樹木也有生命。通過千千萬萬極細小的纖維,樹葉與他那坐在椅上的身體息息相通,把他的身軀上下扇動;當樹枝伸展時,他說自己也隨之伸展。麻雀在凹凸不平的水池邊展翅飛舞,忽上忽下,它們構成圖案的一部分;白色、藍色、中間嵌著黑色的樹枝。聲音和冥想交融,它們之間的間歇與聲音同樣意味深長。一個孩子在啼哭,遠處剛巧響起號角。所有這一切象征著一種新宗教的誕生。
“賽普蒂默斯!”雷西婭在呼喚他。他猛然驚醒。人們一定注意到他了。
“我到噴水池那邊去一會兒就回來,”她說。
因為她再也無法忍受。霍姆斯大夫盡可以說無關緊要。可是,她寧愿他不如死掉!瞧著他那樣愣愣地瞪視,連她坐在身邊也視而不見,這使周圍的一切都變得可怕,無論是天空、樹林、嬉戲的孩子,還是拉車,吹哨子,摔跤;一切都顯得可怕。她確實不能再和他坐在一塊了。但是他不肯自殺,而她又不能向任何人吐露真情。“賽普蒂默斯近來工作太累了……”她只能這樣告訴自己的母親。愛,使人孤獨,她想。她不能告訴任何人,現在甚至不能對賽普蒂默斯訴說真情。她回頭望去,只見賽普蒂默斯穿著那件舊大衣,拱著背,坐在座位上,茫然凝視。一個男子漢卻說要自殺,這是懦弱的表現。然而,賽普蒂默斯曾經打過仗,他以前很勇敢,不像現在這樣。她為他套上有花邊的衣領,給他戴上新帽子,而他卻毫不在意;沒有她在身邊,他反而更稱心。而她呢,如果沒有了他,什么也不能讓她感到幸福!什么也不能!他是自私的。男人都是如此。他沒有病。霍姆斯大夫說他沒有病。她攤開了手。瞧!她的結婚戒指滑了下來——她已這般消瘦。是她在經受煎熬呵——卻無人可告。
意大利遠在天涯,那里有白色的房屋。她的姊妹們坐在屋里編織帽子。那里的街道每天晚上都擠滿人群,他們邊散步邊嬉笑,不像這里的人那樣,半死不活地蜷縮在輪椅中,瞅著栽在花盆里的幾朵難看的花兒。
“你該去看看米蘭的公園嘛,”她大聲說。不過說給誰聽呢?
四周了無人跡。她的話音消逝了,仿佛火箭消逝一般。它射出的火花掠過夜空,淹沒在夜色之中,黑暗降臨,籠罩了房屋、尖塔的輪廓;荒山兩邊的線條漸趨朦朧,只留下漆黑一團。然而,這一切雖不可見,卻依然蘊含在夜色之中;盡管色彩已被吞噬,房屋上的窗戶也不復顯現,它們卻更深沉地存在著,表現出陽光下無從傳遞的意境——各種事物的煩惱及懸念,在黑暗中凝聚在一起,擠成一團。黑夜奪去了黎明帶給人們的寬慰。當曙光洗凈四壁的黑暗,照出每個窗戶,驅散田野上的薄霧,照見那些棕紅色奶牛在安詳地吃草,一切事物重又整整齊齊地呈現于眼前,恢復了生存。我孑然一身,多么孤寂!孤零零地站在攝政公園噴水池邊,她呻吟著(一面看著那印度人和他的十字架),也許好似在夜半時分,黑暗籠罩大地,一切界線都不復存在,整個國土恢復到洪荒時期的形態,宛如古羅馬人登陸時見到的那樣,宇宙一片混沌,山川無名,河水自流,不知流向何方——這便是她內心的黑暗。忽然,仿佛從何處拋來一塊礁石,她站在上面,訴說自己是他的妻子,好幾年前他們在米蘭結婚,她是他的妻子,永遠、永遠不會告訴別人他瘋了!她轉過身子,礁石傾倒了,她漸漸往下掉。因為他走了,她想——像他揚言過的那樣,去自殺了——去撲在大車底下!不,他還在那兒,依舊獨自坐在座位上,穿著他那件舊大衣,交叉著腿,瞪著眼,大聲自言自語。
人們不準砍伐樹木。世上有上帝。(他從信封背面得到這一啟示。)要改變世界。人不準因仇恨而殺戮。讓所有的人明白這一點(他記了下來)。他期待著。他傾聽著。一只雀兒棲息在他對面的欄桿上,叫著賽普蒂默斯,賽普蒂默斯,連續叫了四五遍,爾后又拉長音符,用希臘語尖聲高唱:沒有什么罪行。過了一會,又有一只雀子跟它一起,拖長嗓子,用希臘語尖聲唱起:沒有什么死亡。兩只鳥就在河對岸生命之樂園里,在樹上啁鳴,那里死者在徘徊呢。
他的手在那邊,死者便在那邊。白色的東西在對面欄桿后集結。但是他不敢看。埃文斯就在那欄桿后面!
“你在說什么?”雷西婭在他身旁坐下,突然問。
又被打斷了!她總是打斷他的思路。
遠離人們——他倆必須避開人們,他說(他跳起身來),立刻到那邊去,那里的樹下有幾張椅子。園內的斜坡宛如一段綠絨,空中有藍色和粉紅色煙霧幻成頂篷,遠處,在煙霧彌漫之中,參差不齊的房屋構成一道圍墻,車輛轉著圈子,嗡嗡作響;右邊,深褐色的動物把長長的脖子伸出動物園的柵欄,又叫又嚷。他倆就在那里的一棵樹蔭里坐下。
“你瞧,”她指著一小群男孩,央求他看,孩子們拿著板球柱,其中一個拖著步子,走了幾步,腳跟不動轉了個身,然后又拖著步子走,似乎他正在音樂廳里扮演小丑吶。
“瞧,”她懇求他看。因為霍姆斯大夫告訴過她,要讓他注意真實的事情,去聽聽音樂,打打板球——霍姆斯大夫說,她丈夫需要的正是板球這種有益的戶外活動。
“你瞧呀,”她重復一遍。
看吧,一個聲音對他說,卻杳無人影。他,賽普蒂默斯,乃是人類最偉大的一員,剛經歷了由生到死的考驗,他是降臨人間重建社會的上帝。他躺著,活像一床鋪著的床單、白雪堆成的毯子,永遠不會損壞,惟有太陽才能毀掉它。他永遠受苦受難,他是替罪羊,永恒的受難者,但是他不要扮演這角色;他呻吟著,揮手把那永久的受難、永久的孤獨推開了。
“瞧,”她再次說,因為他決不可在外面大聲自言自語。
“噯,瞧一下吧,”她懇求他。但有什么可瞧呢?幾頭羊,如此而已。
到攝政公園地鐵怎么走?——人們能告訴她怎么去攝政公園地鐵站嗎?——兩天前剛從愛丁堡[43]來的梅西·約翰遜想知道。
梅西·約翰遜覺得這一對看來有點兒古怪。一切都顯得異樣。她初次來倫敦,要到萊頓霍爾街她叔叔家去做事。這天上午她正穿過攝政公園,卻被坐在椅子上的一對男女嚇了一大跳:那個年輕女人似乎是外國人,那個男的,看上去瘋瘋癲癲。即使到她老的時候,她也不會忘卻這一情景。到那時,她的記憶中又會浮現五十年前某一個和煦的夏日早晨,她如何走過攝政公園的一幕,因為她僅僅十九歲,終于有機會來到倫敦;可是這一對男女多么古怪呀,她向他們問路,女的顯得很吃驚,猛地做了個手勢,而那個男人呢——看上去真不對勁,也許他倆正在吵嘴,也許正在訣別,也許……她知道他倆之間肯定出了什么事。現在,所有這些人(她已回到公園的大路上),這些石制花壇、整齊的花朵以及坐在輪椅上的老頭,他們多數是病人——這一切與愛丁堡相比,都顯得別扭。梅西·約翰遜加入了那群迎著微風緩步向前、目光迷離者的行列——松鼠棲息在枝頭,用嘴巴啄著,梳理毛皮;小水池邊麻雀展翅飛翔,尋找著面包屑;幾條狗兒一刻不停地圍著欄桿嬉戲,或互相追逐;同時,和風吹拂著他們,給他們那種冷漠地看待生活的凝視增添了幾分怪誕和平靜——當梅西·約翰遜加入這一行列時,她真想大叫一聲“嗬!”(因為那個坐在椅子上的青年男子把她嚇壞了,她知道肯定出了什么事。)
可怕!可怕!她想哭泣。(她離開了親人,他們曾警告她會出什么事的。)
為什么她不待在家里?她呼喊著,一面轉動鐵欄桿上的圓把手。
登普斯特太太(她常在攝政公園里吃早飯,把面包屑留給松鼠)在想:那姑娘依然十分無知;說真的,她認為還不如長得胖一點、懶散一點、期望少一點的好。她的女兒珀西愛喝酒。登普斯特太太感到,還是有個兒子好些。她在生活中吃了不少苦,如今看到像這樣的一位姑娘,她不由得微笑起來。你會嫁人的,因為你長得夠漂亮,登普斯特太太心里想。去嫁人吧,那時你就會明白嘍。哦,那些廚師,等等。每個男人都有特殊的性子。要是當時我能知道的話,會不會作出那樣的選擇呢?登普斯特太太捫心自問。她不禁想悄悄地向梅西·約翰遜進一言,讓自己那布滿皺紋的臉感受憐憫的一吻。她的生活可真不容易吶,她想。為了生活,她還有什么沒犧牲的呢?玫瑰花,體態,還有腿形(她把裙下肉團般的雙腳并攏)。
玫瑰花,她覺得可笑。全是廢話,親愛的。因為事實上,由于生活中有吃有喝,尋找伴侶,有歡樂也有悲傷,生活不僅是玫瑰花嘛。而且,讓我告訴你,卡里·登普斯特并不愿與肯蒂什城[44]中的任何女人交換命運。但是,她祈求憐憫。為了失去的玫瑰,憐憫她吧。她請求站在風信子花床旁的梅西·約翰遜給予她憐憫。
啊,瞧那架飛機!登普斯特太太不是總想到國外觀光嗎?她有個侄兒,是在異鄉的傳教士。飛機迅速直上高空。她總是到瑪甘特[45]去出海,但并不遠航,始終讓陸地呈現在她視野之中。她討厭那些怕水的女人。飛機一掠而過,又垂下飛行,她害怕得心都快跳了出來。飛機又往上沖去。登普斯特太太吃得準,駕駛飛機的準是個好樣的小伙子。飛機迅捷地越飛越遠,逐漸模糊,又繼續往遠處急速飛行:飛過格林威治[46],飛過所有的船桅,飛過一棟棟灰色教堂,其中有圣·保羅大教堂[47]和其他教堂;終于,在倫敦兩邊展現了田野和深棕色樹林,愛冒險的鶇鳥在林子里勇敢地跳躍,迅速地一瞥就啄起一只蝸牛,放在石塊上猛擊,一下、兩下、三下。
飛機急速往遠處飛去,最后只剩下一個閃亮的光點:那是理想,是凝聚點,象征人的靈魂(本特利先生就這樣認為,他正在格林威治精力充沛地平整他那塊草地);它也象征著人決心通過思維、愛因斯坦、推測、數學和孟德爾學說[48]去掙脫軀殼,離開住宅而遠走高飛——本特利先生正在雪松四周清掃,一邊這樣思索著——飛機又迅疾地飛去了。
爾后,一個衣衫襤褸、普普通通的男人挾著只皮包遲疑地站在圣·保羅大教堂的臺階上,因為教堂里一片芳香,多么熱忱的歡迎,多少個飄揚著旗幟的墳墓,那是勝利的標志,但不是戰勝軍隊的標志,而是戰勝那煩擾的追求真理之心,他思忖,正是這種心思使我茫然若失;況且,他想,教堂還給予你伴侶,邀請你成為社團的一員,大人物屬于它,殉難者為它犧牲;他兀自想,為什么不進去呢?把這個裝滿傳單的皮包放在圣臺與十字架前,它們象征一種已升華到無從尋求、無從問訊、亦無法表達而變得虛無飄渺的東西——他想,為什么不進去呢?正當他踟躕之時,飛機又出現在勒德門圓形廣場上空。
多奇怪,一片岑寂,闃無聲息,惟有車輛在行駛。飛機似乎沒有人指揮一般,任意地疾飛。當下它不斷升入高空,直上霄漢,仿佛是什么物體,純粹為了娛樂,欣喜若狂地上升,機身后面噴出一團白煙,在藍天盤旋,描出字母T、O和F。
“他們在看什么?”克拉麗莎·達洛衛問開門的女仆。
這所房子的大廳涼快得像個地窖。達洛衛夫人把手遮在眼睛上方。當露西把門關上時,達洛衛夫人聽見露西的裙子發出窸窣聲,感到自己像個遠離塵世的修女,覺察到熟悉的面紗裹住了面容,往日的虔誠得到了報答。廚娘在廚房里吹口哨。她聽到打字機的嗒嗒聲,這便是她的生活,她靠著大廳的桌子,垂下頭,領受著這種影響,感到獲得了祝福,心靈亦凈化了。她拿起記錄電話內容的小本子,喃喃自語:這樣的時刻是生命之樹上的蓓蕾、黑暗中的花朵(仿佛有一朵可愛的玫瑰在為她一個人苞放);她拿起了小本子,一面思忖:自己一刻也沒有信仰過上帝,但正因為如此,她更需要在日常生活中對仆人,還有對狗和鳥兒予以報答,主要的是要報答她的生活的支柱、她的丈夫理查德——報答那些歡快的聲音、綠色的燈光,甚至那廚娘的口哨聲,因為沃克太太是愛爾蘭人,整天都在吹口哨呢——她想,人必須償還這些悄悄積貯的美好時刻。她拿起小本子,露西站在一旁,試圖向她解釋:
“太太,達洛衛先生……”
克拉麗莎繼續看本子上記的電話:“布魯頓夫人想知道,達洛衛先生是否能與她共進午餐?”
“太太,達洛衛先生讓我告訴您,他不回來吃午飯了。”
“天哪!”克拉麗莎嚷道,她這樣說是為了使露西也能感受她的失望(并非痛苦),使她感到她們之間的默契,領會其中的含義,并體驗紳士淑女如何相愛,同時平靜地憧憬自己的未來;露西小心地拿起達洛衛夫人的陽傘,仿佛那是女神戰勝歸來時留下的神圣武器,隨即把它放在傘架上。
“再也不要怕,”克拉麗莎勉勵自己。再也不怕太陽的炎熱。因為,布魯頓夫人請理查德而不請她參加午宴,這件事使她覺得安身立命的時刻晃動了,猶如河床上一棵草感到船槳的劃動而搖曳不定,她也同樣地搖晃,同樣地顫抖。
米利森特·布魯頓沒有邀請她。據說她的午宴別具一格,挺有味兒。庸俗的妒忌不能離間自己和理查德的感情,可是她怕光陰似箭,從布魯頓夫人臉上她就看到生命逐漸萎縮,好似刻在冰冷石塊上的日晷;年復一年,她的生命一點一點被切除;余下的時光不能再像青春時期那樣延伸,去吸取生存的色彩、風味和音調。以前,當她走進一個房間,室內便充滿她的氣息,當她站在客廳門口躊躇片刻時,常會領略一種美妙的懸念,恰似跳水員即將縱身跳下而感到捉摸不定,遲疑不前,因為在他下面,海水忽明忽暗,波浪眼看要訇然卷騰,卻只輕柔地撥開水面,滾滾向前,掀起水珠晶瑩的蔓草,旋即卷過,把它們隱沒了。
她把本子放在大廳桌上,然后手扶欄桿,悠悠地起步上樓,似乎她赴宴歸來,宴會上這個或那個朋友反射出她的音容笑貌;似乎她關上門,走了出來,孤零零地面對可怖的黑夜,或者,更確切地說,面對這個實實在在的六月早晨的凝視;不過她知道并且感到,這一天的早晨對某些人來說,卻發出玫瑰花瓣似的柔和的光輝;她停留在打開的樓梯窗口,它傳來帷簾的飄拍聲和狗的吠聲,也帶來一天的磨練、成長和成熟;她覺得自己一下子萎縮了,衰老了,胸脯都癟了;恍惚自己在戶外,在窗外,悠悠忽忽地脫離自己的軀殼和昏昏沉沉的頭腦;這一切都是因為布魯頓夫人沒有請她參加午宴,據說那位夫人的午宴挺有味兒哩。
就像修女退隱,又像孩子在寶塔上探險,她走上樓去,在窗前停留片刻,走進浴室。室內鋪著綠色地氈,有一個水龍頭在滴水。生命的核心一片空虛,宛如空蕩蕩的小閣樓。女人必須摘下漂亮的衣飾。她們必須在中午卸裝。她把發針插入針插,把綴著羽毛的黃帽子放在床上。寬大的白床單十分潔凈,兩邊拉得筆挺。她的床會越來越窄。半支蠟燭已燃盡。她曾經入迷地讀馬伯特男爵的回憶錄,在深夜里念著關于從莫斯科撤退的記載。因為議院會議很長,理查德回來得晚,所以他堅持,必須讓她在病后獨自安睡。然而,實際上她寧愿讀有關從莫斯科撤退的記載。這一點他也知道。于是她便獨自睡在斗室中,在一張窄床上;由于睡不好,就躺著看書,心里總感到,自己雖然生過孩子,卻依然保持童貞,這一想法恰如裹在身上的床單,無法消除。她在少女時期多么可愛,而忽然,有那么一刻——譬如那一回在克利夫登樹林下的河岸邊——當時,就由于那種冷漠的性情,她讓他失望了。另一回是在康斯坦丁堡,以后一再發生同樣的情況。她知道自己的缺陷。說到底,既不是美貌,也不是理智,而是一種內在的核心,滲透全身;一種熱烈的情感沖破表層,使男女或女性之間冷淡的接觸變得波動。她能隱約地覺察到這點。她厭惡它,對它懷有莫名其妙的戒心,她覺得,或許是天生的,乃是(一貫明智的)大自然所賜;可她有時卻不禁被一個女人的魅力吸引,并非被一個少女,而是被一個訴說自己的困窘或愚蠢行為的女人所吸引,她們經常來向她傾訴。不管是出于憐憫,還是迷戀她們的美貌,或者因為自己年長,或者完全由于偶然的巧合——譬如,聞到一縷幽香,聽到鄰家的小提琴聲(在某種時刻,聲音的力量如此奇異)——她在那時確實感受到人們均有的感覺。這一感覺瞬息即逝,但已足夠。那是一種驟然的啟示,恰如一絲紅暈,仿佛一個人在臉紅時,想遏制,卻越漲越紅,也就任其自然,急忙跑到最遠的角落,在那里微微顫抖,感到外界逼近、膨脹,孕育著某種驚人的意蘊、某種壓不住的狂喜,它沖破稀薄的表層,噴涌而出,帶著無窮的慰藉,去填補裂痕和創痛。然后,就在那一瞬間,她看見了光明:一根火柴在一朵藏紅花中燃燒,一種內涵的奧妙幾乎得到詮釋了。然而,近景消失,堅硬的物質軟化了。那一瞬間——消逝了。同這些時刻(包括跟女人在一起的時刻)相比(她放下帽子),眼前只有一張床、馬伯特男爵的書、燒剩的半支蠟燭。她躺在床上,無法入眠,聽見地板發出嘎吱嘎吱的響聲,燈光照亮的屋子驀地暗下來;要是她抬起頭,便能隱約聽到理查德非常輕地轉動門把時發出微微的咔嗒聲,他只穿著襪子,躡手躡腳地上樓,卻經常失手把熱水袋掉在地上,于是他狠狠地罵自己!當下,她笑得多歡呵!
可是(她把外套撂在一邊,思索著),關于愛情這一問題,同女人的相愛,又是怎么回事呢?就說薩利·賽頓吧,自己過去和薩利·賽頓的關系,難道不是愛情嗎?
薩利坐在地板上——那是她對薩利的第一個印象——雙手抱膝,坐在地板上抽煙。是在哪兒?是在曼寧家嗎?還是在金洛克·瓊斯家?反正是在某次聚會上(她記不清地點了),因為她清楚地記得,自己問過那個跟她在一起的男子:“那是誰?”他告訴了她,又說,薩利的父母關系不好。(當時她大為吃驚——做父母的竟然會吵架!)不過她的眼光整晚都離不開薩利。她具有克拉麗莎最愛慕的那種獨特的美:黝黑的皮膚,大大的眼睛,還有一種近乎放浪的性格,好像她無論說什么、做什么都毫無顧忌,這種性格正是克拉麗莎缺乏的,因而一直羨慕;這種性格多半外國人有,在英國婦女身上卻不尋常。薩利總說她有法國血統。她的一個祖先曾當過瑪麗·安東內特王后[49]的侍臣,被砍了頭,留下一只紅寶石戒指。那年夏天薩利到布爾頓來住一陣,有一天晚飯后,她突然出乎意料地闖進門來,身上一文莫名,興許為了她這種行徑,可憐的海倫娜姑媽十分惱火,始終沒有原諒她。原來薩利家中發生了一場大爭吵,她一氣之下沖出了家門。當她來到克拉麗莎家時,確實身無分文——她典押了一枚胸針才來成的。那一晚,她倆整整談了個通宵。薩利使她第一次感到布爾頓的生活多么閉塞。她對于性愛一竅不通——對社會問題也一無所知。有一次,她曾看見一個老頭暴死在田里——也曾看到剛產下牛犢的母牛,想跟人談談,可是海倫娜姑媽從不喜歡談任何事情(當薩利給她看威廉·莫里斯[50]的書時,不得不用棕色紙包上封面)。她與薩利坐在頂樓上她的臥室內,連續幾小時絮絮而談。她們討論生活,討論如何去改造世界。她們要建立一個廢除私有財產的社會,還確實為此寫過一封信呢,但并未寄出。誠然,那是薩利的主意——不過,她很快就和薩利同樣激動——早餐前坐在床上讀柏拉圖的哲學著作,也讀莫里斯的文章,還按鐘點念雪萊的詩哩。
薩利的力量令人驚嘆,她天賦高,有個性。譬如,她對花的態度就不尋常。在布爾頓,家里人總在桌子上擺一排呆板的花瓶,薩利卻到外面采來了蜀葵、大麗花——還有各色各樣的鮮花,人們從未見過這些花擺在一起——她把花朵摘下,放在一碗碗水中,讓它們在水面漂浮。當夕陽西下,人們進來吃晚飯時,看到這一景象,確實感到別致。(當然,海倫娜姑媽認為那樣對待花是作孽。)還有一次,她去洗澡,忘了拿海綿,就光著身子沿走廊跑去。那個陰郁的老女仆埃倫·阿特金斯到處咕噥——“要是給哪位先生看見了可怎么辦?”說真的,薩利的確叫人震驚。父親則嫌她不注意修飾。
回想起來,感到奇怪的是,她對薩利的感情又純潔又忠誠,不同于對男子的感情。毫無私心,而且,還有一種只能存在于女人之間,尤其是剛成年的女子之間的特性。對于她來說,這種感情始終是保護性的,它的形成來自于一種合謀,一種預感,仿佛有什么東西必然會把她倆拆散(她們談起婚姻,總把它說成災難),因而就產生了這種騎士精神,一種保護性的感情。同薩利相比,這感情在她身上表現得更為明顯;因為在那些日子里,薩利完全肆無忌憚,為了表現一番,她會干出最荒謬的勾當來,譬如繞著平臺的欄桿騎自行車,抽雪茄煙。她確實荒唐——荒唐透頂!可是,至少對于她來說,薩利的魅力是不可抗拒的,至今依然記得,自己曾站在那頂樓臥室里,手里握著暖水壺,朗朗自語:“她就在這屋檐下……她就在這屋檐下!”
然而,這些話如今對她毫無意義了,甚至不能引起她舊情復萌。但是記憶里還保存著昔日的情景:她激動得渾身發冷,如醉如癡地梳理頭發(現在當她取下發針,放在桌臺上,開始梳頭時,往昔的感情又涌上心頭),白嘴鴉在淺紅色暮靄中得意地上下飛舞,她穿戴整齊,走下樓去,當她穿過大廳時,心中感到:“要是此刻死去,那將是莫大的幸福。”這便是她的心情——奧賽羅式的心情,她深信自己的感情與莎士比亞想讓奧賽羅感受的情感同樣強烈,而這一切都是由于她穿著白上衣,下樓去吃飯,將與薩利·賽頓相見!
薩利穿了件粉紅色的薄紗衫——這可能嗎?不管怎樣,她看上去全身發亮,光彩奪人,像小鳥兒,又像飄來的氣泡,在荊棘叢中附麗片刻。一個人在戀愛時(這難道不是戀愛嗎),最難理解的是,別人竟會無動于衷。海倫娜姑媽吃完飯就走開了,父親在看報。彼得·沃爾什可能也在場,興許還有老卡明斯小姐;約瑟夫·布賴科普夫肯定也在,因為這可憐的老人每年夏天都要住好幾個星期,假裝和她一起讀德文,實際上卻在彈鋼琴,用拙劣的聲調唱勃拉姆斯[51]的樂曲。
這一切只是為了襯托薩利而已。她站在爐邊和克拉麗莎的父親談話,聲音娓娓動聽,使她所說的一切聽起來像一種愛撫,父親也不由得被她吸引了(他曾借給她一本書,后來卻發現書被擱在露臺上,淋得濕透,對此他始終不能忘懷),隨即她突然說:“悶在屋里太可惜啦!”于是他們就到露臺上來回散步。彼得·沃爾什與約瑟夫·布賴科普夫繼續談著瓦格納,她和薩利稍微落在后面。隨后,她倆走過一個種著花的石甕,這時,她整個生命中最美妙的時刻來到了:薩利止步,摘下一朵花,親吻了她的嘴唇。當時的情景可以說是天翻地覆!別人都消失了,只有她與薩利。她覺得自己得到了一件包好的禮物,要她收藏,但不能窺視——然而,當她們(來來回回,來來回回)散步時,她偷偷瞅了一下,那是一顆鉆石,一件無價之寶,外面包上封皮,也許是寶石的光芒透射出來,那是神靈的啟示,宗教的感情!——正在此刻,老約瑟夫和彼得走到她倆面前:
“在看星星嗎?”彼得問。
就像一個人在黑暗中撞在花崗石墻上!多討厭,多可怕!
并非為了自己而有這感覺。她只是感到薩利被傷害與虐待了;她覺察到彼得的敵意,他的嫉妒,以及他要介入她與薩利之間的決心。這一切她看得很清楚,恰如人們在閃電的剎那間看清一片景色——而薩利(克拉麗莎從未那么強烈地愛慕她!)卻昂然置之不理,我行我素。她笑起來,還讓老約瑟夫告訴她星星的名字,這卻是他十分樂意地認真做的事。她站著,傾聽著。她聽到了星星的名字。
“嚯,這真可怕!”克拉麗莎自言自語,仿佛她一直預感到,會有什么事情來擾亂、破壞她那幸福的時刻。
然而,以后彼得給了她多少情誼呵!每逢想起他來,不知怎的,她總會記得跟他的爭吵——也許是因為她非常需要他對她的好評。他常用這些詞語評論她:“多愁善感”,“講究文明”;她每天的生活都從這些話開端,好像是他在保護她。她讀的一本書是“感傷”的,她對待生活的態度也是“感傷”的。如今,她一味回憶過去或許也是“多愁善感”吧。不知道他回國后會怎么想呢?她沉思著。
會不會認為她老了?他回來后會這樣說嗎?興許是她覺察他心中認為她老了呢?確實,打從病后,她的臉色幾乎蒼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