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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譯本序

多少年來,談起意識流,不少人似乎認為,那純粹是藝術技巧或創作手法的問題,這類小說沒有多少思想性和社會意義。在西方,也有人持相仿的觀點。例如,當代英國影響頗大的文學評論家里維斯教授批評弗吉尼亞·伍爾夫(1882—1941)的作品意義不大,價值不高,因為其小說未充分反映現實,盡管她是技巧卓越的藝術家;并說,以伍爾夫為核心的勃盧姆斯伯里集團[1],乃是一群孤芳自賞、蔑視傳統與其他流派的文人雅士,心胸狹窄,視野不廣。我國某些評論家也有類似的論調,譬如有人指責伍爾夫“對生活和現實的看法是片面的,她忽視了人的社會性,把人際關系和主觀感受放在社會的真空中來觀察和描寫”。

對意識流作家及作品的另一重要觀點,涉及傳統與創新。相當流行的一種見解是:在當年(20世紀20—30年代),意識流是嶄新的、獨創的文藝理論與創作方式,完全擺脫傳統,反其道而行之。

以上所云,均有一定根據與道理,但又不盡然。因為,意識流小說并非一味注重技巧,而是同作家的人生觀、作品的思想內容密切相關的;在某些篇章中具有相當強烈的社會性,以至尖銳的批判性;或許可以說,在這方面不亞于現實主義小說吧。弗吉尼亞·伍爾夫以及某些趣味相近的文人,并非純粹的象牙塔里的精神貴族,而是在一定程度內,具有社會意識與民主傾向的知識分子,有時頗為激烈,甚至偏激哩。不過,歸根結蒂,伍爾夫之輩是以資產階級的個性主義、自由主義、人道主義和非理性主義來揭露與批判偽善的、扼殺性靈的資產階級倫理、習俗、偏見和理性主義,貌似一針見血,其實浮光掠影而已。

總之,這位女作家同她針砭的對象,宛如一棵樹上的花果枝葉,色澤或濃或淡,個兒或大或小,盤根錯節,姿態橫生,外觀異趣而根子則一。

就社會意識和民主思想而言,弗吉尼亞·伍爾夫曾在一些論著中表達了自己的體驗。譬如,在論文《斜塔》(The Leaning Tower)內,她以形象化的比喻描述:在一九一四年之前,現代英國杰出的作家大都出身于上層階級(除了戴·赫·勞倫斯),攻讀于高等學府,可稱“天之驕子”,踞于金塔之頂,不了解也不想接近大眾。然而,一九一四年之后,這座寶塔逐漸傾斜了,作家們再也不能“閉塔自守”,而逐步認識到:金塔原來是建立在非正義的基礎上,易言之,他們的家世、財富與教養,都來源于非正義的制度。即使像勞倫斯這個礦工的兒子,成名后也不會保持礦工的本色。

伍爾夫特別同情一般婦女與窮人,在各種場合及著作中為他們呼吁,成為現代西方女權主義的先驅者。她強調,應該維護這兩種人的權利,提高其社會地位。例如,在名著《自己的房間》(A Room of One's Own,1929)中,她主張,每個有志于文藝的婦女都應有自己的書齋,不受干擾地進行創作。在這本小冊子的開端,她先描寫有一次參觀“牛橋”[2]的感受。據說,由于她是女人,就被禁止在堂堂學府里男研究員們用的一塊草坪上走動。此外,在不列顛博物館等圖書館內,男子撰述的關于女性的書汗牛充棟,而婦女所寫的關于男性的書卻絕無僅有,豈非不公平之至?

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后,伍爾夫在文章及演講中表示懇切的希望:戰后能建立沒有階級的社會,其中所有的人,不論男女或窮富,都有享受教育和文化的權利。此外,她還在書信內企望消除有產者同無產者的隔閡,讓工人成為作家,從而使生活變得豐富多彩,文藝更多樣化。在當時的英國社會條件下,這些理想近乎“烏托邦”,但畢竟表達了這位女作家的民主傾向。

正由于伍爾夫有這種思想,她在作品里對英國資本主義社會的陰暗面與頑固勢力加以諷刺、暴露及批判;同時,對于被欺凌、被壓抑的“小人物”寄予深切的同情和憐憫。就以《達洛衛夫人》為例,伍爾夫曾在日記中明確地闡述這部小說的主題思想和社會意義:“在這本書里,我要表達的觀念多極了,可謂文思泉涌。我要描述生與死、理智與瘋狂;我要批判當今的社會制度,揭示其動態,而且是最本質的動態……”[3]作者在小說中精心塑造了兩個針鋒相對的典型:一個是代表上流社會與習慣勢力的“大醫師”威廉·布雷德肖爵士;另一個是平民出身的賽普蒂默斯·沃倫·史密斯,他由于在歐戰中服役,深受刺激,加上憤世嫉俗而精神失常,終于自戕。作者以銳利的筆鋒強烈地譴責前者,而懷著由衷的同情描述后者的苦難。她把批判的鋒芒凝聚在那名醫身上,指明他及其象征的保守勢力,乃是窒殺賽普蒂默斯這類犧牲者的個性,迫使他走上絕路的劊子手。

布雷德肖大夫有一個得意的口頭禪,常用來告誡病人:必須有“平穩感”,即處世要四平八穩、循規蹈矩,切忌與眾不同、異想天開,而要為了社會的福祉,始終穩健。對此,作者鞭辟入里地譏諷:“威廉爵士崇拜平穩,因而不僅使自己飛黃騰達,并且使英國欣欣向榮;他及其同道禁閉瘋子,嚴禁其生育,懲罰其絕望的行徑,使不適宜生存的人不能傳播他們的觀點,直到他們遵從他那‘平穩感’的教誨……”總之,要每個人都順從資產階級社會的習俗、制度和秩序,決不可離經叛道,事實上,要眾人都成為毫無性靈的傀儡。在這種氛圍里,賽普蒂默斯被逼得發瘋,但不肯屈從,不愿隨波逐流,寧可自盡來維護個性與獨立的精神。

關于這一要點,小說里有一節饒有意味的描繪:當情節的關鍵(達洛衛夫人舉行的晚宴)達到高潮時,貴賓們正在觥籌交錯、盡情歡樂之際,突然由布雷德肖夫婦傳來賽普蒂默斯跳樓自殺的消息。達洛衛夫人心有靈犀,立即想象,那青年的靈與肉都是被那名醫扼殺的:“如果那年輕人曾去威廉爵士診所求醫,而爵士憑他的權力,用他一貫的方式迫使病人就范,那青年很可能會說:活不下去了。”實際上,他是以死來抗議壓制與迫害,保持自由的心靈和人的本色。達洛衛夫人對死者深表同情,并在內心涌起息息相通的共鳴。然而,她畢竟是位貴婦人,世俗的桎梏牢不可破,她不可能也不愿同習慣勢力決裂,相反,卻有根深蒂固的虛榮心和迎合上流社會的本能;于是只得采取折衷的辦法,在熱鬧的宴會中,悄悄地躲入斗室,以消極方式衛護純凈而孤獨的性靈,實質上反映了女主人公矛盾的性格。

她性格中獨立不羈的一面,也表現在對家庭女教師基爾曼的深惡痛絕,主要因為那陰郁的女人力圖轉化其學生(達洛衛夫人的女兒伊麗莎白),千方百計企圖改變那少女的信仰,強求她皈依基爾曼自己信奉的宗教。關于這一點,作者概括道:“穩健有一個姐妹,不那么笑里藏刀,卻更強大、更可怕……她名喚轉化,慣于蹂躪弱者的意志,熱衷于炫耀自己,強加于人,硬把自己的形象銘刻在眾人臉上而得意揚揚。”這種專橫的作風使達洛衛夫人打心坎里憎惡,因為她“從來不想轉化任何人,只愿每個人保持本來面目”。然而,基爾曼卻煞費心機、不擇手段地要轉化伊麗莎白。這一強烈愿望充分體現在基爾曼帶伊麗莎白去百貨商店的場景中。那少女在店里伴著絮絮叨叨的女教師,委實不耐煩,渴望離去,基爾曼卻兀自思量:“倘若我能抓住她,抱緊她,使她絕對服從自己,那死也甘心了。”最后,伊麗莎白忍無可忍,徑自奔出店門,把女教師撇在里面。到了街上,少女“感到自由自在,真高興呵!清新的空氣那么爽快,而在百貨商店里,簡直悶死人吶”。

上述兩節乃是這本小說揭露與批判的聚焦點。相形之下,作者以漫畫筆觸描摹達洛衛家的清客——宮廷侍從休·惠特布雷德,俗不可耐的勢利小人——只是輕描淡寫而已,但也一語道破其本質:“他沒有心肝,沒有腦子,徒有英國紳士的儀表與教養罷了。”簡括得很,卻入木三分。

至于本文開端標舉的另一要點——傳統與創新,也可用《達洛衛夫人》為例證。作為意識流小說的代表作之一,這本作品自然富有意識流技藝的特征,并且是主體;在當年,這種另辟蹊徑的試驗堪稱創新。然而,伍爾夫并不割斷歷史、拋棄傳統;相反,在塑造典型人物,刻劃矛盾性格,精心布局,鋪敘情節,逐步推向高潮,運用對比手法與個性分明的對話,交替穿插銳利的諷刺、強烈的譴責、幽默的筆調和詩意洋溢的抒情等方面,都同傳統小說有相似之處,甚至可謂一脈相承。

譬如,《達洛衛夫人》的情節僅僅描寫這位議員夫人于一九一九年夏季,在倫敦一天的活動;從清晨離家去為即將舉行的宴會買花,直到子夜晚宴散席為止。看來十分簡單,卻是經過蓄意構思的。全書以女主人公為核心,晚宴為樞紐,突出地塑造兩個極端對立的典型,賽普蒂默斯與布雷德肖,同時描繪上、中層階級形形色色的人物,作為襯托。通過所有這些角色的活動(包括內心波動和日常行為)、糾葛與沖突,特別緊扣中心人物的思想感情,使各種細節與事件跌宕起伏,步步深化,趨向高潮,戛然而止,卻又余音繚繞。總之,在主題、內容和結構上,這部意識流小說基本上類似映照世態、描摹人情的現實主義小說,而不像后來許多標新立異的小說家不屑于刻意描繪形象,或苦心構思情節。

事實上,弗吉尼亞·伍爾夫不僅在創作中而且在評論里結合新與舊,在繼承傳統的基礎上力求創新。她在有代表性的論著《貝奈特先生和布朗太太》[4]中宣稱:“小說首先是關于人;”又說,“一切小說都是寫人物的,同時也為了描述性格,而不是為了說教或歌頌……”這同“文學即人學”的傳統觀點是一致的。作為有創見的文藝批評家,伍爾夫并不全盤否定傳統,而相當贊賞十八、十九世紀的現實主義小說,如笛福、奧斯丁、勞倫斯·史特恩和喬治·艾略特等的作品,尤其贊揚哈代的小說。在評論法國文學時,對文藝復興時期人文主義散文家蒙田、近代現實主義小說家福樓拜,以及倡導意識流的另一巨擘普魯斯特同樣贊美。此外,這位英國女作家格外推崇以托爾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和契訶夫等為代表的俄羅斯文學,稱托翁為“真正的大師”,“《戰爭與和平》描寫了人類一切經驗同感受”;而她和喬伊斯的作品僅僅是“零星的札記”而已。

弗吉尼亞·伍爾夫之所以能綜合傳統與創新,除了其他因素,家庭教養同個人身世起了頗大作用。她出身于書香門第,祖上幾代為達官顯宦。其父雷斯利·史蒂芬是德高望重的學者,崇尚理性主義及自由主義的倫理學家,又是文藝評論家和傳記家(曾編纂巨著《國家名人詞典》),并且是劍橋大學的“元老”之一。他的原配是大作家薩克雷之女,續弦是朱莉亞·德克沃斯,即弗吉尼亞的生母。這位日后的女作家深受父母的熏陶,她繼承了父親高超的智力、穎異的悟性與洞察力(但逐漸懷疑以至背離老父嚴峻的道德觀念);同時繼承了母親熱愛生命和生活的本能(盡管還有悲觀厭世的一面)。

她父親生前交往的大都是文化界名流,如小說家哈代、麥瑞迪思、亨利·詹姆斯,美術史家與評論家魯斯金等,經常是史蒂芬家的座上客。此外,他有大量藏書,因而弗吉尼亞于青少年時期即博覽群書,讀遍柏拉圖、索福克勒斯、普魯塔克同斯賓諾莎等所撰文、史、哲經典名著,奠定了深湛的文化基礎。由于她自幼羸弱,未入學校受正規教育,而是在父親教導下,以自修為主。這使她在以后的創作及評論中,既擺脫了清規戒律與學究氣,又養成了非正統觀念,我行我素,隨意抒寫。

另一方面,她同劍橋大學的淵源很深,因為父、兄曾在那古老的學府里攻讀或任教。她正是通過兄長沙佩的介紹,結識了劍橋的不少師生,其中包括李奧納特·伍爾夫,即她日后的丈夫,一位具有社會主義傾向的政論家和經濟學家,也是文學批評家。婚后,于一九一七年,夫婦倆創辦霍加斯出版社,陸續刊行了當年的“新秀”如小說家愛·摩·福斯特、凱塞琳·曼斯菲爾德,史學家與傳記家列頓·司屈雷基(《維多利亞女王傳》等的作者)以及詩人托·斯·艾略特的作品,對現代英國文學的發展起了開風氣之先的作用。不久,勃盧姆斯伯里區的伍爾夫家成為一個小集團的中心;除了上述諸人,尚有美術評論家羅杰·弗拉伊(首先評介法國后期印象派的英國人)、畫家鄧肯·葛蘭特、哲學家羅素與經濟學家凱恩斯等,均為當時的“新星”。

這個小圈子是影響深遠的英國早期先鋒派,其特征是獨樹一幟,情趣雋雅,審美感與鑒賞力極為敏銳,文藝創作標準甚高,學術氣氛濃厚;并且蔑視宗教傳統和社會習俗,在這方面深受劍橋哲學教授G·E·摩爾(中間偏左的不可知論者)的啟迪。

弗吉尼亞·伍爾夫就在這新舊遞嬗的時代、社會環境和文化思潮中生活與創作。她一生共寫了九部長篇小說,若干短篇小說,一個劇本和一部傳記,三百五十多篇文藝評論及隨筆,并譯過托爾斯泰的談話錄與情書集(1923)。她逝世后,由丈夫和友人整理并出版其日記(1953)、書信(1956)以及自傳(1976)。長篇小說內的重要作品是:《達洛衛夫人》(1925),《到燈塔去》(1927),《奧蘭多》(1928),《波浪》(1931)和《歲月》(1937)。西方評論家一般認為,最具意識流特色的是《達洛衛夫人》,迄今讀者最欣賞的是《到燈塔去》,而在獨特的藝術上臻于化境之作則是《波浪》。

伍爾夫撰述的文藝批評起先大都發表于《泰晤士報文學增刊》與《紐約先驅論壇報》等報刊上,因為她是特約撰稿人。以后結集,題為《普通讀者》(兩卷,1925,1932)。這是作者自謙,意為這些文章是一個普通讀者所寫,任意鑒賞,信筆拈來,并非嚴肅的論文。其實,這正是女作家評論的特點:獨抒己見,揮灑自如,夾敘夾議,機趣橫生,娓娓而談,毫無說教或枯索之嫌。在所有評論中,代表性的力作有四篇:除了上文所引《貝奈特先生和布朗太太》以及《自己的房間》之外,乃是《現代小說》與《獨木橋式的藝術》。這幾篇和大部分評論,在她去世后,由李奧納特匯編成《弗吉尼亞·伍爾夫文集》(四卷,1966—1967)。

在女作家三十余年筆耕生涯里,貫串著一出悲劇,使她身心交瘁,創作蒙受損害;即她反復被憂郁癥侵襲,屢次瀕于精神分裂,終于絕望,投河自盡。[5]

實際上,每當伍爾夫完成一部小說,病魔便來糾纏,困擾不堪,幾乎精神崩潰;但每次她都竭力挺住,同病魔周旋、搏斗,復原后又以更大的熱忱投入寫作。這種獻身于藝術的韌性,同喬伊斯晚年瀕于失明而堅持創作的毅力足以媲美了。從另一角度來看,也可以說她致力于創作是為了戰勝病魔,追求解脫吧。

盡管伍爾夫寫作時神志清醒,但痼疾的陰影勢必在小說與文章內隱現,甚至相當濃重。譬如在《達洛衛夫人》里,當女主人公克拉麗莎在晚宴將散席時,聽到賽普蒂默斯自殺的噩耗,立刻覺得自己“很像那陌生的年輕人……多奇怪,對他毫無所知卻又那么熟悉”。同時,她猜準了那青年是跳樓而死的,迫使他尋短見的是布雷德肖之流。所有這些感觸與想象,在一定程度內,折射了作者的心境。

小說并非自傳,其中人物不等于作者,然而,作者的經歷和思想感情會以間接而曲折的方式,移植在某些形象及細節內。在這一點上,克拉麗莎與賽普蒂默斯影射了女作家的復合性格以及內心沖突。具體地講來,克拉麗莎代表作者樂生、理智與隨俗的本性,特別體現在她同丈夫理查德·達洛衛和情人彼得·沃爾什的“三角”糾葛中;經過不少波折與再三權衡之后,克拉麗莎終于嫁給平庸而可靠的議員達洛衛,舍棄了心地淳厚、耽于幻想而不諳世故的“浪子”沃爾什,盡管未能忘情于他,即使在他浪跡天涯(印度)之時,也念念不忘。

另一方面,賽普蒂默斯則象征女作家內心深處孤傲、高潔和厭世的情緒。事實上,伍爾夫曾在日記中透露,她要“探討瘋狂與自殺的根源,比較常人同狂人各自心目中的世態”。按這本小說最初的計劃,并無賽普蒂默斯這一角色,最后自盡的乃是克拉麗莎;以后,作者改變初衷,增加了那年輕的“瘋子”,為了讓他體現“狂人的真諦”,而克拉麗莎成為“正常的真理”的化身。其實,前者更真切地映現了作者的深層心理。她還在日記中流露,她曾聽見鳥兒用希臘語啁鳴,正如賽普蒂默斯的幻覺。此外,她在第二次精神危機中,也如小說里那狂人的結局,渴望跳樓,一死了之。

疾病的消極影響不僅表現在內容上,并且從文體中也能看出蛛絲馬跡。無論在小說或論著內,伍爾夫的文筆時常是即興的、跳躍式的,似乎心血來潮、一揮而就,或顛來倒去、自相矛盾;某些評述條理不清,論證不夠嚴謹,引語有些失實。固然,這種風格可謂意識流的特征,但也是神經質的缺陷吧。

長期的精神抑郁以至幾乎錯亂,乃是伍爾夫厭世的一個重要因素。當然還有其他原因,尤其是動蕩的時代、紊亂的社會以及植根于異化的思潮,也起了很大的反面作用。伍爾夫經歷了兩次世界大戰,殘酷的烽火使她震驚,尤其是法西斯對倫敦的反復大轟炸,更使她震撼不已,甚至想象希特勒很可能勝利,到那時她只能自戕了。這種陰霾密布的局勢,加上種種異化現象的沖擊,更促使女作家趨向出世和超脫。她深感古老的歐洲文明脆弱不堪,昔日“太陽不落”的帝國如今搖搖欲墜,以及人際隔閡,人生渺茫,而于幻滅中沉淪。在思想上,她曾受弗洛伊德關于壓抑的潛意識與“性本惡”等學說頗深的感染,從而助長了孤寂之感和陰郁的心理。

這些心態在伍爾夫的散文內不時流露,她曾在一篇隨筆內感嘆:“紅塵中的幻覺回響著蕓蕓眾生的呻吟……”,“我們對自己的心靈都茫然,更談不上滲透他人的心靈了……”,“我們在人間孤零零地走一遭,這樣倒更愜意呢。”又如,她在日記中惴惴不安地寫道:“生活恰似萬丈深淵邊上的羊腸小道……”這些話不但透露悲觀的心思,并且表明,這位意識流作家慣于剖析深層心態,挖掘自我意識。然而,一味凝視內心,剝繭抽絲般解剖自我,可能會夸大心靈深處的疑慮、惶惑及恐懼,更覺得浮生若夢、萬有虛無,而把光明與黑暗交織的大千世界看成一片灰色,甚至一團漆黑了。這,也許是意識流作品大都悲觀色彩濃郁的一個緣故吧。

時代的脫節同社會的杌隉加劇了伍爾夫避世的傾向,另一方面,在創作和評論的領域內,卻又是刺激她力求創新的動力。為什么要革新?簡言之,時代變了。伍爾夫認為:“顯然,在我們所處的時代,人失去了牢固的立足點,周圍一切都變了,人本身也在變。”生活的各個方面,包括文化、政治、宗教意識同人際關系,等等,都在劇烈變化;知識分子(尤其是作家和藝術家)的處境不再像以前那樣穩定,而是在紛紜的生活漩渦中,特別在戰爭的陰影下掙扎。[6]對這種新局面,伍爾夫曾闡述:“所有的人際關系,諸如父子、夫婦、主仆之間的關系,都變了。隨著這種變化,宗教信仰、人的行為、政治與文藝等也必然要變。我們姑且說,這種變更從一九一年開始。”[7]她還申述:“在一九一年十二月底左右,人性開始變了。”變得更卑瑣、更丑惡:“如今的人,無論英國人、德國人或法國人,看起來都那么蠢,那么丑。”[8]此外,由于現代生活變得更亂,節奏加快,人的意識也流動得更快,變幻多端,捉摸不定。

上述各種嬗變必然促使審美標準以及文藝的內容和形式相應地變革。新時代的作家應超越舊時代的前輩,而肩負創新的使命。至于如何劃分新舊時代,伍爾夫明確地講:“我建議,把愛德華時代與喬治時代[9]的作家分為兩大陣營。我主張,把威爾斯、貝奈特、高爾斯華綏歸入愛德華時代,而把福斯特、勞倫斯、司屈雷基、喬伊斯與艾略特納入喬治時代。”[10]對于前者,即代表傳統的老作家,伍爾夫曾以貶義稱他們是“物質主義者”,認為“他們總是描寫雞毛蒜皮,煞費苦心,孜孜矻矻,卻把瑣碎與飄渺的東西寫成真實和持久的。”[11]講得具體些,就是老一輩作家只描寫外表,而沒有抓住核心與本質。什么才是本質呢?伍爾夫認為是人的性靈或精神世界。她在同一篇文章內用精妙的比喻來闡述:

“生活并非一組排列得勻稱的車燈,而是一圈明晃晃的光暈,一種半透明的罩子,環繞著人的意識,貫串始終。因此,小說家的任務難道不是要傳達這變化莫測、無拘無束的精神世界,不管它表現得如何畸形或復雜嗎?難道不是要盡可能少羼雜外界與外表的東西嗎?”隨即強調:“至關重要的乃是性靈,包括激情、騷動,以及令人驚嘆的美與丑的混合。”這番話不僅概括了女作家本人的觀點,也表達了意識流的特色。

在另一篇評論中,伍爾夫更明確地批評傳統小說的缺點而闡述自己鮮明的觀點:“小說被當作一種寄生動物,她從生活吸取養料,并且必須惟妙惟肖地描摹生活作為報答……文字必須局限于為生活服務,去描繪那茶壺和哈巴狗……如果他們不是如此孜孜不倦地維護他們稱之為生活的權利,英國的小說家或許會變得勇敢些。他就會離開那張永恒的茶桌和那些貌似有理而荒唐無稽的日常程式……”[12]假如能沖破傳統的樊籬而開辟新途徑,則“故事可能會搖晃,情節可能會皺成一團,人物可能被摧毀無遺。總之,小說就有可能變成一件藝術品”。[13]此外,伍爾夫曾在《一個作家的日記》內敘述其晚期杰作《波浪》的題材和創作時的心境:“一切在我腦海中閃現……所有的生活,所有的藝術……一切都飄忽著,變幻著,卻又渾然一體……此刻我的心態處于不斷變化、或張或弛的流程中……”

根據以上引語和其他有關論述,可以說伍爾夫及其同道反對用自然主義的老框框描繪生活表象,而重視人的內心活動,情緒的千變萬化,一瞬間的感覺以及觸發的聯想;必須盡力開掘潛意識和深層心理,信賴本能、直覺、幻想與萬花筒似的印象,懷疑以至否定理性。為了表現這一切,意識流小說大都運用內心獨白,抒情旁白,自由聯想,時空交錯或融合,枝蔓式立體交叉,以及多維結構等技巧。

例如,在《達洛衛夫人》開端部分,作者描寫女主人公為了給晚宴生色而去采購鮮花,一路上“克拉麗莎的心靈攝取了層出不窮的印象——瑣細的、奇幻的、稍縱即逝的,或銳利如鋼,銘刻在內心”。第一個印象是六月清晨的空氣沁人心脾,她隨即聯想到少女時期,在故居布爾頓莊園度過同樣清新的夏日之晨,從而勾起對往日的情人彼得·沃爾什的憶念,并把他同現在的丈夫理查德比較一番;爾后又想起大戰中犧牲的青年士兵,從而觸發對生與死的沉思;然后又設想晚宴將是何等情景,自己同赴宴的貴婦淑女們相比,興許會遜色吧;于是又聯想到女兒伊麗莎白(她將在宴會上露面),緊接著就想起專橫的家庭教師基爾曼,不禁怒火中燒,等等,等等。不斷變幻而又互相關聯的印象及情思在克拉麗莎內心飄浮著,波動著,伴隨她沿著倫敦的大街去買鮮花。

這一片斷可謂典型的意識流,其中占主導地位的是印象。這不僅是伍爾夫個人創作的特征,而且與時代思潮息息相通,因為當時正是印象主義(主要是后期)盛行的年代。首先起源于繪畫,以莫奈、塞尚等為代表;隨即在音樂界展開,以德彪西、拉威爾等為中堅;在文學領域內,則普魯斯特、王爾德、伍爾夫與喬伊斯等相繼倡導,蔚為一代風尚。在這一意義上,或許可以說,意識流作為創新的手法,是在印象主義(以及象征主義)等流派啟迪下產生的。更廣義地來講,上述那些新文藝的開拓者大都屬于早期先鋒派。名目繁多,實質相仿。

至于意識流作家常用的具體手法,大致有下列幾種:

從小見大——即以特殊(或局部)表示(或暗示)普遍,以個體反映群體,微觀內蘊含宏觀。譬如《達洛衛夫人》僅僅描述了女主人公及其周圍人物一天內的行動與心理,實際上包含了大半生的經歷、思想感情和人際關系,多層次地展示性格。《到燈塔去》只描繪了拉姆齊一家以及有關的人物,在相隔十年的兩個半天內的活動(行為和意識),卻在時空的延展上宏大得多,并且內涵深邃。

頓悟(epiphany)——同上述技巧密切相關。喬伊斯對此下過中肯的定義:“一種突如其來的心領神會……唯有一個片斷,卻包含生活的全部意義。”[14]或如法國傳記家和文學批評家莫洛亞贊美普魯斯特善于使“一剎那顯示永恒”。在《達洛衛夫人》里,克拉麗莎聽到賽普蒂默斯自盡的信息時,思緒萬千,憬悟生與死、孤獨與合群、脫俗與媚俗、出世與人世等人生奧義。同時,這一細節和心理刻劃揭示了主題,總結全書,并曲傳作者的深層意識。

象征性意象(symbolic imagery)——運用具體事物來象征或暗示抽象觀念,或作為藝術表現的手段。《達洛衛夫人》中屢次描述倫敦的大本鐘,一方面渲染地方色彩與氣氛,更重要的是象征眼前的現實,把人物從沉思或幻想中喚醒,因而是意識同現實之間的媒介;同時,在敘述過程中作為轉折點,使一個人物的意識流轉到另一個人物的內心活動。又如彼得·沃爾什從印度歸來,跟克拉麗莎久別重逢,雖然藕斷絲連,但舊夢難以重圓。當兩人像昔日那樣會晤時,彼此故作鎮靜,克拉麗莎尤為矜持,手里握著剪子;彼得則按老習慣,不時掏出小折刀,心神不定地撥弄。這兩把小刀象征了割裂與分離,暗示這對有情人終于不能成為眷屬。再如女主人公一再回憶田園風味的故居布爾頓,特別是在莊園作客的摯友薩利,那爽朗而大膽的、放浪不羈的姑娘;這些意象影射少女時期的純潔、熱情和青春的活力。

此外,《到燈塔去》內物象的主體“燈塔”本身,可能隱喻堅實的物質,即客觀現實,而塔尖的閃光則有精神之光的含義,即象征主觀真實,尤其暗示拉姆齊夫人靈魂之光。異曲同工的手法也用于《波浪》內:當六個青年在餐館聚會,為朋友佩西遠航印度而餞行時,桌上瓶內供著一朵石竹花,在六人眼里呈現各別的色澤和形態,因為視角不同。這一意象諷喻單一而又多元的現實生活,以及因人而異的主觀心境。

對照——這是古往今來許多詩人及文人沿用的修辭手段,并非創新,不過伍爾夫之輩的作家運用得微妙些。在《達洛衛夫人》內,生與死、靈與肉、愛與憎、勢利的俗物與孤傲的畸零人、“平穩”與“瘋狂”、“名流”和“浪子”、社會習俗和自我意識,庸庸碌碌的理查德和不合時宜的彼得,渴望自由的伊麗莎白和窒殺性靈的基爾曼,尤其是克拉麗莎性格中的矛盾及內心沖突,形成了一系列鮮明的對照,此起彼伏,相互映帶,或交錯如網絡,在深化主題,塑造個性,鋪敘情節以及渲染氣氛等方面,產生烘云托月的妙處。

上述各種技巧均以清麗而細膩、遒勁而暢達的詞藻,以及詩意盎然、韻味悠然的文體來表達,一些抒情插曲和哲理化意境尤其精美,似行云流水,節奏感甚強。

綜上所述,弗吉尼亞·伍爾夫不愧為富于獨創性的小說家,悟性靈敏而有真知灼見的文學批評家。誠然,她的創作和評論并非無瑕可擊,而有美中不足之處。除了上文提到的頹廢情緒所起的消極作用,總的看來,由于家庭、身世與社會環境等因素,伍爾夫的視野較窄,格局較小,深度有余而廣度不足,頗有力度而氣度欠恢宏,重視主觀意識和深層心理的探索,而對客觀現實及社會生活的描繪尚嫌膚淺些。所以,其創作成果可稱為文藝百花園里的奇葩,還算不上文學發展史上的高峰。

伍爾夫的評論也是瑕瑜并陳,某些觀點顯得偏頗。她在《貝奈特先生和布朗太太》等論著內批評阿諾德·貝奈特、赫·喬·威爾斯與高爾斯華綏的作品“不完整”,他們只觀察與描繪人及事物的外貌,如癌的癥狀、印花布圖案、車廂的裝飾之類,而“不觀察生活”,“不觀察人性”。實際上,那些老作家很講究結構,其作品大都是完整的有機體。他們不僅刻劃似乎瑣碎的細節,并且相當敏銳地觀察生活,洞悉人性,刻意再現世態,并描述細致的心理和強烈的感情。譬如在貝奈特的代表作《老婦常談》中,結尾時女主人公同窮愁潦倒而奄奄一息的丈夫訣別的場景,震撼心靈,催人淚下。在高爾斯華綏的名著《福爾賽世家》第一卷《有產者》內,女主人公伊琳同丈夫索姆斯及情人波西奈之間的“三角”糾葛,引起了激烈的感情沖突和內心矛盾;對這一關鍵情節,作者描繪得扣人心弦,塑造的三個人物也個性分明。至于威爾斯,則在創作中熔歷史、哲學和社會學于一爐,想象力豐富,視野廣闊,洞察西方社會危機而憧憬理想的大同世界,并以生動的藝術形象來表現,如《隱身人》、《盲人鄉》等。

伍爾夫不但批判老一輩作家,也批評同代的創新的作家。她曾在《現代小說》等論著內,贊揚喬伊斯的創作“光彩奪目”,卻又說其作品的內容以至文筆相當“猥瑣”;她贊賞托·斯·艾略特的詩富有“魅人的美感”,但流于“晦澀”。其實,喬伊斯是存心以“卑瑣”的筆調描寫卑瑣的、精神麻痹的現代人。[15]況且,他的作品乍看似乎怪誕而支離破碎,實則具有史詩般的氣魄與精致的內涵,如《尤利西斯》和《芬尼根守靈夜》。至于艾略特的某些詩篇,確有晦澀之弊;然而并非一概如此,主要是廣泛引用典故或奇特的意象,來觸發聯想,引起思考,探討和描摹現代人迷惘與失落之感,并通過精微的形象思維,反映了“荒原”似的現代西方社會。總之,從主流來看,伍爾夫對兩位“新星”[16]的批評未免主觀或片面。

盡管如此,就整體而言,弗吉尼亞·伍爾夫的創作和評論是瑕不掩瑜的。因而莫洛亞在評傳里贊美伍爾夫“在藝術技巧上的探索使她成為當代法國新小說的開拓者”;“她是繼承英國散文傳統的巨匠,又是開創新文體的奠基者”。[17]

這位女作家備受病魔的摧殘而筆耕不輟,數十年如一日,終于獲得了豐碩的果實。她不僅在歐美文壇上贏得顯著的一席,并且其影響與日俱增。猶如約翰·鄧恩(1572—1631)和濟慈,她受到當今西方學者與評論家愈來愈高的評價,或被“重新發現”。同時,英美高等院校文學專業的師生對伍爾夫的興趣愈來愈濃(據說超過對戴·赫·勞倫斯的熱衷),從而對其創作和論著的研究也日益深化。至于我們的態度,當然不可一味贊賞,也不宜一筆抹殺,而要實事求是地剖析和鑒別,擷取養料而揚棄糟粕。

為了介紹這位特立獨行的作家,我們不揣谫陋,迻譯她的力作《達洛衛夫人》,以供借鑒和評議,并祈讀者匡正。

孫梁

品牌:上海譯文
譯者:孫梁 蘇美
上架時間:2019-03-05 10:44:25
出版社:上海譯文出版社
本書數字版權由上海譯文提供,并由其授權上海閱文信息技術有限公司制作發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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