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畫只是閑暇時候的愛好,也多得景老師打的基礎(chǔ)。”沈伯軒忽然想起什么,從口袋里掏出一張卡片:“其實我的正職是理財師。”
“真是多才多藝。”
“哪里,能者多勞罷了。”
景蒔接過卡片,這是一張龍城銀行的儲蓄卡,很是疑惑“景老師生前在我創(chuàng)業(yè)時曾助我一臂之力,充作做了一筆投資。作為回報,我司每年將定期分紅和收益轉(zhuǎn)入這張銀行卡。他走之前,曾有律師做見證,景老師在我司所持有的股份,權(quán)屬留于你。”
沈伯軒說。
律師曾給過景蒔一份遺產(chǎn)名錄,但那時,她來不及細(xì)看,便匆匆趕去醫(yī)院——因為婦科王醫(yī)生急電,她腹中胎兒的染色體報告有異常。
王醫(yī)生一臉疼惜地對景蒔說:“乖女,你還年輕,以后還有機會。”
她問:真的留不住嗎?
一個都留不住嗎?和她血脈相連的親人已經(jīng)個個離去,如今腹中這個也照舊留不住。
王醫(yī)生艱難地點點頭:“孩子發(fā)育緩慢,原以為會厚積薄發(fā),也有很多這樣的情況。但現(xiàn)在染色體檢查報告,這個孩子...這個孩子留不住。”
景蒔一時間扯了扯嘴角,苦笑著:是因為我之前的猶豫嗎?所以這個孩子對我失望了嗎?可我只是猶豫了那么一小會啊!就那么一會嗎?
所以因為我的猶豫,他們都要離開我嗎?
為什么我要的,怎么都留不住?
“乖女,盡快來手術(shù)吧。忙完家里的事情就過來吧。”
“好。”既然如此不可挽回,那索性做個了斷吧,她想。
“王姨,做完手術(shù),要等多長時間可以做移植手術(shù)?”
、
不遠(yuǎn)處長管煙囪一刻不停地朝外吐著黑煙;告別廳里仍有新的告別,紙錢燃燒后的焦枯氣味、劣質(zhì)白酒和香火混合氣味;復(fù)雜的氣味隨著晚風(fēng),竄進了鼻腔,景蒔胸腔中不由地有些反胃。
舒爽晚風(fēng)帶著家屬的悲痛和逝者的眷戀。輕輕拂過景蒔的發(fā)稍、臉龐。
吹動她披著的長袖衣衫、吹起成堆的落葉、吹散了如墨般的黑煙。
“今晚回去好好休息,明日同我和律師去龍城,股權(quán)轉(zhuǎn)讓書在龍城公司。”
景蒔點頭。
“身體還好嗎?”沈伯軒問,聽文姨說,她這幾日仍是吃的不多,睡得也不長。
“一般吧。”語氣很是疲累,“若我老了,定叫我兒直接捐了我,或是一把灰揚去海里,隨風(fēng)飄蕩。”
“孩子的爸爸是第一個能準(zhǔn)確說出我名字中的人?”
景蒔默認(rèn)。她不敢多說,怕沈伯軒覺得自己欲蓋彌彰。至親離世,孩子爸爸也算小輩,竟沒出現(xiàn)過。對此文姨幾次當(dāng)著沈伯軒的面,數(shù)落著。
“你們吵架了?”
“不是...只是,我還沒想好。”
“還沒想好要不要這個孩子?景蒔,你不如留下這個孩子,這個孩子畢竟和你血脈相連,也是你唯一的親人了。”沈伯軒揣測著。
“不是...我要他,可是他不要我,下周就手術(shù)了。這孩子還沒修夠揚我骨灰的緣分。”景蒔帶著苦笑打趣著。
沈伯軒想說些什么,秘書的緊急來電喚他盡快回龍城公司處理急事。景蒔忙說一同去龍城,自己在龍城有公寓住,可休息一晚,明日再去簽署股權(quán)轉(zhuǎn)讓書。
車到龍池都會小區(qū)正門,景蒔張望四周,忽覺恍如隔世。
“有事給我打電話,明日我來接你。”
“好,謝謝你。”
不知多少次謝謝,沈伯軒聽了也不做聲,發(fā)動車子離去。
木然望著公寓里的器具和擺設(shè),已積了薄薄的一層灰。
景蒔癱在床上,靜靜感受這只有自己的空間,默默流淚,然后沉沉睡去。
凌晨兩點,景蒔醒來,翻身下床后,打開電腦編輯了一封辭職信,發(fā)給《一期一會》,躺進了被窩。
初秋夜涼,好不容易才暖好被窩,可她今夜無心睡眠。
凌晨三點,翻身起床,景蒔收拾了自己存在公寓里的一些物品。
她搬進來的時候是夏季,些許冬季衣物已經(jīng)在前幾次寄回燕城。外公接收的包裹,堆在玄關(guān),至今仍在。分別撿楚一些日用品,幾件夏裝,還有半包楚再謹(jǐn)喜歡牌子的香檸薄荷口味的煙卷。
凌晨四點,景蒔走到陽臺點起一支煙,看著吐出的煙霧漸漸染上夜色朦朧,時間很快過,指尖已經(jīng)能感受到些許熱意。
景蒔低頭看了看已燃盡的煙草,輕輕嘆了口氣,指關(guān)節(jié)微曲,將燒到尾的煙碾滅,最后一縷煙霧裊裊而升騰,她看著黑暗里最后一點光亮被自己親手掐滅,心情復(fù)雜。
今夜是景蒔在龍城的最后一夜,沒有刻意去分別。
離別本就是悄無聲息的,每每回憶起的最重要的某個時刻,都是那么悄無聲息的。
而離別,其實根本沒有什么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
是在那么平淡的某刻,就真的是到此為止了。
聽著酣然的呼吸聲,她低聲勸自己:該睡了。
等到睡醒了,又是新的一天...
斗轉(zhuǎn)星回,周而復(fù)始。天明、天暗的循環(huán)終是無窮無盡的。
該結(jié)束了,她想。
沈伯軒在樓下等她,她正伏案寫著什么。她寫的認(rèn)真、鄭重。
她的的字跡周正,是景老爺子一筆一筆教出來的寫完。
她把紙張撕下來,放在茶幾上,用她慣用的那個茶杯壓著。
茶杯極為普通,隨處可見的白釉面。
特別的只是,宋辰逸常故意錯用這輩子,所以她不想帶走。
她把鑰匙也留在茶幾上了,房東便是宋辰逸,無需特地說明。
拖著兩個行李箱,離去時比搬來時輕松利落。
重重關(guān)上的門,揚起一場對流風(fēng),吹起那張紙。
四行筆跡遒勁,沉作痛快:
——不曾遇見陽光,便能抵御寒冬,一度以為遇見你這棵大樹,便能讓我這只孤鳥有枝可依。
——免去孤苦,免受驚慌。
——事實證明,我這只失去了腳的鳥,是立不住你這棵大樹的。
——于是我只能在風(fēng)里睡覺。
、
“怎么那么多東西?”沈伯軒接過行李箱,替她拿著。
“退租了,回燕城陪陪文姨。”她輕描淡寫地說著。
“嗯,這樣也很好。若你們想旅行,我可替你們安排。”景蒔有些心動,想到還有些未做完的事情,只好作罷。“走吧。簽完字就送你回燕城。”
“好,不過你秘書找你那么急,事情可處理完了?”
“嗯。差不多了,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出事的是我姐夫公司,秘書不知如何決斷。”
“哦。沒事就好。”
“你睡會吧,到了叫你。”
“好。”景蒔闔目睡去。
初初來到這座城市,心里懷揣著家人的期望和自己對自由的向往;現(xiàn)下離開這座城市,心中荒蕪、寸草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