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晗在天臺上直坐到天色泛白。

日出之前的海面上，泛著冷清的波光，在仍然還很暗淡的天光中微微躍動著。不甚分明的水鳥，已經(jīng)在水面上閃動起了黑色的剪影。

失神發(fā)呆一整晚的戴晗，終于回過神來，又重新意識到了自己，也意識到了自己身處其中的這個世界。

回過神來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感受那遺忘好久的失落空茫感，疲憊無聊感。

無聊的目光胡亂掃視，戴晗看見太陽終于躍出了東方的海面，海面上清冷的灰藍(lán)色水波開始躍動出溫暖的色調(diào)，不過他的心里依然寒冷一如曾經(jīng)的嚴(yán)冬。

戴晗看見高大的建筑物投在低矮建筑物上規(guī)整的陰影，像帷幕一樣被緩緩撤掉、向下方滑落，整個城市像在經(jīng)歷一個蘇醒的儀式。金融中心雕花的大理石墻壁、世紀(jì)廣場塔樓上的大鐘，體育場的玻璃外墻和紅色樓頂，全部開始緩緩融入陽光的世界里。

又一個可惡的白天到來了，到處都是喧鬧和刺眼的東西。

戴晗看見自己的鞋帶又開了，隨便抖了抖腳，繼續(xù)靠在矮墻上，將目光投向空無一物的遠(yuǎn)天。

他曾經(jīng)也想過一了百了。

每一次他覺得這世界空無一物的時候，每一次他覺得屬于他的世界已經(jīng)隨風(fēng)而逝的時候，每一次他覺得他不過是舊世界遺落在“未來”的一個多余人的時候，他都覺得自己“活透徹了”，可以死去了。

可是，那種巨大的疲憊感，那種擊穿心靈的空洞感，并不是人們說的屬于死亡的“平靜和安寧”。

或許還沒到死的時候吧。

可能還有什么東西在乎著吧。

大概還能忍得住吧。

戴晗坐起來，系好鞋帶，繞著大樓天臺轉(zhuǎn)了一圈，找到一個僻靜無人的角落，跳了下去。

……

西汀街十九號。

黑蒙吃著一大碗羊肉泡饃，喝著燙過的烈酒。止疼藥的空藥板放在旁邊。黑蒙的前一頓飯還是昨天的午飯。

下午變天，天氣又冷了起來，濕寒的海邊城市，還刮起了風(fēng)。現(xiàn)在并不是飯點，小飯館里還沒有一個客人，謝林清只在黑蒙身邊放了一個小小的電取暖器。

戴晗進(jìn)門的時候，照例大大咧咧莽撞歡脫。

“嗨呦，下午好各位。”戴晗閃進(jìn)來，手里舉著一個大大的衣服防塵套，看上去，里面是一套厚實的高級服裝，那套子在門上蹭了一下，發(fā)出很大的嘩啦聲。

戴晗把手里的衣服套子扔在桌子上，隨便往一張條凳上坐下去，直在那里大口喘氣。

本來戴晗進(jìn)門的時候，黑蒙緊張，甚至是顫抖了一下。他想起昨天晚上戴晗離開時沉默委屈的樣子，心里就很不自在。但是沒想到，戴晗竟然還是一副沒事人的模樣，依舊精力充沛，精神振奮的。

黑蒙倒是有些吃驚。

“你吃飯了沒有？”黑蒙看著戴晗，問了一聲。他是真的擔(dān)心這孩子還沒吃飯。

果然，戴晗真的沒吃。謝林清趕忙便往廚房走。

“我不吃他那個。”戴晗沖著謝林清指著黑蒙的大碗喊，就差捏鼻子了。

想起來了，戴晗是不吃羊肉的，戴晗最喜歡吃豆腐，尤其是熱熱的燉到起蜂窩孔的豆腐。

黑蒙扔下手里的筷子，一口沒嚼的飯灌了一口烈酒就猛吞了下去，趕忙追著謝林清去了。

“小謝，你家有豆腐嗎？嫩的那種。”黑蒙撩開廚房的簾子，探進(jìn)去問。

“有啊。”

“我告你怎么弄。”這是許鹿以前教給黑蒙的。許鹿告訴他，怎么把豆腐燉出蜂窩孔，怎么燉戴晗才愛吃。

廚房里，黑蒙手腳忙亂而笨拙，內(nèi)心翻涌不息的情緒顯露無疑。想到昨晚的事情，想到戴晗離開時黯然神傷的背影，黑蒙為自己將戴晗逼得不得不退步放手感到難過不已。

正弄著，葉舒欣過來，笑笑說：“我會弄，我弄吧。黑蒙大哥快去吃飯吧，你那個冷了就不好吃了。”

戴晗看著黑蒙那碗羊肉露出嫌棄的表情，好像嘲笑有人吃狗糧的癖好一樣。戴晗抽鼻子的表情剛好被走出來的黑蒙撞見了。

“你那什么表情啊？”黑蒙責(zé)問的話語，卻說出關(guān)懷和語氣。

“奇怪的口味呢。黑蒙老師真是奇怪，吃飯做事都那么奇怪。”戴晗似乎已經(jīng)從昨天的壞情緒中走出來了。

“我怎么奇怪了？你那什么東西？衣服嗎？”黑蒙看著戴晗拿進(jìn)來的衣套問。

看樣子，那是一個質(zhì)地十分好的衣套，里面至少是一件很厚的毛料大衣。

戴晗拉開拉鏈，露出了深灰色的毛料質(zhì)地。戴晗將里面的衣服提出來，看到衣服的一瞬間，黑蒙心里猛然收縮了一下。

那是一套厚實的，質(zhì)地和做工都非常好的深灰色男士西裝。

“幾乎跑遍全城才找到哦。正在找裁縫呢。”戴晗把衣服扔在桌子上，一邊坐下去一邊說：“這種檔次的衣服，供應(yīng)商肯定不一般的呢。從選料，到設(shè)計，到打板，到制作，肯定都是名家。”

黑蒙心里暗暗罵了一句：“真是個小王八蛋！一件衣服都不放過。一件衣服，他都能順藤摸瓜地找上去。但是，這件衣服，戴晗為什么特意拿給我看？”

戴晗低著頭摳手：手指頭又癢了。

謝林清給戴晗端出來一杯水，輕輕放在桌面上，笑著小聲說：“你稍等一會，你的飯馬上就好啊。”

戴晗特乖地“嗯”了一聲，抬起頭來看謝林清，謝林清則緊張局促，好像不知道該如何安放自己的雙手和目光一樣。

“謝大哥，這套衣服你穿穿看好不好？”

黑蒙猛然抬頭，厲聲喝道：“小晗你發(fā)什么瘋呢？”

戴晗奇怪地看著黑蒙，很無辜地說道：“怎么了嘛？這套衣服我穿有點窄哦，讓謝大哥試一下嘛，我急著找人呢。”

黑蒙放下筷子，看著戴晗。正好葉舒欣端出一碗熱騰騰的豆腐。黑蒙站起來，收起衣服，沖戴晗說了一句：“趕緊吃，吃完跟我走！你在這瞎鬧什么？”

戴晗看了黑蒙一眼，又看看有些尷尬局促的謝林清夫婦，老老實實埋頭吃飯。

“好好吃呀。”戴晗做賊般小聲贊嘆了一句。

大口狂吞，一碗豆腐三下兩下就下肚了。戴晗還在碗里撈豆腐渣，葉舒欣笑著說：“還有呢，我去……”

“不用，走吧。”黑蒙打斷葉舒欣，拉起戴晗就走。

“哎？”葉舒欣看看黑蒙，又扭頭看看謝林清。

黑蒙把戴晗拉出門，疾步快走了一段路，離開西汀街十九號有一段距離之后，黑蒙才松開戴晗訓(xùn)斥道：“不是跟你說了嗎？叫你離X的事情遠(yuǎn)遠(yuǎn)的，你怎么就不聽呢？”

經(jīng)過了昨天晚上和戴晗的一場沖突和今天早上和齊先生的一場談話，對于戴晗，黑蒙是既愧疚又心疼的，但是這時候又忍不住生氣起來。

“還有，你怎么把這種事情拿到你謝大哥家里說？你讓他穿這身衣服是怎么回事？你不是把槍口往他身上引嗎？昨天鬧了一場，我還以為你……”黑蒙說不下去了。

“以為我什么？”戴晗挑著嘴角笑著：“以為我備受打擊，在哪個地方灰心喪氣？還是以為我受了委屈，在那個地方偷著哭？”戴晗說著忍不住笑起來，笑得很明朗。

黑蒙瞧了他一眼，說道：“這種事情，你少往謝林清那里帶，聽到了沒有？別跟著我了，我有事。”

說罷，黑蒙大步流星地走了。

“衣服！”戴晗沖著遠(yuǎn)去的黑蒙喊道。

“我拿走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