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蒙老師，我今天很忙的呢，你到底什么事？說完我要走的。”橫陵大廈七十六層酒吧里，戴晗被黑蒙拽住走不開。

“三天了，你去了哪？”

“我出差。出差。出差去了。”看戴晗的樣子，他大概不知道什么叫出差吧。

“那我打你手機你不接？”黑蒙明顯很著急。

“手機丟了。”戴晗不假思索。

“啪”的一聲，黑蒙把一個什么東西拍在吧臺上，“這是什么？”

“這是什么？”戴晗瞪著眼睛湊過去，又抬起頭來看著黑蒙：“這是什么？”

戴晗的手機被子彈打穿好幾個孔，打的已經變了形，變成一塊僵硬而滑稽的黑色板結物。

戴晗把那奇怪而滑稽的堅硬廢物拿在手里翻來翻去地看，一面稀奇地說道：“呀，沒見過的東西呢哎。”

黑蒙一把攫住戴晗的衣領，怒不可遏地低聲喝問道：“你是拿你自己的命玩游戲的是不是？”

戴晗的手機有多結實黑蒙自然知道，戴晗的本事黑蒙多少也有一點數，所以那部手機被打成那個樣子意味著什么，黑蒙一想起來就不寒而栗。

黑蒙拽著戴晗衣領搖晃，好像要把醉酒的人搖醒一樣，戴晗疼得咧著嘴直叫喚：“啊，啊！啊！疼，好疼！”

黑蒙放開手，戴晗疼得表情扭曲，身體僵硬，過了很久才恢復過來。

戴晗抬起頭的時候，黑蒙看見戴晗眼睛里濕漉漉的。

“小晗，你沒事吧？”

戴晗也不生氣，只是慢慢站起來，唏噓著說了聲：“我先走了。”

黑蒙看著戴晗緩慢地走出酒吧大門，身影消失在昏暗的走廊里，心里感覺被什么東西猛然揪扯了一下。

黑蒙看看時間還早，出了橫陵大樓，往謝林清家里走去。

晚飯的時間已經過了，謝林清家的小飯館此刻沒有客人，一家五口人坐在外間，圍著取暖器說笑，看見黑蒙沉這臉走進來，謝林清一家臉上的笑容都隱去了，擔憂地看著黑蒙。

黑蒙有點后悔自己貿然打擾，但是已經來了，謝林清的岳母正要領著外孫和外孫女到后面去，黑蒙笑著擺擺手，說：“我就坐一會，您不用離開。”

“哦。”

謝林清岳母身體不好，說話聲音微弱：“黑蒙先生平常工作忙，有時間就過來坐坐，過去的人，現在也沒幾個還在了。”

“是啊。”黑蒙無限傷懷地說了一聲。

老人家嘆了一口氣：“真像是一場噩夢，可是噩夢醒來，卻發現一切都是真的。像我們這樣，還能湊成一家的，恐怕沒幾個了吧？”

“沒幾個了吧。”

4052確實是一場噩夢，全球人口銳減了百分之六十的噩夢，經歷戰爭幸存的人不足戰前人口的百分之十。有多少家庭和親情被撕碎？有多少希望和溫暖被扼殺？究竟是噩夢如現實般真實？還是現實如噩夢般殘酷？

4052之后，幾乎所有的人都感覺，自己被一陣風暴卷過，扔進了一個冰冷的異世界，這個陌生的世界里，沒有親情、沒有家庭、沒有眷戀，只有危險和掙扎，只有寒冷和饑餓。

謝林清的岳母看著黑蒙，柔和地說道：“要不是黑蒙先生工作特殊，”

“媽！”謝林清立刻打斷了岳母的話。

老人家會意住口。

經歷過4052的人，有兩個問題不好回答，一個是職業，一個是家庭。這些人的職業，要么需要保密，要么就是無業游民胡亂混飯；至于家庭，更是一個不能觸碰的傷口。

沒過多久，屋子里就只剩下了謝林清和黑蒙兩個人，其他人都到后面了。

謝林清擔憂地看著黑蒙：“怎么了？是不是小晗出了什么事？”

黑蒙長嘆一聲：“這個戴晗，遲早出事。”

“既然黑蒙先生放心不下，就把他帶在身邊好了。反正，反正你們也都沒有親人了。”

“他哪肯跟我走？再說了，我身邊也不安全呀。”黑蒙又嘆了一聲，揉搓著臉，說道：“這些年不知道他都經歷了什么，怎么就變成了現在這個樣子。”

“怎么……什么樣子呀？”

“一點也不愛惜自己，簡直就是自虐甚至是自殺式地活著。”

謝林清不太明白什么叫自虐式和自殺式活法，但是還是感覺到了戴晗問題的嚴重，“有什么辦法嗎？小晗天生并不是亡命徒一樣的人啊。我還記得戴晗的父母呢。都是很好的人。”

“他自己可都忘了，他早把自己的爸媽忘得干干凈凈了。所以他才會覺得這人世沒有什么可留戀的吧。”

謝林清給黑蒙的水杯里倒滿熱水，“可是他現在不是還有您嗎？我記得小晗跟您的感情很好的，戴晗小時候誰也不理會，單單理會您的呀。”

黑蒙不說話，只是重重嘆了一口氣。

黑蒙還記得，戴晗父母離開的第二天清晨，九級大風裹著飛雪在屋外呼號，戴晗突兀地站在自己面前，頂著睡覺揉亂的頭發，大大的眼睛，直直地盯著自己，努力抑制眼淚讓戴晗小小的身軀有些發抖，然而那雙清澈而堅強的眼睛，卻讓人覺得心里一陣發酸。

戴晗的父母是夜里離開的，離開的那一晚，他的爸爸媽媽陪著他直到臨行前的最后一刻。他的媽媽揉著他柔軟而蓬松的頭發，看著他沉沉入睡的臉頰，微微抖動的睫毛，似乎眼睛都舍不得眨一下。來接他們的汽車停在門口的時候，戴晗的爸爸媽媽最后親吻了自己唯一的孩子，戴晗的媽媽依依不舍地將自己的臉從戴晗熱乎乎的臉上挪開，最后一次給他掖好被子，轉身的一瞬間，那位母親的眼睛就變得呆滯木然了。

戴老師出門的時候，沒有回頭看一眼，只在經過黑蒙身邊的時候，艱難而低沉地說了一句：“小晗拜托了。”

所以當第二天清晨戴晗看著黑蒙的時候，當戴晗用激切的語氣不停地問：“爸爸媽媽是不是不會回來了？”的時候，黑蒙只是輕輕把他攬進懷里，在心里暗暗發誓：“小黑老師永遠不會離開戴晗！”

“爸爸媽媽是不是不會回來了？！”

戴晗這么問的時候，就好像一只受到驚嚇的小動物，努力地想要擺脫驚恐，讓自己平靜下來。

“爸爸媽媽是不是不會回來了？！”

“爸爸媽媽是不是不會回來了？！”

……

這個聲音在十多年間，不停地撞擊著黑蒙的心，一如那時候冰冷徹骨的九級大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