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開元十六年，江夏三月，黃鶴樓旁桃花乍起，幾處妝紅幾處白，引得蜂蝶嬉戲，游人駐足。

某棵桃樹下有一女子素衣白裳，巧笑倩兮，目光卻始終在黃鶴樓流轉。

正午時分，陽光撫干了桃瓣上的露珠，風起風急，天空下起了桃花雨，女子突然斂住了笑容，隨后便像是中了邪似的，開始對著空氣自言自語起來：

“當真。”

“不后悔。”

說完這兩句話后，女子抬頭望了一眼黃鶴樓，兩行清淚兀自從眼角流出，待她閉了雙眼后，她整個人竟憑空消失了，由于她站的位置十分偏僻，因而沒有人注意到她不見了，也沒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

與此同時，早與孟浩然登上黃鶴樓舉杯暢聊的李白身子忽然一顫，像是感應到了什么，連忙朝樓下瞥去，除了滿地的粉色，什么也沒有看見。

(2).

自從與孟浩然江夏一別后，李白做了一個過去的夢。

夢中的他仍是那個十八歲的少年郎，撥開晨霧，步履匆匆，急著去拜訪戴天山上的道士，未果，遂倚靠在一棵松樹上。

山依舊是戴天山的山，水依舊是讓水河的水，耳邊依舊有隱約的犬吠，眼前依舊有影綽的孤鹿。不同的是，多了一個素衣白裳的女子。

李白看著她的臉，覺得萬分熟悉，卻又想不起來，待他將要開口問時，眼前的女子卻夢幻一般，化作一團霧氣散去，隨后空氣中傳來一陣淺淺的低吟：

“犬吠水聲中，桃花帶露濃。林深時見鹿，溪午不聞鐘。野竹分青靄，飛泉掛碧峰。無人知所去，愁倚兩三松。”

是這首自己十年前作的詩……

醒來后的李白來不及細想，只覺得頭痛欲裂，便搖搖頭，舉起酒壺吞了一口佳釀。

(3).

陰曹地府下，陰司左手拿一本小簿，右手握著筆，細細寫下新魂的生平事跡：

“妲己，乃戴天山上修煉千年的狐妖，虔心向教，于十年前修成人形，被天雷擊中打回原形，不慎落入獵人的陷阱，后被人救出，得知恩人將死于非命，不惜毀掉千年道行，以命換命。”

“妲己，你可還有什么未了的心愿？”陰司緩緩開口。

女子依舊是素衣白裳，只不過臉上早已沒了血色，她看著陰司，眼神堅定地說：“我想見一個人。”

“不可，你是已亡之身，倘若真要見他，不妨把你帶回過去，如何？”

妲己點了點頭表示認可。

(4).

陰司揮了揮衣袖，只見眼前的場景迅速轉化，山仍是戴天山的山，水仍是讓水河的水，而那在松樹上倚著的少年，不是十八歲的李白，又是誰呢？

耳邊傳來一陣狐貍痛苦的嗷叫，妲己清楚地知道，這個叫聲就是十年前的自己傳出的。

只見李白循聲尋跡，很快就找到了一只被夾住了腿的狐貍，他救下了它，簡單處理了傷口后便把它帶回了住處。

是夜，窗外星辰璀璨，李白在窗前點了一盞燈，拿出經卷開始閑讀，妲己則夠著腦袋想要看看李白手中的書，無奈腿上有傷，動彈不得。李白似乎看懂了它這個小動作，于是放下手中書，輕輕將妲己抱上桌案，笑言道：“你這小家伙，倒知曉這書中的景色好看。”

妲己輕輕嗚了一聲，表示贊同。

妲己畢竟是有著千年道行的妖，不過五日，傷口就完全痊愈，李白便也順理成章地將它放歸山林，送走妲己那天，明明是萬里無云、陽光正好的天氣，在李白轉身離去的那一剎那，竟下起了小雨，又晴又雨，怪哉。

(5).

自打送走那只狐貍后，李白無論去哪兒，總感覺有人在跟著自己，但每每回過頭，卻是什么也見不著，想必是自己多心，李白便沒有太在意這回事兒了。

二十五歲時，李白離開蜀地，云游九州五岳，日子過得好不悠閑。

化成人形的妲己也就那么靜悄悄地跟在他左右，距離不遠也不近。她看著李白的背影，嘴角噙著笑：“那日你既保我周全，你便是妲己的主人，妲己這輩子定會護你萬世長安。”

她看著他游歷名山大川，看著他與好友把酒言歡，看著他娶妻納妾生子……

沒有半分不甘，好像只要看著他，就是世上最無雙的事情。

(6).

事變發生在李白二十八歲這年，妲己使用通靈之力得知李白在他二十八歲的某一天將命絕黃鶴樓，倘若死于非命，他的魂魄是永遠不能入輪回的。

永遠……不能入輪回嗎？

她開始慌了，因為目前李白就在江夏，近期內是極有可能慕名而去一覽黃鶴樓的。

她多想沖到李白身邊，慎重地告誡他：“無論如何，在你二十九歲之前千萬不要前往黃鶴樓。”

可是不行，以李白的性格，是斷斷不會被被他人左右的，更何況是一個他“從未”見過面的“人”。

妲己眸光黯淡，猶豫了許久，最終在心內做了一個決定。

換命。

“用我千年道行，換他壽終正寢。”

一字一句，鏗鏘有力，妲己目光灼灼地看著面前的判官，這個掌握了世間萬物生死的神。

沒有人知道她是歷經多少艱辛才來到冥羅殿，但憑她泛白的嘴唇就可看出此行并不簡單。

榻椅上的判官掐了掐手指，揚眉看著妲己：“好，明日正午，我派黑白無常來索你性命。”

待妲己離去后，黑白無常立馬開口：“大人，您這是？”

“那李白本就是澤被后世之人，而那妖孽……罷，不就是一個鬼魂的缺兒，用這妖孽補上便是。”

(7).

次日，李白果真與孟浩然相會于黃鶴樓，登高望遠、把酒言歡。

妲己站在桃樹下，仰望著黃鶴樓上的那個人，不遠也不近，這就是他們之間的距離。

正午時分，黑白無常準時來到她面前。

“妲己，你當真要用你的命換他的命？”

“當真。”

“千年道行毀于一旦，永世長存的機會也就此銷毀，只是為了一個甚至早已記不起你的人，不后悔嗎？”

“不后悔。”妲己看了一眼登高望遠的那人，眼角滑過兩行清淚，假如這世上沒有李白，永世長存又有什么意義！只是，再也不能護你萬世長安了……

騰――

微風輕輕起，時光依舊在流動，只是這世上再無妲己。

(8).

三十三年后，李白壽終正寢，他的鬼魂來到了冥羅殿。陰司還是那個陰司，他記下李白的生平事跡后問：“李白，你可有心愿未了？”

“你剛才說我二十八歲時……”

陰司低頭沉思片刻，隨即把妲己的所作所為娓娓道來。

李白聽時一直緊皺著眉頭，聽完后便嘆了口氣，繼而仰天大笑：“老夫不曾有心愿未了。”

……

走過奈何橋，端起那碗孟婆湯時，李白心中只有一個念頭：“小狐貍，如果再相遇，我想我會記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