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地球的轉型:在現代世界形成和解體中自然的作用
- (美)杰森·摩爾
- 3269字
- 2019-06-28 14:48:55
世界—生態、世界—經濟和歷史資本主義
布羅代爾對世界環境史所做出的具有歷史性和概念性的貢獻仍然不明確。原因有以下幾點。首先,布羅代爾在英語世界里最重要的對話者都是社會學家,這群人固守著“社會—文化決定論”(Dunlap & Martin,1983,p. 204),“社會—文化決定論”忽視或者說邊緣化了“人類社會對生態系統的依賴”(Dunlap & Catton,1994,p. 6; also Foster,1999)。其次,布羅代爾關于資本主義的概念,一方面有別于產品和規范化的市場交換,另一方面,也有別于物質生活,有使資本積累去物質化的趨勢。結果,布羅代爾的敘事方法,首先是在《文明與資本主義》三部曲著作中,使得他在借用一系列單邊及去物質化的概念時,易遭到批評,其中,阿瑞基(1994)的忽略自然的(nature-blind)《漫長的20世紀》是一部精彩的著作。最后,世界環境史方興未艾,而且主要研究者是歷史學家,對于他們來說,理論探索是次要的(Moore,2003b)。
最終,布羅代爾在世界—歷史研究中使用的概念被人接受或借用(reception and appropriation)的原因不如他在文集中所使用的方法(如果運用恰當的話)重要。筆者建議,我們可以用兩個步驟來拓展布羅代爾的生態歷史視角。第一,筆者簡要地考察伊曼努爾·沃勒斯坦是如何把布羅代爾的唯物主義融入馬克思主義者關于世界資本主義發展的觀點之中的,這種方法會加深我們把資本主義作為一種生態歷史體系,同時也是世界—生態和世界—經濟的體系的理解。第二,筆者將證明把馬克思主義的經濟史與布羅代爾式的環境史結合的創新之舉,可以通過重新考察馬克思對資本主義的社會—生態矛盾得到豐富。
在世界—歷史的視角范圍內,人們普遍認為沃勒斯坦借用布羅代爾抽象的環境問題來幫助解釋社會史問題(Chew,1997,2001; Friedmann,2000)。但是,這種看法實際上漏洞百出。沃勒斯坦(1974)對封建主義危機與資本主義興起的分析,認為社會—生態因素是最重要的,這些因素包括土壤肥力衰竭、單一種植、流行病因素、畜牧及土壤侵蝕、農業經濟選擇和中歐文明的發展軌跡,氣候變化、森林砍伐和木材短缺,以及飲食結構(see Moore,2003b)。
沃勒斯坦挖掘出了隱含在布羅代爾著作中的兩個生態學觀點。第一,沃勒斯坦認為,在早期資本主義地理擴張時期,農業—生態的變革是關鍵。正如我們看到的,布羅代爾(1981)強調歐洲的糧倉“經常變換地理位置”(p. 126)。他還指出了一個幾乎同時發生的類似的模式,即中世紀歐洲礦業中心的重新布局和全球擴張。熔爐大量消耗燃料導致森林砍伐及燃料價格上漲,這一狀況由于勞動力成本的增加和工人騷亂而進一步惡化。這些問題使“歐洲經濟作為一個整體”,“把處理礦廠與冶金廠的棘手問題都扔給了那些依賴歐洲經濟的邊緣區”(Braudel,1982,p. 325)。在東歐和美洲邊緣區畜牧業也同樣被重新布局(Braudel & Spooner,1967,p. 414);以“大規模的宰殺”為特點的皮毛交易也是如此。
1786年,英國和美國的船只出現在北太平洋上。很快,堪察加半島上的美麗生物便被獵殺殆盡。狩獵者們不得不深入到更遠的地方去獲取獵物,遠到美洲海岸,甚至遠至圣弗朗西斯科地區。(Braudel,1981,p.69)
當然,在沃勒斯坦看來,沒有地理大規模的擴張,資本主義的興起無從談起。資本主義世界—經濟從歐洲向美洲的擴張并不像它對美洲的征服和富有成效的合并那樣顯著(Quijano & Wallerstein,1992)。這種已經出現的體系的生態矛盾在邊境地區呈現出最為荒涼的特征。沒有比甘蔗種植區更為明顯的地方了:“在地中海和大西洋島嶼上進行的大范圍甘蔗單一種植破壞著這些島嶼,不僅破壞著土地,還有島上的人口。島上的土壤被侵蝕,人口消亡”(Wallerstein,1974,p. 89)。我們知道,甘蔗是非常賺錢但具有破壞性的植物,排擠小麥,耗竭土壤,因此不斷需要新的土地(更不要說它的種植耗盡的人力)(Wallerstein,1974,p. 44; also Wallerstein,1980,pp. 162—162n)。而布羅代爾(以及下文將要提到的馬克思)則認為,土壤的退化與勞動力的退化是歷史性地聯系在一起的。
沃勒斯坦對布羅代爾極具思想性的生態觀的唯物主義所做的第二個闡述,即是把世界—經濟與世界—生態辯證地聯系起來。可以把封建主義危機解釋為“一種社會—物理原因的結合”(Wallerstein,1974,p. 35)。資本主義興起的基礎是“世界生態”劃時代的重組。那么,這便是生態帝國主義理論的萌芽,由此,“因為新興歐洲世界—經濟的社會組織的出現,世界生態以一種使歐洲獲益的方式被改變”(Wallerstein,1974,p. 44)。(首先是歐洲核心區!)
筆者認為,意義重大的是要把世界—生態與資本主義興起相聯系。我們這里難道不是完全從世界—歷史的角度(同樣也是從一種唯物主義的和建構主義的角度)去探討自然的生產這個問題的嗎?漫長的16世紀的農業—生態轉型不僅僅標志資本主義的世界—經濟的興起,也標志著資本主義的世界—生態的出現。筆者這里所談的是,不應該分離世界—生態與世界—經濟的相互作用,而應當把資本主義看作是一個概念,在這個概念中,經濟與生態息息相關。
作為世界—生態的資本主義,它的特殊性不僅僅是簡單地對大自然大規模的改造。相反,其特殊性可能更好地體現在逐步深化了微觀社會—生態的世界—歷史特點的方式上,這是出于資本積累的考慮,而資本積累又不斷地為無休止的全球擴張施加壓力。因此,表面上看來是無關緊要術語上的變化,卻嘗試要闡釋一個龐大的問題群。隨著資本主義的興起,地方社會不僅被卷入世界資本主義體系,而且更為重要的是,富于變化且到目前為止仍然處于隔離狀態的區域性的社會—生態關系被納入一個資本主義的世界—生態之中,同時它們也成為資本主義的構成因素。很快,地方的社會—生態關系就被人類勞動力(這本身也是一種自然力)所改變,并且這兩者開始持續的對話。正如我們將看到的,這種對話及轉型的歷史—地理的特殊性是由資本主義對財富的特殊具體化——尤其是貨幣積累的向心性——以及與此相關的城—鄉對立塑造的。這些特殊性將會破壞積累的社會—生態環境,使得地理擴張浪潮的再現成為一種必需。因此,連字符的使用是必要的:我們所討論的未必是全世界的生態(盡管這實際上就是當今的現狀),我們所討論的其實是一個世界—生態。
如果真的是這樣,那么不管是從歷史上來說,還是從理論上來說,生態—社會之間的雙重性就講不通了。從資本主義興起的立場來看,世界—經濟與世界—生態所代表的是單一世界歷史進程的不同視角。把這個環節看作是“統一體中的部分”(正如馬克思所說一樣),這樣可以讓我們發揮布羅代爾關于經濟—生態辯證關系的盡管含糊但卻很有啟發性的觀點。借助資本主義的世界—生態概念,我們能夠開始更好地理解現代世界對立的特殊形式,這種對立指的是資本主義驅向無止境的積累與生態可持續發展需求之間的對立。
沃勒斯坦非常清楚這種對立,但他似乎并不愿意去理論化這種對立的基礎。在筆者看來,價值的資本主義生產與抽象的社會勞動都是核心。沃勒斯坦寧愿用概念—歷史的術語來思考資本主義,而不愿意借用任何純粹的資本主義體系模式,也許是由于這個原因,他對任何有關形式上的理論化問題都避而不談。筆者認為,總體來看,沃勒斯坦認為試圖把資本主義形式上理論化的努力還不成熟,這種看法是正確的,這也就是為什么他一直反對把世界—體系“理論”公式化的原因(Wallerstein,2002)。但這種想法也是有局限的。馬克思在《資本論》(1977)中很好地解釋了資本主義的價值形式,也即資本主義體系下社會對立的基礎。但馬克思的貢獻遠非如此。馬克思同樣指出了資本主義價值生產的新陳代謝,及在生產和同時存在更廣層面上的勞動社會分工的對立(Marx,1977,p.283,pp.636—638; also Burkett,1999)。倘若我們不了解資本主義是如何歷史性地把財富濃縮成一種具體的社會形態(價值),那么筆者認為在現代世界里,給我們留下的只能是對生態危機做出以市場為中心的解釋。這就是布羅代爾—沃勒斯坦式方法中循環論的危險,這一點已經體現在許多其他非常重要的環境史著作中(e.g.,Cronon,1991; Merchant,1989)。問題的關鍵在于資本主義下的市場與生產呈現出具體的歷史性的特殊形式,這導致了生態可持續性與經濟發展之間嚴重的沖突。市場和特殊形式的生產(如工業化),這兩者本身都無可厚非。因此,盡管沃勒斯坦提出了資本主義理念的骨骼,但卻具有啟發性,指出了現代的自然—社會之間的對立,如果我們考察馬克思的生態見解,也許可以使這種觀點的要點得到最大化的充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