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地球的轉型:在現代世界形成和解體中自然的作用
- (美)杰森·摩爾
- 2927字
- 2019-06-28 14:48:54
“生物體制”(biological regime)與世界—經濟
生物體制是布羅代爾提出的鮮為人知的理念,而筆者個人認為這一理念是他所有理念中最重要的。布羅代爾認為(1981),在1400—1800年,一種生物舊體制占據著主導地位,構建了“一套規則、障礙、結構、比例,以及各種關系”(p. 70)。它主要的觀點認為“出生數量與死亡數量大致相同;非常高的嬰兒死亡率;饑荒;長期性的營養不良;以及可怕的傳染病”(p. 91)。生物的舊體制這一概念首次出現在《日常生活之結構》(The Structures of Everyday Life)一書的開頭部分——布羅代爾的《文明與資本主義》(Civilization and Capitalism)三部曲的第一卷——這一概念是為整個早期現代文明建立“可能性范圍”主要結構的一部分。布羅代爾認為,生物的舊體制是一個上限,“其約束著人類生活,使人類生活局限在一個輪廓變化的邊界里……在每個時代,甚至是在我們的時代,這樣的邊界把可能性與不可能性區別開來”(p. 27)。盡管它的含義在布羅代爾那里一直都不是很明確,特別是對美國的社會學家們來說更是如此,他們總試圖跳過布羅代爾三部曲的第一卷而直接去閱讀后兩部,布羅代爾的潛在(或者說是不成熟的)論點依舊認為生物體制的歷史以決定性的方式塑造了商品生產和資本積累的可能性。(18世紀末期是否是歐洲生物體制的分水嶺仍是一個值得商榷的問題。但若沒有布羅代爾提出的概念,這個問題根本就沒有成為問題的可能。)
生物體制不應被錯誤地理解為人口史的同義詞。布羅代爾(1980)觀點的含義要比人口體系更為寬泛;它包含階級結構、勞動分工以及糧食史。“所有的人口學,所有的歷史,事實上所有的社會生活,所有的經濟學,所有的人類學(筆者還可以列舉很多)都是生物的,也是生物學的”(p. 154)。布羅代爾從這一立場出發,從多角度解釋普遍性饑荒在近代早期歐洲重現的原因。在他的解釋中,主要的一點是階級的不平等。布羅代爾注意到,“富人有他們自己的人口模式”(1981,p. 90)。城鄉之間不斷加劇的對立掩蓋并且強化了階級分化。正如我們看到的,在16和17世紀的“經濟衰退”時期,城市資本重新投資“到了土地上”。不管在何處,“土地改良計劃”需要“超出常人的努力”,而且通常都是在“損害農民生活”(p. 124)的前提下實現的。由于不斷加劇的貧窮和饑荒橫掃整個歐洲農村地區,“農民們需要依靠商人、城鎮和貴族才能夠活下去,他們很少有自己的積蓄”(pp. 74—75)。農民們淪為“奴隸”(pp. 124—125)。“面對饑荒,他們除聚集到城鎮別無他法,他們沿街乞討,經常在公共場所奄奄一息,除此之外,他們別無選擇”(pp. 74—75)。“窮人大軍,有時是來自非常遙遠地方的窮人”“經常性地侵入”城鎮,使得城鎮不斷采取嚴厲的措施,比如英國的濟貧法案(pp. 75—76)。
布羅代爾(1961)對鄉村地區的早期資本主義轉變,饑荒,以及在更廣意義上的城—鄉勞動力分工的論述非常有洞察力,這一論述在他解釋16世紀的“價格革命”和糧食史時,得到進一步的加強與深化。布羅代爾發現白銀革命“毫無疑問地對歐洲的日常生活以及經濟基礎結構引發了相當大的斷裂”——這一觀點遠遠沒有被人們了解(p. 177)。布羅代爾與史普納(Spooner,1967)對近代早期世界—經濟的價格做了深入的研究,他們含蓄地把歐洲的生物體制與價格革命聯系在了一起:
事實上,如果要寫一部關于整個歐洲的肉類與動物產品的歷史,將會費墨頗多,而這樣一部歷史頭緒太多,但卻逐漸地被迫要遵循一種常規的模式。這有可能意味著要研究的糧食史——迄今為止只是一些生動的細節,糧食史幾乎從來沒有越過奇聞逸事的層面——是一些從來沒有被仔細地分類、測試或者比較過的細節。一日三餐吃些什么?卡路里含量是多少?市場價值在哪里?這些問題很少有人去關注……毫無疑問,價格的歷史僅可以在最初揭示糧食這個“現實主義者的”歷史。但是這已經把問題很好地引出來了,或者說這是一個重要的參考點。分析其他方面時,比如生物學或社會學的(變化時——譯者注),都必須以它為參考。一直以來,困擾人類的典型日常問題就是糧食價格與可供選擇的范圍。(pp. 415—416; italics added)
這里,布羅代爾與史普納(1967)似乎是在討論糧食的消費與生產——在一個不斷擴大的市場—商品體系——形成的關鍵期。“價格的歷史”變得與大眾日常問題緊密相連,百姓越來越多地受到“共同的發展模式”影響。嚴格地說,獲取和供應每日所需面包既是社會性的,同時也是生物性的,而不是經濟性的。它們的影響在世界—經濟范圍內散播開來。
與許多其他事物一起,生物的舊體制的突出特征——長期的營養不良,是受價格革命的多重因素決定的。從14到16世紀的歐洲,農民和工人的飲食曾經“經歷過一段美好的時光”,但是到了1550年之后,他們的飲食狀況就急劇惡化了。這是一個“非常嚴重的倒退”(Braudel,1981,pp. 193—196)。但卻恰恰是這種倒退的飲食推動了歐洲的發展:
1400年至1750年,歐洲是一個龐大的面包消費者,同時有超過半數的歐洲人是素食主義者……只有這種“倒退的”飲食才可以使歐洲負擔得起不斷增加的人口……人們逐漸淡忘的是,這種情況也同樣適用1750年——面包占很大比例,而肉類只占一小部分……這是飲食惡化的結果,而當我們談論中世紀時,情況卻不是這樣。(Braudel & Spooner,1967,pp. 413—414)
重要的是,布羅代爾與史普納(1967)把這種飲食的轉變與歐洲勞動力分工的重組,以及直接生產者不斷改變的日常生活聯系在一起。16世紀,不斷上漲的谷物價格(相對于肉類)引起了
在廣闊空間上的畜牧業變革,……在這種轉變中可耕地越來越多地被牧場侵占,這種轉變一直以來“首要的”當務之急是要能夠養活逐年增加的人口。在西歐,給農民艱苦的生活帶來調劑與歡樂的牧區變得越來越少了。(pp. 414—415)
區域專業化對土壤所帶來的負面影響,絲毫不遜于對日常生活的影響。在東歐,價格革命導致了“劇烈的貨幣貶值和通貨膨脹,與此相伴的是大規模的谷物出口(Braudel & Spooner,1967,p. 377),當然也導致了農奴制再版對剩余產品剝奪的急劇上升(Braudel,1982)。農奴制加上谷物單一種植使得17世紀大面積的土壤衰竭以及邊際收入不斷下降(Braudel,1961,p. 259; 1981,pp. 122—124)”。
勞動分工不是靜止的,它也可以朝著相反的方向發展。例如,在生物舊體制末期,18世紀法國的肉類價格不斷上漲導致了大片耕地轉化為牧場。(可預見的)結果是“失業,大批的小農階級淪落為乞丐和流浪漢”(Braudel,1981,p. 196)。社會與生態再一次以辯證的方式結合在一起。
正如在《地中海》一書中,周期歷史匯聚(conjoncture)再一次進入了辯證的緊張關系中。布羅代爾把生物體制看作是一種長時段的結構,他這樣做的目的是要澄清而非掩蓋周期歷史態勢的(conjunctural)轉變;與其說他忽視,倒不如說它強調了要關注日常生活。近代早期生物體制并不是靜止的,而是一直充滿了緊張與壓力。“因為在長時段,沒有什么是靜止的”(1993,p. 147; also 1980,pp. 25—54)。我們需要特別關注緊張與壓力所指引的三種方向:(a)飲食變革有助于歐洲的(或是資本主義的?)發展(Braudel & Spooner,1967,pp. 413—414);(b)世界范圍內的勞動分工發生轉變,比如牧場被轉化為耕地,這導致了歐洲中心區畜牧業的衰落,而在東歐部分地區以及美洲邊緣地區,單一種植卻興起(p. 414);(c)歐洲成為一個統一的世界—經濟體(pp. 376,415; also Braudel,1961,p. 285)。布羅代爾的這些見解提供了非常好的基礎,我們應該在此基礎上發展出一種更為縝密的,也更加歷史化的資本主義與環境關系的概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