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地球的轉型:在現代世界形成和解體中自然的作用
- (美)杰森·摩爾
- 4850字
- 2019-06-28 14:48:50
作為世界—生態的資本主義:概念—方法論的視角
我們已經習慣于把資本主義看作一種社會體系,甚至是經濟體系。這種特性描述有一定道理,但它基于一種深刻的歪曲。以一種非任意的方式,我們不可能區分出資本主義、社會體系與“環境”之間的界限。這些現實是如此緊密地交織在一起,正如威廉斯(Williams)所說的,以至于我們不可能“取出或把其中任一方面分離出來”(1980,p.83)。
本章的觀點并不是要取消這種差別,而是為了強調差別形成于其中,卻往往被忽視的框架。形成“經濟/社會”與“環境”差別的笛卡爾的本體論,其啟發式的優勢正在迅速喪失。這些抽象概念——自然/社會——是漫長的現代思想史的產物,這些概念的前提是尋求“基本單位”,這些基本單位可以從本質上而非關系上進行定義。這樣帶來的基本問題就是,“所有先前提出的不可分解的‘基本單位’如今都被證明是可分解的”(Levins and Lewontin,1985,p.278)。還有一個更深層的問題。在歷史上以及當前的危機中,把“自然”(不包括人類的自然)和“社會”(不包括自然的人類)象征性地圈占和簡化,是物質上劃定實際存在的資本主義的具體實例。
正如萊文斯(Levins)和列萬廷(Lewontin)所強調的,基本單位的經驗的和概念的分解——這里指自然/社會——招致了很多批評。分析性的分解(揭示了形成基本單位的關系)也是重構。這種解構必然會“為研究與實踐開拓新領域”(Levins and Lewontin,1985,p.278)。這就帶來一個轉移,從注重研究基本單位轉移到研究形成它們的關系。這就是世界—體系分析的方法論核心(Hopkins,1982; McMichael,1990; Tomich,1990),它強調一種關系型方法,通過這種方法,現代性的“主要過程”展現為“許多結論的整體性”(Marx,1973,p.100)。
傳統上長期存在的對社會發展是社會變化的基本單位的批判——認為國家單位之間真正的關系通過多層次的地方—全球的辯證關系運作——現在可以從根本上擴展了。現在,自然/社會的基本單位在世界歷史領域里可能會被超越。如果資本主義是人類與人之外自然的一種基體,以永無止境的商品化為前提,那么沒有哪個人類經驗可以免除社會—生態的分析。然后,現代世界歷史可能會被重新想象,遠離笛卡爾的基本單位——自然/社會——朝現代性戰略關系的社會—生態構成的方向發展。這種建構的辯證關系范圍遠遠超出了挖土掘地(earth-moving)式的初級模式,包括以商品為中心的資源開采、經濟作物種植業、能源復合體和污染,等等。自然生產從頭至尾都是關于工廠,也是關于森林,是關于證券交易所與證券化、購物中心、貧民窟和郊區蔓延,也是關于土壤耗竭與物種滅絕的。
理論上爭論是一回事,運用這一理論重構這些歷史上的主要進程為自然—社會關系是另外一回事。馬克思也提醒我們,把“綠色”社會理論與“綠色”世界史相連無捷徑可走。毫無疑問,我們現在有大量的文獻:關于環境的社會理論、區域政治生態學、環境史、環境變化的全球政治經濟。雖然它們都具有開創性的貢獻,但是,從世界—歷史視角出發,通過把社會—生態工程和過程相連而構成的歷史資本主義的理論研究進展甚微。
如今不引入“環境”就很難了解社會理論,然而,“綠色”社會理論的光譜(還)沒有產生一部“資本主義”的綠色史。誠然,有關世界環境史的文獻資料浩如煙海。但是,主要進程仍然主要是社會的——工業化殖民主義,商業化的動力,大的、小的文明化方案(e.g. Ponting,1991; McNeill,2000; Richards,2003; Hughes,2001)。這些過程不是講述作為環境史的殖民主義,或商業化,或資本主義,而是陷入了笛卡爾的二元論。它們被當作純粹的社會實體,對自然的其余部分或多或少造成了令人厭惡的影響。以大致相同的方式,世界—體系的視角帶來了一批出色的研究成果,闡明資本主義造成了多種形式的環境惡化(Clark and York,2005; Goldfrank et al., 1999; Hornborg et al., 2007; Jorgenson and Clark,2009a)。然而,如環境史一樣,人們很少關注這些主要進程本身既是人類與人之外自然之間廣泛和難以駕馭的關系的生產者,自身也是其產品。
然而,這種“社會”與“環境”變化的移植已經成就斐然,并且筆者正是在環境中解釋資本主義興起的。1999年,筆者負笈約翰·霍普金斯大學師從阿瑞基,那時已經確信,環境轉型在資本主義的興起中起著重要作用(Moore,2000b)。現代早期蔗糖“商品邊疆”的環境史不僅表明主要物產重塑了環境(Innis,1956),也表明環境惡化在推動地理擴張成為一個周期性的全球生態修復方面也起了關鍵作用。筆者對《漫長的20世紀》一書已經非常熟悉(Moore,1997)。然而,直到筆者有機會與阿瑞基接觸探討,才開始真正領會他的概念—方法論所具有的不尋常的活力(Arrighi and Moore,2001)。即使那樣,也需要花時間。起初,筆者誤解了他如何運用“視角”(angles of vision)在《現代世界—體系的混沌與治理》(Chaos and Governance in the Modern World-System)一書中形成的蔚為壯觀的敘事(Arrighi and Silver,1999)。阿瑞基、西爾弗及其同事們把帝國沖突、階級斗爭、商業公司競爭與文明的沖突視作獨特的、部分重合在一起的光譜,他們揭示出這些因素是相互構成的。阿瑞基和西爾弗關于資本主義的這方面敘述仍然沒有受到足夠重視,甚至在世界—體系分析中也是如此。筆者自己對這一問題不重視,移植了兩個聯系不太緊密的知識傳統(當時)——世界—體系分析與環境史。借鑒了馬克思、福斯特(Foster)和沃勒斯坦的觀點,筆者(2000a)認為,“農業—生態轉型的體系周期”補充了阿瑞基關于積累的體系循環。這是一個非常有用的切入點。在接下來的十年里,筆者漸漸對這一移植過程感到不太滿意。
學界已有大量的理論貢獻,即使是區域性的實證研究,認為所有的社會方案都是生態方案,反之亦然(e.g. Harvey,1993,1996; Braun and Castree,1998)。但筆者從未弄清楚——筆者猜測左翼生態學派(Left Ecology)也沒有弄清楚——相關的本體論(ontology)在理論上如何解釋為世界—歷史實踐。在某些方面,笛卡爾確定社會原因和環境后果的方法掩蓋的事實將比它闡明的要多。誠然,資本主義已經對生物及其所居住的環境做了很多壞事,我們可以通過收集和分析證據來證明這些破壞。毫無疑問,這已經產生了大量的實證研究,尤其是那些圍繞“生態足跡”的研究。但是,只要這些研究在笛卡爾的框架內進行,那么現代世界形成中的自然的所有積極關系仍舊是未經探索的、未見天日的。資本主義時代令人印象深刻的環境問題資料,在理論上是沒有說服力的,結果也就無法在現代的戰略關系中定位自然的生產。
我們確實需要對影響做一番分析。困難在于笛卡爾的方案使研究的經驗現象變窄。自然/社會的二元論認為自然是完全排除人類的——“生態”壓力可能包括北極熊棲息地的消失,但不包括上百萬美國人居住地的消失,他們在“次貸危機”中(目前還在不斷發展)被趕出了自己的家園。正是這種自然觀把挖土掘地的幾個具體片段混淆為整部環境史。誠然,農業、采礦業和毒化作用(toxification)的確是環境史的核心內容,但住房問題、金融化、國家主權與家庭政策亦然。如果我們采用新陳代謝斷裂理論——當今批判環境研究中最有活力的視角之一,包括農業、全球變暖和資源消耗在內的主題便赫然出現(Foster,2000,2009)。這些重點本身并不存在什么問題。但若止步于此,把資本積累與資本主義重塑人性(human natures)視作外源性的,那就錯失了新陳代謝斷裂視角最大的期望(Moore,2011a)——從資本主義的環境史(environmental histories of)向作為環境史的資本主義(capitalism as environmental history)的轉型。
從世界—生態的角度出發,我們可以揭示通常被笛卡爾的二元論忽略的東西。比如,甚至一位有遠見的思想家沙列(Salleh)近來提出,“這一[代謝]斷裂的標志是森林砍伐、土壤養分流失、空氣質量不良、水體污染與水土流失、有毒廢物、海洋生物減少,等等”(2010,p.206)。但是,“等等”中并不包括房產抵押、工業生產的全球化,或者“日常生活的金融化”(Martin,2002)。對新陳代謝斷裂的世界—生態解讀——通過新陳代謝斷裂,以城市為中心的資本耗盡了農業空間的剩余生產能力——使人力流動的重新配置成為關鍵。早期資本主義侵占并快速耗盡非洲和美洲印第安人的勞動力,這就是新大陸森林濫伐和土壤耗竭的直接動因(Moore,2007; 2010a; 2010e)。漫長的20世紀之資本主義的大規模生產建立在“維多利亞時代晚期的浩劫”之上,在這場浩劫的東亞和南亞爆發點,數以百萬計的工人流入美洲(Davis,2001; Northrup,1995)。在地球的另一端,我們發現數以千萬計的移民向同一個目的地移動,因為歐洲的農民在農業自由貿易和廉價的美洲糧食的沖擊下已然全面崩潰(Wolf,1982)。
如今是否已經大不一樣了?既是又不是。一波又一波的新自由主義農業—糧食結構調整已經吞食了這個世界的勞動力后備軍,但卻沒有了以往時代的生產活力。新自由主義資本積累的動力取決于“剩余人類”(surplus humanity)的產生,資本主義文明卻沒有什么能提供給他們(Davis,2004)。我們的時代是否會有一個更基礎性的社會—生態類別?從美國城市的犧牲區域(sacrifice zones)到南半球的大型貧民窟,新自由主義時期人的本質的重構與其重新分配的推動力是一致的,都受到金融化和資本(再)生產活力的蠶食的推動(Moore,2010c; Soederbergh,2010)。筆者把新陳代謝斷裂理論解讀為包含而非排除資本再生產的機制——這種機制不僅僅是數量上的調整,而且連續幾個世紀里是質量上的重塑(Arrighi,1994)。這包括最近歷史上的金融資本循環,從債務抵押債券到私人股本公司,再到“股東價值”革命,這是資本主義支配人與生物物理自然的重要時刻。
在資本主義部分及整體和帶來資本主義的主要進程之間存在著一個建設性的張力。我們的主要任務是找到一種方法能把新陳代謝斷裂方法(Foster,2000; 2009)、農業—糧食體制理論(Friedmann,1993; Friedmann and McMichael,1989)、能源與資源體制研究(Bunker and Ciccantell,2005; Podobnik,2006)以及其他更多的東西,與資本主義世界—生態下循環與演進的長時段運動聯系起來。筆者認為,這些方法的最大優點很少被注意到。就其核心,它們認為,人類與除人之外的自然之間的關系經歷了周期性和革命性的轉變,這對于世界體系中權力、資本與帝國的重組的影響是根本性的。同時它們是部分整體性的,是整體繁榮與危機的表現。我們是否在處理一系列體制(積累、能源、人口等),這些體制以一種本質上非常松散的方式相互作用,或者說是否有明確“運動定律”影響它們的運動呢?筆者認為,價值規律、主要的勞動生產率是衡量財富的標準,有助于解釋這些體制所反映的現實與其他體制概念之間的模式化關系。
這里就涉及一個“疊加”(adding up)問題。一方面,我們通過在部分與整體之間連續不斷的“粘貼”行動建構整體性(Moore,2007; 2010b)。這需要一種靈活的方法,超越霍布森對地方特殊性與全球命運(determination)的選擇,特別是當前現實情況是兩者都構成世界—歷史進程——世界—體系與世界級規模的關系是截然不同的。(這一點常常被遺忘!)另一方面,各部分“相加”不一定等于整體。出于這個原因,筆者的方法有別于經驗主義分析生態體制的方法,它把多重長期趨勢拼湊在一起(e.g. Costanza et al., 2007)。
那么,生態學與生態(如奧伊寇斯)意味著整體的關系。這些都是通過資本積累的部分整體性與自然—社會關系的不斷變化(“主要進程”)調節的。這就提出了一組不同于笛卡爾模式的問題。與資本主義的環境史不同——在環境史中,景觀變化(挖土掘地式的)是關注的中心,現在,重點轉向更多地把挖土掘地與更廣泛的社會—生態變化相聯接。這些廣泛的內容包括明顯的,如植物和遺傳知識的產生,以及不那么明顯的,如新金融技術的引進。這抓住了“資本主義和自然”與資本主義在自然中的不同點,據此資本積累與自然生產相互交織在一起,以至于沒有任何一方都是不可想象的。“自然”不再是一個被動的物質,人類在它的上面留下足跡。相反,它成為了一系列包容的和積極的關系,通過人類與自然其余部分之間歷史的和地理的特定運動形成和重塑。
因此,作為世界—生態的資本主義觀點,既是對笛卡爾自然與社會二分法的世界觀的反駁,也是替代它的選擇。笛卡爾的世界觀把自然放進一個盒子、社會放進另外一個盒子。這一替代觀點把現代世界史的偉大運動——工業與農業革命、連續不斷的“新”帝國主義、社會革命、世界市場——視為社會—生態工程與過程。這些過程的目標都是在其各自的重心領域重建自然—生態關系。在這一大膽重構的關系的核心,我們發現了商品。
如果生物物理和人類的本性是辯證統一中的獨特因素,那么什么樣的概念框架和方法論前提對于闡明這些關系是必需的呢?這將成為我們下文討論的重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