鄰里四舍都喊我爺爺——“老社長”,但他卻無一絲“社長”的架子,經常在彎成90度的脊梁上背一個大背簍,到村頭干涸的池塘里挖土,一路哼著只有倆字“嗯哼~”的小調,背回牲口欄里,撒在地面既能保持干燥,又能提高肥料的產量。
爺爺解決溫飽的所有東西,都是從這一背簍一背簍的干土開始,繼而在黃土高原上生根發芽開花結子的。因此,他比我們所有后輩都理解“汗滴禾下土”“粒粒皆辛苦”的含義。
可是我很少和他一起吃飯,唯一記憶深刻的是某個春節去給他磕頭拜年,見他坐在炕頭捧著大骨頭吃。
他一邊吃一邊端詳,眼神莊嚴專注,不多會兒,那個骨頭被他啃得干干凈凈,像件新鮮出爐的藝術品。
“吃飽了……”爺爺放下骨頭,用手掌的肉厚部分揩了揩嘴巴,順帶捋了幾把胡須,胡須馬上變得油亮服帖,“我去背土了。”
爺爺去背土的時候,我的父親忙著在家里招待客人——幾個已經喝到上頭的上級。
我印象里有一個姓“侯”的叔叔白白胖胖,捧著一瓶“劍南春”開心地笑說著當時我并不明白的葷段子。我父母尷尬地陪著笑,因為覺得能把他們請來是給了我們極大的面子,我們一家一定得把人家招待好,好讓新入職的父親在單位順順利利。
當然,父親并沒有因此得到偏愛。吃請本來就是社會的一種風氣。你能請來稍微大點的人物,其他人不但不會譏諷,相反還會對你豎大拇指。
但當時我們家面臨的情況是:這頓飯把答應買給我上學的自行車吃沒了,還讓接下來的小半年,我們天天以不見葷腥的漿水面果腹。
農村人對待客人大都這樣,尤其是有些頭臉的貴客——寧可自己餓肚子,也要拿出自家最好的東西來招待。
“非得這樣撐面子嗎?”弟弟那會兒已經能夠冷靜思考問題了,“窮就窮,招待的太好,人家以為你富得很,才不幫你呢……你看那個胖子的吃相……”
這,是我對“吃相”最初的認識——吃就吃,別拉仇恨。
讓這種認識更進一步的是我讀高一的時候,父親帶我去縣委食堂吃了頓“高檔餐”。事前他還囑咐我中午放學后先去宿舍換上干凈的衣服。
我的理解是不能在那種高檔場所里丟人,因此我思來想去,還是穿著校服去了,校服是我最有排面的衣服了。
“食堂的地上貼著瓷磚,你如果要站起來夾菜,一定小心椅子,特別容易滑倒。”
不知道是不是父親滑倒過還是見過別人滑倒的洋相,于是在前往食堂的路上小聲提醒著我。
那頓飯吃得小心翼翼,到底有多好吃我愣是沒記住,倒是對就餐時一個系著頭巾的農村婦女印象極深。
她老公一定沒有我的父親細心,提前普及了注意“吃相”的重要性。就在大家安靜地就餐時,她因為渴望得到一塊油炸得酥酥的美味雞腿,站起來去夾,可屁股下的椅子和她開了個玩笑,“嘎吱”向后一滑,她連人帶雞腿直接鉆到鋪著塑料薄膜的餐桌下面去了,真是狼狽。
上百人的餐廳頓時響起一陣哄笑。我心有余悸地看了看父親,當時的目光一定充滿感激:要不是你,趴在地上被人嘲笑的肯定是我了。
也因此意識到,“吃相”就是——吃就吃,別出洋相。
這次嘲笑一直令我耿耿于懷,不過三年后,我終于報了此仇。
廈門,對于我這個西北來的愣頭青,是好奇大于鄙視的,許多城市戶口的戰友接近我,無非想知道甘肅人是不是真的一生只洗三次澡,我回家是不是真的要坐完飛機坐火車,然后汽車牛車以及需要兩個腳底板丈量的山路依次排著隊等我。
甚至在我吃飯的時候,默默期待當我面對大魚大肉之時,會不會因為激動而昏厥。
我總讓他們失望。父親已經給我灌輸過吃相的重要性,讓我一次洋相都沒有出,反倒是浙滬一帶的戰友,生來就沒虧過嘴巴,饞蟲一旦泛濫,他們很容易被其奴役。
因此,他們會想方設法偷偷去買些解饞的東西。但那會兒教導隊的管理相當嚴格,幾乎沒有監控死角,幾個嘴饞家伙有次買了一捆香蕉,沒地方解決,只好蹲在旱廁里吃。
我進去看到這一幕時確實驚呆了,一邊蹲坑一邊吃香蕉,而且是那種一鏡到底的旱廁!
一個同志十分友好地邀請我一起分享,我提上褲子準備出門,他們在后面取笑我:甘肅沒香蕉,你還不領情?
我立馬嘲笑回去:瞧你們這吃相,一邊拉一邊吃,不嫌惡心?
不過話說回來,甘肅是窮,卻也有富人呢。
我省名氣最大的富人三運和海燕之流落馬后,其生活的奢靡程度逐漸公之于眾,令人窒息。他們坐擁自己的地下山莊,山珍海味是基本日常,幾十萬的名表說扔就往黃河里扔,甚至鐘情于屬下給他們安排的妙齡少女人體盛……堪稱當代和珅毫不為過啊。
諜戰劇《潛伏》里,黨通局投機商謝若林把這幫家伙的吃相概括得很好——嘴上全是主義,那心里全是生意!
近幾年,網絡大規模融入我們的日常生活,人們開始學著利用網絡帶來的便捷做生意撈金。
既然能利用網絡吃上飯,那“吃相”就五花八門、百花齊放了。
我總結了一下:凡是咧著大嘴厚顏無恥叫賣的,大多都是忽悠你上當受騙的;
凡是露肉引誘哭慘賣丑的,基本都是企圖掏空你腰包的。
記得小時候寫過一篇議論文,題目是:科技是把雙刃劍。當時科技沒有如今發達,浮想聯翩地亂寫了一通。如今看來,科技發達了,網絡滋生出一幫法外之徒,他們毫無“吃相”可言,這可如何是好?
不過歷史總能給我們答案——只要我們虛心肯學。
32年前,閆肅先生作詞《霧里看花》,我覺得甚合當下:
霧里看花,水中望月,你能分辨這變幻莫測的世界?
濤走云飛,花開花謝,你能把握這搖曳多姿的季節?
煩惱最是無情夜,笑語歡顏難道說那就是親切?
溫存未必就是體貼,你知哪句是真哪句是假,哪一句是情絲凝結?
借我借我一雙慧眼吧,讓我把這紛擾,看個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真真切切……
三十年過去了,如今“吃相”,仿若舊時紛紜。
與君共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