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夠在八尺見方的天井里,捕捉到一雙如絲般的媚眼,也算是沒有辜負院中這叢怒放的繡球。
王抗美心想,既然能把印花的油紙傘倒掛,用來裝飾斑駁陸離的格子門窗,那么,自己窩在躺椅中用短暫的清晨來懷念,便能叫做人生為數不多的儀式感之一了。
于是他在她離開的碎步消失在遠處木頭巷拐彎處之后,重新聽林憶蓮。
這位藝人五十八歲了還不消停,散亂的短發讓人不得不一幀一幀暫停、分析、玩味,好似當初心動的時候,一步一步的駐足,留住的不僅僅是兩情相悅。
王抗美又想,如果她在就好了。可以一起對剛剛離開的女人評頭論足,也可以在互相纏綿的緊要關口,多些悱惻的余味。
反正一切都會恰好。
長街如夢,轉的每個彎,都能到達彼岸。
彼岸,王抗美心心念念的那個人,此刻也知道王抗美的矯情模樣,可倆人的故事過了這么久,再矯情下去,終歸會淪為陳詞濫調,倒不如沉浸在眼前的美食和新歡里,江河湖海地搗騰一番,才不枉人間真實一遭。
于是,她想:王抗美啊,去你媽的。
大多結局不理想的愛情,終章都不會留有遺憾,因為愛恨情仇四個字,自古以來就相互依存,而今,亭亭如蓋,灼灼其華矣。
但這并不影響王抗美與生俱來的矯情。他一如既往地保持沉浸式傷感,然后把這份傷感分享給自己為數不多的朋友。
慕貓兒便是其中之一。
他們之所以能成為朋友,是基于他們之間的漠不關心。
當然,只要偶爾確保對方還在這個世界上活著。
王抗美矯情式傷感很快就得到了慕貓兒的回應,甚至比往常所有加起來更具有儀式感。
這份莊嚴的儀式感讓王抗美內心有些招架不住。他早早地在嘉陵江邊訂好了位子,坐在竹椅上反復測試,確保倆人的對話能夠一字不落地傳送到對方耳朵里,卻還不能影響觀摩江里游輪上的舞女表演,更不能遺漏夜風能從倆人臉上吹往心里。
慕貓兒這次來,又蒼老不少,王抗美注意到了,但沒在意。
倆人眼神一觸即分,從不挑戰對方的底線。
這也讓王抗美欣慰不少。
“杜甫來閬中兩次,寫了七十多首詩,我也來了兩次,寫的東西卻連他十分之一都不到,這不就是人與圣的區別嘛…”
“也對,難得你能有這點兒自知之明,不像有些人,平庸卻不甘平庸…有些境界,光靠努力是達不到的啊。”
慕貓兒知道他的心事,連忙把話題往正軌上引:“聽你說…你院里的枇杷樹今年結了好多果兒…給她寄過去沒?黃彤彤的,多像你倆往日的見證啊…”
他故意把“日”字說得很重,王抗美聽得很受用,便笑了笑:“往事不要再提…”
其實他內心還是希望慕貓兒多提提,提得越多越好。
“你民宿生意興隆?”
王抗美點頭。
“投宿來的…有像她的沒?”
“今天早上就有一個…要不是我腰疼,躺在椅子上一下子沒掙扎起來,否則輕重都會挽留挽留…她一個人來,一個人走…那眼睛…嘖嘖嘖,能拉出絲來…”
“放她走就對了。”慕貓兒喝了一口酒,江風從他領口灌入,岸邊有流浪歌手唱:
天青色配煙云隨月海上行
燈火中照伊人原是你獨行
瓊樓玉宇中看萬千火的花燈
轉身看到仍在這苦等
煙雨霧里染墨客繡綠惹紅塵
小鎮路過這夜里卻披衣戴印
層層窗紗映照她一秒渡春生
執起一筆一勾刻寫影深
……
王抗美聽得入神,不自覺地跟著哼了起來。
歌畢,云起,雨意涔涔,熱淚潸潸。
“走。”王抗美起身,指著不遠處的華光樓,“上面的木樓梯,只容一人上下,上面,能看萬巷燈火,非常適合你。”
“行,那就讓我在萬巷燈火里,用這壺酒,敬杜甫,敬你和她…”
…敬請期待《王抗美的時光碎片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