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暢一步一句，如七步成詩的曹子建附體，前后竟不帶絲毫遲鈍。

如果是顏暢這邊的人出題，顏暢說的這么順暢還有可能是提前做好文章，現在只是背誦。可現在，這題目是雙林書院出的題，卻是完全排除了作弊的可能。

從顏暢說第一個字開始，全場便是一片寂靜。嘴角滴血的梅嶺南無人在乎，所有人都看著顏暢一步一句，所有人都用心體會顏暢的文章。

“而總不爭乎氣數之先，此時我不執為我，爾亦不執為爾也，行藏何事焉？我兩人長留此不知者予造物已矣。有是夫，惟我與爾也夫，而斯時之回，亦怡然得默然解也……”

待顏暢說完，全場片刻的沉靜，繼而也不知是誰第一個喊了一聲‘好’，繼而就是歡呼聲。

顏暢擺擺手，示意大家停下，再轉身走到梅嶺南身前。

看著伏在地上的梅嶺南，顏暢冷笑一聲，“不知我出的這個題到底哪里難住了你，我一篇八股已經做完，你竟一個字還沒想出來。”

樓上

耿定向已是聽得目瞪口呆。

剛才顏暢一步一句的時候，他也是站起身靠著欄桿在聽得，“好啊！這樣的文章，別說秀才，就是尋常進士，怕也做不出來啊。”說著，耿定向一拍大腿，“我就說他怎么敢那么信誓旦旦的說崇正書院今年能出秀才！他顏暢有這樣的本事，一個秀才又算得了什么！”

一旁的文遠也道，“能做這樣的文章，將來……就算不是狀元，也得是榜眼或者探花。”

如果顏暢聽到耿定向和文遠的話，定然要夸一句識貨。緣由無他，剛才他背誦的這篇文章，正是清康熙一十二年狀元韓菼的文章，正兒八經的狀元文章！他梅嶺南文章做的再好，也就是雙林書院的一個秀才學生，他的文章如何能與狀元文章相比？退一步，他梅嶺南有那個本事，今天也不會在這里了。

這梅嶺南好壞不壞，偏偏出了清康熙一十二年的題目……若是出別的題，顏暢說不定只能背誦一篇普通范文。都說人倒了霉，喝水都能嗆著，如今看來……古人誠不欺我呀。

就在眾人歡騰時候，大門處突然一陣動靜，卻是兩個小廝伴著五個老頭進來了。

樓上的耿定向暗暗點頭，“賈師憲到底是來了。”

門口的小廝也是一陣叫喚，“來了來了！雙林書院的院長和先生來了。”

賈師憲身后一個老頭似乎明白眾人的意思，立刻上前一步，朗聲道，“來的路上，車輪壞了，我們走了半個時辰遇到商販，這才搭他們的馬車過來。”

另一個老頭額上還帶著細汗，也不知是急的還是熱的，一指臺上的梅嶺南等人，“這是怎么回事？”

好吧，看來半路車拋錨，并不是現代社會才有的借口。且不論這理由是真是假，顏暢也沒當面打報告的習慣，因道，“你們還是把他帶回去自己問吧。”

這就這時候，沈萬億已經走了過來，“賈院長，你這可誤了比賽的時間。”

賈師憲看了看臺上的梅嶺南等人，又看向沈萬億，“我們雙林書院輸了嗎？”

沈萬億沒有說話，而是看向顏暢，顯然在等顏暢的回答。

“這三個人宣稱是雙林書院的學生，如果他們能代表雙林書院，那雙林書院就是輸了；如果他們不能代表雙林書院，那雙林書院就還沒有輸。”

顏暢這話說的不軟不硬，又將選擇權交給了賈師憲。

“老朽賈師憲，是雙林書院的山長。”

“知道，一眼就看出來了。”

“小友好眼力，那么，你我接著比試，如何？”

“求之不得。”

沈萬億見狀拍手，“好，現在崇正書院顏先生，和雙林書院賈院長開始比試！”說罷，又招呼一旁的小廝，“把那三個學生拖……不，抬下去，該請大夫的請大夫。”

規矩，還會和之前一樣。顏暢出一題，雙林書院出一題，雙方做文之后，視情繼續出題、做文。

只這過程有些麻煩，一方面顏暢要一人獨戰對面五人，另一方面這幾個老頭又自顧身份，不肯以多欺少，“這樣吧，你們每人各做一篇，最后挑一篇你們覺得最好的和我比！”

雙方僵持，誰也不退步，最后還是沈萬億一個不懂文章的站出來打圓場，“不如找旁人出一題，兩方各自做文章，怎么樣？”

“可以，但誰來出這個題呢？”

沈萬億撓了撓頭，“今天崇正書院秦院長也來了，不如請秦院長出這個題？”

賈師憲點頭，話沒出口，顏暢卻提前道，“不行，我書院的人出題，會有人說閑話的。”

顏暢這么說明顯是說自己一定會贏。

雖說顏暢之前百步成文的本事令人驚嘆，可這一副不知天高地厚的模樣，還是惹得很多人不高興，

雙林書院這幾個老頭都相對沉穩、沒有說話，倒是臺下的群眾有意見了，“年輕人還要歷練歷練，別這么不知天高地厚。”

“就是，這么口出狂言，一會兒輸了臉上不好看。”

……

如此議論不斷，五個老頭盡管不吱聲，其中一人卻是微微翹起了嘴角，顯然在暗笑。

之前顏暢問那幾個書生能不能代表雙林書院時，那崔姓書生曾口誤說‘怎么不配？就是先生讓’這幾個字。這話旁人沒聽到，顏暢可是聽得清清楚楚，雖沒有確鑿的證據說梅嶺南幾人是雙林書院故意安排的，但顏暢完全有理由懷疑：這幾個老頭本想著安排幾個學生應付了事，但見那些學生應付不了，這才出面。

因此，盡管這幾個老頭一副慈祥老先生模樣，可顏暢心底對這幾個人已是膩歪到了極點；又聽到下面這些不明真相的吃瓜群眾幫腔，更是煩躁，“我們崇正書院的人出題，我要是贏了，一定會有人說我和院長提前約定好、提前做文章我來背誦。”

在現代，是個人都知道不能既當裁判又當選手，古代人怎么就不明白這個道理？還是說，雙林書院這是故意給自己挖坑？畢竟秦院長出題，他們贏了自然無話，輸了也有說辭。

顏暢起身，環顧周圍道，“寧可下面隨便找個人上來，也不能讓我崇正書院的人出題！這是原則問題！”說罷，故作謙恭朝賈師憲一揖，“我相信雙林書院的各位也明白這個道理。”

這話就說的很得體了，五個老頭都沒吱聲，還是沈萬億道，“那肯定不行啊，一般人出題目，那水平都不夠啊。”

眾人還在懷疑時，二樓傳來耿定向的聲音，“本官的水平夠不夠？”

聽得這話，顏暢可算松了口氣：領導啊，您可終于出面了！

顏暢聞言立刻轉身，故作吃驚道，“督學大人！您怎么在這！”

顏暢這一聲喊出來，所有人都反應過來，立刻就是七零八落的應承聲。

沈萬億聞言臉色一僵：耿定向在這……那自己剛才和顏暢說的悄悄話豈不是他有可能都知道了？畢竟秦焦裕就在旁邊坐著呢……

想到這，沈萬億又看了眼非常‘驚訝’的顏暢，心底已是暗罵：你吃驚個毛，就在你旁邊坐著，你會不知道？

耿定向擺手，在樓上朗聲道，“顏暢說的沒錯，秦院長的確不能出這個題。這個題他只要出了，至公也無公，無私也有私。”說著，又是自嘲一笑，“其實本官出這個題也不甚恰當，畢竟崇正書院是本官創辦……哎！身處這個位置，實在尷尬呀。”

“這怎么會呢！誰不知道大人的人品呀……”

“就是就是！就算誰都不信，也不能不信大人呀！”

……

耿定向自然不會聽那些胡話，在樓上似是糾結，半晌才道，“這樣。賈院長和其他幾位先生，包括顏暢小友，都是教書先生，平日教導學生做八股時，必定誦讀不少八股范文，也教導破解過不過題，所以，如果出尋常題目，說不定他們曾經破過題、讀過范文。”

這話就是很公道的話了：顏暢這雙林書院幾個人都是教書先生，平常沒少破題，出一般的題目，很容易存在讀過范文的情況。

耿定向繼續道，“剛才梅嶺南的話給本官一個啟發，尋常破題只是長短句，換言之，題目越長，顏暢和賈院長等人破過題的可能就越小。”

這話一出，所有人都是暗自點頭。

顏暢聞言也不禁心底佩服：領導就是領導呀，這話講得，你就算懷疑他偏袒誰，可你偏偏挑不出毛病。

有句話說的好，一般人說話，那是本能；領導說話，那是學問，是藝術！

聽聽，人人都知道崇正書院是耿定向創建的，人人都知道耿定向不可能不偏向崇正書院，可你偏偏找不到借口說他偏袒。

賈師憲聞言點頭，卻又覺得那里不對，“依督學大人的意思是，以四書五經中的一節為題？”

耿定向思量，“似有些短了。”

賈師憲：“幾節為題？”

耿定向再搖頭，“還是短了！為防止有人說本官徇私，本官也不得不慎重啊，不如以某一章為題，如何？”

這話一出，滿樓嘩然！

明代八股考了這么多年，一直都是摘句子出題。后來也只是為了防止出題重復，為了增加難度，會在訓練的時候出一些長題。耿定向倒好，直接把“長題”這個概念延伸，跳過‘節’的問題，直接以一章為題！

顏暢心底已經冒煙：要不說領導的想法不能猜呢，這不，古往今來的領導都一樣，想到一出是一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