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牌在身后吱呀一聲關上，人間的路已經斷絕。

一條長長的木質棧道，伸向一望無際幾乎與棧道相平的碧綠水面，漆黑如墨汁般流淌的天際上，閃爍著幾顆寒星。

這里，就是幽冥渡。

星星，已經很久很久沒有出現在土行國的空中了。因為，土行國已經很久沒有黑夜。

小女孩一步步踩著咯吱咯吱響的木板走到了棧道盡頭。盡頭處立著一桿旗幟，旗幟上寫著一行字——舟不渡人人自渡。

舟不渡人卻又偏有舟。

旗桿下綁著一條纜繩，纜繩牽著一只細如柳葉的扁舟，扁舟泊在碧綠的水里。

舟既不渡人，又為何放在這里？

看到此景，人往往不免猜測推敲一番。

小女孩卻像是沒有絲毫的思考，只看了旗幟上一眼，腳步不停，走到棧板盡頭，走到船里。

棧板，船里，一腳緊接著一腳踩下去，沒有一點猶豫。仿佛沒有看到旗幟上的字，仿佛一腳踏下的船艙，也只是一塊毫不起眼的平地。

纜繩自動脫落，窄細如柳葉般的船，倏忽之間已經滑離渡口數里。既是滑行，船卻并未激起點滴波瀾。不止如此，整個一望無際的碧綠水面也如一面再光滑平整不過的鏡子，沒有一點點波瀾的褶皺。

平整光滑的鏡面里倒映出墨黑的天，閃爍的星。

“哈哈哈哈……你是第一個這么快就上船的人。難道你沒有看到旗幟上的字？舟不渡人的……哈哈哈……”

扁舟下，探出一只藍毛水龜的腦袋，堅硬如磐石的藍色腦袋比船還要大上幾倍。脖子上堆起的一圈圈贅肉的褶縫里，足可以塞下一只成人的拳頭。

水下的藍色雙翅平穩地滑行著，沒有一點波瀾。原來整個船在它的背上。

“舟不渡人，寫的這么明白，你就不看一下的？”

這是一只嘮叨的水龜。

“很多人即使看出不妥之處，也總得小心翼翼地先試驗試驗，哪像你，一點不考慮就上了我的船……”

“還有一些迂腐小心的人啊，竟然真的不登我的船。有幾個傻子噗通一聲跳進水里，想游過去，結果……嘖嘖嘖……”

“唉，我是真的很好奇，你是怎么想的，都不用考慮一下的就直接上船了，萬一是個陷阱呢……”

“想當年……”

藍毛水龜喋喋不休，沒有片刻消停。小女孩的眉頭皺得越來越緊。

“你要怎樣才閉嘴。”小女孩淡淡道。

“當然是告訴我，為什么不考慮一下就上了我的船，哈哈哈……”藍毛水龜兩眼發亮，一副求知若渴的模樣。明亮的眼神，很難跟它蒼老的體態聯系到一起。

“幽冥地獄，又豈會好心到給人指示。”手中的一顆麥芽糖彈入水里，咕嘟咕嘟吹起一串氣泡，轉瞬消融。

“幽冥河水能溶萬物，這葉水中的輕舟卻安然無恙，我為何不乘。”

“幽冥之森，既開了這通道，就不會把所有人在一開始就置于死地。”

“哈哈哈，原來如此！真是個第一聰明的娃娃！你看到旗幟上的話就先存了一份懷疑，因為幽冥之地是人間煉獄，人殺人，鬼殺鬼，互相殘殺不死不休的冷血之地。冷血之地，沒有誰會好心到給什么指示，所以你疑惑。就用一顆糖試探了幽冥水，發現它能溶解物體。但是我背上的這條船卻無恙。于是你認定我這船才是渡河之法。”

“也許你還揣測了，這可能是九重天或者幽冥之森的掌事者故意設下的陷阱。只是九重天既然開了幽冥之森這個通往它的唯一通道，給人間留下了一線希望，就不至于在一開始就斷了所有人的生路，必定有渡河之法。所以你更加確定了只有乘坐這扁舟才是唯一的方法。”

“也有些聰明的人跟你的想法一樣，只是他們必先小心試探一番才登我的船。如你這般如此聰明且果敢之人，老龜還是第一次見，哈哈哈哈……”

“只是你難道不會疑惑，為什么旗幟上會寫舟不渡人人自渡這么一句話？”

“人間有一句話，叫求人不如求己。如果我再說的多些，掌事者會不會認為是你在泄露天機？”

“……哈……哈……”藍毛水龜尷尬地抽了抽嘴角。

“你不必再說了……”

那么深的意思小丫頭都能看明白，看來她的心計與聰明直逼它千年老龜啊。

“我吧，就喜歡跟聰明的人打交道，丫頭，等到我擺渡期滿，咱們一起去環游天地吧，地上，天上，洪荒，想去哪，老藍我帶你去……”

“該問的都已經問完了？”

“嗯嗯嗯，問完了。丫頭……”

“那么閉嘴。”

“別別別呀，丫頭，我在這地方真的是太寂寞了，都沒能好好地說話，你知道的，我最討厭和蠢人答話。我跟你說哦，九重天上有個……”

“我喜歡吃東西。”

“嗯嗯，吃東西好，我也喜歡吃……”藍毛水龜有點意外，聰明丫頭竟然主動跟它聊起了話題。

“這個是我吃過最難吃的東西。”小女孩指了指自己的眉心，一顆鮮紅的朱砂痣在眉心顯現出來。一縷青煙從朱砂痣中飄出，組成一只雕的樣子，只是這雕有點大。

大雕的雙翅若垂天巨幕，足有數里，低低地貼著水面飛行。不時望一眼扁舟上的人，眼里滿是恐懼。

“你，肯定更難吃。所以，閉嘴。”

扁舟一晃，光滑似鏡的水面，一圈漣漪自扁舟下蕩漾開去。

藍毛水龜雙眸發直，她，她，她，竟然能吞嗤洪荒神獸的靈魂。她究竟是什么人？

洪荒巨雕，絕對是分分鐘能滅了它的存在。而她，不但滅了洪荒巨雕，還吞嗤了它的靈魂為她所用？還嫌巨雕難吃？

她是人嗎？！

藍毛水龜的腦海里瞬間聚集了一堆的問號，可是卻不敢再說一個字。它吞了口水，僵硬地重新滑動雙翅，從來沒有覺得渡過無數次的幽冥河竟然如此寬闊，遼遠……

水面又恢復了平靜，巨雕不知何時也已消失不見，四周一片靜悄悄。

碧綠如鏡的水，映著藍龜，映著扁舟，映著船上的人。

河上有水無波，天上有星無月。沒想到，在幽冥之地，還有如此純粹的寧靜。

寧靜得讓她忘記了天地與自己，不用再想她是誰，也不用再在乎腦海里殘存的冰涼的記憶。

藍龜一滑翅就是數里，不大一會就到了幽冥河的彼岸。

大片大片鮮紅的彼岸花開在河面上，如一簇簇燃燒的火焰。

“這……這里……就……就是彼岸了……”藍龜聲音小得幾不可聞，怯怯望了一眼小女孩。

“我……我就……送到這了……前面的路……彼岸花會引路的……”

“知道了。”

藍龜又怯怯地看了小女孩一眼，潛入深水，消失不見。

火紅的彼岸花向小船聚集過來，一朵朵，一團團，圍著，推著小船，繼續向前方駛去。

彼岸花的花期極短，瞬間開，瞬間滅，一朵滅了散了，又有新的長出來，明明滅滅，無窮無盡。是以行駛在明滅彼岸花叢中的小船，就像是飛蛾在試探著舔著火舌的紅焰。

偶爾露出的水面，也不再是碧綠色，而是鮮紅的一片，如霞如血如焰的鮮紅。

墨黑的天也像被灼傷了一樣，水天相接處，是一道明黃的裂縫。彼岸花簇擁著扁舟駛進裂縫。

裂縫是天與地的裂縫，是懸崖的裂縫。扁舟順著裂縫和水流垂直而下，耳邊皆是呼嘯的風聲，眼中皆是翻騰的白浪。

此岸已到彼岸，人間已入地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