興奮，低落，疑惑，一瞬間里，人們的心情高低起落，如一顆纖弱的蒲公英的種子墜落懸崖，又被風吹起，飄飄蕩蕩沒有歸宿。

心里五味雜陳，但是有一點卻異常的清楚。他們清楚地知道，即使她是持有幽冥令的人，也不會是將要救他們于覆滅的英雄，因為她太小了，也太弱了。

一些心腸軟的婦人，想起了自己家同樣孱弱瘦小的孩子，淚眼婆娑勸言道：“小姑娘，可憐見兒的，回家去吧，那里不是你去的地方。你若去了，你爹爹娘親豈不傷心……”

質疑聲，嘆息聲，勸慰聲……小女孩皆置若罔聞。

卯時三刻一到。“幽冥渡口”四個字已經在石牌上清晰顯現，只要在石牌的石槽中嵌入幽冥令，石牌就會打開，幽冥渡就會出現。

或質疑或嘆息的人群，搖著頭散了開去。他們不會奢望一個小娃娃會成為救他們于水火的英雄。剛剛被點燃的熾烈的期念又黯淡了下去，也許被毀滅是他們終究也逃脫不了的宿命。

“站住！”一個女孩略帶惱怒的聲音在搖頭嘆息的人群中顯得格外突兀。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女孩，瘦弱且膚色黝黑，身上穿著洗得發白的棉布紅衫，手里挽著一個半舊的包裹。

她盯著眼前從容卻又冰冷的瘦小背影許久，終于開言喚住。她像是很生氣的樣子，語氣也很硬，只是眼里卻漸漸有淚光閃現。

從容冰冷，對一切置若罔聞的小女孩，卻真的停了下來。回過頭看著拿著包裹的紅衫女孩，眼神里也少了一絲冷酷。

對于她的出現，小女孩似乎并不意外。

“不要去！”紅衫女孩語氣仍舊強硬。

黃沙堆中，她發現了奄奄一息的小女孩，救下她后就一直拿她當親妹妹看待。雖然小女孩總是拒人于千里之外，但是她知道，小女孩并不是如表面的那么冷酷。

“桃子，九重天才有。”小女孩抬頭望向灰白的天上，渾濁如泔水的天上已經看不到一朵飄著的白云。她靜靜地望著天，像是回答了紅衫女孩的問話，又像是在自言自語。

那時候的天，還稍微清澈些。那天，一只碩大的桃子從天而降落在了她的面前。葉子如碧水一般瑩潤，桃皮如牛奶一般光滑，桃紅比最美的姑娘臉上的胭脂還要鮮妍上幾分。

她從未吃過如此美味的桃子，于是吃完后把桃核埋進了土里，每天松土澆水，希望它發芽，開花，結果。這樣她就每天都能吃到美味的桃子。可是兩個多月過去了，桃核還靜靜地呆在沙土里，沒有發芽，也沒有開花結果。

一隊路過的人說過，九重天里有很多如是美味的桃子，那她就去九重天吃好了。

“吃有那么重要嗎？”

“嗯，重要。”小女孩認真地點點頭。

“你呀……”紅衫女孩恨鐵不成鋼，卻也無奈何，因為她太了解她，只要是認準的事兒，沒有人能勸得動。

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傾盡所有給她帶上她能拿出的所有干糧。包裹里用帕子包著五個雜糧饅頭。

天將滅，國將傾，土行國生活困頓，小鎮上幾乎所有的人家都已經斷糧，每天靠少的可憐的救濟和沙土里尋些野物度日。雜糧饅頭，他們已經許久未見過了。

可是紅衫女孩卻不知從何處弄來這雜糧饅頭，還是五個。

“幾個饅頭，路上吃……”紅衫女孩說的隨意。小女孩卻知道，這饅頭并不是那么容易得的，卻還是伸手接了過來，因為她知道，正如紅衫女孩勸阻不了她去幽冥之森一樣。她也同樣拒絕不了這五個饅頭。

“里屋的桌子上放著一盒雪粉，我用剩下的，你留著用吧。”小女孩亦隨意說道。

“你從來不用粉，承認是給我買的就這么難？”紅衫女孩嘴角一彎。

膚色較黑的她，從小就是別人取笑的對象。她做夢都想擁有一盒能遮住膚色的雪粉，可是雪粉太貴了，她總也買不起。有次被旁人調笑正好被小女孩看到，沒想到她記在了心里。

“……我走了。”被看穿的小女孩似有些窘迫。

“桃……我每天都會松土澆水，跟你做的一樣好！”紅衫女孩抹掉眼里幾乎溢出的淚。

“我知道，你會的。”

“告訴我你的名字吧。若是……也好……燒幾個……紙……錢……”紅衫女孩神色突然哀傷凝重起來，嘴唇發白，聲音也顫抖得厲害。說出最后的幾個字，似乎用盡了所有的力氣。

雖然她見識過小女孩捕獵沙鼠時展現出的不凡武功。可是殺老鼠和殺人終究不同。幽冥之森是人殺人，鬼殺鬼，不死不休刀山血海的煉獄之地。她武功再好，也終究只是個孩子，一個瘦小的孩子在到處是豺狼虎豹危機四伏的極惡之地，生的機會太過渺茫。

就連武功巔峰的護國大人，進入幽冥之森，尚且生死不知，何況她一個幾歲的孩子。此去，怕是兇多吉少。

“我沒有名字。”

“人都有名字，有了名字就有了牽掛，有了牽掛就會記得回家。”

“那，叫……麥芽糖吧……”小女孩鼓動了一下嘴里含著的半塊麥芽糖。

當她在黃沙里醒來的時候，什么也記不起來了。她不知道她是誰，也不知道為什么會被埋在黃沙堆里。她的懷里緊緊抱著細腳兔娃娃，背上背著一個包裹，里面塞滿了整整一包袱的麥芽糖。她想她應該是很喜歡吃麥芽糖的，后來也證明確實是這樣。

“糖糖……行，我記下了。”兩行熱淚終于順著紅衫女孩的臉頰流了下來。

“我會回來的。”小女孩轉過身去，語氣淡然卻透著堅定。

“還有，我已經十歲了，不再是小孩子了，紅姐。”

醒來時的包裹里，除了滿滿的麥芽糖，還有一塊鳥形的玉佩，上面刻著生辰八字。按照那個生辰八字，她今年已經十歲了。只是也許是長期的饑餓和營養不良，她的身量看上去更像一個五六歲的孩童。

紅姐……她還是第一次這樣叫她，紅衫女孩臉上的淚更洶涌地流了下來。

“記住，你現在可是有名字的人了。這里有個姐姐，在等她的妹妹平安地回來。她會一直等，一直等……”

…………………………

幽冥渡，渡冥人，踏進幽冥，便不再是人間一員。要么變鬼入九泉，要么成神上九天。

幽冥令開，幽冥渡現。

人群早已散盡，人聚又人散的黃沙道顯得更加冷清。是日亦是月的慘白的圓盤，冷冷地照著黃沙道，照著黑漆漆的幽冥石牌。

進去的人已經進去，下一個又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