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陵書院的學堂頗有古風，堂下擺的是一排排的矮桌，寬袍大袖的學生們席地而坐，手捧經卷隨先生搖頭晃腦的誦讀。書桌側面都跪坐著一名小小書童，為自家少爺們做些研墨、倒水之類的瑣事。

據說起初有人帶書童進學堂是被先生嚴厲訓斥過的，認為這樣會助長驕奢散漫之風。后來是一位小書童求到院長那里，說希望能夠進到學堂里面伺候少爺，同時還可以聽先生講課。書院院長受感于他的好學之心，這才允許了這一提議。燕陵書院中又都是富貴人家子弟，別人有的自己當然不能沒有，一來二去，就演變成了現在這副樣子。

書童一般都是十一二歲的伶俐男孩，最多也就是和自家少爺一般大，很少有比學生年紀更大的，但是這間學堂里卻有兩個例外。

在學堂第一排，一個少年身邊就跪坐著一個精悍的男子。他雖然也是青衣小帽的書童裝扮，但是那一臉冷漠的神情絲毫不像一個下人，那森冷的目光不管從誰臉上掠過都會讓人當場感覺自己的臉被刀子刮過一樣。尤其一身森嚴的氣度，雙眼中湛湛的精光，無不顯示著這是一個殺伐果決鐵石心腸的男人。

這樣的人即使打扮的再像一個書童，也在乖乖研墨，你也總會覺得他下一秒就可能把磨好的墨水全都潑到你臉上，然后再用硯臺砸破你的腦袋，拿著看上去很鋒利的狼毫尾端抵住你的喉嚨，語氣平淡但是殺氣凜然地問你今天的作業寫完沒有。

這個人梁樂見過，昨天那八個提刀剁餃子餡的其中一個，據小胖子蔣太平說，這個人就是天外天的八大金剛之一，立地金雕李天順。派他來保護雷小風，可能是因為他是八大金剛里體型最瘦小的一個了，看著沒有那么駭人。即使如此，他也是這個屋子里最雄壯的人。

以前雷小風也沒這么囂張的，一般進了燕陵書院也不會帶專門的人來保護，帶的都是正經書童。但是近來天外天的境況不好，頗有些內憂外患的味道。他的父親雷紋龍新死，這位少主絕對不能再有任何危險。

另一個例外就是最后一排的梁樂，盡管他身材沒有那么健碩出奇，氣質也沒有那么鐵血剛硬，但是這張成年人的臉一看就和那些小孩子和少年人不一樣。而且別人家的書童都是端茶倒水鋪紙研墨的伺候，生怕有些許的疏忽。只有他坐在那里一臉懶洋洋地以手拄腮，昏昏欲睡，占了大半張書桌，蔣太平被他擠的只能縮在書桌一個小角寫字。

旁人都是書童在少爺們打瞌睡的時候小意提醒，幫助少爺專心聽課。只有他們兩個，是蔣太平不時的戳梁樂一下，悄聲道：“梁哥，醒醒，先生看你呢。”“先生過來了，別睡了。”

坐在蔣太平隔壁的女孩奇怪地看著他們，似乎不太明白這個憊懶的老書童是怎么找到主家的。

沒錯，這間學堂里有兩名女孩。

一名是和雷小風一樣坐在第一排的少女，那是他姐姐雷小雨，天外天的大小姐。

另一名就是和蔣太平一樣坐最后一排的這個女孩，她也是學堂中唯一一個沒有帶書童的學生。她是書院中一位教習先生的女兒，所以生活要比其余的富家子弟簡樸很多。

她叫顧伊人。

顧伊人和蔣太平的書桌只隔著三尺距離，蔣太平可以聞到少女身上的陣陣清香，歪下身子便可以看見少女的發絲和精致側臉。梁樂也明白了蔣太平為什么會喜歡這個小姑娘，和這樣的女孩在這么近的距離里朝夕相處，這個年紀的少年很難不心動。

少女的鼻梁很挺很直，像是一根象牙雕磨出來的精巧藝術品。兩頰平滑，額頭飽滿，是極清秀的骨相。眼窩里輕描淡寫地蘊著一汪春湖，清冽而純真的眼神是她這個年紀最吸引人的樣子。陽光打進角落的時候，會把她耳廓的茸毛都照的細致可愛。紅白綢子的儒衫穿在她身上也很合適，寬袍大袖掩不住少女已然玲瓏的身材，像春山一樣的曲線連綿展開。

而且她的嗓音很溫柔，讀起書來都是軟軟糯糯的，有點南方姑娘的味道，不像燕陵城里的尋常女子那樣，長到一定年紀說話就都帶著一股北風的干脆。

像小胖子這樣整天被同學欺負、也得不到先生關愛的學生，有一個這樣漂亮的姑娘在觸手可及的地方坐著，她偶爾還會溫柔地跟你講話，不喜歡她就怪了。

哪怕再胖再笨的小子，也還是少年啊。

他們一上午是兩堂課，各上一個時辰。這堂詩文課上過之后，下一堂要去外面上劍道課。

乍一聽的時候梁樂都有些驚了，這間書院居然還教劍道？經蔣太平解釋他才了然，燕陵書院教給學生的自然不會是什么實用的殺人劍，而是美其名曰“君子劍”，就是提點學生要多加鍛煉，不能只讀書而荒廢了身體。

詩文課一結束，學生們就都歡天喜地地竄了出去，劍道課這種室外活動永遠要比在屋子里搖頭晃腦的讀書受歡迎得多。

坐在前面的雷小雨也回身走過來，拉著顧伊人的手和她一起出去。雷小雨也是一個小美人兒，眉眼俏麗，身材窈窕，渾身帶著蓬勃的朝氣。但是聽蔣太平說她平日里待人總是兇巴巴的，所以沒有溫婉可人的顧伊人招大家喜歡。

不過天外天的大小姐，才不需要旁人喜歡，自己高興怎么樣就怎么樣。如果顧伊人的父親不是一個普通的教習先生，而是名滿天下的江湖大豪，誰知道她還會不會這樣溫婉可人呢？蔣太平對雷小雨的描述讓梁樂有點想起了楊金鳳，這種帶些脾氣的富家大小姐好像總是不太招人待見，但是相處久了會發現楊金鳳其實是個心地很善良待人也還不錯的姑娘。

此時的雷小雨倒沒有蔣太平說的那樣張揚跋扈，反而眉宇間有些淡淡的憂郁。

蔣太平悄悄說幸好她死了爹，不然每次路過都會興高采烈地照他后腦拍兩下。說完之后又覺得自己這樣說話不太好，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頭。

然后一只腳就踏在了他的書桌上。

雷小風的相貌和姐姐有三分相像，也是眉眼張揚的面相，算得上有些英俊，但是他多了一個鷹鉤鼻，讓他不笑的時候就顯得有些狠厲。現在他不僅沒笑，還一臉兇相地看著蔣太平，一腳踩在他的書桌上，單手扶著膝蓋。

“你還敢來啊，看來還是沒有吃夠苦頭。”雷小風瞪著蔣太平道。不過他這種囂張跋扈的威懾其實并不強力，也只能嚇唬嚇唬蔣太平這種原本就懼怕他的少年。

梁樂的目光放在了他身后的立地金雕身上，和李天順比起來，雷小風就像是一只張牙舞爪努力展現自己有多兇惡的小耗子，而這只小耗子的背后站著一只悄無聲息但眼神掃過就讓百獸望風逃竄的獵豹。

李天順的眼神也落在了梁樂身上，作為這間屋子里唯二的兩個“老書童”，兩個人都沒有什么敵意。甚至他們應該是惺惺相惜的，是對方的存在讓自己在這里顯得不那么鶴立雞群。

蔣太平苦著臉道：“我不來上學，我爹會打死我的。”

雷小風一抬手，道：“我不管，你想在燕陵書院待著也可以，那就給我離顧伊人遠一點。”

“不行。”蔣太平忽然堅定地拒絕道。

雷小風已經抬腳準備走了，走了兩步忽然反應過來，驚訝地看著蔣太平：“你說什么？”

蔣太平搖搖頭，一字一頓地道：“我不會因為怕你就放棄顧伊人的。”

“呵。”雷小風發了聲笑，他伸手指了指蔣太平，點頭道：“很好，你很好。”

說完，他也轉身走出了學堂。

跟在他身后的李天順從頭到尾都沒有看蔣太平一眼，但是他離開之前還轉頭深深地看了一眼梁樂。他總覺得這個青年看上去怪怪的，雖然長相平平無奇，一直是一副要死的樣子，但就是覺得很奇怪。這是他在江湖上摸爬滾打十幾年得來的直覺，他很相信自己的直覺。

雷小風出去以后，學堂里只剩下蔣太平和梁樂兩個人。小胖子的臉刷的垮了下來，他哭喪著臉朝梁樂問道：“怎么辦啊梁哥？我跟他算是徹底鬧僵了。”

梁樂笑道：“你剛才不挺硬氣的嗎，怎么現在知道怕了？”

“能不怕嗎？”蔣太平道：“以前他帶的就是個小書童，我都打不過他。今天你來了，結果他身邊換成八大金剛了，你能打過嗎？”

梁樂回想起昨天那八個剁餃子餡的人，沉吟了一陣道：“八大金剛有點難······”

“唉，早知道我再忍一次就好了，反正一直都忍下來了。”小胖子愁眉苦臉地起身出去上課。

他之所發愁是因為他誤會了梁樂的意思，梁樂說的是，八大金剛有點難，而不是八大金剛中的任何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