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國王金庫里的芝麻
- 芝麻與百合:追求生活的藝術
- (英)約翰·羅斯金
- 27490字
- 2019-03-07 17:53:08
“你們每人都將有一塊芝麻餅——和10英鎊。”
盧安奇【1】:《漁夫》
今晚我首先應該請求你們的原諒,因為我已經宣布的這個演講題目含義模糊:的確,我既不談論人們所知的統治者國王,也不談論大家所知的容納財富的金庫;我要談的完全是另一種權力,另一種物質財富,而不是通常人們所公認的那些東西。我甚至曾想請求你們暫時給予一些信任,想把自己最希望表明的東西用可能不太完美的手段隱藏一下(正如有時一個人帶朋友觀賞美景一樣),直至繞著道兒突然來到最為優美的地方。但是我也聽到經常從事公共演講的人說過,讓聽眾極力聽一個對自己的意圖絲毫不作暗示的人演講,是最使他們感到疲乏的事,所以我愿意立即將面具揭去一點,坦然告訴你們我要說的是隱藏在書中的金庫,以及我們如何去發現它們,又如何會失去它們。你們會說這是一個嚴肅的話題,而且也是一個廣泛的話題!是的,它太廣泛了,我絕不會試圖面面俱到。我只想告訴你們幾個關于讀書的簡單想法。我們的教育途徑在日益擴展,文學的影響也相應地更加廣泛,每當我觀察著人們對這一切所產生的思路時,我的那些想法對我的觸動日益加深。
事實上我碰巧與不同階層青年就讀的學校多多少少都有一些聯系,并收到那些父母們關于自己孩子的教育的許多來信。在這些信件中,父母們——尤其是母親——把“生活態度”的思想放在了首要地位,這總是給我留下深刻印象。“適合某種‘人生崗位’的教育”——就是這句話,這就是目標,總是如此。但就我所知,他們從不尋求一種本身就不錯的教育;即便是抽象的正確培養方式這個概念,這些寫信的人也似乎很少涉及。不過,受了教育“會讓我的兒子穿得好一些,使他在訪客時能夠有自信按響客人雙鈴門【2】上的鈴子,并最終在自己的房子上也安上雙鈴門——一句話,會導致人生進步。我們跪著祈求這樣的生活——也只祈求這一點。”父母們好像從沒想到有一種教育本身就是“人生進步”,除了這種教育外便會走向“毀滅”。假如他們正確地對待這種必需的教育,那么它便可能比他們所想象的更加容易獲得或給予;而假如他們錯誤地對待這種教育,那么它便毫無價值也不受歡迎。
的確,在這個最忙碌的國家的人看來,在最普遍而實際的想法中,我想首要的就是這種“人生進步”——至少人們對此坦承不諱,把它作為激勵青年人不斷努力的最適合的因素提出來。我是否可以請你們與我一起考慮,這個想法實際上究竟包含了什么?它應該包含什么?
事實上,目前“人生進步”意味著在人生中引人注目,獲得一個被他人認為是光榮或體面的職位。一般而言,我們并不僅僅把這種改善理解成賺錢而已,而且還理解成讓人知道賺了錢;并不僅僅理解成實現了任何偉大的目標,而且還理解成讓人目睹實現了這個目標。一句話,我們意欲滿足對于掌聲的渴望。這種渴望如果說是高尚人士最后一點不足的話,那么也是意志薄弱的人首要的不足——整個說來是一般人性最強烈的沖動。人類最大的努力總是起源于對贊揚的熱愛,正如它最大的災難起源于對肉欲的熱愛一樣。
對這種沖動我并不予以攻擊或維護。我只想讓你們感到它是怎樣成為人們努力的基礎的,尤其是一切現代人的努力。這是為了滿足虛榮心,這種虛榮心激勵著我們去艱苦奮斗,讓我們獲得安慰。它深深地觸動著我們的生命之泉,以致人們總是將虛榮心被傷害稱為受到“致命打擊”。我們稱之為“致命傷害”——這是表達我們的身體患了壞疽病無法治愈的詞。雖然我們當中有幾個可能有足夠醫療知識,能夠認識到這種強烈的情感對身心健康造成的各種影響,但我相信大多誠實的人都知道并且立即承認,作為一種動機它對人們起著主導作用。一般而言,海員希望成為船長并非僅僅因為他知道自己比其他人更能管好船只;他還希望被人“稱為”船長。牧師想成為主教并非僅僅因為他相信別人都不像他那樣有能力,可以帶領教區的人度過種種困難;他主要還是希望被稱為“大人”。王子希望擴大王國,或臣民希望獲得王國,并非因為他認為別人都不能夠像自己那樣好好地在王位上為國家效力——簡而言之,他還希望有盡可能多的人稱他“陛下”。
這便是“人生進步”的主導思想,盡管我們各自的地位不同,但是對我們所有人來說,它的確切含義實際是指這種改善的次要結果,亦即我們所謂的“進入上等社會”。我們都希望進入上等社會,并非因為我們或許會實際進入,而是因為我們可以讓人看到我們身在其中;我們對于其上等的認識主要取決于它的聞名程度。
假如我暫不往下講,而先提出一個你們恐怕會認為是無關的問題,你們會原諒我嗎?我只有覺得或知道聽眾支持或反對我時,才能演講下去:剛開始時我不太在意你們是支持還是反對,但是一定要知道他們的觀點;所以我很樂意此刻就弄清你們是否認為我把大眾行為的動機說得太卑微了。我今晚決定盡量把它們說得通俗些;因為我在關于“政治經濟”的文章中,只要一提出可以認為人的行為動機中包括真誠或慷慨,或者常說的“美德”,人們總是回答我說:“你千萬別那么認為,人性里沒有那些東西。人除了通常顯得貪婪和嫉妒外,你別認為還有什么——他們不會受別的感情影響,只是偶爾才出于職責上的考慮。”所以我今晚就從動機的大小開始談起,但我必須知道你們是否認為我這樣做正確無誤。在尋求進步中最強烈的動機通常是喜愛贊揚,而真心希望盡到某種職責則完全是次要的動機——請承認這一點的人舉手。(大約有12只手舉起來,因聽眾一部分不能確定演講者是否當真,另一部分則害怕表達自己的觀點。)我是很認真的,我真心希望知道你們的想法;不過我可以提出相反的問題來作出判斷。認為職責通常是首要動機,而喜愛贊揚是次要動機的人,愿意舉手嗎?(有人報告只有一只手在演講者身后舉了起來。)很好:我看得出你們是支持我的,你們認為我的講話并不太庸俗。現在我不再繼續提問來強求你們回答了,而是貿然假定你們愿意承認職責至少是第二或第三位的動機。你們認為希望做出有益的事,或獲得某種真正的好處,的確是很多人渴望進步的一個間接次要的思想。你們會承認一般真誠的人都渴望獲得地位和職務,這至少在一定程度上是出于善行;無論他們是否與見多識廣的智士為朋,他們都寧愿與智者交往而不愿與傻瓜白癡為伴。最后,用不著再重復朋友的可貴和同伴的作用這些不言而喻的道理,你們無疑會承認我們誠摯地希望朋友都是出于真心,同伴都充滿智慧;根據這一點,所以只要我們在選擇朋友時認真謹慎,那么一般說來我們就會獲得相應的快樂和利益。
但是,就算我們愿意并希望選擇好自己朋友,有此能力的人又有幾個!或者說,至少對于大多數人而言,我們選擇的范圍是多么有限!我們所有的交往幾乎都取決于機會或需要,局限于一個狹小的圈子。我們不能夠知道將會認識誰;而我們認識的那些人,在自己最需要時又不在我們身邊。才智非凡的人組成的上層圈子,對于下層的人都只是短暫地部分開放。我們也許會有幸瞥一眼某位大詩人,聽到他的聲音,或向一位科學家提出某個問題,并得到愉快的回答。我們或許會纏住某位大臣講上十分鐘話,而得到的回答可能比不回答還要糟,因為那是帶有欺騙性的;或者在我們一生中,獲得一兩次特權將一只花束拋在一位公主前進的路上,或引起一位王后對自己和藹的一瞥。我們渴望得到這些片刻的機會,情愿將若干歲月、激情和精力用來追求這樣的事情。與此同時,有一個社會圈子始終為我們敞開著,只要我們愿意,不管我們有什么樣的社會地位或職業,他們隨時都愿與我們交談。他們盡量用自己最好的語言與我們談話,講述最貼心的事。這個社會群體的人很多,親切溫和,可以整天等候在我們身邊——達官貴人們在這兒留連忘返,但是并非要接見他們,而是希望被他們接見!地點就在陳設簡單十分狹窄的接待室或我們的書櫥間。——可是我們對于這些人卻不予考慮,也許整天都不想聽他們說一個字!
你們會告訴我,或許自己在心里想,我們對于這些高尚人士的冷漠——他們請求我們傾聽他們,以及追求或許是不光彩者——他們輕視我們,或對我們毫無教益——表現出的熱情,都是基于如下情況:我們可以看見生者的面容,我們所渴望熟悉的是生者本身而非他們的言論。但事實并非如此。假定你們根本看不見他們的面容,假定讓你們呆在某位政治家或王子的內室的屏風后面,雖然不準走出屏風,難道你們會不高興傾聽他們談話嗎?當屏風再小一點,折疊成兩折而非四折,你們可以躲在包書的兩塊板后面,整天聽著最智慧的人發表深思熟慮、精心策劃而非偶然隨意的談話——這種聽眾的地位,這種體面可敬的內室,你們卻棄之如敝屣!
不過你們也許會說,你們很想聽活生生的人說話,因為他們談的事情正在發生,對你們有直接興趣。不,不會如此的,因為即使是活生生的人也只有在其文章中而非隨意的談話中,才能把正在發生的事講得更好。不過我承認這種動機影響著你們,只要你們更喜歡轉瞬即逝而非垂之久遠的作品——更恰當地應稱之為書。這是由于所有的書都可分為兩類,一類是當前的書,另一類是永久的書。注意這種差別——不只是質量的差別。這不僅僅是壞書不能持久而好書則能持久的問題。這是書的種類的差別。有當前的好書,也有永久的好書;有當前的壞書,也有永久的壞書。我在繼續往下講之前,必須作一個說明。
當前的好書——我并非指壞書——不過是難與你們面談的人所作的有益或有趣的談話,為你們印成了書本而已。它們之所以常常有益,就在于告訴了你們需要懂得些什么;之所以常常有趣,就在于就像一位明智的朋友一樣與你們進行面談。它們有的是生動活潑的游記,有的是對問題所進行的心情愉快而又妙趣橫生的討論,有的是哀婉動人的小說故事,還有的則是與某些歷史事件相關的當事人講述的實情——隨著教育的普及,當前所有這些書在我們中間成倍增長,它們是當今時代的一個特征與財富;我們應對之滿懷感激,倘若不能對其充分利用,真應深感羞恥。然而如果我們讓它們取代真正的書籍,那么這種利用可能是最糟糕的:因為嚴格說來,它們根本算不上書,只能算是印制不錯的信件或報紙。在今天看來,朋友的信或許令人高興,或許必不可少,但是是否值得保存卻值得考慮。早餐時讀讀報紙也許非常適合,但是肯定不適合整日研讀。所以盡管長信印制成書后,可以十分生動地向你們講述旅店和道路的情況,某地去年的天氣,某個有趣的故事,或某某事件的真實情況,但它們只能作為一時的參考,無論多么有價值,從真正意義上講都絕不能稱為“書”,也絕不能進行真正意義上的“閱讀”。書在本質上不是說出來的,而是寫出來的;書寫出來并非只為了交流,也為了永存。談話的書之所以印出來,只是因為作者無法同時與成千上萬的人說話;假如他能的話,他就會那樣做——此書只是他聲音的“擴展”而已。你無法與遠在印度的朋友談話,如果你能,你一定會那樣做的;于是你給他寫信:那僅僅是聲音的“傳播”。書寫出來不只是為了傳播聲音,而且是為了將其保存。作者有話要說,并且發覺自己的話真實有用,或美妙有益。就他所知,尚無人說過;就他所知,尚無別人能說。他一定要把心里的話說出,而且要盡量說得清楚優美;無論如何都要說得清楚明白。他回首自己的一生,發現這是一件或一些毋庸置疑的事——這是他的真知灼見,生活使他得以獲得這樣的真知灼見。他愿意將其永遠記錄下來,可能的話刻于石上,說:“這是我的精華;至于其余部分,我和別人一樣,吃、喝、睡、愛、恨。我的生命像蒸汽般消失;但這點我看得明白,值得你們記住——如果我有什么值得記住的話。”這就是他的“著作”,在他短暫平凡的一生中,不管他有怎樣的真正靈感,這是他的銘文圣典。這就是“書”。
或許你們認為這樣寫成的書從來沒有?
但我再問你們,你們對真誠或慈善深信不疑嗎?或者你們認為明智的人毫無誠心或善意嗎?我希望你們不會如此不幸,竟會產生那樣的想法。一位智者的著作,只要有一點點是真誠善良的,這一點點就是他的書之所在,或他的藝術之所在。[5]它們總是與邪惡的章節混在一起,與粗制濫造、冗長做作的內容混在一起。然而你只要正確閱讀,就會很容易發現其中貨真價實的東西——它們“才是”書。
各個時代的偉人們,如偉大的讀者、政治家和思想家,都寫出了這樣的書。這就看你們如何選擇了,而人生苦短。這樣的話你們已經聽過不少,可你們對這短暫的人生及其可能發生的事作過衡量和籌劃嗎?你們是否知道,假如讀了這部書就無法讀到那部書?你們今天所失去的明天卻無法獲取?當你們可與王后和國王談話時,你們還要去與女仆或馬僮閑聊嗎?或者你們自以為,你們要與大眾展開競爭,或得到這兒的入場權,或成為那兒的觀眾——你們要求得到大家的重視,認為這一點值得注意——可是這永恒的王宮【3】始終為你開著,其交往范圍如世界一般寬廣,如日子一般頻繁,里面不乏各個地方、各個時代的精英與偉人。你們總是可以進入那樣的王宮,可以根據你們的愿望結交朋友,找到自己的位置。你們一旦進去,只要不犯錯誤就永不會被拋棄。根據你們在那兒交往到的上流人士,說明你們自身無疑也具有上流人士的品質。【4】你們試圖在生者的社會里獲取高位的動機,與你們在死者行列中占取的位置是相當的——那要視動機中的真誠有多少而定。
我還得說,“你們欲占取的位置,”也就是你們為自身準備的位置;因為,請注意,這往昔的王宮與一切現實的上流社會之不同在于:你們必須吃苦耐勞并具有美德,它才會為你們打開。那些天堂之門的守衛,不受任何錢財的賄賂,不受任何名聲的威懾,不受任何陰謀的欺騙。從深層意義上講,任何邪惡或庸俗的人都無法進去。在寧靜的巴黎市郊著名的圣杰曼教堂門口,你們只聽到簡短的問題:“你進去無愧嗎?那就進去吧。你想與高尚的人為友嗎?讓你自己也高尚吧,那么你就將如愿以償。你渴望聽到智者的談話?那你得學會理解它,然后你就會聽到。還有其它條件嗎?——沒有了。你若達不到我們的高度,我們可不能屈就于你。在世的君主也許對你謙恭,現今的哲學家也許心懷體諒煞費苦心地為你解釋其思想;可我們既無法編造又無法闡明,你若欲對我們的思想感興趣就必須上升到它的高度,你若欲承認我們的存在就必須分享我們的感情。”
這就是你們必須做的事,我承認這并不容易。簡言之,你們若想置身于那些人中間,就必須熱愛他們。野心毫無用處,他們對之不屑一顧。你們得愛他們,并從如下兩方面表示你的熱愛。
首先,你們要真心實意地向他們求教,深入他們的思想。欲深入其思想,你們得注意觀察,而不要去尋找自己的思想是如何被它們表達的。假如著書的人不具備你們的智慧,你們可以不讀他的書;而假如他比你們更具有智慧,那么他在很多方面都與你們有不同的想法。
我們很容易說一本書,“寫得多好啊——我正是這么想的!”可正確的想法應是,“多么奇特呀!我以前從沒想到,不過我明白那是真的;即使現在還不明白,我希望今后有一天會明白的。”不管你們是否這樣謙恭,至少一定要設法弄懂作者的思想,而非找到你們自己的思想——如果你認為自己能夠這樣做,留待下一步再評斷吧,可你們首先得弄清作者的思想。再者,如果作者值得一讀,你們也不要力求一次就弄懂他的全部思想——不,無論你們怎么做,在很長一段時間內你們都不會獲得其全部思想。這并非他沒表明自己的意思,也并非言詞不力,而是他無法把意思全部說出;更為奇特的是,他也不愿全部說出,而是說得較隱晦,或多用比喻,以便弄確實你們是否真的想知道。我也不太清楚他們為何那樣做,也無法深入分析智者為何如此存心為難,言不盡意,總把自己深刻的思想隱藏起來。他們的思想不是通過幫助而是通過獎賞的形式給你們,他們在讓你們得到之前要弄確實你們值得擁有。這就同“有形的智慧”——金子一樣。在你我看來,人們似乎沒理由不用地球上的電力把各處的金子同時運到山頂,以便帝王將相和人民知道他們所能得到的金子都在那里,用不著再去挖掘,為之焦慮,碰運氣,浪費時間,只需把它們切割開,需要多少金幣就鑄造多少。然而大自然并不這樣。她把金子置于小小的裂縫里,誰也不知道它們在哪里:你們也許挖了很久卻一無所獲;你們必須堅持不懈挖下去才會找到。
人類最杰出的智慧也同樣如此。你們遇到一本好書時須自問:“我愿意像澳大利亞的礦工那樣付出嗎?我的鎬和鏟是否準備就緒,我自己是否也作好準備——袖子高高挽起,呼吸正常,心情良好?”這里即使會讓你們生膩,我也要再作進一步比喻,因為這非常有用——你們所尋找的金礦就是作者的思想或含義,他的話就是礦石,你們必須將其打碎、熔煉,方可獲得金子。你們的鎬就是你們的心血、機智和學識,熔爐就是你們思考的靈魂。別指望沒有這些工具與爐火就能獲得某位優秀作家的思想;你們常常需要最機警敏捷的開鑿,最耐心細致的熔煉,方能獲得一小塊金子。
因此,我首先認真而可信地(我知道自己在這方面是對的)對你們說,你們必須習慣于深入細致地觀察每個詞,一個音節一個音節地——不,要一個字母一個字母地——確切把握它們的意思。因為,字母在符號功能上與聲音在符號功能上彼此對立,雖然正由于這點對于書本的研究才被稱為“文學”,而一位精通文學的人也才被所有國家稱為文人而非書人或字人,但你們可以把這一偶然的命名與如下事實聯系起來:你們也許會將大英博物館的所有書讀完(假如你們能活得夠長的話),而仍然完全是個無知的“文盲”;但假如你們把一本好書認認真真讀完十頁——就是說掌握得十分精確——那么你們在某種程度上永遠是受過教育的人。教育與非教育的整個區別(純粹就智力而言),即在于這種精確性上。一位受過良好教育的紳士或許并不懂得很多種語言——或許除母語外任何一種都不能說,或許只讀過很少幾本書,但是無論他懂得何種語言,他都很精通,無論他說出哪一個詞,他都說得很正確。總之,他精通詞匯中的“貴族”,一眼就能區別出真正具有古典血統的詞語與現代愚氓的詞匯,記得它們所有的世系、聯姻和遠親關系,它們在任何時候任何國家貴族階級的詞匯中被接受的程度以及所擁有的功能。【5】而一個沒受教育的人,也許通過記憶懂得很多種語言,也能講它們,但是實際上卻一個詞也不懂——甚至連自己的母語也一個詞都不懂。一個知識和才智一般的海員在語言上能夠在很多港口通行無阻,但是無論何種語言他只需說一句話就會被看出是個無知的人:同樣,只需要說一句話,便可立即讓你從口音或表達特征中看出某人是位學者。有教養的人無不深深感到并非常認可,在任何文明國家的議會中,一個錯誤的發音或不恰當的音節便足以使某人在一定程度上終生難以抬頭。
這種精確性是對的,但遺憾的是人們對它還堅持得不夠,而且對它的要求也并非出于一種嚴肅目的。在下議院里說錯拉丁文的確值得一笑;可是如果說英語時把意思弄錯了也不會有人皺一皺眉頭,這就不對了。我們要密切注意詞的發音,但對其含意則更要密切注意,然而這樣做的人寥寥無幾。幾個選擇恰當、富有特色的詞所起的作用勝過一千個意義含糊的詞。是的,假如對詞不予注意,它們有時便會產生惡劣效果。目前歐洲有很多意義隱晦的詞在我們周圍嗡嗡直叫,躲躲藏藏(而過去絕沒有如此之多,因為現在到處傳播的是一種膚淺、骯臟、笨拙和影響不良的“信息”或曲解,因為學校里教的是問答教學法或各種短語而非人們的含義。)瞧,處處都有這樣一些隱晦的詞,雖然誰也不明白,但人人都在使用,許多人還為之戰斗、生存甚至獻身,以為它們有這樣那樣的美意——因為這些詞披著變色龍一般的外衣——和匍伏在地上的獅子一樣的外衣,你想象它們是什么顏色就是什么顏色:它們就這樣埋伏著,然后一下子跳起來將人撕碎。這些隱晦的詞比任何捕食者都更具危害,比任何外交家都更狡猾,比任何毒物都更致命;它們是人的一切思想的壞管家:無論一個人最喜歡什么或有什么最中意的直覺,他都交給自己最喜歡的隱晦的詞去照管,這個詞便最終對他產生了無限權力——你必須通過它才能領會他的意思。
在像英語這樣的雜種語言中,人們手中握有一種致命的含糊其辭的力量,幾乎全都表現在能否用希臘語或拉丁語表達某個思想以蒙人,或者用撒克遜【6】或類似的普通詞匯以示庸俗。比如,倘若我們總是采用或者拒絕用希臘語的biblos或者biblion作為書籍的正確表示方法——而不是只是在想表示思想的尊嚴時才使用,但在別處則都翻譯成英文,那么這對那些習慣于把他們賴以生存的“詞”的形式當成是“詞”的力量的人來說,將會產生多么奇特而有益的影響啊!倘若在(比方說)《使徒行傳》第十九章第十九條中,我們保留希臘文原文而不是進行翻譯,那么很多純樸的人必須閱讀——“平素行邪術的,也有許多人把書拿來,堆積在眾人面前焚燒。他們算計書價,便知道共合五萬塊錢,”那么這對他們將會有多大的益處啊!或者說,倘若我們翻譯了本該保留的地方,總是說“圣書”而不是“圣經”,那么就會讓更多人覺得過去保存在天上而如今保存在商店的上帝之言[6]不可能用摩洛哥革裝訂起來送人,也不可能借助蒸汽犁或者蒸汽印刷機進行播種,只能天天送給我們,卻被我們傲慢地拒絕,天天在我們身上播種,卻被我們立刻噎死。
因此,請再想一想,每當人們想使得表達有力時,就用響亮的拉丁語damno一詞來翻譯希臘原文,而當他們想保持文雅時,則用溫和的condemn(譴責)來替代,這會對英國的普通大眾有什么樣的影響。想一想文盲的牧師為我們提供了什么樣著名的布道——“不信的必被定罪,”盡管他們懼怕翻譯《希伯萊書》第十一章第七條“使他全家得救。因此就定了那世代的罪。”或者“婦人,沒有人定你的罪嗎?她說,主阿,沒有。耶穌說,我也不定你的罪。去吧。從此不要再犯罪了。”思想上的分裂曾導致歐洲血流成河,為了捍衛思想,最高尚的靈魂被狂熱地拋棄,無數的靈魂像樹葉一樣被拋棄。盡管在心中,這種分裂有更深層的原因,但是實際上,卻很有可能。這主要是通過歐洲人對希臘語中表示公共集會的詞ecclesia的采用,以及其它相關的含混之詞的使用,比如通俗英語中用Priest(牧師)作為presbyter(長老,源自希臘語)的縮略語,從而賦予宗教集會特別的尊嚴。
瞧,為了正確地對待詞語,你必須習慣于如下情況。你的語言中幾乎每個詞最初都屬于其它某種語言——比如撒克遜語、德語、法語、拉丁語或希臘語(更不用說東方語言或原始語言)。許多詞都是這樣的——即,先有希臘語,然后是拉丁語,再后是法語或德語,最后才有英語:它們由每個民族的人講出來,意義和用途都發生了一定變化;不過在它們的深處仍保留著某種至關重要的意義,所有優秀的學者即使在今天使用它們時也能感受到。假如你們不懂希臘語的基本知識,就學吧,無論老少,無論女孩男孩——無論你是誰,只要你們想到認真讀書(這當然意味著你有自己支配的時間),就要學習希臘語的基本知識。然后要具備所有這些語言的優秀詞典,不管何時你們對某個詞拿不準時,都耐心查查。可先通讀馬克斯·繆勒【7】先生的演講,之后再細細研讀,對每個可疑的詞絕不放過。這是一項嚴肅的任務,不過即使是剛開始,你們也會發現很有意思,最后則會感到趣味無窮。而你們在個性、能力和使用語言的精確性上的總體收獲,都將是無法估量的。
注意,這并非說應懂得或盡量懂得希臘語、拉丁語或者法語。要精通任何一門語言都需要付出畢生的精力。不過你們可以輕易從中看出英語單詞所經歷的各種詞義變化,看出一位優秀作家的作品里必定仍然具有那些含義。
現在僅僅為了舉例說明,請允許我從一本真正的書籍中仔細讀上幾句,看看能讀出點什么。我將要選一本你們大家都很熟悉的書籍。再也沒有什么英文字比這些更熟悉了,然而人們閱讀這些字時也最虛心假意。我將以《里西德斯》【8】中的幾句詩為例:
“加利利湖的引航員
來得最遲,去得也最遲。
他攜帶著兩把金屬大鑰匙,
(金鑰匙開門,鐵鑰匙鎖門)
搖一搖戴著主教冠的頭發,嚴肅地說:
‘我會為你,小伙子,
赦免那些為了他們的肚子,
鉆進、闖進和攀爬進教會的人!
他們別的都不在乎,
一心想著如何擠上剪羊毛者的宴席,
將尊貴的受邀之客趕走;
盲目的嘴啊!他們幾乎不知如何握住牧羊杖,
別的什么也不會,對牧羊藝術
更是一竅不通!
它們與何有關?什么需要它們?它們興旺發達。
當他們傾聽時,他們瘦弱而俗艷的歌聲
磨擦著可憐的細長的麥管;
饑餓的羊群抬起頭,不得食,
而是被風吹鼓起來;它們內臟已經腐爛,
發出難聞的臭氣,傳染可怕的疾病;
它們一言不發,身旁留下長著秘密爪子的無情狼
日日狂嚼大咽后剩下的殘骸。’”
讓我們來想一想這段話,研究一下這些文字。
首先,我們發現彌爾頓不僅讓圣彼得【9】成為主教,而且還讓他擔當新教徒【10】通常會激烈反對的職責,這難道不是很奇怪?他那戴著“主教冠”的頭發!彌爾頓對主教談不上喜歡,然而圣彼得又為何會戴上“主教冠”呢?“他攜帶著兩把金屬大鑰匙。”那么這些究竟是羅馬主教所擁有的象征權力的鑰匙?還是彌爾頓為了生動形象而在此處采用的詩意的說法?利用金鑰匙的光輝來加強他的效果?
千萬別這么想。偉人從不和生死原則開玩笑,則有小人物才這么做。彌爾頓說什么就意味什么,毫不含混,而且會用全部精神力量說出來。盡管他不喜歡偽主教,但是他卻真心喜歡真主教。加利利湖的引航員就在這里,在他的思想中,那種真正的主教權力。彌爾頓真的把那段文字理解為:“我將把天國的鑰匙交給你。”盡管他是個清教徒,但是他卻不會因為世上存在壞主教就把這一點從書中抹去。不,要想了解他,我們必須先把詩弄懂。不正眼看待或者低聲私語,仿佛它是敵對派別的武器似的,這樣都不行。這是一段莊嚴而放之四海而皆準的話,每一個教派都應當牢記在心。也許我們先離題一點,然后再回過頭來,這樣我們就更好地進行推理。很顯然,這種對真正主教權力的明顯強調目的是為了讓我們深深感受到對偽主教的指控,或者從更廣泛意義上來講,對宗教界那些名不正言不順的要權要地位的人——那些“為了肚子而鉆進、闖入和攀爬進教會”的人的指控。
千萬不要認為彌爾頓也像那些文風拖沓的作家一樣,用這三個詞來湊字數。他對這三個詞全都需要——尤其是這三個,不多也不少——“鉆進”、“闖入”和“攀爬”。其它任何字都不會也不可能達到目的,而且也不能添加任何詞。這是因為這三個詞正好對應三種性格,將不擇手段謀取教會權力的三種人刻畫得淋漓盡致。首先是那些“鉆進”教會的人,這種人不求職位不求名,但求秘密影響,凡事神神密密,奸詐百出,為了探聽別人的心思或者在不知不覺中左右別人的想法,不惜卑躬屈膝。其次是“闖入”教會的人,這種人天性無禮,口若懸河,胡攪蠻纏,獨斷專橫,卻因此獲得在眾人面前發言的機會,讓眾人言聽計從。最后是那些“攀爬”的人,這種人身體強壯,精神健康,但是卻把辛勞和學識自私地用于實現自己的個人野心,從而獲得高位和權威,盡管不能“成為教眾的楷模”,卻成為“教會的老爺”。
讓我們繼續:
“他們別的都不在乎,
一心想著如何擠上剪羊毛者的宴席,
將尊貴的受邀之客趕走;
盲目的嘴啊——”
我又一次停了下來,因為這是一種奇怪的表達方式,有人會認為這是一個蹩腳的比喻,漫不經心,狗屁不通。
情況并非如此:這種表達的大膽和精煉本身就是為了讓我們仔細研究這個詞組,牢記住。這些字準確刻畫了教會內部對立的兩種大官,亦即主教和牧師。
“主教(Bishop)”意思是“看的人”。
“牧師(Pastor)”意思是“喂養的人”。
因此,最不像主教的人眼睛是瞎的。
最不像牧師的人需要喂養而不是去喂養別人——成為一張嘴。
把這兩個相反的形象結合起來,于是你就有了“盲目的嘴”。我們也許應該順著這種思路再前進一步。教會的一切邪惡幾乎都來自主教對權力而不是光明的追求。他們需要的是權威而不是看法。盡管他們可以竭力規勸和訓斥,他們的真正職責卻不是去統治,統治是國王的職責,主教的職責是監督教眾,一個一個點數,隨時做好對教眾作出完整的報告。如今很顯然,倘若他連教眾的人數都不曉得,就不可能報告教眾的靈魂。所以,任何主教首先要做的就是將自己置于這么一種境地,使自己隨時都能了解教區每一個人從小到大的歷史以及其目前狀況。在那個偏僻的小巷里,比爾和南希把彼此的牙都打掉了!這些主教都曉得嗎?他的眼睛正盯著他們嗎?他的眼睛曾經盯過他們嗎?他能夠詳細為我們解釋比爾是如何養成了打南希頭的習慣的嗎?假使他不能解釋,哪怕他戴的主教冠高過索爾茲伯里教堂的尖頂,他也算不上個主教。他算不上個主教——他掙扎著去做的是舵柄而不是桅頭;他什么也看不見。“不,”你們會說,“他沒有義務去照看小巷里的比爾。”什么!那些長滿待剪羊毛的肥羊——你認為那些才是他應該照看的嗎?而與此同時(再次引用彌爾頓的詩),“饑餓的羊群抬起頭,不得食,一言不發,身旁留下長著秘密爪子的無情狼日日狂嚼大咽后剩下的殘骸”(對此主教一無所知)?
“不過那不是我們心中的主教形象。”[7]也許吧,不過那卻是圣保羅【11】和彌爾頓心中的主教形象。可能是他們對,也可能是我們對,不過在閱讀時,我們千萬不要將我們的意思強加到他們的詞上。
我繼續往下講。
“被風吹鼓起來,發出難聞的臭氣。”
這是對“假如窮人在肉體沒得到照料,那么在精神上得到了;他們有精神食糧”這一庸俗答案的回應。
彌爾頓這樣說:“他們沒有精神食糧這類的東西;他們只是喝飽了風。”起初,你們也許會以為那是一種粗糙的語言,一種含混的語言。然而它卻又是一種非常準確的語言。拿起你的拉丁文或希臘文字典,找出“精神”一詞的意思。它只不過是拉丁語“呼吸”一詞的縮約形式,是希臘語“風”一詞的不確切的翻譯。同一個詞還用在“風兒隨意吹”和“凡生于精神之人皆如此”,換句話說,也就是生于呼吸之人,這是因為它的意思是上帝的呼吸。在英語單詞Inspiration(靈感)和Expire(到期)中,我們可以體會到它的真正含義。如今教眾可以呼吸兩種呼吸——上帝的呼吸和凡人的呼吸。就如同天國的空氣相對于山上的教眾那樣,上帝的呼吸對他們來說就是健康、生命和和平。凡人的呼吸——上帝稱之為精神——就像沼澤的霧一樣,對他們來說是疾病和污染。他們有了它而從內里腐爛;他們被它鼓起來,就好似尸體被自身分解產生的氣體鼓起來一樣。一切虛假的宗教教誨全都如此,其特征,而且也是最致命的特征,就是“鼓起來”。那些改變了信仰卻教訓父母的子女,那些改變了信仰卻教訓誠實之人的罪犯,那些半輩子活得渾渾噩噩有朝一日卻突然醒悟過來、想象自己是上帝的選民和信使的呆子,那些大大小小各種宗派成員,不管是天主教徒也好,是新教徒也好,是高教會派【12】的也好,是低教會派【13】的也好,以為只有自己是正確的,其他人都是錯誤的,還有各個派別中那些認為只要想得對而不是做得對,通過言辭而不是行動,通過意愿而不是工作,就能夠拯救人類的人——這些都是地地道道的霧孩。他們是無水之云,腐敗氣體之體,無血無肉之皮,是供惡魔吹奏的風笛,墮落腐敗,“被風吹鼓起來,發出難聞的臭氣。”
最后,讓我們返回到有關鑰匙權力的詩句,因為如今我們可以理解它們了。請注意彌爾頓和但丁對這種權力理解上的差異:就有那么一次,后者在思想上稍弱些,認為兩把都是打開通往天國之門的鑰匙,一把是金的,一把是銀的,都是圣彼得交給守門天使的,很不容易確定門前三級臺階和兩把鑰匙的材料的意義。然而彌爾頓卻讓一把成為金的,成為打開天國之門的鑰匙,而讓另一把成為鐵的,成為打開監獄之門的鑰匙,監獄里面則關著邪惡的教師,他們“拿走了知識的鑰匙,可是自己卻沒有進去。”
我們已經發現,主教和牧師的職責是看和喂養,而且凡是這么做的人當中,用人們的話來說,“灌溉者自己也必然受到灌溉。”反之亦然。不灌溉者自己必然枯萎;不看者必不被人看,必被關入永久的牢獄中。那一牢獄在此地及身后被打開:進入天國者必首先進入凡間。每當教師該幫助而不幫助、該傳授真理而不傳授、不該說謊而說謊時,就應該“抓著他,把他的手腳綁起來,扔出去”。這條向以石使徒形象出現的強大的天使們下達的命令就是專門針對他的,其目的就在于:他束縛得越多,他受到的束縛也就更加嚴格;他越是讓人誤入歧途,他也就越遭人拋棄,直到最后自己被關進鐵籠子里。“金鑰匙開門,鐵鑰匙關門。”
我想我們已經從這些詩句中讀出了點東西,而更多的還有待發現,不過通過舉例,通過這種對作品的逐字檢查,我們所做的已經夠了。這種逐字檢查是名副其實的“閱讀”,留心每一個口音,每一種表述,總是將我們置于作者的境地,泯滅我們自己的個性,設法融入作者的個性之中,從而可以理直氣壯的說“彌爾頓就是這么想的”,而不是“我在閱讀彌爾頓時,就是這么想的。”通過這一過程,你們就會逐漸看輕自己那些“我就是這么想的”。你們將會開始認識到,你們所想的并不重要,你們對某個事物的看法也許并不是最清楚、最聰明的。實際上,除非你特立獨行,你們談不上有任何“思想”,任何重要事物,你們都無法提供材料[8],無權去“想”,只能努力了解些事實。不,很可能你們終其一生(就像我說的那樣,除非你們特立獨行),除非是手頭上的事,對任何事都無權發表“意見”。毫無疑問,凡是該做的,你們終能發現如何去做。你們有房子要打掃嗎?有貨物要賣嗎?有田要耕嗎?有溝渠要疏浚嗎?對這些問題不必要有兩種意見;倘若你們在處理這些問題時,有不止一條意見,那你們就危險了。而且除了你們自己的事務外,還有一兩件事你們只能有一種意見。耍無賴和撒謊都是令人討厭的,一經發現,必須立即加以驅逐;愛爭吵即使對兒童來說,也是危險的性格,對大人和國家來說,則是致命的。主宰天地的上帝熱愛積極、謙虛、善良的人們,憎恨無所事事、驕傲、貪婪、殘忍的人。對于這些眾所周知的事實,你們只能有一種意見,而且要旗幟鮮明。至于其它的有關宗教、政府、科學和藝術方面的事,你將會發現,總體來說,你們可能一無所知——對任何事都不做判斷。盡管你飽讀詩書,但是最好還是免開尊口,努力使自己每天都更聰明一點,對別人的思想都了解一點。你們只要老老實實這樣去做,很快就會發現即使是最聰明人的思想也僅僅是些有關的問題而已。倘若他們真的能夠“將音樂與我們的思想混合,用上蒼的疑慮使我們哀傷”,那么將難題表述清楚,向你們展示猶豫不決的原因,他們通常所能為你們做的僅此而已——而且對他們和對我們也是如此。我向你們讀的這位作家既不是頂尖的,也不是最聰明的:凡是他看見的,他都看得很清,所以很容易找出它的全部意義。不過要是換了更偉大的人,你就無法揣測他們的意思,甚至他們自己也沒有完全測量過——意義是那么廣泛。比方說,假使我曾讓你們了解莎士比亞或者但丁而不是彌爾頓有關教會權威的意見?此刻你們有誰能夠猜出他們是怎么想的嗎?你們可曾把《理查三世》的主教和克蘭麥【14】進行比較過?可曾把對圣方濟各【15】及圣多民我【16】的描述和讓維吉爾注目——“躺倒在地上成十字形,竟然如此可恥地經受著永被放逐的苦刑”【17】或者但丁身旁“像是教士聽取不忠的殺手做懺悔”【18】[9]之人的描繪進行比較過?我想莎士比亞和但丁比我們大多數人都更了解人類!他們全都置身于俗世權力和精神權力的斗爭之中。他們都有自己的看法,這一點我們可以猜得到。但是他們的看法在哪里呢?把它帶到法庭!將莎士比亞和但丁的看法寫下來,交給教會法庭進行審判!
我可以再次告訴你們,即使花費無數時日,你們也不可能弄明白這些偉人的真正意圖和教誨,不過只要稍加用心,你們就會發現自以為是自己所作出的“判斷”只不過是極其偶然的偏見,是漂浮不定的、無助的、糾纏成團似雜草的被摒棄的思想。不,你們會發現大多數人的思想實際上比茫茫荒野好不了多少,無人問津卻又頑強不屈,半是寸草不生,半是長滿有害的灌木和因風而散播的毒草,你們為它們和自己首先要做的就是對之不屑一顧,毫不遲疑地放上一把火,把整個叢林燒成一堆堆有益的灰燼,然后耕地播種。擺在你們面前的一切真正的文學作品其一生都必須始于服從一道命令:“耕種你的休耕之田,先除荊棘而后播種。”
II[10]在凝神傾聽偉大的導師教誨、進入他們的思想的時候,你們還需要更進一步——你們還得進入他們的心靈。正如起初接近他們是為了看得清楚一樣,你們必須和他們呆在一起,這樣你們最后也許就能夠分享他們真實而強大的激情。激情或者說“敏感”。我并不擔心這個詞,更不擔心這件事。近來,你們曾聽到對敏感的很多抗議,不過我卻要告訴你們,我們需要的是更多的敏感,而不是更少。人與人之間和動物與動物之間的不同恰恰就在于這一點,就在于人比動物更加敏感。倘若我們是海綿,也許就不容易變得敏感;倘若我們是蚯蚓,隨時會被鐵鍬鏟成兩截,過于敏感對我們也許并沒有好處。然而我們是人,所以敏感的確對我們有所裨益。不,我們正因為敏感,所以才成其為人,而我們的榮耀恰與我們的激情成正比。
你們都曉得我曾談論過那個偉大而純潔的亡靈社會,談論過亡靈社會不允許“虛榮或庸俗之人進入”。你們認為我所說的“庸俗之人”是什么意思?你們自己認為“庸俗”是什么意思?你們會發現這一話題很值得思考,不過簡而言之,一切庸俗的要旨就在于缺乏敏感。單純而無知的庸俗只不過是未經訓練和開發的肉體和靈魂所展現出的遲鈍而已,然而真正天生的庸俗卻展示出一種致命的冷漠,在極端情況下表現出種種獸行,沒有畏懼,沒有歡樂,沒有驚恐,也沒有同情。人是在遲鈍的手掌、死了的心靈、病態的習慣和泯滅的良心中變得庸俗的。他們永遠庸俗,其庸俗程度恰恰和他們缺乏同情心、缺乏領悟力以及缺乏那種用常用但是卻非常準確的話來說可以稱之為身體和靈魂的“觸覺”的程度成正比。這種觸覺也就含羞草所擁有的那種,在眾生之中純潔女人擁有最多。它是那種超出理智的精妙而完整的感覺,引導著理智本身,將其凈化。理智只能確定什么是真——只有上帝賜予人類的激情才能認出上帝創造出的美好事物。
我們然后來到亡靈的那個偉大的聚居之所,不僅僅是為了向亡靈了解什么是真,而主要是和亡靈一道感受什么是正義。我們要和他們一道感受,就必須和他們相像,而不吃苦誰也做不到這一點。正如真正的知識都是經過考驗的——而不是最先想到的東西,真正的激情也都是經過考驗的——而不是最先出現的激情。最先出現的激情都是無意義、虛假、不可靠的,假使你們受其左右,它們就會引導你們誤入歧途,多走彎路,使得追求變得徒勞,熱情變得空洞,直到你們忘卻真正的意圖,喪失真正的激情。并不是說人類所擁有的每一種感情本身都是錯誤的,只有當未受到考驗時才是錯誤的。感情的高尚之處體現在其力量和正義之中;當感情軟弱、為瑣事而發時,就是錯誤的。有一種卑鄙的迷惑,就好似兒童看見的魔術師拋金球時那樣迷惑不解;的確,你可以說這種迷惑很卑下。但是當每一個人都被要求來觀看天之金球被創造金球的手拋過夜空時,你們認為這種迷惑無恥或者說不那么敏感嗎?有一種卑鄙的好奇,就好似兒童打開一扇禁止打開的門或者傭人窺探主人的隱私時那樣的好奇——也有一種高尚的好奇,不畏艱險,對沙漠另一邊一條大河的源頭或者海外大陸進行探究。此外還有一種更高尚的好奇,亦即對生命之源、對天國大陸——那些“天使想了解的事物”——的探究。所以,焦慮是可恥的,你們為無聊故事中的情節和災難而惴惴不安,不過當你們懷著忐忑的心情旁觀命運和一個痛苦的國家的生命進行交易時,你們認為焦慮是減少了還是更大了?啊呀!在當今的英國,你們要哀悼的正是你們狹隘、自私而又吹毛求疵的情感——浪費在花束和說辭、狂歡和飲宴、虛假打斗和華麗的木偶表演上的情感,而另一方面你們卻無動于衷看著高尚的國家被謀殺,人們彼此殘殺,而不流一滴眼淚。
我用了“吹毛求疵”和“自私”來形容情感,不過用“不公”或“不義”也未嘗不可。這是因為就像沒有比此更能體現紳士與俗人之間的差異一樣,沒有什么比下面事實更能反映上國與群氓之間的差別了:他們的感情穩定而公正,有感而發,不偏不倚。你們可以勸說群氓做任何事情,總的來說,他們的情感可能——通常都——很慷慨,很正確,但是這些情感卻沒有基礎,不易把握,你們可以隨心所欲,任意逗弄群氓,使他們產生某種情感。在大多數情況下,群氓思想的產生靠的就是相互感染,就像得了感冒一樣,獲得某種觀點。一旦瘋起來,事情再小也會讓他們群情激憤,反之瘋過之后,事情再大他們也會在一個小時內忘卻。然而君子或上國的激情卻有感而發,克制而綿綿不斷。比如,一個偉大的國家不會動用全國的智慧長達數月以尋找某個惡棍的殺人罪證,不會長達數年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孩子相互殘殺,每日死傷成千上萬,而自己卻只考慮這件事對棉花價格可能會產生的影響,一點都不在乎交戰雙方誰對誰錯。一個偉大的民族也不會因為窮孩子偷盜了六只核桃而把他投進監獄,另一方面卻讓破產者輕輕一鞠躬就偷走成千上萬英鎊,讓那些靠窮人的積蓄而發財的銀行家僅僅說一聲“對不起”,就因為“不可控制的因素”而關門大吉,讓那些跟隨著炮艦來到南中國海、在炮口之下出售鴉片的人買田買地,讓這些人為了外國的利益而把強盜常說的“要錢還是要命”改換成“要錢也要命”。一個偉大的國家也不會讓霧熱使得無辜的窮苦人生命枯萎,不會因為窮人每個星期沒有向房東多付六便士的衛生費而讓他們生活在污穢當中,受到時疫的侵害[11],然后卻淚水滂沱地爭論是否應該留下殺人犯的性命,供養他們,向他們表現出同情。此外,一個偉大的國家在決定吊死在各類殺人行為中是最有益的之后,卻能夠仁慈地區分出各種殺人罪行的不同程度,在派遣內閣閣員向那些當著女孩父親的面槍挑女孩或者比鄉下的屠夫殺羊還要迅速地冷血屠殺高貴青年的人發表措辭溫和的演說時,不會像一群飽受風霜的狼崽對著不幸的發瘋的男孩的血跡嚎叫,或者白發蒼蒼的傻瓜奧賽羅那樣“極度地困惑”!最后,一個偉大的國家不會嘲弄上蒼以及上蒼的力量,假裝認同熱愛金錢是一切罪惡的根源這一啟示,而與此同時,卻又宣稱國家的一切主要行為都受到和將要受到這種熱愛的驅使。[12]
朋友們,我不曉得我們為什么要談論讀書。我需要比讀書嚴格的磨練,不過毫無疑問,我們并非在一切情況下都能夠讀書。處在這種思想狀態下的民族是不可能讀書的。對他們來說,任何偉大作家的語句都不可理解。此時此刻,英國公眾壓根就不能理解任何有思想的作品;他們在瘋狂貪婪之中變得沒有任何思想。值得慶幸的是,我們的痼疾還僅僅表現為這種思想的缺失,尚未從內部開始腐爛,當任何東西擊中我們的要害時,我們仍然發出共鳴。盡管凡事均需“付錢”的概念已經深深影響我們的一切目的,我們甚至在掏出兩便士進行施舍時,也不忘說一聲,“當我回來時,你得還給我四便士”,然而我們的內心深處仍然會留有幾分高尚的激情。我們的這份激情表現在我們的工作中,我們的戰爭中,甚至在那些不公的親情之中。這些親情使得我們因某件個人小錯而大發雷霆,而另一方面,我們卻對公共的大錯和顏悅色。盡管我們將賭徒的憤怒和勞動者的耐心結合起來,我們每一天卻仍然辛勞至日落;盡管我們無法弄清戰爭的真正原因,我們卻仍然奮不顧身;我們仍然如同海怪和巖鷹一樣,對我們自己的身體、對死亡懷有真情實意。當一個國家能夠這樣時,那么就還有希望。只要還是自己掌握著自己的生命,時刻準備為榮譽(盡管是愚蠢的榮譽)、為愛情(盡管是自私的愛情)和為事業(盡管是卑鄙的事業)獻出生命,那么它就還有希望。然而也僅僅是希望而已,這是因為這種本能的、魯莽的美德不會長久。一個國家無論內心多么慷慨大度,倘若為自己創造了一群烏合之眾,那么就不會長久。畢竟一個國家不能以一群只知賺錢的烏合之眾的形式而長期存在:它不可能安然無恙,不可能持續鄙視文學,鄙視科學,鄙視藝術,鄙視自然,鄙視憐憫之心,而一門心思賺錢。你們認為這些話刺耳嗎?請你們稍微再耐心聽我講一會兒。我將逐條向你們證明這些話一點都沒錯。
(一)我首先說我們曾經鄙視過文學。作為一個國家,我們關心書籍的哪些方面呢?與花在馬背上的時間相比,你們認為我們在公私圖書館總共花費了多少時間?假使有個人成天鉆進書房里,你們就說他瘋了——書癡。但是你們卻從未把任何人稱為馬癡,盡管有人因為天天騎馬而毀了自己,而你們卻從未聽說過有人因為讀書而毀了自己。再退一步,和酒窖的內容相比,你們認為聯合王國的公私書架上究竟有多少內容?和花在美食上的開支相比,花在文學上的開支處在什么位置?我們談論精神食糧時就如同談論肉體食糧一般:一本好書中藏著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食糧。書籍不僅是人生的食糧,而且也是我們最美好時光的食糧。雖說也有人哪怕勒緊褲帶,光著脊背,也要買書,而且我想他們的書房對他們來說最終比大多數人的晚餐便宜,然而我們大多人在花一條大口鳒的價錢購買一本好書之前,要看上多長時間?我們很少有人受到這樣的考驗,也就更加可憐,因為一件珍寶只有通過工作或者省吃儉用買回來時才更加寶貴。倘若公共圖書館有公共宴會一半值錢,或者說書籍的價格達到手鐲的十分之一,那么即使愚夫愚婦有時也會想除了咀嚼食品和珠光寶氣之外,讀書也有好處。正是文學的廉價使得甚至是聰明之人也忘記了一點:倘若書值得一讀,就值得一買。凡價值不高的書籍則既不值得一讀,也不值得一買,而且也沒有任何用處,除非書籍被反復誦讀、反復愛戀和被標記,這樣就如同士兵從武庫拿出想要的武器、家庭主婦從儲藏室拿來調料一樣,你們可以引用所需的段落。面粉做的面包很好吃,不過只要我們愿意去嘗一嘗,那么在好的書中也有甜如蜜的面包。一家人必須的確很窮,一度曾因為吃了大量的面包而付不起面包師的賬單。我們自稱是富國,而我們卻邋遢而愚蠢得去翻閱流通圖書館的書籍!
(二)我說過我們曾經鄙視過科學。“什么!”你們驚叫道。“難道在各種發現當中我們不是走在最前面嗎?[13]難道說整個世界沒有因為我們有理或無理的發明而變得令人眼花繚亂嗎?”沒錯,不過你們認為那是一個國家所做的工作嗎?這項工作的完成和國家無關,全部靠個人的熱情和錢財。我們非常高興能從科學中受益,我們迫不及待地奪取一切,仿佛那是一根帶肉的科學骨頭,不過倘若科學家來到我們身邊僅僅是為了搶一根骨頭或者一塊面包屑,那就是另一回事了。我們公開為科學做了些什么?為了船只的安全,我們必須知道鐘點,因此我們出錢建造了一座天文臺,并且每年通過議會的形式迫使我們自己馬馬虎虎地為大英博物館做點事情,滿懷牢騷的心中明白那只是一個保管鳥類標本的地方,目的是逗兒童開心。假使有人自己花錢買望遠鏡,分辨出另一片星云,那么我們就會對著發現的星云哈哈大笑,仿佛那是我們自己的似的。假使數以萬計的狩獵紳士中有那么一個人突然發現地球不是狐貍窩而是別的什么東西,于是自己在地上打洞,告訴我們哪里埋藏著黃金,哪里埋藏著煤炭,我們就會明白那樣做有些用處,很可能為他加官進爵。但是此人的偶然發現使得自己成為有用之才的過程值得我們稱道嗎?(如果我們想一想的話,就會發現他的階級兄弟當中對此項發現的否定也許會給我們帶來恥辱。)不過倘若你們懷疑這些歸納,那么這里有個事實供我們進行思考,可以說明我們對科學的熱愛。兩年前,巴伐利亞有一批索倫霍芬(Solenhofen)化石出售,這批化石是已知化石中最好的,包含很多保存完好的物種和每一個物種的一個樣本(那塊化石展現出了一個完整的未知生物王國)。對私人收藏家來說,這批化石的市場價格可能在一千到一千二百英鎊之間,但是賣給英國時只要了七百英鎊,但是我們卻不愿出七百英鎊。要不是歐文教授[14]不惜犧牲自己的時間,耐心地勸說英國公眾的代表,得到批準立即支付四百英鎊,然后他自己再支付其余的三百英鎊,這批化石此刻也許已經為慕尼黑博物館收藏。毫無疑問,英國公眾盡管不情愿,但是最終必然會償還他的三百英鎊,但是對這件事從頭到尾卻不聞不問,然而一旦從中獲得某種好處,則隨時準備好開懷大笑。我請你們想一想,算一算,這一事實究竟意味著什么。你們的公共開支(其中三分之一用于軍備)起碼有五千萬英鎊。七百英鎊相對于五千萬英鎊大致相當于兩千英鎊中的兩便士。那么假定有這么一位先生,其收入未知,不過每年僅僅花在花園墻和傭人身上的錢就達兩千英鎊,由此可以猜測其財產。假定他喜歡科學,假定他的一個傭人興致勃勃地來告訴他有一批獨一無二的化石出售,為發明的一個新紀元提供線索,價格僅為七便士,而這位喜歡科學、每年在花園上花費兩千英鎊的先生在讓傭人苦等了幾個月后,卻對他說:“好吧!我給你四便士,假如在我明年還你之前,你能支付其余的三便士的話,就把它們買下來!”
(三)我說過你們曾經鄙視過藝術。“什么!”你們再次回答說。“難道我們沒舉行過藝術展嗎?有幾英里長?難道我們沒有為一幅畫而一擲千金嗎?難道我們沒有藝術院校嗎?難道藝術院校不比從前任何國家都要多嗎?”沒錯,的確如此,不過那都是為了生意。你們會像賣煤那樣樂意賣帆布,會像賣鐵那樣樂意賣陶器。要是能夠的話,你們會把別的國家的面包都從它們的嘴里搶過來[15]。因為做不到這一點,所以你們生活中的理想就是站在這個世界的大道上,就像魯德蓋特的學徒那樣,對著每一位路人尖叫:“你缺啥?”你們對自己的能力或環境一無所知,你們想象在自己潮濕、平坦、肥沃的土地上,可以像法國人在自己的古銅色的葡萄藤下或像意大利人在火山壁下那樣,思如泉涌。你們想象學會藝術可以像學習記賬一樣,而且一旦學會了記賬,就會有更多的賬要記。你們對繪畫的關心絕對不會超過對死氣沉沉的墻上的海報的關心。墻上從來不缺地方來貼海報讓人來讀,但是卻從來沒有地方張貼繪畫供人欣賞。你們不知道你們的國家(名義上)擁有哪些名畫,也不知道它們究竟是真是假,不知道它們是否被保管好。在國外,你們看著世上最優秀的繪畫在廢墟中腐爛而無動于衷——(在威尼斯,你們看著奧地利的大炮故意瞄準收藏名畫的宮殿),而且假使你聽說歐洲所有精美的繪畫明天都將成為奧地利要塞的沙袋,這件事并不會比打了一天獵之后袋子里少了一年雙獵物更讓你們不安。這就是你們國家對藝術的熱愛。
(四)你們曾經鄙視過大自然,也就是說自然景色的一切深沉神圣的感覺。法國革命者將法國的大教堂當成馬廄,你們也曾把大教堂變成跑道。你們的一種快樂就是坐在火車車廂里繞著教堂里的走道轉,把祭壇給毀壞掉。[16]你們曾經在沙夫豪森的瀑布之上架起了一座鐵路橋。你們曾在退爾小教堂附近的盧塞恩峭壁上開挖隧道,你們曾經毀壞了日內瓦湖克拉倫斯段的湖岸。在英國,沒有一處幽谷不曾充滿呼嘯的火焰,沒有一片土地不曾被你們將煤灰踏入。[17]在你們出沒的外國城市中,沒有一座不出現一些新旅館和香水店,像白色的麻風病一樣侵蝕著周圍漂亮的老街和賞心悅目的園林:就連阿爾卑斯山本身,過去曾被你們自己的詩人深愛著,你們卻把它看成是斗熊場中涂上肥皂的柱子,自己爬上去,然后再滑下來,“快活得直叫喚。”當你們不再叫喚、無法用人類的聲音清晰表明你們快樂時,就會用炮聲打破他們山谷的寧靜,然后跑回家,全身通紅,散發出傲氣,接二連三的打著自滿的飽嗝。從其內在的深遠意義來看,我認為在人類身上所見到最令人傷心的兩幕幾乎就是查莫尼山谷的英國人和瑞士慕尼黑的摘葡萄的人:英國人發射銹跡斑斑的榴彈炮來取樂,而瑞士人為了感謝上帝賜予的葡萄,群集在“葡萄園的塔樓里”,從早到晚不緊不慢的裝填和發射馬槍。對責任的概念模糊不清是很可憐,但是在我看來,擁有這樣的快樂概念則更可憐。
(五)你們鄙視憐憫之心。這一點不需要我說任何話來證明。我有個剪報、然后收藏在抽屜中的習慣,此處我將僅僅復述報紙上的一段話。這里有一段話摘自今年(1867)早些時候后《每日電訊報》(具體日期盡管由于我本人很粗心,沒記下來,不過卻很容易弄清楚,因為就在這份剪報的背面印著“昨天,利彭主教在圣保羅教堂主持了今年第七次特別禮拜活動”),敘述的僅僅是每天發生的眾多事件中的一件,卻陰錯陽差地出現在驗尸官面前。我將用紅筆把這段話抄下來。毫無疑問,這些事本身就是用血色寫就的,不論我們識字與否,總有一天,我們人人都得讀一讀這本書。
星期五,副驗尸官理查茲先生在斯皮特爾菲爾茲基督教堂的白馬旅館對五十八歲的邁克爾·柯林斯的死因展開調查。神情悲傷的瑪麗·柯林斯說自己和死者及其兒子住在基督教堂考伯大院的一個租金為兩先令的房間里。死者是個鞋匠。證人走出法庭,拿來舊靴子。死者父子把舊靴子修補好,然而證人拿到商店去賣,能賣多少錢是多少錢,不過價錢的確少得可憐。為了少量的面包和茶,為了付房租(每星期兩先令),使得一家人得以團聚,死者父子過去常常夜以繼日地干活。星期五夜里,死者從凳子上站起來,開始打顫。他扔下靴子,說道:“我干不動了。我走后得由別人來把它們修補好。”房間里沒有生火。他說道:“我要是不冷的話,會感覺好過些。”證人于是拿起兩雙補好的靴子[18]到商店去賣,但是兩雙靴子只賣了十四便士。商店的人說:“我們必須得有利可圖。”證人買了十四磅煤,還有少量的茶和面包。她的兒子為了賺錢一夜都沒睡,忙著修補,然而到了星期六早晨,死者卻離開了人世。這家人從來都不夠吃。——驗尸官:“我覺得你們不進濟貧院真是可嘆。”證人:“我們需要我們的小家所提供的舒適。”一名陪審員問有哪些舒適,因為他只是在房間的一角看見了些稻草,而房間的窗戶都破了。證人開始哭起來,說他們有一床被子和其它一些小東西。死者曾說過他絕不到濟貧院去。夏天時生意好做些,他們有時一個星期能賺十先令。于是他們總是省下一點,留著供下一星期用,因為下一星期的生意通常都不好做。到了冬天,他們的收入減少了一半還不止。三年來,他們的處境越來越糟。——科尼利厄斯·柯林斯說他自1847年起就一直幫他父親干活。他們常常干到深夜,因此倆人的眼睛幾乎都瞎了。證人如今眼上長出了云翳。五年前,死者曾向教區求助。救濟官員給了他四磅面包,告訴他要是他再來的話,將會被“轟走”。[19]死者對此深惡痛絕,從此以后再也不愿和救濟官員有任何瓜葛。他們的狀況越來越糟,到了上星期五,他們甚至連買根蠟燭的半便士錢都沒有了。死者于是躺在稻草上,說他活不過第二天早晨。——一名陪審員:“你們自己也都快餓死了,應該到濟貧院去,等到夏天再出來。”——證人:“要是我們進去了,我們就會活不下去。等到我們夏天出來后,就會像從天上掉下來一樣。誰都不認識我們,我們甚至連個房間也沒了。只要我有的吃,我就能工作,因為我的眼睛會變好的。”G.P.沃克醫生說死者因為缺少食物而精疲力竭,最終死于昏厥。死者沒有被褥,四個月來只吃點面包。尸體上沒有一丁點脂肪。盡管死者沒有生病,不過倘若得到醫治,死者也許會在昏厥后蘇醒過來。在聽完驗尸官對這件令人心痛的案件進行發言之后,陪審團作出如下判決:“死者因為缺乏食品和生活必需品再加上缺少醫治而身亡。”
“證人為什么不愿意進濟貧院?”你們問。怎么說呢,窮人似乎對濟貧院懷有偏見,而富人卻沒有,這是因為凡是從政府領取年金的都可以說是進了濟貧院[20],只不過富人的濟貧院不需要工作,應該被稱之為娛樂園。窮人似乎寧愿不受約束地離開人世。假使我們將他們的娛樂園弄得更漂亮、更舒服一些,或者讓他們呆在家里領取年金,允許他們稍稍侵吞公共財物,他們的思想也許會有所改變,不再抱怨條件不好。另一方面,實際情況卻是這樣的:我們在救濟時,對他們造成極大侮辱或痛苦,使得他們寧死也不愿接受我們的救濟,或者對他們不加任何教育,心智不開,像野獸一樣野蠻而愚蠢,忍饑挨餓而不曉得做些什么,要些什么。我說過你們鄙視憐憫之心,倘若不的話,在一個基督教國家就不會允許報紙上所描寫的這一幕出現,就如同不允在大街上進行蓄意謀殺一樣。[21]“基督教,”我是不是這么說的?啊呀!倘若我們不是基督教國家,這樣的事就不會發生:正是因為我們想象中的基督教精神才使得我們犯下了這些罪行,因為我們因信仰所提供的下流的感官刺激而沉溺放縱于其中,像其它一切事物一樣,用想象把信仰裝扮起來。用音樂和走廊以及晨昏禮拜裝扮出的基督教精神——我們并不畏懼與《撒旦萊拉斯》、《羅伯茨》和《浮士德》中的魔鬼形象相混淆的基督教精神,為了背景效果而透過窗花吟誦的贊美詩以及通過形形色色的模仿祈禱而進行的藝術歌唱:(當我們翌日按照第三戒的指示,分發宗教宣傳手冊以教育教徒時,)我們沉醉于這種煤氣燈照耀下及啟發下的基督教精神,把法袍拉回,不讓對此不以為然的異教徒碰。在言語和行動上使得基督徒的所作所為正大光明,將基督教法則變成生活準則,并在此基礎上建立起國家法令或希望,這就是我們的信仰的目標,我們對此再清楚不過了!你們哪怕從香火中得到閃電,也不會從現代英國宗教中得到真正的行動或激情。你們最好把香火和管風琴全都拋棄,把它們和哥特式窗戶及彩色玻璃都交給道具管理員,放棄虛無縹緲的鬼魂,到門口去照料那些窮人。這是因為凡是伸出援助之手的地方,都有真正的宗教信仰,而且那也是唯一神圣的宗教信仰,不僅過去如此,將來也永遠如此。
我再說一遍,所有這些快樂,所有這些美德,你們全國上下一致鄙視。不錯,你們中央有些人對這些并不鄙視,你們依賴這些人的工作、力量、生命和死亡而生活,但是對他們卻從不知感激。你們嘲笑或者忘記這些人,然而沒有這些人,你們就不可能有你們的財富、娛樂和自豪。整夜在漆黑的小巷來回走動、防止你們所造成的犯罪、隨時可能被打破腦袋或者造成終生傷殘卻從來得不到感激的警察,與狂風巨浪搏斗的水手,埋頭苦讀或潛心研究的學生,還有從來得不到贊揚、食不果腹、像騾馬一樣任勞任怨但是卻被任意踐踏、毫無希望的普通工人:這些都是英國賴以生存的人。然而他們卻不是這個國家,只是它的肉體和精神力量,沒有思想,但是卻聽憑舊的習慣而不懈地勞作下去。我們國家的意愿和目標就是娛樂,我們國家的宗教就是履行宗教儀式,向大眾宣講令人昏昏欲睡的真理(或者歪理),這樣我們在尋歡作樂時,他們卻在安靜地工作。這種對尋歡作樂的渴求就像發燒時喉嚨發干、目光迷離一樣,死纏著我們,讓我們失去理智,放蕩不羈,冷酷無情。疾病、否定和無緣閑適這些詞對英國工業及其娛樂的總體道德狀態的描繪是多么準確啊!
當人們有了正事可做時,其娛樂就來自工作之中,就如同繽紛的花瓣出自即將結實的花朵一般。當人們充滿憐憫之心、彼此忠實、相互幫助之時,他們的一切情感就像自然脈動對身體那樣,對心靈來說變得穩定、深沉、永久而用充滿勃勃生機。然而如今我們因為沒有正事可做,于是便把全部精力投入虛假的賺錢活動中去,因為缺乏真情,因此我們不得不把假情假意裝扮起來,不是像兒童對待玩具那樣天真地把玩,而是偷偷摸摸、鬼鬼祟祟地玩弄,像盲目崇拜的猶太人對待巖洞中的壁畫一樣,必須挖掘才能發現。我們在生活中不能堅持的正義,卻在小說和舞臺上進行模仿;我們把自然之美加以毀滅,卻用啞劇變形來取而代之;我們本該對同類懷有憐憫之情,本該為他們灑下晶瑩之淚(我們的人性需要某種敬畏和哀傷),卻幸災樂禍地望著法庭上那悲愴的一幕,忍心收集墳頭的夜露。
我們很難顧及這些事的真正含義,事實本身已經足以讓人不寒而栗——國家在其中的過錯也許并沒有看起來那么大。我們每天眼看著或造成成千上萬人喪命,但是我們并沒有惡意;我們燒毀房屋,毀壞農民的田地,但是卻遺憾地發現我們并沒有傷害任何人。我們內心仍然善良,仍然具有美德,不過僅僅同兒童一般。晚年的湛約翰【19】對公眾具有巨大的影響力,但在某些嚴肅的事情卻受到“輿論”的折磨,因此不耐煩地驚呼道:“公眾就是個大嬰兒!”我把這些更為嚴肅的話題和尋找讀書方法混為一談的原因就是,我所看到的我們國家的錯誤或苦難越多,他們在最最普通的思維習慣上越顯得兒童般的無知無識和缺乏教育。我再說一遍,我們為之痛惜的不是邪惡,不是自私自利,也不是頭腦愚笨,而是不可企及的學童般魯莽妄為,其與真正兒童的唯一差別就在于它不承認權威,因而不可救藥。
我們中間有種人很奇怪,鐘情于偉大畫家中最不知名的一位的某件可愛但卻被忽視的作品。那幅畫畫的是柯克比朗斯代爾墓園,畫中有小溪、山谷、山丘還有遠處早晨的天空。一群學童對這些以及離開這些山谷和天空奔向別的山谷和天空的死者毫不介意,把他們的小書堆在一座墳頭,用石子把書籍打下來。與此類似,我們也玩弄那些可能給予我們教誨的死者的言辭,用我們的魯莽惡意攻擊他們。我們幾乎從未想到過隨風飛舞的落葉不僅僅是堆積在墓碑上,而且也是堆積在魔法墓穴的封印上——不,應該說是熟睡中國王的偉大城池的城門上。我們只要呼喚這些國王的名字,他們就會醒來,伴我們而行。有多少次,即使我們打開了大理石門,我們也只能漫步這些國王的陵寢,用手撫摸他們的衣衫,撥動他們額頭的王冠,但是他們卻依然如故,毫無聲息,因為我們不知道喚醒他們的心靈咒語。否則,他們一旦聽到咒語,早就會爬起來像很久以前那樣威風凜凜地迎接我們,仔細盯著我們,打量我們,然后像陰間那些死去的國王招呼新亡之人那樣,問道:“你們也變得像我們這樣羸弱嗎?你們也成了我們中間的一員?”這些熟睡的國王頭上穩穩地戴著璀璨的王冠,招呼我們說:“你們也像我們一樣心靈變得純潔而強大?你們也成了我們中間的一員?”
心靈強大,思想強大,亦即“寬宏大量”,倘若能做到這一點,那的確是人生之中了不起之事。逐步實現這一切實際上也就是“人生進步”的過程,是人生本身,而不是其裝飾。朋友們,你們還記得錫西厄人在一家之主去世時的古老風俗嗎?還記得他是如何被穿上最漂亮的衣服,然后安坐在馬車里被送到朋友家的嗎?還記得每一家是如何把他安排在首席、當著他的面擺開盛筵的嗎?假設有人明確無誤地告訴你們,就像用可怕的事實告訴你們一樣,在你們以為還活著的時候,你們將受到錫西厄人的這種禮遇。假設條件是這樣的:你們將慢慢死去,你們的血將一日冷似一日,肌肉將日漸僵化,心臟最終將會像銹蝕的鐵閥一樣搏動。你們的生命將漸漸離你們而去,穿過大地沒入凱納的冰中,然而日復一日,你們的肉體卻穿得越來越花哨,坐在高高的馬車上,胸前掛著更多的勛章——你們要是愿意的話,還可以頭戴王冠。人們會對你們的肉體頂禮膜拜,凝視并圍著它們呼喊,在大街上跟隨圍觀,為它們興建宮殿,把它們安排在首席進行通宵飲宴,你們的心靈僅僅留在軀體之內,讓你們曉得他們在做什么,感覺金縷衣壓在肩頭的分量,感受王冠在頭上留下的溝痕——僅此而已。你們會接受死亡天使口頭向你們表述的這個條件嗎?你們認為我們中間那些最卑鄙的人會接受嗎?從某種意義來說,我們實實在在、毫無疑問地抓住了這一機會,每一個人;我們很多人在驚恐不安之中死死抓住了這次機會。凡是不知人生為何物卻又想有所進步的人,凡是一心只想擁有更多的馬匹、更多的傭人、更多的家財、更多的榮譽而不是更多的靈魂的人,都接受這一條件。只有那些心變得更軟、血更暖、腦子更快、精神正在進入活生生的[22]和平狀態的人才能獲得人生進步。那些擁有這種人生的人才是世上的真正之王——他們,也只有他們,才是真正之王。其它一切王權倘若名副其實的話,只不過是真王權利的實際體現和表達而已,否則,它們要么只能是虛有其表的王權——雖然一身珠光寶氣,佩戴價格不菲的行頭,但是仍然只是國家的玩偶,要么根本不是王權,而是獨裁或者國家愚蠢的積極的實際體現,其原因我在別處已經說過:“看得見的政府是一些國家的玩具,另一些國家的痼疾,一些國家的籠頭,和更多國家的負擔。”
對人們談論王權時所表現出的那種驚奇,我無話可說。甚至連那些頗有思想的人也不能免俗,就好像被統治的國家是一件個人財產似的,可以購買、出售或者通過其它手段獲得,就像羊一樣,肉歸國王吃,毛歸國王剪。正如阿喀琉斯【20】斥罵那些卑鄙的國王那樣,“吃人”是一切國王永久而貼切的稱號,國王治下疆域的擴張和個人田產的增加是一回事!凡是作如是想的國王無論多么強大,都不可能是國家的真正國王,就如同牛虻不是馬的國王一樣。他們吸國家的血,也許會讓國家發瘋,但是卻不會引導它。我們倘若看仔細點,就會發現國王及其朝廷和軍隊不過是夏日里的一種大蚊蟲,挺著刺刀般的長嘴,像樂隊一般吹起悠揚的號角,晨昏有時也許更適合成群結隊的小咬,但是不會更有益于生長。另一方面,真正的國王卻實行無為而治;他們中有太多的人“拒絕統治”,倘若不,群氓一旦習慣了,就肯定會“拒絕”他們。
假如有一天看得見的國王用力量而不是地理邊界來估計自己治下的疆域,那么他就也有可能成為真正的帝王。特倫特河在此處把你的土地多沖走一點,萊茵河在彼處少圍住一座城堡,這些都沒有多大關系。但是作為國王,對手下能否呼之則來,揮之則去,這一點對你們來說非常重要。你們是否能夠指揮得動你們的臣民,就像你們指揮特倫特河一樣——來到你們要他們到來的地方,到你們要他們去的地方去。對你們來說,國王,子民是否憎恨你們、被你們處死,或者愛戴你們、依靠你們生活,這點非常重要。與其用里數來衡量自己的疆土,你們還不如用人口來衡量,計算一下愛戴的程度——到達而不是離開那個異常溫暖的無窮赤道的緯度。
衡量!——不,你們無法衡量。那些在天上人間“身體力行誨人不倦”的最偉大的人,還有那些只知毀壞和消耗、最大的力量也只相當于蛀蟲和鐵銹力量的人,他們之間力量的差別誰會去計算?真奇怪!想一想蛀蟲王為蛀蟲積累財富的情形,想一想對其子民的力量來說就如同鐵銹對盔甲一樣的鐵銹王,想一想他為鐵銹積累財富的情形,最后再想一想強盜王為強盜積累財富的情形,然而積累不需要守衛的財富——那些偷盜的人越多越好的財富——的國王卻又是多么少!繡花長袍,只是為了撕碎;頭盔寶劍,只是為了黯淡無光;寶石黃金,只是為了散盡。積聚這些的共有三種國王。假設出現了第四種國王,很久以前曾從某種語義含混的文字中得知尚有第四種財富存在,這種財富寶石黃金無法比擬,也不能用純金來衡量其價值。用雅典娜的織梭織成的一張漂亮的網,用火神的力量在圣火中鍛造出了一幅盔甲,從被太陽神置于特爾菲絕壁上的太陽的心臟中挖掘的黃金——如畫的織物,堅不可摧的盔甲和可飲用的黃金!行為、辛勞和思想這三個偉大的天使仍然在召喚我們,等在我們的門口,用他們那長著羽翼的力量引領著我們,用他們可靠的眼睛指引著我們,踏上任何鳥兒都不知道、禿鷲的眼睛也不曾看見過的道路。假設有國王聽到并且相信這種傳言,最終為人民積聚并帶來這種“智慧”財富,結果會怎么樣?
想一想那將是件多么有趣的事!在我們國家目前的智慧狀態上,那將多么不可思議!想一想我們讓農民進行課本練習而不是刺刀訓練!——在優秀將軍指揮下組織、訓練、維持一支支帶薪的思想家隊伍而不是一支支長槍兵,不僅在射擊場而且也在閱覽室找到國家的娛樂,不僅因為擊中標靶而且也因為對事件的正確評判而加以鑒賞。文明國家的資產階級的財富應該全都用來支持文學而不是戰爭,這一觀點盡管說得好聽,卻似乎是多么愚蠢啊!
請大家再耐心點,讓我從我寫的唯一的名副其實的一本書中讀一句。這本書在我的所有作品中最自信,篇幅也最長。
“歐洲財富的運作形式非常糟糕,使得整個資產階級的財富都用來支持非正義戰爭。正義戰爭不需要這么許多金錢支持,但是對非正義戰爭來說,人的肉體和靈魂都必須用金錢來購買。此外還有最好的戰爭工具需要購買,這使得這樣的戰爭價格貴到無以復加。那些民眾尚沒有足夠的優雅或誠實來購買一個小時心氣平和的國家之間的相互畏懼、憤怒和懷疑就更不用說了,就像當前的英法兩國一樣,每年花費一千萬英鎊,旨在讓對方驚恐不安(一種相當易燃的作物,一半是刺,一半是顫楊葉子,通過現代政治經濟學家的‘科學’來播種、收獲和倉儲,教會人們貪婪而不是真理。)一切非正義戰爭倘若不是通過掠奪敵人來支持戰爭,則只能通過資本家的貸款,而這些貸款隨后將通過對人民征稅來償還。人民不愿意發動戰爭,資本家的意愿是戰爭的主要根源,但是其真正根源卻是整個國家的貪婪,從而難以做到誠信、正直或正義,從而最終導致自己的損失和對每一個人的懲罰。”
請注意,法英兩國的的確確彼此相互購買恐懼;他們每年花費一千萬英鎊采購恐怖。如今假設他們不再購買一千萬英鎊的恐懼,而是下定決心彼此和平相處,每年購買一千萬英鎊的知識。假設每一家每年都花費億萬英鎊用于建立皇家圖書館、皇家藝術館、皇家博物館、皇家林園等。對法英兩國來說,這樣會不會更好?
那樣的事發生之前我們還要等好久好久。不過我希望不久之后,每一座大城市都會建有皇家圖書館或國家圖書館,珍藏著一系列一流的書籍。每一家館內都藏有同樣的書籍,都是些經過精心挑選、最最優秀的書籍,都以最完美的方式專為國家圖書館準備的。這些書頁面大小相同,頁邊距較寬,厚薄適中,拿在手中很輕,美觀、牢固、完全,是裝幀的典范。無論白天黑夜,凡是整整齊齊的人隨時都可以進入這些偉大的圖書館,館內對整潔安靜有嚴格的要求。
我還可以為你們制訂其它的方案,如為藝術館、自然歷史博物館以及許多寶貴——對我來說很多必需——的東西制訂方案,但是這個圖書方案是最容易也最必不可少的,最終將會證明對我們所謂的英國選民來說是一劑大補藥。近來,我們的選民患了水腫,惡性饑渴,需要有更健康的飲食。為此你們已經廢除了“谷物法”,你們可以試試看能不能為此制定新的“谷物法”,提供更好的面包——用古老神奇的阿拉伯芝麻做成的面包。這種芝麻能夠開門——不是強盜的門,而是國王金庫的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