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里河山,是他一生的辜負。
壹
忍冬九歲,梳著整齊的發,穿冬青的大褂子,被慈壽宮的大姑姑一路領向御書房。
深秋的宮廷,紅墻琉璃瓦,一切靜謐無聲,玉珠簾悄悄垂著,殿中隱有清涼的佛香。黃昏的枯寂一寸寸照在紫檀寶架上,窯青描美人觚插著一束帶露珠的花,后頭擱著一支碧透的玉如意。
殿外兩個上了年紀的太監抄手跪安。對面長廊上,食膳房的大太監領著一溜人端來食盒,迎上她們,便恭恭敬敬地立著。
姑姑帶她進了殿中,推開門,人卻垂手立在了外邊。
忍冬自己往里走,心里好奇,卻不說話,這也是姑姑教的。宮里教出的女孩兒,總是不大說話的,細細地笑,安靜地瞧人,透著一股子寶石玉器的貴氣。忍冬大膽地走著,還沒走到玉簾旁,停下腳步。那穿著寶藍壓金線家常袍子的小男孩正背對著她,辮子也沒梳齊,像是睡了一覺,有些懶懶的,正踮起腳從書架上抽出一本厚厚的滿文書。
忍冬一伸手,替他拿到了那本書。
男孩兒轉過臉來,烏黑的瞳仁,朱紅的唇,建洲人高挺的鼻梁,生得玉雪團一般。
她看得出了神,便忘了小男孩也在打量她。等小男孩似笑地勾起嘴角,她才慌忙道:“給萬歲爺請安。”
六歲的孩子,分明連話也說得含糊,這個小小的人兒卻要學著早起、練字,坐在金鑾殿上一言不發地看著一地烏壓壓的腦袋。他也不急著叫她起來,負著手,在她身邊踱來踱去。過了好一會兒,才緩緩說:“起來吧。”又問,“你叫什么名字?”
“忍冬。”
“忍冬?”男孩有些來了興趣。
“奴才的額娘之前生了三個女孩兒,按著春夏秋冬叫開了。奴才最小,就叫忍冬。”
“真有意思。朕的名字叫玄鄴,可朕的二哥三哥卻叫定淳、定瑢。”
忍冬笑了笑,卻不敢答話。這小小的男孩兒,可是當今的天子,天下所有人都要避他的名諱。親如同胞兄弟玄淳,貴如睿親王玄瑢,也要在他登基后改了名字。這孩子恐怕還不知曉自己的尊貴。
她一笑,便露出兩個淺淺的酒窩。
一旁的太監梁才輕聲提醒:“萬歲爺,這是慈壽宮撥來的忍冬。從今往后啊,吃穿讀寫,她就和奴才一同伺候您。”
沒等把笑藏起來,忍冬的手臂便被一只小手攥得緊緊的。
“萬歲爺,您要做什么呢?”
小男孩的眉眼笑開:“張嘴。”
她一張嘴,一顆他偷握在背后許久的蜜餞果子,就這么塞進了她的嘴里。
甜,真是甜。這甜滋滋的味道,和那股衣領之間似有若無卻又撲鼻而來的龍涎香,夾雜在了一起。
忍冬耳邊只聽到一個稚氣的聲音,仿佛帶著笑意。
“從今往后,你就跟著朕了。”
貳
?
忍冬九歲,皇帝六歲。一旁的梁才也才二十的年紀。用那慈壽宮大姑姑的話說,這暖閣中的三個人,就是把歲數加到一塊兒,也還是個孩子呢。這般的布置,定是宮中那位太皇太后的授意了。
皇帝年紀尚小,當年先帝命召的三位輔政大臣,一位告老還鄉,一位在病榻上殘喘,只剩下一個把住半塊玉璽印的狂夫。那只手遮天的拜詹,乃是純正的建州八大姓貴族,生得高大,鷹眸高鼻。傳說他在馬上,一人可擋萬夫。慈壽宮的大姑姑到了這般年紀也還怕他。
偏這小小的天子,卻似乎一點也未受到威脅。陪著一起上朝的梁才私下里告訴忍冬,皇帝雖年紀小,卻真有個天子樣,坐在那兒一動不動的,其實將誰的話都聽進了耳里。六歲的人,眉眼端沉,也學著計較了。
一下朝,玄鄴做的第一件事便是蹭掉靴子爬上榻去,纏著正在剪花的忍冬,在小姐姐的懷里打個滾。小皇帝靠著她軟軟的身子,一邊奪過她手中才剪的小像,透過天光去看,不知剪的是誰。
他俊秀的眉眼忍不住地往上一挑:“忍冬,這是誰?”
忍冬逗他:“您猜猜?”
“這容貌乍一看倒很似朕的天顏哪。”
“撲哧”一聲,忍冬趴在小桌上笑得停不下來。玄鄴見她總是笑,漸漸有些慌了:“怎么,不是朕?”
“我的萬歲爺,您這般尊貴的人,怎可叫人剪成小像?”
“真的不是朕?”
忍冬點點頭:“這是我在老家的弟弟。”
身旁忽然沒了聲響。半晌,忍冬只覺奇怪,轉頭望去,只見小小的人兒靜坐在那里,陽光落在他的眉眼上。
忍冬笑道:“萬歲爺這又怎么了?”
小皇帝忽地撲了過來,就像叢林之中伏隱的一只猛獸,伸手就要奪過她手里的剪紙。
忍冬不知他發什么魔怔:“萬歲爺!”
玄鄴搶過那東西,急紅了眼:“朕,朕要絞了它。”
忍冬辛辛苦苦剪了一下午,眼看就要被毀,忍不住往身后一藏。不巧玄鄴的小手卻碰落了小剪子,剪子往下掉落,一下扎在了他的腳上,玉似的腳上立即割出一道口子。
忍冬心下一個“咯噔”,跪在他的跟前。
小皇帝的腳還流著血,卻將那小像搶到了,得意地一笑。他顧不得腳上的疼痛,握住小剪紙便要絞了。忍冬跪著上前幾步,伸手要搶那把小金剪。小皇帝的眉頭一揚,那意思仿佛在說怎么你還心疼它。
忍冬苦笑著,在他的注目下,將小像囫圇個兒地吞進嘴里:“萬歲爺,您瞧,您瞧,我已經吃了它。”
那剪紙絞進了肉里,很疼。
小皇帝笑著:“你怎么吃了它?”
“您不喜歡它,忍冬就絞了它、吃了它。”忍冬哄著他,“皇上,快讓我看看,您的腳怎樣了?”
小皇帝這才苦哈哈地一皺眉:“唉喲,疼死了。”
她低著頭,毛茸茸的頭發,被水拍得順溜極了,將他的腿擱在炕上,細細地看,就好像在看一件被毀壞的世間珍奇。
他悄聲道:“左手邊的柜子里,有梁才上回藏的一支天蟾金創膏。你悄悄地拿了,給朕涂上。朕不往外說,你也不許說。這事,咱們就把它瞞了吧。”
忍冬聽了抬頭,忍俊不禁。
她替他涂抹著傷腿的手都在顫抖。小皇帝卻舒服地靠在兩邊的蘇繡錦緞靠枕上,雙手枕著頭,辮子甩到胸口,把腿舒舒服服地擱在她的懷里:“嘶——忍冬,你下回呀,可不許淘氣了。”
忍冬氣笑了:“忍冬不淘氣,您貴為天子,也不許再淘氣了。”
他不服氣:“朕也有做錯的地方嗎?”
“您的雙手,是天下的巍峨高山。您的雙腿,是邊關的坦坦馬道。您的雙肩,是承載萬民的梁柱。您的雙眼,是天上的日月,俯覽人間的悲苦。您呀,皇上,您是天下之主,怎能輕易毀壞自己的身體?”
她說著,烏黑的眼凝睇著這個孩子。
總有一天,總有那么一天,這孩子將要登上大寶,君臨天下。天下蒼生,蒼茫四海,皆在這一人,一言,一念間。
小皇帝將整個頭都埋進她的頸間:“朕聽話就是。”
叁
?
轉眼間,春去秋來。幾度花開,皇帝已長成十二歲的少年。建州人生來高大,十二歲的少年,窩在她懷里,也要將她壓個半死。忍冬沒法子,由著他興沖沖地掀開門簾,興沖沖地脫掉靴子,又興沖沖地賴在她的懷里。
“忍冬,你瞧,我給你爭到了什么?”
忍冬見他早朝下來,毛茸茸的一條辮子,好似被風吹散了,于是松開來,細細地握在手上結著,漫不經心問:“什么?”
他聞著她頸間的香味,卻是岔開了話:“你又用了什么香?”
忍冬笑瞇瞇地說:“老家人上回來,給我帶的蘇合子香。”
皇帝好像嗅不夠似的:“真好聞。”
忍冬推開他:“皇上,您一天天大了,可不許再學小孩子樣。”
他卻沒聽進耳里,仍舊那么躺著,將兩條腿直直地擱在炕上,在她的面前既無規矩也沒樣子:“你可不知道,今日議事頗多,朕在前朝坐了三個時辰,只聽著這幫人你一句我一句地爭,半天也沒爭出個好歹來,倒險些氣暈一個老學士。朕不能發聲,就坐在那兒,跟個木頭人似的,別提多難受了。”
“那是皇上還小。等皇上大了,拜詹就會還權給皇上。到時候啊,您什么都能說,也什么能都干。”
忍冬給他編著辮子,哄他,心里卻不糊涂。正因為她有一顆玲瓏心,才能被安插到皇帝的身邊。
皇帝也不愿與她多談那些煩心事:“朕就想,想著回來,能同你在一起。”
忍冬笑了:“皇上還沒說給忍冬爭著了什么呢。”
皇帝微笑著握住她的手,忍冬的手是纖細而溫暖的,卻很有力量。他說著,一字一字極慢:“這回去春獵,我同皇祖母說,把你也一同帶去。你的家鄉不就在那獵場附近嗎?”
忍冬給他編著辮子的手,果真慢慢停下。她的神色有些怔忪,呆呆的,仿佛歡喜得回不過神來。
皇帝捧住她的臉頰:“忍冬?忍冬?”
“嗯。”忍冬回過神,恍惚笑了一下,“謝皇上。”
玄鄴問:“怎么,你不高興嗎?你有多久沒回家了?”
忍冬說:“記不得了,只記著八歲撥到慈壽宮,沒過半年,就來了這里。”
皇帝聽得微微一笑:“甚好,你一進宮,就來了朕的身邊。”
他見她神色間并無十分歡喜,一腔熱枕無處可投,有些微的懊惱。
忍冬問:“皇上這是怎么了?”
皇帝枕著頭,盯著頭頂的銀花紙,微嘆:“忍冬,朕,朕想把世上最好的給你,想讓你快樂,想讓你高興,想時常見著你笑,想……還想咱們永不分離。你說,朕的這些愿望能實現嗎?”
忍冬原先還是微笑著聽,只當這是一個少年說的孩子氣的話,目光落到他的臉上,對上那雙烏黑的秋水般幽深的瞳孔。那一向波瀾不興的心湖,仿佛被投下一顆小小的石子,忽地就泛起漣漪。
可是,她從來都只把他當孩子。
她局促起來:“皇上又說笑了。”
少年也覺出自己的失態,于是微一哂笑:“是朕又說錯話了。”
肆
?
河州大旱,群臣上言天降其怒。涂炭生靈,有違圣德,秋獵因此被一推再推,一直推到整整兩年后。大學士請言,依舊不準。其實,這旱情又與那金鑾座上的十四歲的孩子有什么關系呢?
玄鄴發怒,梁才將他丟得一地的書跪著一一拾起,跟著一起罵那多事的大臣。只有忍冬立在門邊,靜悄悄地瞧他。過了一會兒,她轉身走了。
梁才說:“皇上,這忍冬丫頭,咱們追是不追?她不會上太皇太后那兒告狀去了吧?”
他氣得踢了一腳一旁的柱子:“告,那就讓她細細地告去唄。”
誰知,她只隔了一會兒便回來了,仍舊那么一個玉人似的立著,只是手里多端了一個銅盆。梁才瞧出來了,那是個冬天才用的火盆,到天寒地凍的季節,就指望著燒炭過活。可她如今端來個火盆要做什么呢?
皇帝還在丟著書,梁才也還在跪著撿。
“皇上這是要丟什么呢?”她從梁才手里接過一一細瞧,“《孟子》《尚書》《春秋》……”那圣賢書的名字,一經她的玉口,便顯得落地有聲。空寂的午后的書房,只聽得她一本本地將書名念完。一共十四本,一十四本圣賢書。
忍冬見梁才要把書摞齊了,放回那紫檀架子上,輕手輕腳地走過去,把書一兜兒地攬下。梁才瞧傻了眼,小聲地問她:“你這是要做什么?”
忍冬也不答話,只是一起丟到了火盆里,這下皇帝也忍不住瞧得愣怔了。忍冬只當沒察覺,輕攏指尖。一只象牙雕海水云龍火鐮盒,握在她的手中,也似纖纖天工。輕微的碰撞聲中,一小簇火苗燃了起來。忍冬將那火苗引入盆中,火光漸漸大了,映紅了她玉似的無情的臉頰。皇帝看呆了,待反應過來,已是怔怔。
梁才問:“忍,忍冬,你要做什么?”
忍冬仍瞧著那火苗,安靜地說:“忍冬要燒了它們。”
梁才上前拉住她:“你瘋了不是?”
皇帝卻忽然反應過來,一步上前,踹翻了火盆,搶出剛燒了一會兒的書,也顧不得火星子四濺,狠狠地拍滅它們。
他烏黑的眸子狠狠地盯著她,忍冬也不怕,仍瞧著他。過得一會兒,他終于沉聲:“跪下。”
忍冬平靜地屈膝,正要下跪,他卻又深憋一口氣:“起來!”
她慢慢地起身。
皇帝憤恨道:“你,你瘋了不是?這些可是圣賢書。”
忍冬那秋水一般的雙瞳,這才現出微微笑意:“皇上不是正討厭這些圣賢嗎?天天念的是它,讀的是它,這次去不成春獵,也正是因它。君如舟,民如水,天子當親躬為天下謀。這不正是皇上最討厭的那位方大學士一輩子掛在嘴邊的話嗎?忍冬做的,難道不正是皇上想做的嗎?”
他氣得一怔,卻又無話可說。
忍冬輕輕地跪下。皇帝到底是少年的性子,辜負不得自己的面子,也只由她。這一跪,就從晌午跪過了傍晚,待得暮色四起,只聽殿外人聲微步,燈影重疊。這深廣的書房一角,卻仿佛被人忘卻了。
她正閑得發慌,一抬頭,瞧見一面銅鏡,鏡中照出背后的景象。這一眼,卻使忍冬整個人打了個寒戰,立即精神了起來。
那遠遠負手而立的少年,正是當今天子。
他緩緩走過來:“一下午睡了三次,睡得歪倒在地,又重新爬起來。跟朕說一句對不起,就那么難嗎?”
忍冬聽得微笑:“皇上這是準我起來了?”
他忍住心疼:“起來起來,朕可真是服了你了。”
忍冬還是不肯起來:“皇上以后不亂發脾氣了?”
皇帝卻像個任性的少年似的微一揚眉:“朕若偏要發作,你又如何?”
她輕輕揉著腿:“忍冬做不得皇上的主,忍冬只能做自己的主。若是皇上往后再亂發脾氣,忍冬誰也說不著,就跪在這兒。等您氣完了,發作了,我的膝蓋只怕也跪酥了。”
她敢說,他卻是連想也不敢想。一顆心揪起,疼得發麻。
“朕、朕答應你就是。”
伍
?
皇帝越大,便越恨拜詹掌權。待到一經手握大寶,花了幾年工夫,著實將拜詹整了個痛快。
又過得兩三年,蒙古諸部大首領顎瑞圖領著一眾貴族上京朝拜,順便為恭賀太皇太后的生辰。顎瑞圖為太皇太后的親侄,多年來雄踞關外,忠心耿耿,太皇太后甚是疼愛他。每有賞賜,必禮越諸侯之上,也因此養出了這鄂瑞圖自大無比的性子。
鄂瑞圖一來,便轟動得整個京師不得安寧。紫禁城中,一時人人將他每天攪出的幺蛾子,當成玩笑細細地講。
幾張宮門下,聚的是些個偷閑的侍衛:“這鄂瑞圖啊,生得三高五粗,像個野人。再沒見過比他殘暴的,打發去伺候他的兩個宮女兒,因為說錯一句話,被他踹上一腳,活生生給踹死一個,那另一個也嚇得得了失心瘋。”
“聽說他在大草原上還吃人呢。”
“吃人?”
話傳到御前,忍冬也嚇了一跳。
這天,皇帝興沖沖地往屋子里走。梁才在后頭跟著,沒見門檻,險些絆了一跤。
忍冬見這模樣,朝那梁才看了一眼:“這是怎么了?”
梁才輕輕比了個口型:“鄂瑞圖。”
皇帝端起茶碗,微抿唇,喝了一口,“呸”一聲吐出。皇帝微微垂著眼皮,深呼吸,握住拳頭,抵著額頭。原來那鄂瑞圖,不僅在自己的窩里橫,進了關,也是一般情狀,看著皇帝年少,極盡傲慢之狀。忍冬俯身去碰他的肩頭,他忽然仰起臉。俊挺的鼻梁,微抿的唇,那雙黑若沉水的眸子,已不再是一位稚氣的少年。甫一起身,那高大的個頭,似山與海岳。
皇帝怒極,卻是緩緩一笑:“忍冬,讓朕一個人靜會子。”
他這一靜,便是一整天,連茶飯也不用。殿門四閉,只留外頭的人干著急。打燈的太監大氣也不敢吭一聲,只怕擾了這少年天子。忍冬奪過燈籠,轉身往殿外去,梁才忙喊住她:“等等,你上哪兒?”
她也不答。
書房的大窗糊著紗,忍冬將燈籠架在窗上,對著它做著手勢。纖長的手指,化成一只翩翩的蝴蝶。
大殿里不知什么時候飛來一只蝴蝶,皇帝瞧盯著它,慢慢走近。仿佛仍是當他們如咿呀孩童之時,他的忍冬姐姐,隔著燈,悄悄地同他遞著話兒。那些話,旁人全不知道,這一整個世上,只有他與她知曉。
不生氣,快高興,出來出來。
風吹蓮帳,翻涌如海水,他的身影慢慢立在長廊的盡頭。
忍冬沒發現,還是彎著腰,弓著身,就著燈籠,一捻一攏地對著殿里打手勢。燈紅萬丈,照著她脈脈的眉眼。
皇帝默立良久,千言萬語,卻化為心燈一盞。
忍冬被人從身后攔腰一抱,慌得要去推他。手指碰到那腰間琳瑯之物,是把小巧的琺瑯鞘刀,才知是皇帝。
“噓,別動。”皇帝湊近她的耳朵,呵著氣。
忍冬心跳如擂,想要推卻,卻知此處一旦掙扎,便會引來旁人,只得由他抱著。好在皇帝并無他舉。
那輕喘的呼吸,一尺,一寸,逐漸失去方寸。
皇帝輕呼:“真想一輩子這么抱著你。”
陸
?
秋獵上,皇帝不避嫌,讓忍冬陪伴左右。皇帝是射箭的好手,忍冬也不差,替他拉弓上弦,遠勝梁才之流。
皇帝坐在大帳里的炕上:“瞧瞧,梁才,你還比不上一個女孩兒。”
梁才扭捏:“奴才本就不是個男兒。”
這怪聲怪氣卻是酸著了皇帝,玄鄴沒忍住,一口茶全噴在了帳上。忍冬也聽得微笑,只是罵他:“該打,現什么眼。”
忍冬著實能干,端茶、鋪床、上弦,事事皆做得來。
梁才看在眼里:“等奴才攢夠了錢,想成一個家,娶個媳婦。”說罷,又輕聲道,“要個像忍冬這樣的。”
皇帝聽得將手邊的一本奏折隨手砸到他的腦袋上,笑罵:“想得美。你同忍冬,就陪著朕一起慢慢將這江山看老吧。”
秋獵一過,糧草都需儲備齊全。可偏偏這時候,鄂瑞圖告訴太皇太后,自己此行看上了一個姑娘。
這位蒙古王公,年紀雖只三十四,先后卻已娶了三次妻,妻子皆死于難產,留下了三個孩兒。因著正值盛年,帳下妾婦女奴無數。太皇太后正恐無從牽制于他,聽聞此事,便當面召了他來,想為他成一門婚事。
鄂瑞圖卻說自己看上的不是王公貴族的女兒:“姑媽,此次秋獵,有人單手接住了我的一箭。那是一位住在王帳的女子,我親眼看她換下馬裝后,端著茶遞給皇上。那是咱們建州人的姑娘。”
一旁的慈壽宮大姑姑端著的茶碗倏然落地。
鄂瑞圖抬起狡猾的雙眸,露出笑意:“我只要她,我要迎娶她做我的新娘。”
大姑姑朝太皇太后使眼色,這忍冬是皇帝身邊伺候多年的人,輕易動不得。坐在這天下至尊至貴之位的老婦人沉默良久,卻是淡淡一哂:“你若要她,倒也可以。”沒等鄂瑞圖喜出望外,太皇太后的語掉一轉,已近嚴厲,“只是,這丫頭深受我與皇上的喜愛。若你討了去,必要答應我三個條件。一須以正妻之名娶她,將她置于諸妾侍之上;二不準打她也不準虧待于她,若她有個三長兩短,這慈壽宮就再不歡迎你。”
老婦人的聲音緩緩在秋陽籠罩的慈壽宮中響起,如那指尖撥動的念珠,倏然有聲。鄂瑞圖一時只覺胸悶,他忍了忍,不耐煩地催促:“這三呢?”
“這三嘛……”太皇太后微微閉眼,似乎疲倦至極,“這一生一世,不許再帶她回來。”
鄂瑞圖驚訝:“朝見也不可?”
太皇太后緩緩搖頭:“不可。”
消息傳到御前,忍冬已被人提前帶走。皇帝鬧了幾場,砸翻了殿中所有的東西,一連幾日稱病不上朝,把自己鎖在殿中,成了個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這天夜里,大門突然從里推開,打著瞌睡的梁才慌得一回神。
只見皇帝披發于肩,手提長劍,一副紅了眼圈的模樣。
梁才抱住皇帝的腿:“皇上,皇上,您這是要做什么?”早有眼尖的小太監提溜著腿,跑去慈壽宮報信。
皇帝猛踹他兩腳,卻踹不動,便發了狠。梁才口吐鮮血,卻只是死命地抱著。
遠遠地,夜色中有一行燈火幽幽至階前,蒼老的婦人之聲阻止了他:“還抱著他做什么?只管讓他做自己想做的事去。”
皇帝抬起頭,瞧見了披著斗篷的老祖母。身后的數十個太監并大姑姑,烏壓壓地跪了一地。燈籠被擱在了地上,燭火一時也暗了下去,唯有漫天星斗落下的碎光,映著祖孫兩人的面容。太皇太后服容皆嚴端,細瞧之下,穿的竟不是常服。皇帝少年老成,半生風云,唯一敬佩的便是這蒙古老祖母了。
老祖母輕聲開口:“皇上,你這是要做什么?”
他看著手中的劍,口氣甚是平常:“朕要去殺了一個人。”
太皇太后聽得笑了:“皇上要殺的是什么人,方便與老婦說一說嗎?”
皇帝終于放緩了神情:“祖母,他欺人太甚。”
“他不過是搶走了一件你心愛的東西。”太皇太后從容地打斷他,“可這東西,要說有多珍貴,也不過如此罷了。她是比旁人多了一只眼睛,還是一個鼻子?那時,你的父皇統共有三個兒子。皇上,你可知,為什么祖母偏偏鐘愛于你?”
皇帝沉默著,望著夜色中的老祖母。
太皇太后將斗篷解下,隨手一擲,任由那斗篷躍入無邊的夜色中,轉身注目于他:“你小時候,不過五六歲,已曉得愛護軍機圖前的江山。”
柒
?
鄂瑞圖要來嬌妻,志得意滿。
忍冬對他說:“我在宮中雖為奴婢,卻有常人的志氣。你回到蒙古,需以建州人的大婚之禮,宰殺牛羊數百,立起王帳婚倉,娶我為妻。我自當一生忠誠于你,再無二心。可在這之前,你不得碰我。”
鄂瑞圖倒是喜歡她的性情,真就遷就著,為她僻出一院。每日親自送來東西,站在門外,同她隔著門說話。再過了一些時日,諸妾侍也被遣散送回原處,讓大將軍府里的人看了個稀奇,只當這位王公改了性子。
太皇太后聽聞,倒是難得地嘆了口氣。
忍冬只是尋常模樣,收拾著行裝,便準備去蒙古了。離告別的日子近了,奉旨送來嫁衣的梁才,客套地同鄂瑞圖客氣完,趁著小解的工夫,悄悄摸入后院。秋陽照遍小院里的草木,忍冬正怔怔地望著那墊子出神,門被人輕輕叩響。
她回過神:“是誰?”
梁才一副快要哭出來的苦相:“忍冬,忍冬,你可去勸勸皇上。”
忍冬起先大驚,慌忙便要跑去開門,那握著門栓的手,稍一猶疑,卻是定定地站住:“你怎么來了這里?”
梁才只好將這些日子宮中發生的事細說了一遍,無非是皇帝如何難過,太皇太后的贈禮又是何等隆重:“前些天才好些,不知怎么的,這兩天卻又發了魔怔。忍冬,怪我說句不吉利的話,這光景,皇上,皇上他怕是不好。”
忍冬聽罷,忽然打開門,一把握住他的手,要解他的衣扣。
梁才忙捂胸:“你?”
“把衣裳借給我,坐在這里不要動,天亮之前我會回來。”
忍冬佩上梁才的衣飾,悄悄溜了出去。一架馬車將她送進了紫禁宮城。
推開殿門而入時,皇帝正在發脾氣:“狗奴才,你去給她送嫁衣,卻忘了回來。難不成,你們一個個都……”
東西被他丟了一地,皆是金石玉器,這光景,仿佛是當年,他還小,踮起腳要拿架子上的書,而她是他的冬姐姐。
那聲音忽地止住了。
皇帝的眼神落在她身上,細細地、一遍遍地看,喃喃著:“是朕做夢了不是?”
忍冬只是淡淡微笑:“皇上,忍冬來同您告別了。”
他忽地將她整個人壓在大殿的朱紅柱子下,箍住她的腦袋,埋進她的頸窩,惡狠狠地,如禽獸一般,要將她啃噬干凈。這積壓了十幾年的眷戀,如今一朝都成了空。他做了十幾年的好人,叫了她這么多年的姐姐。
忍冬任由他親吻著,從臉頰滑落的淚水流到皇帝高聳的眉骨上。
他握緊拳:“忍冬,朕不將你讓給他。你是喜歡朕的,你這一生,說好了都會陪著朕。朕明日……朕明日就……”
忍冬忽然接過他的話去:“皇上明天要如何呢?是將我封為皇后,還是向那鄂瑞圖宣戰?”那雙暗淡的眸子里似有決絕的力量,“我八歲來到這宮城,皇上知道為什么嗎?沒有人生來就愿背井離鄉。三關一戰,我的父母都死在了逃難的路上,我的三個姐姐和一個弟弟,餓死兩個,病死一個,還有一個半途賣給了人家。滿目望去,全是瘡痍。我在這天下至尊至貴之地,日日可飽食,衣錦繡,可我沒有一天忘記過那些凍死餓死的人。”
“我從九歲起,伺候您。天天所盼,所想,所望,不過是這天下有個好主人。”
皇帝眼睜睜見她將斗篷系攏,忽然出聲:“忍冬,朕富有天下,為何所求皆不能得,心愛之人卻得拱手他人。”
忍冬回過頭,望他,一如少年時那個隔燈將手指翻飛變作蝴蝶,飛入他心中的小女孩。
“這天下眾生,有誰不苦,有誰不難。而皇上,是天下人的皇上。”
捌
?
此后的歲月卻是平常。
又過了兩年,皇帝終于到了不得不娶妻的年紀。
此前諸臣一旦議及此事,皆以圣躬不豫推著,大學士方罡當朝責難,言皇帝此舉不僅不孝、不慈,更是罪及天下。
所有人皆屏息靜立,只怕金鑾殿上的主人忽然發怒。皇帝已不是當年的少年,天子威嚴怎可輕犯。皇帝望著大學士須發皆白的面容,眼前卻忽然輾轉過那張芙蓉似的臉,那只曾燃起大火燒過圣賢書的炭盆,以及那從火中被救出的書。
乾清坤厚,本是他早該做的事。
皇后是位蒙古公主,甫一來京,太皇太后卻因染病重撒手人寰,于是大婚被一再延后,到他真正成婚的年齡,竟是二十五歲。史書上對這位皇后記載鮮少,寥寥的一筆,也只提起帝后二人情感不睦。他的女人那樣多,不喜歡皇后,也實屬平常。
只有大婚上侍奉的梁才知道,新皇后是怎么不討皇帝的喜歡。紅艷艷的婚房里,皇帝輕握銅桿,將她的蓋頭挑下:“你是鄂瑞圖的妹妹,你們兄妹倆長得可真像。”
其實并不像,鄂瑞圖生得粗魯,這位蒙古皇后卻生得標致美麗。他問起草原王帳上的生活,新皇后小心翼翼地回答。
草原上是否有柔軟的蘇繡鴛鴦枕?草原上是否有那做得同北宮門外一樣的酥盒子?草原上是否有她經受不得卻要從容忍受的那年年月月的風霜?
終究是負了她,她吃不好,穿不好,過得也不好,鄂瑞圖又有了嬌齡的新歡,這個莽夫,這個莽夫竟辜負了她。
銅漏里一滴滴地掉著水,似終年不知疲倦。
皇帝草草地披衣而出,如困獸般狂躁。
打燈的宮人斜歪著一桿燈,睡倒成一堆。唯有那一縷纖長幽紅的光芒,照著殿外黑磚,紅如大婚夜的洞房。
梁才提著膽子:“萬歲爺,天涼了,皇后也睡著了。”
皇帝望著風拂秋葉,姍姍一如那年皇祖母隨手解下擲向夜色中的斗篷,又像她曾小心翼翼弓著腰對著燈做出的手語。
“梁才。”
“皇上?”
“蝴蝶飛走了。”皇帝是個沉靜如水的性子,這一生少有的幾次發瘋,皆是為著那個人。如今,他卻只剩釋然一笑,“朕一輩子,都不會再快活了。”
終
?
多少年后,皇帝漸漸老了。
這天下的眾生,真如她所言,在他的掌中念上。他的一生,比她幼時所期許的還要波瀾壯闊,開辟山河,遠定諸疆,白雪蒼茫的漠河之上立著圣宗碑,草原的子民將他稱為大君,大漠中開始有驛使往來。
最令人稱贊的是他的永不加賦。盛世人口滋生,人頭稅沉重,皇帝下令取締稅令。梁才也老了,老得走不動了,坐在大宮殿的門檻上,同新來的小宮女們說起圣宗年間的舊事,雄雄渾渾,似史如詩。
沒有人相信,圣宗會是個提著劍去為心上人拼命的傻子。
宮女們都說:“梁大總管是真的老糊涂了。”
頒布永不加賦的那天,是他這一生中最高興的日子。皇帝正在蒙古的三關巡視,一如少年時,枕睡在星穹之下,他想起她離開他的那天說過的話——
“皇上,忍冬有一個愿望。忍冬這輩子,從沒求過您什么事,忍冬希望,有一天,天下富足了,皇上不要忘記那些窮苦之人。”
他也曾記得年少的自己說過的傻話:“忍冬,朕,朕想把這世上最好的給你,想讓你快樂,想讓你高興,想時常見著你笑,想……還想咱們永不分離。”
那樣濃烈、真誠、癡傻的愿望。
他問她,忍冬,你說,朕的這些愿望能實現嗎?
現在,他終于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