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陽關道”還是“獨木橋”
所有農民都成年累月地過著貧困的生活,他們有經得住任何考驗的耐心,有委曲求全的非凡能力。他們反應遲鈍,但必要時卻以死相拼;他們在任何場合總是慢吞吞地拒不接受新鮮事物,但為維持始終岌岌可危的生計,卻表現出無比的堅忍。
——[法]費爾南·布羅代爾
在中國40年改革開放的地理圖譜上,發生于浙江的生動事實具有如下無比鮮明的特征:改革首先從無數個村落萌生,由千百萬農民掀起驚天巨浪;他們文化水平不高甚至目不識丁,但執拗堅忍,前赴后繼;農民始終是浙江改革故事的第一主角,并在鄉村中國放射出最絢爛的霞光;更為幸運的,農民始終是浙江改革后累累財富的重要分享者。
40年前,浙江農民最初的改革沖動緣于“吃飽肚子”的強烈渴望。這一無可厚非的需求,卻遭受了是走社會主義“陽關道”還是走資本主義“獨木橋”的嚴厲斥責。
遲到的“包產到戶”
曾經前來浙江考察的研究者都普遍認同于“大膽探索、敢第一個吃螃蟹”所帶來的顯而易見的先發優勢,是創造浙江改革奇跡的關鍵。
然而,在中國改革第一突破口——農村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的推行上,至少從全省范圍而言,浙江卻顯得有些千呼萬喚始出來。
1978年12月18—22日,中共十一屆三中全會在北京召開。這一堪稱“拐點”的重要會議對以下論斷作出了歷史性定格:批判并拋棄了“兩個凡是”;終結了“以階級斗爭為綱”,全黨工作重點轉移到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設;確立解放思想、實事求是的指導方針。
中國改革開放由此起航。
但是,十一屆三中全會仍原則通過并下發了《農村人民公社工作條例(試行草案)》,重申“人民公社要堅決實行三級所有制度”。從1953年全面推行農業合作化開始,包產到戶就被劃作人民公社體制的天然公敵,你死我活,勢不兩立。
而事實上,變通與突破早已在離北京千里之外的中國各地鄉村悄然萌動。
1977年11月15日,時任安徽省委書記的萬里主持召開全省農村工作會議,通過了一個被稱為“安徽六條”的文件。文件規定,生產隊可以實行定任務、定質量、定工分的責任制,甚至可以責任到人。這就為農民自發地搞包產到戶開了路。到1979年春耕時,包括安徽農村在內,全國已有200萬個生產隊的3億名社員公開或半公開地推行了距離包產到戶僅一步之遙的包產到組。
浙江傳來的消息似乎就沒有那么激動人心了。
中共十一屆三中全會召開前的1978年11月25日,《浙江日報》披露了一樁轟動一時的因黃豆苗引發的“犁豆風波”。
天臺縣平橋公社長洋大隊地處丘陵,社員素有種植黃豆的習慣。這年年初,他們得悉國家規定,每交售100斤黃豆,可抵200斤稻谷,還能獎勵20斤化肥。社員們合計,本隊土地貧瘠,如果種早稻每畝可收四五百斤,但化肥用得多,成本高;如果種黃豆,撒些灰肥就行,既省工又省成本。每畝可收200多斤黃豆,折原糧四五百斤,又可得獎勵化肥40—60斤。由于黃豆收獲期一般比早稻提前,可以使晚稻抓住季節;同時,豆苗有根瘤菌,豆葉落土肥田,能使農田增加養分,通風透氣,晚稻畝產五六百斤是不成問題的。
左算右算,怎么也是種一季黃豆劃算。雖然此前縣委領導早就在廣播里苦口婆心地勸說,又上升到“動搖以糧為綱”的高度威嚇,凡是能種水稻的田都必須種早稻,但小農的私欲一“膨脹”,社員們就顧不得那么多了。他們決定,全大隊清明前后種下80畝4分黃豆。
他們種下的不是黃豆,而是禍根。
清明之后的5月22日,縣委一位副書記下鄉檢查工作,一眼就看見了長洋大隊種在公路旁已經透出嫩芽的黃豆苗。他頓時拉下了臉,責成平橋公社黨委:立即逐丘排查,可以種水稻的,一律把黃豆苗犁掉!
第二天,公社黨委在長洋大隊緊急召開現場會;第四天,又馬不停蹄召開全公社29個大隊的生產隊隊長以上干部擴大會議。主題只有一個:如何擺正黃豆苗犁掉還是不犁掉的大是大非!
長洋大隊的貧下中農們緊張了,但又心存僥幸:再拖延拖延,說不準還能逃過一劫。
等待他們和他們的80畝4分黃豆苗的,是無產階級專政暴風驟雨的摧枯拉朽。26日,一輛拖拉機隆隆開進長洋大隊的黃豆田,壓陣的是一溜臉色陰沉的公社領導。40多名長洋男女社員不顧一切擁上前去——為了黃豆,斗膽拼了!他們手挽手堅決攔住了拖拉機:“長勢這樣好的黃豆,犁光了我們今年吃什么?”
一位公社革委會副主任對拖拉機手下了死命令:“沖過去,沖過去!”社員洪昌興對40年前的那一幕至今銘刻腦海。他清楚地記得,當時自己乘人不備,悄悄摸過去關掉了拖拉機油門。他還清楚地記得,隊里另一名社員氣憤地指著公社領導的鼻子大喊:“無法無天,傷天害理!”他立即被抓到公社關了起來。公社領導明確指示:這一惡性事件背后一定有壞分子搞鬼,一定要揪個把壞人出來示眾!
貧下中農們不得不選擇退卻。這已經不是幾畝黃豆的問題了,誰都清楚階級斗爭意味著什么。3天之后,80畝4分黃豆苗被齊刷刷犁平。黃豆沒了,同時由于已錯過了季節,補種的早稻也隨之嚴重減產。
《浙江日報》在頭版頭條刊登了這一事件的長篇記者調查,還連續展開了近1個月的讀者大討論。《人民日報》對此事件也迅速作了轉載并加編者按。
“犁豆風波”傳遞給我們的一個十分清晰的訊息是,在當時,浙江農村生產隊的生產經營自主權仍然被剝奪得幾乎蕩然無存,至于以家庭為主體的包產到戶更是癡心妄想!
全國的風向標則是依循十一屆三中全會既定的改革目標繼續艱難而堅定地前行——
1980年1月,安徽再次召開全省農村工作會議。省委明確表示,在現實特定條件下,包產到戶是農業生產責任制的一種形式。這事實上宣布了包產到戶合法化。當年春耕前后,安徽農村23%的生產隊推行了包產到戶。
1980年5月31日,對包產到戶的爭論一直保持沉默的鄧小平發表了重要談話。他說:“農村政策放寬后,一些適宜搞包產到戶的地方搞了包產到戶,效果很好,變化很快。安徽肥西縣絕大多數生產隊搞了包產到戶,增產幅度很大。‘鳳陽花鼓’中唱的那個鳳陽縣,絕大多數搞了大包干,也是一年翻身,改變面貌。有的同志擔心,這樣搞會不會影響集體經濟,我看這種擔心是不必要的……總的說來,現在農村工作中的問題是思想不夠解放。”
1980年8月,萬里調任國務院副總理兼國家農委主任,主管全國農業。9月,中央召開專門討論農業生產責任制問題的省市區第一書記座談會,最終形成了《關于進一步加強和完善農業生產責任制的幾個問題》的會議紀要,即“中發1980年75號文件”。文件規定,在那些邊遠山區和貧困落后地區,“群眾對集體喪失信心,因而要求包產到戶的,應當支持群眾的要求,可以包產到戶,也可以包干到戶,并在一個較長的時間內保持穩定”。75號文件雖然沒有全面肯定包產到戶,存在歷史局限,但它突破了長期以來“包產到戶就等于資本主義復辟”這一根深蒂固的思想,是全黨對包產到戶再認識的重大轉折。在此次會議上,圍繞反對還是支持包產到戶,黑龍江省委書記楊易辰與貴州省委第一書記池必卿展開了激烈的“陽關道”與“獨木橋”的爭辯。11月,《人民日報》以兩位省委書記的激辯為引子,用整版篇幅發表長文《陽關道與獨木橋》。
春雷已然開始鳴響。
然而,1980年10月,在貫徹中央75號文件的浙江有關會議上,一些人士對浙江農村的基本判斷仍然是:吃糧靠返銷、生產靠貸款、生活靠救濟的窮困地區,在全省屬極少數。全省絕大多數地方和社隊,農業生產是發展的,集體經濟是比較鞏固的,不需要也不應該去推行包產到戶。
此時,浙江農村基層的包產到戶已是暗潮涌動,噴薄欲出,尤其以浙江南部的溫州、金華、麗水為甚。
怎么看?怎么辦?包產到戶究竟只是少數邊遠山區和貧困落后地區解決當地農戶吃返銷糧難題的短期救急之策,還是適應各地廣大農村生產力現實水平的普遍真理?是萬惡的復辟末路,還是“農村的曙光、中國的希望”?直面一連串的問號,必須作出清晰的回答。
1981年1月4日,浙江省有關部門在當日的《浙江日報》頭版頭條,發表了對紹興縣加強和完善農業生產責任制的長篇調查報告——《沿著農業集體化的陽關道前進》。支持什么反對什么,白紙黑字、旗幟鮮明。
調查報告說,集體經濟具有個體經濟不可比擬的優越性,這本是20多年來農業發展的歷史所證明了的。為什么現在要重新提出在干部和群眾中進行集體經濟優越性的教育呢?這是因為,真理的山峰被蒙上了一層薄薄的迷霧,使人們看不清它的本來面目。紹興縣的基層干部普遍反映,近年來,那些懷疑、動搖農業集體化方向的議論多了,宣傳個人發家致富的多了,似乎集體經濟不那么香了。“若要富,個人找出路”的說法,簡直成了時髦的口號;分隊、分田到戶的消息,不脛而走,到處流傳。于是有些干部和社員產生了誤解,以為“分田單干,勢在必行”,遲早要分,還是趁早分掉算了。大多數干部和社員對集體經濟能不能堅持和發展很擔心,特別是一些為集體經濟奮斗了20多年的老干部、老社員,感到臉上無光,話也講不響了。
根據紹興實踐,調查報告得出的結論是:大家公認,農業集體化一開始就顯示出它巨大的優越性和生命力,正是依靠集體經濟的力量,才基本上解決了農民的溫飽問題,并且逐步富裕起來。
為增強說服力,調查報告還濃墨重彩地描繪了一位“單干大王”的新舊兩重天。
這位被推為典型的“大王”名叫占三九,紹興縣鑒湖公社行宮山大隊社員。稱之為“單干大王”可謂名副其實,此人直到全國人民公社遍地開花10多年后的1969年才入社(全縣最后一個入社)。占三九全家7口人,4個兒子、1個女兒,有3畝地、1條烏篷手劃船。仗著自己家勞力多,他一直單干,靠捕魚和種田謀生。
遠離了集體的溫暖,“大王”也只能淪為朝不保夕的“草寇”。占三九一家住的是4間破草房,4個兒子擠睡一張鋪,“大王”夫妻加小女兒合睡一張用磚頭搭起來的小床,全部家產頂多值500元。自從被社會主義集體經濟大家庭“招安”之后,“大王”才第一次抖起威風來了。他的大兒子進了公社漁場,另外3個兒子在隊里是種田好手。1979年,全家集體分配收入2102元,年終得到現金1072元。幾年間還造起平房3間外加1間披屋,買了1只收音機、2只手表、3雙皮鞋,添置了1條新劃船。如今,女兒風光出嫁,大兒子也娶進了媳婦。社員們異口同聲地說:“如果占三九不死腦殼黑燈走單干的獨木橋,另外幾個兒子的媳婦怕是也早就進門嘍。”
典型開道,苦口婆心,為的就是“以正壓邪”。“頂牛”與“拉鋸”間,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的早春快車在浙江尚未解凍的大地上一再晚點。
北京的天空已經晴空萬里,艷陽高照。
1981年冬,中共中央召開了全國農村工作會議。當時的國家農委副主任、黨內最資深的農村問題專家杜潤生在其回憶錄《中國農村體制變革重大決策紀實》中透露,會后不久,時任國務院總理的一位中央領導到東北考察,寫回一封信。他說:關于農業生產責任制不要再強調不同地區不同形式了,要讓群眾自愿選擇,選上啥就算啥,干部不要硬堵了。
根據這一精神,國家農委起草了《全國農村工作會議紀要》。1982年1月1日,中共中央下發了該紀要,即著名的1982年中央“一號文件”。此后,中共中央圍繞農業問題連續5年下發5個“一號文件”,成為中國40年改革史上可圈可點的破冰之舉。
1982年“一號文件”的關鍵詞是:目前實行的各種責任制,包括小段包工定額計酬,專業承包聯產計酬,聯產到勞,包產到戶、到組,包干到戶、到組等,都是社會主義集體經濟的生產責任制。
這是黨的文件第一次明確肯定包產到戶、包干到戶屬于社會主義性質。近30年你死我活的激辯與抗爭就此謝幕。
大江東去,春風浩蕩。當年8月9—17日,中共浙江省委在杭州召開全省農村工作會議,主題十分明確——“研究確定完善農業生產責任制的措施”。會議的結論亦極為鮮明:“凡是宜于農民個人、一家一戶或小組干的事情,都應該放手分包給他們去干”,“只要是有利生產、群眾滿意的,就不要輕率變動,更不要回到吃大鍋飯的老路上去”。
此次會議之后,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開始被有領導、有組織地普遍推行到農業生產水平較高、“集體經濟不容動搖”的浙江中北部,半徑涵蓋杭(州)嘉(興)湖(州)及寧(波)紹(興)平原地區。
在浙江農口官員的記憶中,由于春耕秋收的農業節氣使然,數十年間全省農村工作會議的召開從來都在每年冬季的年末。只有1982年的會議,被破例提前到了夏季舉行。唯一的解釋是:已經遲到了,就絕不能再遲到了。
新華社于1982年8月21日以《“雙包”責任制是治貧致富的“陽關道”》為題播發的一則消息足以為這一解釋佐證。消息說:黨的三中全會以后逐步興起的包產到戶、包干到戶農業生產責任制,現在已經在全國74%的生產隊廣泛推行,勢不可當。
被毛澤東樹為中國農業集體化一面旗幟的山西省昔陽縣大寨大隊成為包產到戶最后的聚焦點。1980年8月已經從國務院副總理顯赫高位黯然離職的原大寨大隊黨支部書記陳永貴堅定地認為,曾經跟著自己為農業集體化“戰天斗地”的大寨人決不會認同走資本主義私念陰魂不散的“獨木橋”!然而,大寨社員的順口溜卻是:“砸了大鍋飯,磨盤不推自己轉;頭兒不干,咱大家干。”1982年年底,包括大寨在內,昔陽縣所有農村生產隊一夜間“城頭變換大王旗”,包產到戶扎根,社員喜笑顏開。

包產到戶大豐收后的浙江農戶在堆滿番薯的曬場上拍攝“全家福”
消息傳到京城,陳永貴啞然無語。
“遲到”與否的正反效應在浙江南北也很快顯現出來。
根據1983年的官方統計,推行包產到戶最為遲緩的浙北嘉興市、湖州市,當年農業總產值分別比上年下降1.7%與3.4%。
而在頑強抵抗斥責與清查,包產到戶最早涌動的浙南溫州,全市1980年的農業總產值比1978年增長了27.5%,年均遞增12.8%,“這在溫州歷史上是從未有過的”。
在包產到戶上與溫州遙相呼應的浙中金華,時任地委書記的厲德馨算過一筆賬: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以來,金華糧食產量從20億斤到30億斤,用了16年時間,即從1951年至1966年;從30億斤到40億斤,用了11年,即從1967年至1977年;從40億斤到50億斤,用了4年,即從1978年至1981年;1982年,僅僅1年就增產了10多億斤!
耐人尋味的是,我們隨后可以觀察到,在此后20多年改革的年輪中,以溫州為圓點的南浙江板塊與以嘉興、湖州為代表的北浙江板塊,一熱一冷、一榮一衰,呈現出南風北漸的清晰景象。不難理解,自包產到戶的改革啟動點始,勝負已經了然。
比小崗村早22年
1998年7月27日,在溫州永嘉縣上塘鎮“紀念永嘉農村包產到戶42周年”會場上,原國務院農村政策研究室主任杜潤生致辭。穿越42年的時空,他的話在會場久久回響:“今天,歷史出了頭了,它出來做證,告訴永嘉的同志們,1956年的那次行動是正確的,是必要的,是值得肯定的。永嘉縣是我們中國包產到戶的先驅者。”

杜潤生:永嘉縣是中國包產到戶的先驅者
然而,有一位最重要的被邀請者缺席了。他已經永遠地佇立在了歷史的那一端。
他,就是李云河,42年前永嘉縣委主管農業的副書記,當年永嘉包產到戶的直接領導者、實踐者,在這次紀念會召開前20天因患肝癌離世。7月3日,自知來日無多的李云河在病榻上口授了原擬赴會永嘉的發言提綱。他說:“幾十年農村工作的經驗,中國要穩住,農村是基礎;不到戶農村穩不住,‘包’字是基礎……從理論上看‘包’字很簡單,但是我們黨付出了很大的代價。”
作為紀念會的特殊代表,李云河的妻子包于鳳手捧骨灰盒來到永嘉。在清澈如水晶般的楠溪江畔,包于鳳將李云河輕輕送回了那片大山,送回了縈繞著他執著夢想的大地。
1978年11月24日夜晚,安徽省鳳陽縣梨園公社小崗生產隊的18位農民代表悄悄齊聚社員嚴立華家的一間草屋,神色極為嚴峻地寫下了一紙契約,全文如下:
我們分田到戶 每戶戶主簽字蓋章 如此后能干 每戶保證完成每戶全年上交公糧 不在(再)向國家伸手要錢要糧 如不成 我們干部作(坐)牢殺頭也干(甘)心 大家社員也保證把我們的小孩養活到18歲
作為中國當代史的珍貴文物,這份摁滿血紅手印的生死契約收藏在中國國家博物館,藏品號為GB54563。杜潤生在其回憶錄中認為,這個驚天動地的故事經調查,細節上有出入,但流傳甚廣,生動反映了中國農民為實行包產到戶甘冒風險的巨大決心。
中國改革本身始終是一部曠無前人的偉大傳奇。雖然細節尚可推敲,但正由于其令人贊嘆的傳奇色彩,小崗村已被官方高調定格為大包干改革創舉的公認“搖籃”而被載入史冊。
然而,毫無疑問,1956年首倡包產到戶的永嘉實踐,比小崗人的傳奇早了整整22年。
陳康瑾在其報告文學《他沒有在旋渦中沉淪》中,為我們記錄了那沉重的歷史一頁。
1956年2月下旬,永嘉縣第一個集體農莊高級社——潘橋集體農莊呱呱墜地。在此前后,“小腳女人”和“右傾保守”思想在各地受到嚴厲批判,中國農村社會主義集體化改造突飛猛進。打土豪、分田地的喜悅尚未散盡,初級社、高級社又呼啦啦從天而降。
一夜進入社會主義,舉國歡騰。
狂熱,替代不了生產力發展必須遵循的鐵律。在永嘉農莊,甚至在全國農村,“干部亂派工,社員磨洋工,上工一條龍,干活一窩蜂”等問題很快浮出水面。
脫離生產力水平的基本實際,歸大堆、吃大鍋飯的農業組織結構,除了在造水庫、挖塘泥、并田整地之類的人海戰役中,還能發揮所謂“驚天地、泣鬼神”的優越性外,在田頭直接的生產環節,只能是一個成批制造懶人的夢幻工場。
有人坐不住了。
當年春季,26歲的永嘉縣委副書記李云河拉著縣農工部干事戴潔天,在該縣燎原社(今甌海區郭溪鎮)悄悄開始了對生產隊以下實行“個人專管地段責任制“和“產量責任制到戶”為主要內容的試驗。
人還是一樣的人,地還是一樣的地,燎原社的變化前后兩重天。
1956年9月,永嘉縣委召開全縣高級社主任參加的千人大會,提出推廣燎原經驗,“多點試驗包產到戶”。幾個月內,永嘉有200多個高級社實行了包產到戶,占全縣總社數的24%。
李云河、戴潔天笑了,農民們笑了。但笑意剛剛爬上嘴角,發難已撲面而來。
1956年11月19日,溫州地委機關報《浙南大眾》刊登了《不能采取倒退的辦法》的評論,點名批判燎原社的包產到戶試驗是“打退堂鼓”。就全國范圍來說,這是砍向包產到戶的第一刀。
這并不能讓李云河服氣。他以燎原社實踐為基礎,一口氣撰寫了長達5500字的《個人“專管制”和“包產到戶”是解決社內主要矛盾的好辦法》專題報告,從理論上探討了“包產到戶”的必要性。文中理直氣壯地闡明了四大觀點:一是包產到戶沒有改變所有制,因而絕不是“拉倒車”,絕不會使合作社變質;二是包產到戶是集體勞動的很好補充,可以繼承和發揮社員的主動性和“繡花”精神;三是包產到戶更能堅持按勞取酬、多勞多得的社會主義分配原則,使農民獲得更多的物質利益;四是包產到戶變“隊長負責”為“人人有責”,使每個社員在生產中可以“當家作主”。
1956年11月25日,李云河將此文分別寄送縣、地、省、華東局、中央農工部。8天后,李云河被指名赴杭州參加浙江省委調研會。分管農業的省委副書記林乎加主持會議,對包產到戶給予充分肯定。
1957年1月27日,浙江省委機關報《浙江日報》在二版半個版刊登了李云河的專題報告。這是全國報刊第一次公開發表論述包產到戶的文章。
似乎又是一次雨過天晴。
然而,在“左”傾思潮如日中天的年代,作為“早產兒”的包產到戶從一降生就注定了多舛的命運。
中共第八次全國代表大會召開沒幾天,八大制定的正確路線已面臨被腰斬的危險,堅決打退對社會主義的猖狂進攻迅速升級為首要政治任務。包產到戶轉眼成為“包著糖的砒霜”,熱衷于包產到戶的人被指責是“抱著狐貍精當美女”。
1957年的浙江省黨代會期間,在杭州火車站旁的省委紅樓招待所里曾經貼出過一張奇特的大字報:

黑云壓城。此時此刻,誰也救不了包產到戶,誰也保不住小小的李云河了。
清查,批判。再清查,再批判。1957年7月13日,《浙南大眾》刊發《打倒“包產到戶”,保衛合作化》的社論,羅列了包產到戶的十大禍害。
同年10月13日,《人民日報》刊載新華社記者采寫的《溫州專區糾正“包產到戶”的錯誤做法》的電訊通稿,文中四次點名李云河,指出包產到戶是“中共永嘉縣委副書記李云河去年派人到農業社試驗后搞起來的”。
1958年春,包產到戶的“罪魁禍首”——一批風華正茂、膽比天大的冒險者們終于走到了自己政治生命的盡頭:
主謀李云河,被定為大砍社會主義的右派分子,開除黨籍,撤銷一切職務,下放勞動。
主犯戴潔天受到了刑事判決,戴上“右派”和“反革命”兩頂帽子,押送原籍管制勞動。子女戶糧關系全部遷往農村,妻子陳小梅被開除團籍,從縣文教局下放工廠勞動。
支持包產到戶的“幕后黑手”永嘉縣委書記李桂茂被撤銷黨內外一切職務,由行政13級降為16級,劃為中右。
縣委常委、農工部長韓洪昌,農工部副部長呂克熙、周祥千,縣農業局局長胡宣哲……幾乎所有與包產到戶有瓜葛的人等無一漏網。因犯“煽動包產到戶”罪被判刑的永嘉農民就有10多人。
轟轟烈烈的包產到戶永嘉實踐,不得不暫時畫上了一個苦澀的逗號。但這僅僅是“逗號”。
1974年,一批來自北京的作家、電影導演被趕到永嘉縣里灣潭大隊“體驗生活”,創作出了電影劇本《蒼山志》。后因種種緣故,最終沒能被搬上銀幕。
創作《蒼山志》的背景,是1966—1975年,永嘉不少地方的農民仍念念不忘包產到戶,“地下活動十分猖獗”。1973年春,江青親自批示,把堅持“吃大鍋飯”的里灣潭大隊樹為“處在資本主義勢力四面包圍,堅定走社會主義道路”的典型,以此來反證“包產到戶”的“罪孽”。“四人幫”中的王洪文、姚文元也從不同角度對永嘉作了批示,并把擁護或反對里灣潭作為在永嘉劃分“革命”與“反革命”的唯一標準。
沒料想永嘉農民不吃這一套,我行我素,1976年時全縣竟有77%的生產隊土地包產到戶,1/3的山場包產到戶。在1976年冬的第二次全國農業學大寨會議上,永嘉被列為浙江省“分田單干,集體經濟破壞得最嚴重”的縣。時任國務院副總理的陳永貴在大會報告中說,“溫州地區,鬧得很多地方分田單干,兩極分化”,“溫州是資本主義復辟的典型”,“要看資本主義到溫州”。
直到十一屆三中全會之后的數年,由于浙江官方的觀望與遲疑,包產到戶在永嘉依然是沒有名分的“私生子”。里灣潭大隊所在的五瀨公社黨委書記回憶說,那些年,針對包產到戶,永嘉的官意和民意之間上演了3出戲:第一出是《武松打虎》,縣里堅決要把社員自發的包產到戶打下去;第二出是《陳州放糧》,社員消極對抗,荒著田不種,次年縣里只好發放10萬斤返銷糧和數萬元貸款進行救濟;第三出是《紅樓夢》,政策總算有了松動,社員怕多變,包產到戶又成紅樓一夢。
好在,二十余年起落沉浮,燎原社的星星之火終于燎原,永嘉首創亦畫上圓滿句號:
1982年12月,抖落一身風塵的包產到戶“罪魁禍首”李云河與戴潔天在一個霞光萬丈的清晨,昂首挺胸重訪永嘉燎原社;
1983年,李云河被擢升為浙江省農村政策研究室副主任;
幾年后,李云河撰寫出版《中國農村戶學》,并被美國紐約公眾圖書館永久收藏。

1991年重回永嘉縣考察的李云河(左)
誰是兩個半“單干理論家”
從永嘉燎原社到鳳陽小崗村,以包產到戶為主脈的頑強的中國農村變革沖動,終究匯成浩蕩洪流。既然是承載億萬民心的洪流,李云河、戴潔天們就肯定不會是孤獨的英雄。
在浙江,透過歷史的塵埃,兩個半“單干理論家”的身影逐漸清晰起來。
1962年8月5日至8月下旬,中共中央在北戴河召開政治局會議。毛澤東一改半年前在7000人大會上糾正“大躍進”錯誤、反思“左”傾教訓的基調,突然轉而嚴厲聲討包產到戶。
9月24—27日,召開中共八屆十中全會。毛澤東再度猛烈炮轟黨內的所謂“黑暗風”“單干風”和“翻案風”,提出了“千萬不要忘記階級斗爭”,階級斗爭必須“年年講、月月講、天天講”的著名論斷。
會議期間,毛澤東對時任中共浙江省委第一書記江華說:你們浙江出了兩個半“單干理論家”,必須徹底批判!由于偉大領袖的語氣十分嚴厲,這一事件成了一樁引人矚目的歷史公案。
毛澤東所謂的“單干理論家”含義很清楚,指的就是“包產到戶理論家”。20世紀50年代后,中央高官中被毛澤東點名批判甚至干脆打倒的包產到戶“黨內代理人”“幕后黑手”不少,但被直接點名并斥之為理論家的“小人物”似乎僅此一例。
浙江新昌縣鏡嶺區專職辦社干部陳新宇無疑是這兩個半“單干理論家”中的一位。1961年,他將自己撰寫的“鼓吹包產到戶”的《關于當前農村階級分析問題》及《關于包產到戶問題》兩篇文章寄給中共中央并轉毛澤東主席。“文化大革命”中,浙江“造反派”把持的省級機關報《紅色風暴》用斗大的字公布了毛澤東對陳新宇的批判。
那么,毛澤東所指的另外兩位“單干理論家”是誰?包括陳新宇,誰是整個的兩個,誰又會是那半個?毛澤東從未對此進一步做過明確的解說,遍查中共黨史文獻,也找不到只言片語。過去數年,我曾利用采訪的機會多次向省內外有關官員及當事人反復詢問求證。從現有掌握的線索和史料依據看,幾乎可以肯定另外兩位“單干理論家”分別是:
浙江瑞安縣湖嶺區農技站畜牧獸醫員馮志來;
浙江嵊縣農技站蠶桑技術員楊木水。
他們三人的共同特征是,都在20世紀60年代初給毛澤東寄過信;信的內容均為滿腔熱情地為包產到戶歌功頌德,從實踐或理論諸方面論證包產到戶的現實價值和歷史意義;都引起過各層面的強烈反響并招致了嚴厲打擊。
至于“整個”和“半個”的懸疑,我收集了他們三人寄送給毛澤東的主要文章細心研讀,字里行間大抵可以斷定,馮志來與陳新宇的文章引經據典,邏輯嚴密,思辨色彩濃郁,當屬“整個”的兩個。楊木水沒念過什么書,其文章則立足于當地生產實踐,樸素直白,那“半個”應該就是他。當然,這一結論只能是推測了。喧囂與瘋狂的歷史一幕已經不在,曾經的那人、那事也從此變為無聲。
他們胸懷赤子之心,他們滿腔憂國之情,他們用自己的血和生命鋪就了今天改革的通天大路。歲月的流逝亦不應將他們的靈魂淹沒。
為了一份致敬,我仍愿意循著作家高光的描述,以粗略的筆墨記錄下當年兩個半“單干理論家”們頑強的抗爭。
馮志來:一名獸醫和他的“半社會主義論”
1987年10月,黨的十三大召開。《沿著有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道路前進》大會政治報告,迅速引起了國內乃至國際社會各界的高度矚目。
備受矚目的焦點,是這一政治報告第一次系統闡述了關于社會主義初級階段理論:我國的社會主義社會還處在初級階段……以為不經過生產力的巨大發展就可以越過社會主義初級階段,是革命發展問題上的空想論,是“左”傾錯誤的重要認識根源。
社會主義初級階段理論,是中國改革理論的基石,是中國革命歷經曲折坎坷后的真知。這一評價并不為過。
耐人尋味的是,中共十三大召開前25年,在與李云河包產到戶的永嘉縣相距不足100公里的地方,有一位年輕人書寫了與社會主義初級階段理論如出一轍的《半社會主義論》,而且居然斗膽想和毛主席對話。
他,就是馮志來。
1955年1月,20歲的馮志來從農校畢業,被分配到瑞安縣政府農林科工作。5年后,作為摘帽右派分子,他被驅趕到偏僻的老革命根據地湖嶺區農技站。

馮志來
“大躍進”的狂想令年輕的馮志來感到迷茫,饑荒遍地的三年災害深深地刺痛了他的雙眼。
難道這就是社會主義?在生產力水平極端落后的中國怎樣建設社會主義?什么是我們眼前的出路?
一個年輕的靈魂在厚重的馬克思主義著作和沉重的現實之間徘徊。
“真理只有一個,而究竟誰發現了真理,不依靠主觀的夸張,而依靠客觀的實踐。”在昏黃的煤油燈下,馮志來以毛澤東《新民主主義論》中的這段名言,為自己的《半社會主義論》破題。
“我們仍舊是一個經濟落后的國家。如果我們將舊中國的既有資本主義性質經濟又有半封建小農性質經濟稱作半資本主義經濟,那么現在我們也可以說我們目前的經濟是半社會主義性質經濟。”
“中國不能通過資本主義而后進入社會主義,這是早有人論證過的,但是它也不可能馬上進入社會主義。只有通過半社會主義的相當長的發展階段,才能完成社會主義建設。這是由中國的生產力狀況所決定的。”
基于對半社會主義生產力水平的精辟判斷,馮志來放膽直言:“我認為包產到戶確是一條相對的唯一出路。這樣做,完全是從中國現階段生產力水平出發,完全是為了調動農民的勞動自覺性……這是6億人民的呼聲!”
1962年4月21日,《半社會主義論》完稿。一周后,馮志來踏上了北上的列車,之后在北京前門附近一家小旅館住下。他將文稿分送給了中共中央政治局、《紅旗》雜志和《人民日報》,并在所附的信箋上,抄錄了文天祥的千古名句: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兩天后,國務院辦公廳信訪室的兩位“領導模樣”的人接見了馮志來,并狠狠地訓斥了他對黨中央、毛主席的不信任情緒,勒令他要好好清理那些危險的胡思亂想。
回到湖嶺,馮志來輾轉反側,一腔熱血在血脈中奔涌:這個國家、這個民族,不能再這樣走下去了。
兩個月后,馮志來撰寫了比《半社會主義論》更尖銳的第二篇文章《怎么辦》。他將《怎么辦》再次抄寫三份,分別寄給中共中央政治局、《紅旗》雜志、《人民日報》。為了引起“大人物”們的注意,避免前次《半社會主義論》被打入冷宮、石沉大海的境遇,馮志來靈機一動,想起了遠房族叔、老資格的義烏籍革命黨人馮雪峰。在給中共中央的信上,他特別注明自己是馮雪峰的侄子。
這一招果然生效。在中央某次重要會議上,已被打倒的馮雪峰因此受到缺席審判。中央有關部門還立即通知浙江省委,要追查馮志來與馮雪峰的關系,揪出馮志來的黑后臺。
當時的浙江省委主要負責人在這位早生了25年的思想冒險者的批判材料上大筆一揮:重戴右派帽子,遣返原籍,監督勞動。
1963年,馮志來在一名武裝警察的押送下,回到老家浙江義烏縣喬亭村。大干快上的“社會主義”戰車依舊是一路高歌,在中國大地上隆隆碾過,也徹底碾碎了馮志來淌血的心。
多少年以后,馮志來回首青春年少時的沖動和磨難,感慨萬千,詩贈友人:
大夢誰先覺,平生幾相知。
孤鴻悲落日,眾鳥覓棲枝。
風雪終有盡,落花恨無期。
浩然浙江水,曲折順時移。
馮志來回憶,1963年回到老家,他真正地感到了從未有過的無助和絕望,為自己,更為這個國家。他利用做獸醫的便利,花1元4角偷偷買了100粒安眠藥,藏在貼身的衣袋里以防不測。這一藏就是10多年。
楊木水:從硬漢到死囚
楊木水濃眉大眼、聲如洪鐘,身材像一門小鋼炮。他自稱粗人,做起事來是典型的“拼命三郎”。
從小在杭州孤兒院長大、沒念過任何正規學校的楊木水平日里最不擅長的就是舞文弄墨。然而,在目睹了太多“一大二公”的震天口號、四鄰鄉親紛紛饑病逃荒的慘狀后,這位向來以指導農民種桑養蠶為天職的小小技術員,終于忍不住要扛起重如千斤的筆寫點什么了。
楊木水寫下了一篇《恢復農村經濟的頂好辦法是包產到戶》的長文,整整一萬字,可能比他一輩子寫過的字都要多。

楊木水
他思前想后,決定把這篇費盡心血的調查文章呈給毛主席。他知道,只有毛主席才能管大事,救百姓。
幾個月過去了,石沉大海,杳無音信。楊木水認為,偉大領袖日理萬機,一定是太忙了。怎么才能引起毛主席的注意呢?他想起了只在廣播里聽說過的嵊縣同鄉,大名鼎鼎的經濟學家馬寅初。馬老耿介豁達、敢于直言,又和共產黨肝膽相照,于公于私都會幫這個忙的。
1961年11月,楊木水把文章工工整整又抄了一份寄給馬寅初,在附信中懇請其轉呈毛主席。翌年元月,由浙江省糧食廳廳長丁友燦陪同,已80高齡的憂國憂民的馬老竟然真的來了。
楊木水被一位副縣長帶到了嵊縣縣委招待所馬寅初入住的房間。前一天,縣委農工部長親自找楊木水談了話,警告他在馬寅初面前不許亂說話,特別是千萬不能說出嵊縣曾經發生過大面積的包產到戶。
但當楊木水見到面目慈祥的馬老時,他還是“亂說話”了。
馬老與楊木水促膝而坐,極認真地傾聽楊木水暢談的每一點滴來自鄉村的呼聲,還逐段逐句地幫他把萬言書中關于包產到戶的13條優越性修改提煉成10條優越性。
隨后,馬寅初又在嵊縣進行了長達7天的調查研究。回北京時,馬老的行囊里揣著楊木水修改好的萬言書和厚厚一疊調查手稿。
下面的結果是可以想見的了。能通天的馬寅初帶給楊木水的,是通天的大罪。1963年春天,楊木水以“反革命罪”被逮捕,判處8年有期徒刑,押送杭州近郊臨平的浙江第二監獄。詳細罪狀是:惡毒攻擊黨的路線政策,鼓吹包產到戶,反對三面紅旗,反對社會主義。
幾年后一個陰冷的早晨,“賊性不改”的楊木水又因為在獄中當眾惡毒攻擊“林副統帥”,再度被加判死刑。雙腳被戴上36斤重鐵鐐的楊木水,隨時等待執行槍決。
陳新宇:為包產到戶終身不娶
陳新宇正好與楊木水倒了個頭,他是位出身地主家庭、清瘦斯文的小秀才。
急欲自我改造靈魂的陳新宇曾經滿腔熱情地投身于創造燦爛的新世界。1955年9月16日,他以《我愛農村》為題,撰文投書《浙江日報》。他大聲地歡呼:“我愛農村,我回到農村來了。親愛的、熟悉的農友們,我將隨你們一道前進,直到把我們的合作社變成社會主義的集體農莊!在我們肥沃的土地上建立起美滿幸福的樂園。”

陳新宇
鄉村凋敝的現實生活卻是冰冷的,小知識分子的率真和不成熟又讓他蠢蠢欲動了。1961年6月,慢慢從理想王國中冷靜下來的陳新宇根據自己下放勞動時調查所得的第一手材料,寫出了《關于當前農村階級分析問題》和《關于包產到戶問題》兩篇文章,從階級分析的角度闡述實行包產到戶的重要性和必然性。
自我斗爭了整整兩天兩夜之后,陳新宇終于將文章分別抄寄中共中央和《人民日報》。也許是出于對自己地主家庭成分的天然警覺,他從此下定決心:疏遠一切親友,不談戀愛,堅持獨身,不株連他人。“文化大革命”中,造反派因此斥責陳新宇是“徹頭徹尾的單干”——不僅是“單干理論家”,提倡農民單干,而且居然自家要終身光棍一條。
這還不算,隨后一年間,陳新宇接連給《人民日報》發去8封讀者來信,辯論的話題都是包產到戶。當時,中央高層對包產到戶仍持“糟得很”與“好得很”兩種觀點,毛澤東則暫時予以沉默。于是,1962年6月前后,《人民日報》在內部刊物《讀者來信》中幾次刊發過陳新宇的來信,共匯給他稿費25元5角。陳新宇用這些錢買了稿紙,還買了幾十斤桃子,得意地與同事分享。
很快,陳新宇就發現這桃子絕不是那么好吃的,吃了也得照樣吐出來。“文化大革命”開始,他第一個被揪出來游街示眾,共計被揪斗120次,抄家7次,監禁32天。1969年12月22日,新昌縣革委會人保組以審字第146號文件判決:以右派分子論處,開除公職,管制3年。
陳新宇被連夜押送農場勞動改造。他記得,那天正值冬至。冷,寒心刺骨的冷。
最后,再交代一下兩個半“單干理論家”的后世今生。
——馮志來的晚年大概算是最幸運的。1983年10月,中共瑞安縣委發出349號文件,為其錯劃右派徹底平反。在老家義烏,他成了被再度發掘出來的有價值的“出土文物”。那時,馮志來在義烏縣食品公司生豬倉庫當獸醫,一位同樣是獸醫的女同事的丈夫恰巧任職義烏縣委組織部副部長。慧眼識珠的這位副部長將《半社會主義論》呈送給了本書第四章將要講述的催生義烏小商品市場的最關鍵人物——時任義烏縣委書記謝高華。謝高華對20多年前的奇文閱后大為驚嘆,并旋即將馮志來調入政府機關。1988年后,馮志來先后就職義烏市經濟研究中心、市體改委主任,義烏市市場研究會會長,省人大代表,繼續為義烏小商品市場的崛起貢獻思想。1998年12月,在義烏市政協副主席任上退休。2016年3月,我第三次采訪已年屆81歲的馮志來,遙想當年,他說:“這是我一生最驕傲的事。”
——楊木水大難不死。1971年“九一三”林彪出逃,命喪蒙古國溫都爾汗。因攻擊“林副統帥”而加判死罪的他僥幸免于一死。1975年,服滿10年徒刑的楊木水出獄,1978年摘掉反革命帽子,從此,游走江湖,當起了草藥郎中。說來也是有福,在上海行醫賣藥期間,他結識了一位以賣雞蛋為生的江蘇淮陰姑娘,姓劉,年方18歲。小女子自愿拜楊木水為師,幫他一起賣藥,并日久生情。51歲那年,楊木水與比自己小20多歲的劉姑娘拜了天地,育有一子。2001年,楊木水病逝。
——發誓終身不娶的陳新宇依然堅持“徹頭徹尾地單干”,孑然一身。被勞改后,他寫過200多封“翻案信”,接著,是平反;再接著,是薪水微薄的退休生活。2000年,我在新昌采訪陳新宇時,他已瘦如一枚干桃,正熱心于收集資料,整理自己倡導包產到戶的編年大事記,準備編寫合作化運動史料集。2017年3月22日,94歲的陳新宇去世。5年前,他已將自己唯一的房產捐給了新昌縣紅十字會,設立“陳新宇博愛基金”。捐贈時雖已口齒不清,但陳新宇依然一個字一個字表達著自己的愿望:“基金以助學助困為主,支持學生追求真理。”
從分水嶺出發
2016年,當我決定開始著手浙江40年改革開放史書稿寫作時,1978年前后章節的史料梳理曾令自己頗為惶恐。
我自1986年始進入新華社浙江分社從事經濟報道,由于職業的機緣,幾乎全程目睹了此后浙江改革風云跌宕的每一出精彩大戲,再加之新華社作為中國最權威媒體所獨有的特殊優勢,某些至今不為人知的浙江改革重大事件及變革拐點,我或我的同事有幸成為唯一的媒體觀察者甚至是推動者。這數十年歷史的演進,新鮮而富有動感,每一點滴都歷歷在目。
1978—1984年,則是一段概念化的模糊影像。于是,我花費加倍的精力和夜晚,開始尋訪。
無數次,我走進浙江大學圖書館8樓庫房。幾十年前的古舊書刊一直堆到天花板,陰冷寂靜,時空錯亂。一頁頁的報紙在手底沙沙翻過,焦黃發脆,霉點成片。許多頁碼已經相互粘連,稍不小心,就可能發出清脆的撕裂聲。顯然,很久以來,極少有人來翻閱過這些陳年的碎片。
面對我急切的追問,不同的被尋訪者往往也是同樣的表情:茫然。包產到戶?不記得了,記不清了,好像是吧。
40年,14600天,恰是一個人的不惑之年。當我們開始走向生命成熟的時候,似乎已經沒有多少人記得改革嬰兒呱呱墜地時的響亮啼鳴了。
的確,聯產承包、包產到戶早已被冠以中國改革的“第一聲呼喊”“中國農民的偉大創造”的桂冠,沉淀為金燦燦的光榮名片。然而,對其歷史性的價值與深厚內涵,我們真的已經完全讀懂了嗎?
一個公認的結論是,改革之初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的率先突破與大面積推行,帶來了全國范圍的糧食增產、農民增收,為日后的各領域改革奠定了穩健的經濟基礎。在浙江,我們也看到了足以佐證的事實。據官方統計,聯產承包全面開花的1982年,浙江第一產業農業的增加值猛增了15.7%。這在歷史上是罕見的,只有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初期的少數年份有過類似的景象。
但我們注意到,千年以來浙江的基本省情就是人多地少,而且不是一般的少。1978年時,浙江戶籍人口總數約4300萬,人均耕地0.68畝,遠低于全國平均水平的1.5畝。對農戶而言,土地的期望收益貢獻率是十分有限的。即使是近30年后的2007年,雖然浙江農民人均收入已連續23年高居全國所有省區之首,達8100元,但其中來自土地種植的收入不到20%。毫無疑問,聯產承包所帶來的糧食增產、農民增收,肯定不是支撐此后幾十年浙江可持續改革的全部價值所在。

浙江人多地少的基本省情,決定了農民必須離開土地找活路
20世紀60年代后,“興無滅資”“割資本主義尾巴”“狠斗私字一閃念”成為觸及每一位中國人靈魂深處的最高指示,構建烏托邦式理想王國的基點即為“一大二公”的高純度所有制形態。
恰恰,包產到戶來了個乾坤大顛覆,它明白無誤地首先確定了人作為利益動物的天然屬性。黃宗羲在《明夷待訪錄·原君》中有言:“有生之初,人各自私也,人古自利也。”無論我們如何深惡痛絕,“私”不是人的原罪,在可以想見的歷史階段,人對于占有私利的強烈沖動,仍將是社會發展、文明進化的原動力。
進一步,包產到戶明白無誤地確定了個人——在現有社會關系屬性下往往表現為個人的家庭化組合“戶”——是追逐利益最大化、最優化的基本細胞。“戶”,由此而得以成為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環境下最活躍、最優質的市場主體。在以后的章節描述中我們會清楚地看到,以溫州為例,從最初的小作坊、夫妻店式的家庭工場到聯戶經濟再到股份合作企業,乃至規范化的現代股份制有限公司,“戶”構成了一切高效經濟活動的起點和最廣泛基礎。
如果從以上視角解析,包產到戶的大突破無疑是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以來前改革時期與改革開放40年的根本性轉折,其分水嶺式意義怎么評價都不為過。
問題又來了:既然包產到戶具有如此深刻的前沿價值,那為何全中國都在同樣的改革大政策之下,都是從聯產承包破冰,數十年后卻表現迥異:不少地方仍然在為廣大農戶溫飽脫貧繼續苦行,以浙江等沿海省份為代表,卻是百業興旺、老板遍地?
浙江一位老資格的農村問題專家向我分析了所謂中國農村改革開放伊始的“3畝—15畝—50畝”發展路徑理論,頗有見地。詳解如下:
——“15畝模式”。主要集中在安徽、河南、湖南、四川等中國中部地區。按照這一區域人均占有耕地及平均家庭人口數計,每一農戶的土地占有量大約在10—20畝之間。以大包干第一村安徽鳳陽小崗為例,1978年時全村共20戶,115人,耕地550畝。1979年,大包干碩果累累,全年糧食產量由過去的1.5萬公斤猛增到6萬公斤,自20世紀50年代實行合作化以來第一次向國家上繳了公糧。小崗人品嘗了巨大的豐收喜悅,人均耕地4.78畝、戶均27.5畝的田園美景,使他們堅信伺候好土地就會有好日子。于是,鄉村工業的星火始終沒有在這里點亮,直到1995年第一批小崗人才不得不遠走異鄉進城打工,才發現外面的世界很精彩也很無奈。太遲了,他們已經錯過了工業化進步的春天的列車。至今,解決了溫飽的小崗人仍舊徘徊在富裕的大門之外,以致曾經轟轟烈烈的小崗之路引來了濃重的質疑和爭議。自家擁有的那一片不算太多也不算太少的土地,令小崗人深陷進退兩難的尷尬。
——“50畝模式”。中國土地總體不富足的國情,決定了這種模式僅僅適用于少數區域。以當年推行包產到戶最遲的省份黑龍江為例,全省農村人口人均耕地10畝、戶均50畝左右,居全國之首。這片令人垂涎欲滴的黑土地,可行的機械化與規模效應,都決定了不離土不離鄉的現代農業同樣有可能給這里的農戶播撒富裕之光。
——“3畝模式”。浙江恰是最典型代表。改革啟動之初的1978年,全省農村人均耕地約0.68畝(溫州部分地區僅0.3畝),戶均3畝上下。即使實行了包產到戶干勁沖天,按照當年的糧食產量水平與糧食價格,也只能勉強填飽全家老小的肚子,致富那是癡心妄想。這一用腳指頭都可以算得清的賬,逼得上千萬浙江農民在因包產到戶而獲得了經濟行為自由權之后迅速轉身,集體選擇了兩條生存路徑:一是從家庭工場、鄉鎮工業掘取第一桶金;二是游走四方,做賈經商。兩條路徑又互為拉動,交相輝映。從此,一路走來,一路精彩。
中國農民綿延數千年的對土地的渴望,顯現出了其本來就有的硬幣的雙面性——土地能給予它的擁有者以最堅實的生存滋養,然而在工業化、后工業化的今天,在一定的模式條件下,亦可能成為你起飛的最大羈絆。“3畝—15畝—50畝”理論并不能給出當今中國鄉村分野的全部理由,但細細回味,無疑有助于我們更深切地厘清包產到戶及由此發端的改革時代種種變局的內在邏輯。
本章故事給你描繪的是看似相互矛盾的景象:李云河、馮志來等眾多浙江的小人物們——李云河僅僅官至副處,馮志來一干人等更屬草民——很早就開始為事關普通百姓的生存權、發展權奔走呼號,前赴后繼。而在他們之上的權力者則展現出了一種傳統的端莊與矜持,以及理由充分的觀望。
事實上,這正是浙江40年改革演進的真實臉譜,自發的、廣泛的、活力四射的民間創造始終是社會前行的第一力量。令人欣慰的是,政府在經歷了最初的茫然與無措之后,逐步校正方位,投身大潮,成為改革發展堅定的推動者與維護者。有關這一點,在以后的章節里會為你敘述更多的故事。
現在,讓我們一起上路。
【浙江改革開放史檔案】“包產到戶”名詞解釋
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是指我國農村現階段普遍實行的農戶以家庭為單位,向集體組織承包土地等生產資料和生產任務的農業生產責任制形式。
其基本特點是在保留集體經濟必要的統一經營的同時,集體將土地和其他生產資料承包給農戶,承包戶根據承包合同規定的權限,獨立作出經營決策,并在完成國家和集體任務的前提下分享經營成果。一般做法是將土地等按人口或勞動力比例,根據責、權、利相結合的原則分給農戶經營,承包戶和集體經濟組織簽訂承包合同。具體形式有:
一、包產到戶。即作為承包者的農戶與集體組織實行定產量、定投資、定工分,超產歸自己,減產賠償。
二、包干到戶。即承包戶在向國家繳納農業稅、交售合同定購產品,以及向集體上繳公積金、公益金等公共提留后,其余產品全部歸農民自己所有。農民把這種承包方式通俗地稱之為“保證國家的、留足集體的、剩下都是自己的”。
包干到戶在承包責任上比包產到戶更為徹底。目前,絕大部分地區農村采用的是包干到戶的形式,也叫“大包干”。
【浙江改革開放史檔案】數字浙江之40年比較
被學術界普遍認可的基本判斷是,直到1978年,浙江仍然是一個工業基礎薄弱的農業省份,是一個自給自足的自然經濟社會。
——三次產業在GDP中的比重:38.1∶43.3∶18.6。第一產業在GDP中的比重高于全國平均水平9.4個百分點;第二產業的比重低于全國平均水平5.3個百分點。
——從業人口在三次產業中的比重:74.82∶17.1∶8.08。第一產業從業人口比重高于全國平均水平4.13個百分點;第三產業從業人口低于全國平均水平4.06個百分點。
結論是,1978年,浙江的工業發展水平低于全國平均水平,第三產業發展水平明顯低于全國平均水平。從絕對數看,當年全省GDP總值為123.72億元,列全國各省市區第12位;人均GDP為331元,低于全國平均水平12.7個百分點,列全國第16位。
40年后的2017年,浙江GDP總值高達5.18萬億元,列廣東、江蘇、山東之后,躍居全國第4位;人均GDP逾9萬元,緊隨北京、上海、天津、江蘇,居全國第5位。40年間在各省市區GDP中的排名則上升了8位,提升位次僅次于福建,居全國第二。
- 社會經濟學框架與中國現實社會經濟問題研究
- 中國經濟視野:疫情下的中國經濟發展
- 中國現代服務業發展報告(2013)
- 生產者責任延伸(EPR):理論、政策與實踐
- 探索與研究:國有資產監管和國有企業改革研究報告.2014-2015(上下冊)
- “一帶一路”經濟走廊與區域經濟一體化:形成機理與功能演進(中國社會科學院“一帶一路”研究系列·智庫報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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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民經濟觀察(系列3)
- 中國式跨越:新經濟引領新常態(領導干部悅讀坊)
- 尋求突破的中國經濟:不確定性加大背景下的經濟金融形勢分析(中國經濟金融形勢展望報告(2016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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