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個和張三年紀相仿的孩子,遙遙地盯著赤身裸體的張三,張三能看到他瞳孔中放大的恐懼,死死抱著懷中的箱子,手指陷入箱體的塑料里,雙腿沉入大地。
等張三跳下短墻,從窯洞里披掛上破衣爛衫后,男孩已經召喚他的另一個同伴站在了他的身邊。三個20出頭的孩子就這么對望著。
“哇……”“哇……哇哇”。
抱箱子的男孩率先朝著張三怪叫了兩聲,張三下意識后退了半步。
“叫喚求呢?”
張三對著他們掄了一下胳膊:“鬼我都不怕!”
“那個……老鄉啊,我們倆是公路勘探人員,想借口水喝喝”。
另外一個男孩身穿橘紅色的衣服,黝黑的臉龐像極了張三的小板凳,四方四正猶如拿著斧頭精心劈過一樣。
“嗯……成……”。
張三太多日子沒有聽到除了自己以外的人說話,一時間耳朵接受的詞匯量有點大,頓時顯得不知所措。
三人幾乎承魏晉之風,低頭進了窯洞,兩碗水下肚,橘紅衣服開始說話了:“這里,將會有一條高速公路通過,你家大人呢?”
“這里就我一個人。”
“政府會有補貼的。”
“嗯”
“我倆要走了,天黑之前趕到鎮子上,有車等我們呢。”
“嗯”
“玉米棒子能不能賣幾個給我們?”
“嗯”
抱箱子的男孩先出了門,走到玉米地畦上,挑著掰了五六個玉米棒,從口袋里摸出一張十元的紙幣遞給張三。
張三退了一步,橘色衣服從后面推住他:“別嫌少……亮子,再給他十塊。”
張三握著鈔票望著山脊的漸漸消失的倆人,突然有些尿急,掏出家伙對著他們尿完后,才想起來這里將要修條公路,什么樣的路?通向哪里?他的窯洞咋辦,莊稼地咋辦?
“完了!”張三捂著胸口想。
“完了!”張三脫口而出。
他后悔沒組織好語言多問問這兩個勘探人員。他仔細回憶了一遍他們說的話。
“將會有一條高速公路通過這里。”
“通過這里?”
張三很慌,覺得即將居無定所了。傍晚,梁上的風刮了起來,樹梢上傳來呼呼的聲音,張三覺得,各種奇形怪狀的機器,正在向他的窯洞和莊稼地開來了。
于是,張三收割玉米的時候,在等。
挖土豆的時候,在等。
將玉米掛在墻上準備晾干的時候,在等。
把土豆往新挖的地窖里存的時候,在等。
第一場霜降的時候,在等。
到立冬的時候,張三決定不等了,因為他已經忘記自己究竟在等什么了,漸寒的天,長久的營養不良,張三覺得,著實撐不過這個冬了。
他又一次把鐵罐子里的二十元錢拿了出來,想去趟集市,然后又看了看自己衣不蔽體的模樣后,默默地放了回去。
人的思想,到底是怎樣的呢?那些達官顯貴,貪污被查后,盯著攝像機認罪的時候,穿著正兒八經,會不會有種衣不蔽體的羞恥呢?那些真切體會到過年如過關的人,每逢過年或者趕集,都要搜羅出自家最好的衣物,又是怎樣的心態呢?
張三茍延殘喘這么久,他從來沒打算放棄自己,哪怕是饑餓幾乎吞噬了他,哪怕是疾病多次打到他,他依然沒有放棄自己。
可眼下,張三跨了,被兩個已經忘記長相的人的兩句話擊垮了,因為,那原本是張三等著的希望。
如今,除了愈來愈近的嚴寒靠近張三外,剩下的只有寂寞了。
…………
老趙頭生了三個丫頭后,他與媳婦徹底斷了生兒子的念頭,姑娘們倒是出落的一個比一個俊俏。大丫頭小學畢業放了幾年羊后,去了省城當保姆。
一年后拎著行李箱,扭著蛇腰衣錦還鄉,已經是一口的普通話了。再過了兩年,帶回來一個電線桿一樣同樣操著普通話的小伙子和一個胖大小子,老趙頭的眼睛也就瞇成一道縫了。
大丫頭走的時候,帶走了二丫頭,三丫頭雖在上中學,也就跟姐姐說起普通話了。又是兩年,二丫頭同樣操著普通話帶著小伙子和胖大小子拎著行李箱探親來了。老趙頭再一次瞇起眼睛,將嘴里的旱煙鍋子咂得“叭叭”響。
三丫頭大學畢業后,跟著兩個姐姐去了省城,很少回來,老趙頭偶爾被接走,但很快就回來,他上不習慣沒有泥土的茅坑,而且,很不習慣。
村子被征用后,三個丫頭都極力說服老趙頭兩口子去省城居住,老趙頭兩口子去了,老趙頭一個人回來了,他的理由就是:省城里沒有屙屎的地方。
回來后,就近在新建公路沿線尋了一個看守工地的營生,一月1200塊錢,帳篷里吃住,半斤白酒下肚后,二胡聲里便能聽出來人生無常,燈火未央。
老趙頭停下手頭的二胡,朝著馬老板恭敬地笑了笑,馬老板西服里的襯衣被肚子活生生頂開,耷拉出半截子衣襟。
“今晚材料清點了沒?晚上可得精神一點,你的呼嚕聲項目部都聽得見!”
馬老板拿粗壯的食指杵了杵老趙頭的肩膀。
沒等他表態,馬老板從身后變戲法似的扯出一個面黃肌瘦的孩子。
“下溝的,全村都沒人了,他跟鬼似的差點沒把我和徐工嚇出心臟病來。”
“以后先和你一起湊合著,明天到辦公室去給他領套衣服,都特么什么年頭了,家伙事兒還在外面浪著呢!”
老趙頭還沒聽明白,馬老板越野車的馬達聲已經消失了。
瑟瑟發抖的孩子捂著褲襠,突然轉身準備逃跑,老趙頭眼疾手快,抓住孩子的手臂扯進了帳篷。
“站住!”
老趙頭朝他怒目圓睜:“是不是偷材料讓人給逮住了?”
“……”
“前幾天丟的幾根鋼管是不是你偷走的?”
“……”
“我還不信這個邪了……”老趙頭一巴掌懸在半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