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曼麗翌日一早就下廬山回南昌去了。萬華城的項目是吳氏今年要爭取的最大的項目,馬上就要競標,她要回去主持大局。而趙赫明陪著倆老人和女兒留在廬山又玩了幾天。
盡管很不情愿,他還是按照吳曼麗的吩咐,把工程尾款給博達結清。
一周后,競標結果出來,吳氏成功中標萬華城。這是集團有史以來承建的最大的一個項目,吳氏在浙贛兩省建筑行業龍頭老大的地位就此穩若磐石。吳曼麗喜形于色,人也顯得精神煥發。
集團舉行了大型的慶功會,除了中高層管理人員全部出席之外,還邀請了不少業內同行。
慶功會在南昌最豪華的酒店舉行,趙赫明和吳曼麗盛裝出席。極盡奢華的宴會廳內,名流云集,衣香鬢影。吳曼麗夫妻倆穿梭在貴賓中間,接受來自各方的祝賀。
趙赫明在餐臺取香檳的時候,博達的老蔣湊到他身邊。
“恭喜恭喜,吳氏集團果然不同凡響,一出手就馬到功成啊。”老蔣意味深長地舉杯。
“過獎了,這次競標的強手如林,有博達鼎力相助,吳氏才會如虎添翼。”趙赫明當然明白老蔣這是來邀功。
“吳總是女中豪杰,巾幗不讓須眉。我姐夫跟我聊起吳總時可是贊不絕口,說吳總通達世事,極會為人,比起老吳董當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啊。”
老蔣這話明著聽起來,句句都在夸吳曼麗,實際上卻是在暗諷趙赫明之前不結尾款之事,趙赫明聽得明白,自然不愿跟他多啰嗦,所以他報以微笑但不接話茬。
“聽吳總說,你剛從廬山度假回來,真是讓我們好生羨慕啊。也難怪,前面有老婆拼殺疆場,后面有老丈人運籌帷幄,趙總大可以享享清福。不像我們這些大老粗,只能每天疲于奔命地混口飯吃。”
老蔣這話說得已經相當露骨了,趙赫明很想發作,但環顧了一下今天這個場合,實在不是翻臉的地方。老蔣也正是看透這一點,才敢如此放肆。
趙赫明強忍怒氣,正打算抽身離開,卻看到妻子正向他們這邊走來。
“赫明,你臉色不太好看,是哪里不舒服嗎?”她瞥了眼老蔣,心知肚明他肯定說了什么難聽的,才惹得丈夫一臉鐵青。
“沒有沒有。”老蔣笑吟吟地打馬虎眼,“今天是吳氏大喜的日子,普天同慶啊。我剛剛跟趙總多喝了幾杯,他可能是一高興喝猛了。”
“哦,你們在聊什么呢這么高興?”吳曼麗順著老蔣的話說。
“正在聊一個新項目,不知吳總是否感興趣?”
“老蔣,咱們都這么熟了,就別再吳總趙總地喊了,太生分了。你比我大兩歲,就叫我曼麗吧。”吳曼麗顯得很熱絡。
“你們剛才說的是什么項目?”她接著問。
“前兩天我跟省建委的一個哥們喝酒,他說JJ市這幾年發展得很不錯,老城區棚改進行得差不多了,但商業配套太陳舊。市里打算在四碼頭附近建大型的商業配套,我們博達很想拿下這個項目。不過你也知道,博達份量不夠。我就想,吳氏能否跟我們博達合作,聯手競標。有你們吳氏這塊金字招牌,這項目還不是手到擒來嗎?”
老蔣邊說邊笑嘻嘻地給吳曼麗酒杯里斟香檳。
吳曼麗心里快速盤算,吳氏剛拿下萬華城,聲勢如日中天。博達找吳氏合作倒也有自知之明。而且集團正籌劃明年上市,九江的這個項目如果能再拿下無疑是錦上添花。
“老蔣你看中的項目,肯定是很不錯的,吳氏雖說實力有限,但你老蔣的事我們當然要鼎力相助。”吳曼麗說。
一直在旁邊沉默聽他們對聊的趙赫明忽然說:“我覺得還是從長計議吧。萬華城的項目是吳氏接下來兩年的重中之重,我們要全力以赴保證順利實施。我們集團能量有限,恐怕誤了蔣總的事情,還是請蔣總另請高明吧。”
趙赫明反對這個項目倒不僅僅是因為他看不上老蔣的為人,而是因為陳曉的鳶尾花咖啡民宿就在四碼頭,他直覺地對這個項目很反感。
其實他也清楚,無論吳氏集團是否參與,商業開發是市里的統一規劃,他根本無力左右。但潛意識里,他不想與這個項目有任何牽連。最起碼,如果有一天,鳶尾花民宿因拆遷而關門,他趙赫明沒有從這個生意中獲利一分錢,再面對陳曉時也好辦。
吳曼麗自然不會明白趙赫明的想法,她很奇怪丈夫從來不會這樣生硬地當面拒絕送上門的合作邀請。她只能理解成剛才老蔣肯定言語冒犯了他,忙笑著打圓場。
“赫明的考慮也有道理,這樣吧,我們回去再研究一下。老蔣你如果有空,咱們改天細聊。”
“我說過了,這個項目吳氏分不出人手做。”這么多年夫妻,同時又是伙伴,趙赫明當然感覺得到吳曼麗已經心動。他忽然按捺不住脾氣,把酒杯往餐臺重重一放,拂袖而去。
老蔣看著趙赫明的背影,陰陽怪氣地對吳曼麗說:“趙總真是貴人多忘事啊,萬華城剛剛到手,就忘了是誰幫的忙了。”
吳曼麗覺得丈夫今天實在反常,她滿腹狐疑,但嘴上還要安撫老蔣,“赫明今天有點不舒服,你別見怪啊。這個項目我倒是覺得有興趣,咱倆再約個時間詳談怎樣?”
老蔣轉怒為喜,“是是,吳氏集團當然是你吳總當家,既然你這樣說那就八九不離十了,哈哈。過兩天我一定登門拜訪。”
晚上,吳曼麗洗完澡掀被上床,趙赫明見她躺下就放下書,把燈摁滅,自己也蓋好被子。
吳曼麗今晚興致很高,為了萬華城的項目她已經折騰了半年,現在終于可以松口氣。她把手伸進趙赫明的睡衣,在他的胸口輕輕撫摸,這是夫妻倆多年來不需明言的訊號。
趙赫明把她的手拉下,輕聲說,“累了一天,早點睡吧。”然后就翻過身去背對著妻子。
吳曼麗嗔怪地在他身上拍了一下,“死相,小心眼,你還真生氣了啊。”
她其實注意到了,慶功會結束回來的路上,趙赫明都很沉默。但她今天實在太高興了,不想因為小事情而夫妻齟齬。她捏了捏丈夫的耳朵,見他仍舊沒反應,“真掃興。”她嗔道,一翻身賭氣地睡了。
趙赫明心里很煩,從廬山上吳正武跟他談話一直到現在,他都有一股氣憋在胸口。
在吳氏集團這么多年,他早已經習慣了岳父的老謀深算和妻子的爭強好勝。他也承認,妻子在生意方面比他更敢闖敢拼。二十年商海沉浮,驚濤拍岸,把她打磨得十分冷硬強勢。但在他心里,更希望妻子溫柔體貼,而不是像個男人一樣殺伐果斷。
當年,趙赫明跟李春杏的老公譚明江初入江湖,嶄露頭角。他們的公司剛剛創立,沒資歷,少人脈,缺資金。每次都是費盡千辛萬苦才能得到一個項目,這其間的辛酸苦辣只有自己知道。
后來他們遇到了一個好機會。那時,二十出頭的吳曼麗首次獨當一面,代表吳氏承接了一個房地產開發項目,其中有些環節需要外包給其他小公司,趙赫明跟譚明江也參加了這次公開招標。他們公司初創,根基淺薄,急于積累行業資歷。而精明強干的吳曼麗看到這點,也認可他們的施工質量,最后把標給了他們,但是把價格壓得極低。這是趙赫明第一次領教了這個小姑娘的霹靂手段。
中標后,趙赫明跟譚明江冒著酷暑沒日沒夜地干,吃住都在工地。南昌是中國的四大火爐之一,炎炎夏日,溫度經常在40攝氏度以上。沒兩天,倆人就黑瘦得像鬼一樣。
這個項目雖然不掙錢,但質量上一點也能不馬虎。更何況趙赫明本就是對細節非常較真的人。有時工人抱怨,他就跟譚明江親自上陣。但即便如此,吳曼麗時不時會臨時調整規劃,態度還很強硬,把趙赫明恨得咬牙切齒,譚明江更是無數次咒罵她是母老虎,死甲方。
終于,工程如期交工,吳曼麗來驗收時拍板通過,但趙赫明卻累得當場昏倒,被工人七手八腳地送進醫院。
住院第二天,出乎意料的是,吳曼麗到醫院來探望他。
趙赫明的父母很早都已去世,他身邊沒有親人照顧。譚明江要盯著公司業務,忙得腳不沾地,只能抽空來看他。
那次吳曼麗到病房來的時候,看見趙赫明身邊連個幫他倒水的人都沒有,嘴唇干得皺起一層白皮。也許是他倔強隱忍的性格,又或許是他清瘦英俊的相貌吸引了吳曼麗的注意。反正從那天起,吳曼麗時不時就會出現在病房里。
有一天,趙赫明午睡初醒,看見吳曼麗不知何時來了,正坐在床頭給他削水果。她手里的小刀在蘋果上輕輕轉動,也許因為太過專注而微微蹙起了眉尖。
病房里雪白的窗簾隨風拂動,吳曼麗穿著一條淡粉色的連衣裙安靜地陪伴在他身邊,讓他驀地想起在家鄉,每到夏天就會長滿整個池塘的粉紅蓮花。
在趙赫明印象中,第一次見吳曼麗的時候,她的眼神非常凌厲,帶著與年齡不相符的城府。但眼前的她,只是個美麗的二十歲少女,白皙的肌膚,淡紅的臉頰,還有看見他醒來后綻放的那一抹溫柔的笑靨。
也許正因為她平時太過強勢,所以這難得一見的柔軟在那一瞬間重重地砸進了趙赫明的心底,讓他詫異,好奇,繼而感覺很甜蜜,很想珍惜。
都說愛情是盲目的,事實也確實如此。
趙赫明跟吳曼麗戀愛時,看她的所有都是優點。野心勃勃變成勇于進取,強勢冷酷變成了果敢冷靜,城府深沉變成聰明睿智。
結婚后,兩人也會有矛盾,更多的是工作當中。每到這時,他總會惦念起她曾經展現過的那一瞬間的溫柔。然后就覺得真實的她是值得憐愛的,而她的真實只有自己才能看到。
可惜的是,這溫柔在婚后漫長的日子里越來越罕見,他也越來越分不清,哪個才是真實的她。
那年在春杏酒樓喝醉,一整夜他都迷迷糊糊,但能感覺到有個人在溫柔地照料他。給他擦汗,喂茶水,清理嘔吐物,在他說醉話的時候輕輕哄著他。
翌日,他神志清明,注意到照顧他一整夜的是個很美,很恬淡的陌生女孩,她叫陳曉。
趙赫明鄭重其事地向陳曉道謝,又買了條華貴的絲巾送她,被她婉拒了。
時隔數月,他再次去到鳶尾花咖啡民宿時,發現陳曉像接待一個陌生客人一樣。她居然把曾經照料過他的事忘了個干凈。
回到南昌,他發現自己莫名其妙地會想到這個總是掛著一臉云淡風輕微笑的女孩。以他經商多年的敏銳眼光,不難發現鳶尾花咖啡民宿經營得很成問題。客房布局不合理,價格定得偏低,供應的餐品不夠豐富,很多資源沒有得到有效利用。
他鄭重其事地向陳曉提出建議,卻發現她并不想為生意做任何改進。相處時間久了,他才明白,鳶尾花民宿并不只是陳曉賴以為生的工具,更像是她的堡壘,她的象牙塔。她把自己關在里面,與世無爭地恬淡度日。
社會人為了謀生,要么強迫別人適應自己,要么改變自己適應環境。但是陳曉不打算這樣,她既不想改變別人,更不想改變自己。所以她在鬧市里建了個理想國,或者說是蝸牛殼。
趙赫明送給陳曉很多禮物,第一次送了束紅玫瑰,她不喜歡,就拒絕了,第二次送黃玫瑰,她喜歡,就收下了;他送過她一塊卡地亞的手表,她不戴表,就拒絕了,又送她一串水晶手串,她喜歡,就接受了,雖然后來他發現這手串被她用來束窗紗。
這女人好像從來不考慮禮物的價值,只在意自己是否喜歡。
趙赫明并沒有熱烈地追求過陳曉,因為他發現陳曉的人生態度就是順其自然。所以他也就跟著她的節奏,想她了就來看她,他走了,她也從來不主動聯系他。
但他知道,陳曉是喜歡他的。所以他來得越來越頻繁,直到有一個秋日傍晚,紅霞漫天,桂花飄香。他在花園里吻她,她沒有拒絕。
趙赫明從來沒有這樣無壓力地愛過一個女人,等他發現的時候,已經上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