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還沒到四更，舜英就醒了。也是，今天就是她出閣大喜的日子，可叫她怎么能睡得著呢？

她躺在床上，看著藕荷色的帳頂上繡的百鳥朝鳳的圖案，定定地出神，心里面一陣陣地情緒翻涌。

今日起，她就要離開這個生她養她十七年的家，去到另一個家庭里生活了。以后就算再回來也只能算作客了，再想長長久久地住著，卻是不太可能。

想起這些，舜英原本緊張和喜悅參半的心里像是被蒙上了一層云霧，胸臆間涌動著一股股酸脹的情緒。兩顆滾燙的淚珠順著她的眼角滾落下去，吃進枕頭里，濕漉漉的。

許是她擁塞的鼻息驚動了母親，蕭夫人微微一動，已經欠起身來，詫異道：“英兒，你這是怎么了？”

母親的聲音慈愛溫暖，舜英一聽之下那眼淚越發止不住了，一頭撲進母親懷里，哽咽道：“娘，我舍不得你和爹，舍不得弟弟。我……我不想嫁了……”

蕭夫人摟住女兒，也滾下兩行熱淚來，她輕輕地拍著女兒的背：

“傻孩子，姑娘家總是要出閣的，哪里能守著父母過一輩子？好在你嫁的不遠，程家和咱們又是至交，萬里那孩子和你也是從小一塊兒長大的，你就算嫁過去也不至于受委屈。我和你爹也就放心了。你什么時候想家了，就回來過幾天，你記住，爹娘這里永遠都是你的家。啊，別哭了，好丫頭！”

母親的寬慰愈發觸動了舜英的戀母之情，她抽抽搭搭哭的更加傷心了。

世上還有誰能比父母待自己更好呢？

小時候她曾經那么膩在母親懷抱里，任養娘奶媽們怎么乖勸，也不肯獨自睡覺，但自她長大后便極少和母親同榻而眠了。尤其是和程家定親后，她越來越像一個待字閨中的少女，有著自己的閨中密友，心事很少向母親吐露了。

可是，在她出閣前的最后一晚，母親卻像小時候一樣摟著她歇息了。說是歇息，其實娘倆說了半宿的話，誰也沒有睡著。母親說起她小時候的趣事，又教給她許多為人妻為人媳的道理，這些道理雖然平時她也聽過很多遍了，可是昨夜聽來卻是格外的語重心長。

舜英心里明白，母親是不放心啊！她又何嘗舍得離開母親和爹爹呢？

不知哭了多少時候，蕭夫人強笑道：“好了好了，越大越孩子氣了。今天可是你的好日子，再哭的眼睛腫起來，萬里該不高興了。快擦擦眼淚，好做個漂漂亮亮的新娘子！”

妝臺前的銅鏡里，映著舜英的一張臉。清晨起床后，就有專門的喜娘來給她梳妝打扮。絞了面，開了臉，打散少女的鬢發梳起新娘的發髻，舜英覺得鏡子里的臉像是截然不同的另外一個人。

喜娘一邊給她戴上釵環，一邊贊嘆道：“不是夸口，小婦人給多少豪門貴府做過喜娘，像小姐這么個標致的相貌，極是少見的！”

這樣直白的夸贊，舜英還是第一次聽見，不由得羞紅了臉，道：“過譽了！”

旁邊一直站著伺候的竹影和梅霜都是舜英的貼身丫鬟，今日都要隨她一起陪嫁到程府的。此時聽見喜娘的夸贊，一起喜上眉梢，都是與有榮焉的模樣齊聲道：“咱們家姑娘不管是論相貌還是品行才學，那當然都是頂兒尖兒的！”

舜英佯怒嗔道：“真多嘴！”

竹影和梅霜吐吐舌頭，相視而笑。

舜英看向鏡子里自己的容顏。

鏡子里的姑娘臉如桃花，長眉入鬢，濃密彎長的睫毛下，一雙眼睛明如秋水，透著聰穎智慧。挺直嬌俏的鼻子，一張櫻桃小口，嘴唇宛如玫瑰花瓣一樣紅嫩鮮潤。身上大紅繡金的嫁衣出自京城最知名的裁縫之手，越顯得她面如朝霞映雪般瑩澈明艷。

舜英雖然素來不屑以美貌自矜，此時心里也不禁頗有幾分驕傲之情油然而生。畢竟哪一個姑娘家不希望自己以最美的模樣成為新娘子呢？

一陣裙裾窸窣之聲，蕭夫人邁步走了進來，臉上的表情亦喜亦悲。喜的是自己的女兒果然是儀態萬方，出類拔萃，悲的是自己用心血澆灌的這一朵名花眼看就要移入他家。做母親的人，此刻的心情真是微妙復雜。

蕭夫人身后跟著蕭家唯一的男丁蕭舜華。蕭侍郎是老來得子，舜華今年方才九歲，身量未足，一副童稚模樣。卻已經看得出和姐姐頗有幾分相似，眉清目秀，氣韻不俗。今日是他姐姐的喜期，舜華也穿了一件顏色鮮艷的衣服，越發顯得清秀可愛。

舜英自幼照顧舜華長大，連讀書也是先由姐姐給他啟蒙的，兩姐弟感情深厚非比尋常，舜英對這個弟弟向來是萬分疼愛的。此時，舜英看見弟弟進來，立刻滿面笑道：“華兒，快過來！”

舜華從來沒見過他姐姐這樣盛裝，驚得小嘴微張著，道：“姐姐，你今天可真好看！”

蕭夫人走到妝鏡前，細細審諦女兒的裝束，替她理了理衣襟，整了整釵環，笑道：“舜英，一切都已經準備妥當了。只等你爹爹下朝來，程家接親的花轎就要進門了。你只坐在這閨房里等著，安心當你的新娘子就好。”

舜華偎依在舜英身邊接話道：“姐姐，你別怕悶，我在這陪著你說話好不好？”

眾人一聽都笑起來：“可見是親姐弟了，到底是少爺心疼姑娘！”

舜英靜靜地坐在房中。這是一個充滿喜氣的房間，觸目之處都是喜慶的紅色，連華兒的小臉也是紅色的了。

“姐姐，你是不是以后就不回來了？”舜華訥訥地問，烏溜溜的眼睛看著舜英，紅紅的臉蛋上帶著點嬰兒肥，粉嘟嘟的。

舜英忍不住上去捏了捏，笑說：“小傻瓜！我怎么會不回來？我還要督促你的功課呢！”

說完，又故意繃起臉來道：“你可不許偷懶啊！不然，打你手心！”

舜華搖搖頭，十分乖順地對姐姐笑：“我不會偷懶的。姐姐也不會打我手心。”

舜英握著他帶著肉窩窩的小手，拉他坐在身邊，姐弟兩人你看我我看你，誰也沒有說話。

透過窗子的日光，慢慢地變換著角度，舜英覺得時間過得特別特別的慢。

母親在忙著招呼早到的賓客，仆人們按部就班地干著手里的活。

舜華替他跑到前廳看了好幾趟，迎親的花轎還沒有來，爹爹也還沒有下朝。

唉，為什么她不選個父親休沐的日子成親呢？

竹影這丫頭去前廳已經多久了？怎么還不回來？

舜英在房中等的心浮氣躁，心里莫名的感到一陣陣不安，仿佛有一種她所不知道的危險正偷偷地向她壓過來，讓她的心直跳。

“小姐，不好了！出大事了！”

一陣凄厲的呼聲如同驚雷，房門驟然被撞開，舜英愕然抬頭，臉色雪白。

竹影滿臉淚痕，鬢發散亂，跌跌撞撞摔倒在塵埃里：

“咱家老爺……下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