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很小很小的院子。

說是院子，也不過是在兩間簡陋的小木屋子外面再圍上一圈簡單的不能再簡單的木柴籬笆。

天晴了，卻更冷了。

屋頂上厚厚的積雪慢慢融化，雪水在房檐下垂成一排排長短不齊的冰棱，像是房子也長出一層齊眉的劉海來了。太陽漸漸地有了溫度，冰棱融化的水滴，滴滴答答地落在房檐下，濺起一顆顆水珠，在太陽光里亮晶晶的。

屋檐下放著一個又粗又笨的木墩子，慕容焉其倚坐在上面，懶洋洋地曬著太陽。

他的身上穿了一件灰撲撲的破棉襖，在袖口都已經冒出了絮花，破棉襖外面又搭了一件毛絨絨的熊皮。那是獵戶大爺怕他傷后怕冷，硬給他披上的。

不管誰見了慕容焉其此時的模樣，也不會把他和幾天前那個神情冷漠滿身殺氣的男人扯上一點關系。

他的臉消瘦了一圈，臉色卻不是先前那么的蒼白。下巴上顯露出青青的胡茬，讓他的面孔上多了幾分狂野不羈。此時，他神氣懶散地靠在正對著太陽的那面墻上，眼睛微微瞇起，好像被曬得要睡著了一樣。

“小伙子，來，喝藥吧！”

說話的是一個五十多歲的婦女，身上穿的衣服和慕容焉其身上的棉襖一樣破。正是這家的主婦，救了他們命的那位山中獵戶的妻子。

她手里端個湯碗，看著慕容焉其，臉上滿是溫和慈祥的神色。

“多謝你，大娘。”

慕容焉其接過湯碗，感激地對婦人一笑。

“嗐！小伙子，謝我干啥？這都是你娘子給你熬的。哎呀，小伙子啊，你可真是好福氣，找了這么個好媳婦兒，又漂亮，又溫柔，對你可有多好哇……”

老太太似乎對蕭舜英這個女孩兒特別地喜愛，開口就把她夸得像花一樣，恨不能自己有個兒子，娶的就是這樣的兒媳。

正在院子角落里劈柴的獵戶老漢，聽見他老伴兒話匣子打開就關不上了，趕忙插嘴道：

“老婆子，別絮叨了！趕緊看著火，飯都要糊了。”

老太太“哎喲”一聲，一拍大腿嚷道：“差點給忘了！”

老漢看著顛三倒四的老伴，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笑道：

“這老婆子……”

又沖慕容焉其笑了笑道：

“小伙子，你可別見怪啊！不過，那個姑娘對你可真是有情有義，要不是她拿身體護著你，那冰天雪地的你早就凍壞啦！可得對人家好點，啊？”

“嗯……哦！”

慕容焉其尷尬地笑了一笑，答應不是，不答應也不是，只好裝作去喝碗里的湯藥，避開老漢帶著點探詢的善意目光，心里卻暗暗地地嘆了口氣。

這老夫妻倆自從救了他們上來時，看見兩人緊緊依偎，分都分不開，就認定他們兩人是一對恩愛夫妻。

不說蕭舜英，就是他自己的身份也是撲朔迷離，怎好向這偶然相識的老夫妻來做解釋？只好含含糊糊地模棱兩可。

山中的屋子本來就不寬敞富余，老夫婦倆自然認為他們應該歇在一起。這幾日，可苦了蕭舜英，夜夜趴在桌子上，一坐到天明。慕容焉其幾次三番要把床鋪讓給她，她總是搖頭道：

“你是病人啊。”

今晚，不論怎樣也要讓她躺在床鋪上好好睡一覺。

柴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了，蕭舜英端著一個木盆走進院里，木盆里是慕容焉其身上原本穿著的那一套衣服。衣服上沾滿的鮮血，都已被她在屋外的溪水邊洗的干凈了。她的臉被山風吹的紅撲撲的，像是兩只紅彤彤的蘋果。

她站在院子里橫架的竹竿下，用力地抖著又濕又重的衣服，要把它們晾開，時不時把凍的又紅又紫的手湊到唇邊呵一口暖氣。

慕容焉其靜靜地看著她生疏卻仔細地做著這樣的事情，心里翻涌著一股說不出的滋味。

數日以來，他除了知道她的名字，對于的她的身世經歷并不清楚。可是從她的舉止風度他已經猜到，這個姑娘絕不是普通百姓家的女子。究竟是什么樣的遭遇讓她時常在夢中哽咽啜泣呢？

慕容焉其放下了藥碗，低下頭自我解嘲地一笑。他連自己的遭遇都無法對人訴說，又怎么還能過問別人的身世呢？

斂去了目光中一閃而過的悲涼，慕容焉其重又抬起頭來，定定地看著蕭舜英晾曬衣服。

蕭舜英覺得有兩道幽幽的目光注視著自己。

她一抬頭就看見了慕容焉其的那雙眼睛，迎著太陽光，像是閃亮的星星。

她的視線對上他的目光時，慕容焉其似乎陡然回過神來，仿佛為了掩飾尷尬般對她一笑。

這笑容仿佛是云后的太陽，一閃而過，無心隨意，卻燦爛無比，令蕭舜英的眼前一亮。以前在書中讀到潘安衛玠何等美貌，她總覺得是著書者的溢美之詞，可是她現在卻真的信了世上的確有那樣的風姿。

幾日來，疲于奔命，她對于慕容焉其的容貌倒并沒有十分留意。只是現在，看他斂去了身上散發著的那股煞氣，雖然他只是穿著破衣裹著獸皮，也有一種濯如春柳般的超逸。

她正這么暗暗評定，卻看見慕容焉其一瘸一拐地走了過來，立刻臉紅的宛如云霞。想到自己剛剛正在評論一個男人的相貌，蕭舜英心里直喊慚愧。

她已經留意到，慕容焉其對關注他相貌的人不知怎的懷有一種反感。他那樣刻薄便利的口舌，不知道又要怎樣拿話來刺她？

慕容焉其走到她的身邊停了下來，只是淡淡道;

“你的臉怎的紅的這么厲害？”

“啊？哦，凍的。”

蕭舜英假裝拿衣服，把頭扭了過去，心卻有點慌亂，連衣服也晾的歪七扭八。

慕容焉其嘆了口氣，道：

“你連個衣服也晾不好。算了，我來幫你！”

他手一用力，就抓住了長衫的一邊不客氣地拽了過來。蕭舜英聽他這樣說話，賭氣地轉臉看他，正尋思要拿話回他，卻看見慕容焉其并不曾生氣，只是那么看著她，眼神里帶著點嘲謔和玩味。

她的手使勁兒地一拉，抓住了長衫的另一邊。她想要賭氣似的繃著臉，可是一朵微笑卻忍不住從嘴角探了出來，倒叫她不好意思地低下頭去。

低矮的廚房門口，獵戶家的老兩口正站在灰蒙蒙的煙霧里看著他們，臉上含著微笑。他們覺得這小兩口又恩愛又有意思，像極了他們年輕的時候，真是天生的一對。

陽光正好，年華正好，多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