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聽后有些吃驚地說:“親愛的,是不是有點著急了?”
我把被子掖在身下,窗外響起一陣行李箱的轱轆滾動聲。窗戶開著,對面樓層空調的外機一直響,尋光看去,常青樹的葉子和枝干盡顯漆黑的輪廓。
“你不愿嫁給我嗎?”我說。
韓臉上也洋溢著喜色。
“沒有,我只是覺得有點倉促了!”
“那要等到什么時候?”
“再急也要先見父母吧!”
“那好!”
韓雙手捂著面,“啊”一聲笑出聲起來。“親愛的,我有點頭暈!”
“我很認真,我想和你在一起。”
“我知道啊!”
“那年底跟我回家。”
“這個可以,到年底還有近兩個月的時間!”
“想好了?”
“你爸媽知道我們的關系嗎?”
“還沒給說,我大姐知道。”
“親愛的,我還是感覺有點倉促了!”
韓原計劃到了第二年下班年再考慮結婚,林下清風的她認為那時各方面都能夠成熟一些——瓜熟蒂落。
“話是那么說!惟結婚,我才安得下心!”
“你是不是覺得每天聊天浪費時間了?”
“怎么會呢?”
“真的?”
“無關緊要的事才會有節制。我巴不得每時每刻都和你在一起!”
“你還是很會說話的嘛親愛的!”
“那你過年還要跟我回家?”
“好!”韓說。
天太冷,本想晚上不洗澡的,翻來覆去,最后還是爬了起來。白天,站在辦公室窗口注視樹上紅通喜人的果子。老板說:“你喜歡吃柿子嗎?”我說:“往天家里有柿子樹!”老板從老家帶來一大盒漚好的柿子送我。柿子紅彤彤的,我找來一個紙盒,軟硬分置。
過了十二月份,我和韓圍繞婚姻展開了很多話題。
我們像個孩子,歡欣雀躍。韓本是理性的人,諸事依我,轉臉就跟著我飄到天上去了。
隔天下班回來,我將這決定告訴大姐。
“不行!”大姐說。
“為什么?”我有點不高興。
“什么為什么,不行就是不行!”大姐聲音輕柔,語氣中卻透出不容置辯的堅定。她退一步說:“婚姻是一輩子的大事,你們才相處一兩個月,萬一到時出了問題怎么辦?何況你們還不在一起。”
從她的冷靜,能聽出之前和蘇的事還在她心里留有陰影。
“能出什么問題?人家哪點都比我好。”
“我是你姐我擔心你什么,問題是你們合不合適?”
“珠聯璧合!”
我沒好氣,大姐反倒被逗笑了。
“你要不聽勸,我也沒辦法咯!你去問你二姐,你二姐要是同意,我也沒意見。行吧。”
“行啊,那我掛了!”
我和韓共度了一段甜蜜的時光。
我們要結婚,首先便要考慮在哪個城市定居,以及兩個人的工作、家庭怎樣周全。我工作,有地域局限性,韓的工作內部可以調動,而且南京有駐點,那樣的話,后面我就去南京找工作,在南京定居好了。祿口機場有直達甘肅的班機,也方便。
這是我與韓商量出來的結果,我們未來是有出路的!然而,不光家庭問題需要韓周全,連婚后買房,先付首付,再慢慢還房貸,也要韓周全,想到就讓我苦惱。最為苦惱的是,這個想法到了最后終究會變現,而且需要兩個人共同來面對。
想在一起就必當走出這一步,所以背負房貸二十年或三十年,這時反倒讓我毫不畏懼了。甚至于覺得,那是社會的恩惠、時代的饋贈。這么明顯的反差,使我不得不對此前的此生無望的態度加以反省。這種態度的轉變,足矣玩味人生。
然而,令我畏懼的是不知該怎樣跟韓講出這個事實。
小區到公司的路段,極少量的行道樹已經落光了葉子。枝椏光禿禿的,孑然伸展,讓這個冬天不加掩飾的凜冽干凈。周一上班,路上下起了大霧。行人走著走著就不見了,充滿無盡的意趣。韓說,為了減少尾氣排放,提倡綠色出行,蘭州的公交車也開始免乘了。
理清了思緒以后,我和韓聊天也開始天馬行空。無論聊什么都開心。我們聊起了蔣大叔夫婦,也說等我們結婚的時候去看她們,韓因為我開心而開心。
計劃帶女友回家,我給父親打了電話。
“女孩做什么工作?”父親用他一貫老氣橫秋的語氣、語速緩慢的問道。
我大致說了韓的情況。
我原以為他會高興,不料父親張嘴來一句:“合適嗎?”
“哪里不合適?”
“年頭不像以往,近嘛——也無所謂了。這幾千里路,一個閨女,人家老的不心疼?”
我猛拍大腿:“是的,沒想起來!”
“要來也能來!你過去,見見老的,買些東西,要不然——人家不說家里沒人教嗎?”
“嗯!”
“聽聽她老的怎么說?如果,人家要求買房——買車,別怕!湊湊,咱拔得出來!有什么話大膽說,這個我相信你。”
“嗯!”
“人家老的,如果沒意見,那,過年就帶回來見見!”
“嗯!”
“就說,爸媽也給準備了見面禮。”
媽在邊上說:“這要教他什么的,多遠都不怕,來了跟俺自己閨女一樣待!”
我把父親的話原原本本說給韓聽,連我們要共同背負房貸三十年的事實,這時也凜然不懼了。韓開心地說:“親愛的,我要給叔叔點贊!”
我和韓一上來都在計劃咱倆的事。韓問蘇北的冬天冷不冷,家里有沒有多余的房間,房間里有空調嗎,方言能不能聽得懂,反正不管聊什么我都能找到理由讓她跟我睡。韓正經,我老撩她。
夜,無眠。
韓聽完父親的話給我講了她和許哥的一段往事。從我追求她,韓持以選擇的態度便對過往的事情決口不提。我想,倘若不是我們關系發展到一定蘇程度,大概韓也不會輕易向我吐露這段過往吧。
當年,許哥與他父親為了婚事也去了韓家。雙方長輩坐到一起張羅孩子的婚事。許哥的父親說:“——這房子咱砸鍋賣鐵也要買,不過咱先講倒,別到時又要飛機要大炮。”一個父親在兒子的婚事上講出這種話,連我都感到齒寒。
韓說:“我們家人態度很明確。現在哪個家庭都不容易,形勢就是,想要在一個城市生活就不得不買房。只要我們倆愿意在一起,一家拿不出那就兩個家庭來湊這筆首付,剩下的錢讓我們慢慢去還好了。結婚了總得有個地方住不是嗎。結果他爸就那樣說!”
韓退一步說,都是成年人,包括父母湊的首付,也權當從銀行無息借來的,她只是希望許哥婚后能夠有所改變,僅此而已,這難道有什么地方不合理嗎?結果韓的家人問了什么,許哥的父親說了什么,許哥一概充耳不聞,只是悶不做聲坐著。
韓有個從小很疼愛她的叔叔實在看不下去了便問韓:“你非要嫁給他不可嗎?”
韓說:“——不是!”
韓的話叫我想起三年前在西寧的時光了。
“不是說他哥在珠海開公司的嗎?”
“他叔兄弟!”
對大獻殷勤的男人我從不拿正眼看,畜生的天性太多!
一到二十四節氣中的大雪,蕪湖氣溫驟降,天上也洋洋灑灑飄起了雪來。
第二天上班,我問老板第一次去丈母娘家都買了什么。他老婆是四川的。老板說時代發展那么快,當年跟他老婆結婚的彩禮才花一萬塊錢——能買什么。
晚上我給父親打電話,父親讓問問女孩當地有沒有什么風俗習慣,沒有的話,表示一下心意應該就可以了。
“沒什么風俗習慣!”韓說。
我想買兩條蘇煙帶著,酒、補品一類等到了蘭州再說。
“親愛的,我們家沒人抽煙!”
“總會有人抽的吧!”
“我爸不抽煙,還有誰會抽?這邊什么都有,需要什么,到時我陪你去買!帶著累贅!”
“好吧。”我說。
我打算十二月中旬去甘肅見韓的父母。
“親愛的,你真的要來嗎?”
“是啊!”我說:“過年來,這么遠的路你爸媽肯定擔心?”
韓看了她們工作的作息安排。
“日程排得滿滿的,那你圣誕節前來吧!”
“不能提前嗎?”
“可以呀!時間太短,到時我們連玩的時間都沒有了!”
我查了十二月二十三號從蕪湖到蘭州的飛機票和火車票。坐火車要十七個小時五十八分鐘,從南京祿口機場乘飛機的話要四個小時,乘機場大巴到祿口機場要兩個小時。韓建議我乘飛機,到時她和閨蜜到機場去接我。
為什么要和她閨蜜一起到機場接我?
大雪兩天后的一個星期,韓突然不理我了。
這種事之前從沒發生過。緊鑼密鼓的計劃見父母買什么,選擇哪種交通工具,什么時間過去合適,這些都不是一錘定音的事。比如一上來要我帶點安徽的果粒茶,隔兩天怕我帶著累贅,韓就不讓帶了。
反正我們從沒有過爭執。我發信息她也不回,打電話也不接。不知說的什么惱了她。
要說倒也有件事。
韓家,她母親說話比她爸頂用。我們的事,韓也是征求她母親的意見。我們婚后,韓想當家立計,我覺得也可以像韓的父母那樣。問題是,一聽韓的父母是退休的教職工,我說話就開始卷舌頭了;運籌帷幄,央韓“降媽伏爸”的話也出來了。
可當時我們一直在嬉鬧,韓在乎,肯定會跟我說。我實在想不出還有別的。
我還是格外認真的跟韓解釋,對老師抵觸由來已久,但我真的很愛她,而且,以后我也會像她一樣對她的父母敬愛有加。
我專科沒讀完,高中沒讀完,她是知道的。韓不知道的是,我初中升高中也是花兩千塊錢買的分數,小學升初中的經歷更令人發指。
小學畢業,四個班幾百號人,只有我一個沒上分數線,也沒收到中學升學通知書。最后,是校長騎著他的小輪摩托帶我去中學查過底分,我才得以上初中。
見老師我就頭痛,提起來,我就是玩世不恭的態度,我也沒辦法。小學當了四年班長,坑了我一生。不管她信不信,這些都是事實。
甚至我跟韓都說起了我第一次約會。
年末歲終,初戀女友邀我二十五號去趕集。她說,到時會先去澡堂洗澡,如果她先到,就在澡堂門口用紅粉筆畫個五角星;如果我先到,那我就在澡堂門口畫一個五角星,然后在街頭碰面。可是那天我跟我爸在澡堂斜對面賣椅子,沒好意思去。
那年我剛十三歲!
我想給韓說的意思是,我后悔了,也沒辦法正視過往的歲月。如果有人糾正我的錯,我不可能不改。但這么多年一路走過來有了慣性,一旦放松下來我根本控制不住。
所以我沒有不尊重她父母的意思,就像我對她的感情,愛意總會比切實的需要更容易發現。
老實說,為表明這種意思,我大可說點別的。但一較真起來,都是刻骨銘心的記憶。所以,說這樣一番話比搬山抬石還累。
我失敗太久了,甚至有時我都覺得:那樣的人生被慣性拋開太遠太遠,單憑一個覺悟不是沒有至死方休的可能。
天冷了,我們外出跑客戶次數開始減少,辦公室里買了暖氣扇。老板平時打打電話,大部分時間我都昏昏欲睡,在看教學視頻、做筆記。回到住處則不學習。另外,想學也學不進去。吃過飯,沒事我就悶著頭沿著馬路邊瞎逛,夜里則失眠。
我決定拿到工資十二月中旬去蘭州,無論如何我們都要見一面。
我用手機便箋寫了封信,內容不長,韓要分——到時就給她看。信內容勸她近兩年別急著結婚。
寫這封信,我一直在想湯哥炒黃金白銀那段時間的癲狂。我認真想了,韓非湯哥可比,情況自然也要好許多。身邊結了婚的朋友,要不有感情基礎,要不家庭有些條件,要不就是有真材實料、亟待在這社會大施拳腳的人,普普通通人大都撞得頭破血流。她一上來跟我說的話,以及她講課時的激烈,單純而慷慨,她是這個社會需要的人。可這份工作她才做不久,我擔心她會激進。
不嫁我也好,終究配不上;鍋臺撂兩個碗,多一人受罪。
發了工資,我給蘇打一千塊錢。跟老板請了一個星期假。
“周末請你喝咖啡,可否拔冗?”我給韓發信息說。
我買了十六號下午兩點半的硬臥票,十七號下午到蘭州。
“親愛的,你真來請我咖啡!”韓馬上回了信息。
我肺都快氣炸了,之前說什么一個字都不回。
“為什么不理我?”
“我不是理你了嗎!”
“之前?”
“親愛的,要結婚也要有個戀愛過程吧!我也是女孩!”
我暈!
“我天天想著和你在一起,哪知道你會有這心思!想干什么你直接跟我說呀!”
“我說了你肯定跟我吵!”
“是我不對,我忽視了的事怎么會呢?”
可是,我們何時有過爭執呢?
結婚,見父母,戀愛過程,一下退到革命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