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導讀二:關于奧登《戰爭時期》十四行組詩
- 戰地行紀(奧登文集)
- (英)W.H.奧登
- 1882字
- 2019-02-25 18:15:31
《戰爭時期》這組十四行組詩,寫于奧登1938年中國之行返回英國后,當年8至9月期間他寓居布魯塞爾的聯邦街83號房間,完成了這一作品。印行于世,是在翌年由藍登書屋出版的《戰地行紀》中(法伯出版社同步在英國出版),并附有副標題《十四行組詩附詩體解說詞》。
此一組詩的標題,卞之琳先生譯為《戰時》,查良錚先生譯為《在戰爭時期》。原文標題為in time of war(直譯為在戰爭時期),另有一縮略詞wartime(直譯為戰時);取《戰爭時期》為標題較為吻合組詩莊重嚴整的風格。但簡略的標題也可用《戰時十四行》。“解說詞”原文為commentary,是評論、評注的意思,也是新聞報道、實況報道或者解說詞的含義。穆旦翻為“詩解釋”,大體合乎評論的本義,但我們須注意到奧登此前曾為多部紀錄影片和廣播節目寫臺詞腳本的經歷(包括著名的《夜郵》),而《戰地行紀》本身又帶有旅行報道的特色,因此,翻為“解說詞”似更符合作品的初始用意。
在1965年的《詩選》版本中,奧登對組詩作了順序改動,刪去了若干首,并冠以新的標題《來自中國的十四行組詩》;因此,《戰地行紀》版與其后版本選入的詩篇和排列順序略有差異。
在《戰爭時期》中,奧登舍棄了處理歷史性題材時的冗長論說的形式(《西班牙》就是長句式的自由體,在《詩體解說詞》里又延續了這一形式),轉而采用形制規整的十四行體來處理公眾性主題。十四行詩富于音樂性和感染力,通常用于情詩;奧登不愧是個詩體實驗家,他用字精確,句法活潑,詩行順接自然,沒有去繁瑣羅列情狀或進行空洞無物的籠統概括,這樣的詩體構造無疑更能充分保持語言的張力和說服的強度。整個組詩連續鋪演,逐漸累積起來的篇章構成了一種密集的不由分說的詩體范式,形成了一個充分自信的語言空間;在十四行詩富有節奏的韻律中,讀者在閱讀過程中被引導著重建其思想邏輯,并直面它所提出的道德問題。
經奧登改造過后的十四行體,嚴謹含蓄的音步處理帶出了簡練的誦讀節奏,同時又以恰到好處的腳韻塑造出紀念碑式的莊嚴風格,這在奧登前期作品中尚未出現過:這種語言風格具有某種粗礪天然的質地,強化了詩人情感表達的明晰以及道德邏輯的嚴密,賦予作品以證言者般的力量。
在內容的布局運思方面,奧登也找到了審視歷史的獨特方法:他的人間情懷(不單純是潛在的基督教信仰)使他得以建立起歷史與現在之間的道德聯系。此外,他也充分發揮了英國詩歌傳統自鄧恩、蒲柏、拜倫以來的諷喻技巧,每一首幾乎都自成一則道德寓言。組詩的前十二首都與人類歷史有關(取材自希臘、羅馬神話及圣經文學),每一首各自借用了歷史記憶中的神話或人格原型:創世記、伊甸園、為萬物命名的亞當、農夫、騎士、國王與圣徒、古代學者、詩人、城市建造者、宙斯與蓋尼米德的神話故事和中世紀基督信仰的消亡;從第十三首開始的后一半作品則開始切入當前的戰爭實況,多取材于奧登中國旅行期間的親身經歷和真切感受。
在組詩中,奧登放棄了此前慣用的人格化象征,擺脫了與身體有關的提示疾病與健康的意象符號;他不再是個只會指出疾病征兆的醫生,也不再單純充當一個旁觀的警告者,取而代之的是倫理性的知識與權力的隱喻。他以犀利的角度切入了歷史,在今天的結果(征兆、跡象、戰爭、危機等世相)與人類過去的行為選擇之間建立了聯系。由此,奧登開拓了作品意涵的新的縱深,進一步擴展了自己的詩歌才能。楊周翰先生曾指出奧登詩歌視角的特別之處,說它是“‘俯瞰’式的,有如審視一幅地圖一樣來描繪場景,而這技巧在莎士比亞的《李爾王》里就已有之,而奧登運用得更自覺更醇熟”。誠哉斯言。
《戰爭時期》被譽為“是三十年代奧登詩歌中最深刻、最有創新的篇章,也許是三十年代最偉大的英語詩篇”(門德爾松《早期奧登》),也被稱為“奧登的《人論》”(約翰·富勒《奧登讀者指南》)。是的,直到今天,我們仍須傾聽奧登那“詩人的喉舌”發出的獨特而冷峻的音調。
在西班牙內戰的經歷和對中國抗戰的考察,特別是經由《戰地行紀》的詩歌創作,詩人奧登走向了中年的成熟;他對人類本質的思考,催生了他終其一生的人文情懷和懷疑精神:“人類不是生來自由或生來良善。”在此,我們不由聯想到旅居英國的猶太哲學家卡爾·波普。奇妙的是,這兩位智者在各自不同的領域對人類的可能方向給出了同一個非決定論的解答。
英文詩歌翻譯成漢語詩歌,若完全照搬來自另一個語言秩序的格律,幾乎無從翻譯;在此,譯者沒有機械硬湊英詩的音步或音節(要在另一種異質語言中完全遵從原文語言的格律規范,本身就是個悖論),而是將誦讀時的重讀節奏引申為漢語詩歌音律中的“頓”(或稱停延),同時,通過努力捕捉英文原詩的語調音色,盡可能地“復制”奧登的原聲。“可誦而不失意味”大約是唯一的標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