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 乳房(菲利普·羅斯全集)
- (美)菲利普·羅斯
- 5379字
- 2019-02-27 11:20:17
我是一只乳房。在一九七一年二月十八日的子夜到凌晨四點之間我的身體發生了這樣的變形,這種現象被普遍地形容為“荷爾蒙激增”、“內分泌失調的惡果”,或者是“雌雄染色體的大爆炸”。我變成了一葉與任何人形都毫無關聯的乳腺,在人們的頭腦里這種事只可能存在于夢境或達利的繪畫中。人家告訴我如今的我是一個具有足球或飛艇外形的生命體;一個重量為一百五十五磅[4]的海綿聯合體(變形前我的體重為一百六十二磅[5]),而高度依舊是六英尺。盡管我依然保留有大部分的心血管和中樞神經系統,被稱為“簡化了的、原生態的”分泌系統,和終止于我那形狀好像是個帶著蓋頭的肚臍的上腹部的呼吸系統,它們都是支離破碎、“奇形怪狀的”,然而就連這些人類的特征也都被瓦解、被埋葬于這么一個基本構造,這構造就是一只雌性哺乳動物的乳房。
我體重的絕大部分都是脂肪組織。我身體的一端有如西瓜般滾圓;另一端終止于一個圓柱形的乳頭,它從我的“身體”上突起五英寸,頂端共有十七個開口,每一個開口都大約是男性尿道口的一半大小。它們是輸乳管的開口。沒有圖表的幫助我也能夠明白——我已經失去了視力——那些管子分叉回流至由分泌乳汁的那種細胞構成的小葉,通常來說,當乳頭被吮吸或者采用機械手段來擠奶時,乳汁就通過這些管子被輸送到正常乳頭的表層。
我的肉體是柔滑的、“年輕的”,我依舊是一個“白種人”。我乳頭的顏色是玫瑰般的粉紅色。這最后一點被認為是異常的,因為我以前的身體明顯是褐色的。我這樣告訴那個為我做檢查的內分泌科醫生,然而我自己并不認為這點比我身上其他的外觀變形更為“異常”,不過我畢竟不是內分泌科醫生。醫學知識是苦澀的,可它畢竟是知識,它一定會被觀察和記錄下來。
我乳頭的顏色是玫瑰般的粉紅色——就像這一切發生的那天晚上,我陰莖根部的污漬一般顏色。乳頭上的開孔對于我就像是嘴巴和退化的耳朵——至少我覺得我能通過乳頭讓人家明白我的意思,而且我還能隱隱約約地聽見發生在我周圍的事情——起初我自己認為我的乳頭是由我的腦袋變形而來。可是,醫生們不這么認為,至少在這一個月里不這么認為。理由之一是,我的聲音盡管十分微弱,顯然是從我上腹部的蓋子那里發出的,即便我的內部景觀感依然固執地想要和身體最高點的更高級的意識功能建立起聯系。現在醫生們主張我乳頭上粗糙起皺的皮膚是由龜頭形成的——誠然,它們對觸摸極度敏感,其程度超過了任何面部組織,甚至包括嘴唇黏膜。他們認為,圍繞著乳頭的多皺而呈粉紅色的乳暈是在“刺激乳腺發育的”垂體那火山噴發般的分泌液的攻擊下由陰莖變形而來。在乳暈邊緣的一個不起眼的突起之上伸展著兩根纖細的紅色長毛?!八鼈冇卸嚅L呢?”
“正好是七英寸?!?
“那是我的觸角?!毕仁强酀?,隨之而來的是懷疑?!罢埬惆哑渲械囊桓瓌右幌?,好嗎?”
“如你所愿,大衛,我會輕一點拉的。”
戈登醫生沒有說謊。我身體上的一根毛發被扯了一下。那是一種非常熟悉的感覺——真的,熟悉得讓我恨不得自己已經死了。
當然,在變形——“變形”!——發生的好幾天之后我才恢復了意識,又過了一個星期他們才告訴了我些許詳情,此前他們只是說我“病得很重”,說我得了“內分泌失調”。我會可憐兮兮地哀號、嚎叫,因為我每次醒來都會發現自己既沒有視覺、嗅覺和味覺,也不能動,而且他們還不得不給我用了大量的鎮靜劑。當別人撫摸我的“身體”時,我甚至不知道我的身體成了什么模樣:那感覺是出乎意料的舒坦,但那卻是一種漠不關心的撫摸,它令我聯想到浪花拍打在海灘上。有天早晨醒來時,我感覺到身體的一端有些奇怪。并不像疼痛——倒更像是愉悅——然而這感覺如此奇怪,就為了感覺一下我尖叫起來:“我被燒著了!我著火了!”
“你冷靜點,凱普什先生,”一個女人說道?!拔抑皇窃跒槟闱逑础N抑皇窃趲湍阆茨槨!?
“我的臉?我的臉在哪里!我的胳膊在哪里!我的腿呢!我的嘴巴在哪里!我是怎么回事啊!”
現在輪到戈登醫生發話了?!按笮l,你現在是在雷諾克斯山醫院。你在七樓的一間單人病房里。你已經在這里十天了。我每天早晚都會來看你一次。你得到了非常好的照顧,我們無時無刻不在關心著你?,F在正在用一塊海綿蘸著溫和的肥皂水為你清洗。事情就是這樣。你覺得疼嗎?”
“不疼,”我哽咽著說道,“可我的臉到哪里去了?”
“先讓護士幫你清洗完,上午晚些時候我們再談。你必須盡可能地多休息。”
“我究竟怎么了?”我能記得的唯有痛苦與恐懼,再無其他:我感覺自己好像被一門大炮一次又一次地轟入了一堵磚墻,接著又有一支軍隊踏著皮靴從我頭頂踩過。實際上,與其說我是個人,還不如說我是塊太妃糖,我的陰莖和屁股拉著我的身體朝著相反的兩個方向延伸,直到我曾經擁有的高度變成了我的寬度。醫生們告訴我,只要那“災禍”還在暗中活動,我清醒的時間就不會超過一兩分鐘,可是回過頭來想想,我覺得自己當時一直清醒地感覺到我身體內的每一根骨頭都在一斷為二,然后被磨成齏粉。
“你現在只要放松下來……”
“我怎樣進食呢!”
“通過靜脈輸液。你不必擔心,你需要的營養我們都給你了?!?
“我的胳膊在哪里!”
“先讓護士給你清洗,然后她會給你抹上點油,那樣你就會感覺好起來。接著你就能睡覺了。”
每天早晨我醒來時都是這副情形,不過要能足夠冷靜地——或者說麻木地——將這清洗的感覺和色情刺激的快感聯系起來,那還要等到一個多星期之后。如今,我已經確信自己是個被截去了四肢的人——我公寓臥室地板下的鍋爐發生了爆炸,而這事故造成了我的失明和殘疾。我幾乎一刻不停地哭泣,無論戈登醫生和他的同事們如何解釋我的“疾病”是由荷爾蒙造成的,我都一概不信。終于有天早晨,在無數個欲哭無淚、精疲力竭、麻木不仁的日子之后,我感到自己被喚醒了——在我依然認為的我的“臉部”附近,產生了一種溫和的震顫感覺,一種愉悅的感覺——充血的感覺。
“你喜歡這樣嗎?”是一個男人的聲音!一個陌生的男人!
“你是誰?我在哪兒?這是怎么回事?”
“我是護士?!?
“還有一個護士去哪里了!”
“今天是星期天。別緊張——我只在星期天來?!?
第二天早上那位一向照料我的護士克拉克小姐回來上班了,戈登醫生也一起來了。在戈登醫生的監督下,我被清洗了,而這次,我開始體驗到那種伴隨著色情刺激的快感,我讓自己浸淫在這份感覺之中。“哦,”我囁嚅道,“這感覺真好?!?
“什么?”戈登醫生問?!澳阏f什么,大衛?”
護士開始用油給我做按摩。我能夠感覺到她揉著那張不再是臉的臉的每一根手指。接著有什么東西使我覺得癢兮兮的,我很快意識到那是她輕柔的掌心在那張非臉的臉上緩慢而舒適地畫著圈。我就像是被一次完美射精前的敏銳感所迫,整個人都沸騰起來?!芭?,我的上帝,這感覺真的太好了!”我禁不住哭了起來,最后被實施了催眠。
之后不久,戈登醫生,還有曾經為我做了五年心理疏導的克林格醫生,告訴了我發生在我身上的事情。
我每天早晨被溫柔卻徹底地清潔一遍,然后被抹上潤滑油按摩。在我聽到了關于自己的真實情況后,在我了解了自己現在生活在一張吊床上——我的乳頭在上,我那渾圓的尾部在另一端,兩根絲絨的吊帶固定住了我的肉塊——幾個月之后我才能從這些早晨的清洗中體會到最微妙的快感??杉幢阍谀菚r,也要等到戈登醫生同意把我和護士小姐單獨留在房間里,我才能夠再次把自己完完全全地托付給克拉克小姐那雙靈巧的手。但在我這么做的時候,這種觸診也幾乎超出了我可以承受的程度,它“簡直”妙不可言——類似于我最后幾個星期和克萊爾做愛時的狂亂體驗,不過它來得更為強烈,因為它來自徹底的無助和虛無,并且只為我而來,它點燃了我的興奮點。等到觸診結束,克拉克小姐端著裝了溫水的臉盆和潤滑油的小瓶子(在我想象中應該是彩色的瓶子)離開我的病房之后,我的亢奮使吊床安慰地來回擺動了許久,直到最后我停住了搖擺,直到我的乳頭重新疲軟,直到我沉入滿足的睡眠。
我說過醫生同意離開讓我們單獨留在病房里。可我到底該如何確信他們是否離開了呢,以及確信這里真的是一間房間呢?戈登醫生向我保證對我的監控絕不會超過任何別的“疑難雜癥”——我不是置身于一間階梯型的病房里供人觀摩,也沒有閉路電視來監控我……可是如果他欺騙我又有什么會來阻止他呢?處在這樣一種天災之中,誰還有可能愚不可及地來關心我的公民自由權呢?那簡直讓人笑掉大牙了。反正我也只能孤獨地思考著自己的處境,處在這種狀態下的我又有什么必要去在乎我是否獨自一人呢?我也許正身處麥迪遜廣場中央舞臺一個隔音的玻璃罩之下,也許是在梅西商場的展示櫥窗里——這于我又有什么區別呢?無論他們把我安置在哪里,無論有多少目光在注視著我,我還不是像任何人所能夠期待的那樣孑然一身嗎?也許我真該放棄那些關于我的“尊嚴”的胡思亂想,最好別再去想什么我曾經是個文學教授、情人、兒子、朋友、鄰居、顧客、委托人,或者公民。如果說有什么時候可以暫時忘卻財產、禮儀和個人尊嚴,那么就是現在了??墒牵驗檫@些東西與我那健全的心智和自尊緊密相連,所以我眼下真的很“在乎”。相反在我以前的生活中我對它們倒不是那么在乎的,因為知識分子階層是很容易受到社交制約的,在這種制約下我們能獲得真正的滿足??墒乾F在呢,只要想到克拉克小姐每天早晨給我做的觸診正在醫院的閉路電視上進行著“實況直播”,我那亢奮的扭動陳列在畫廊里供成百上千共匯一室的科學家們觀瞻……好吧,有時候我覺得這和別的東西一樣令我難以忍受。所以,當戈登醫生向我保證我的“隱私”受到尊重時,我也不再反駁。我這么回答:“謝謝您考慮周到?!边@么說我至少可以騙取他們的信任,他們會以為我相信自己是不受監視的,哪怕事實并非如此。
你要明白,問題并不在于我的行為是否正確得體,或至少看來如此;我可以向你保證,我并不在乎遵守那些作為一只乳房應該遵守的規矩。問題在于,如果我還是我,我應該做些什么呢?如果我已不再是我,那我又是誰呢?我又該做什么呢?除非我還是做我自己,否則我會發瘋——那樣我就必死無疑了。看來我還不想死。這念頭連我自己都有些吃驚,可我依然保留著對生存的渴望。我無法預見奇跡的發生,比如某種抑制乳腺發育的荷爾蒙突然反戈一擊,如果這種事真的發生了(只有上帝知道變成這副模樣的我體內是否還會有這種物質),那么就能消除損害。我懷疑這樣的想法已經太遲了一點,如果不是求生的欲望依然在這只人類的乳房里永恒地搏動,那么我就不會有這樣的想法。我堅持認為我還是個人,不過不是人們所謂的那個人。我也不相信最糟糕的已經過去了。我感覺最糟糕的還沒有發生。不,只是因為從兩歲起我就對死亡充滿恐懼,對死亡的仇恨幾乎成了一種偏執,我堅定地站在了死亡的對立面,僅僅因為這事情發生在我身上就叫我改變立場是辦不到的。雖然這事情足夠恐怖,可是在另一方面,由于我不想死的念頭由來已久,我無法在一夜之間就改變它。我需要時間。
你可以想象,我到現在還沒有死掉引起了醫學界多大的興趣。人家告訴我,微生物學家、生理學家、生化學家,等等,這幫人都在持之以恒地對這奇跡加以研究,他們所有人都在這家醫院或是在全國各地的醫學研究院里“精誠合作”著。他們費盡心機想弄明白為什么我還在那里如時鐘般滴答滴答地走個不停。克林格醫生認為無論他們如何收拾這個殘局,最后也許都會回到那個老一套的說教,什么“人格的力量”、“生存的意志”那一套。我算老幾,敢不贊同如此富有英雄氣概表現了自尊的結論嗎?
“看來對我的分析已經‘完成’,”我對克林格醫生說;“向你致敬,先生?!彼笮ζ饋怼!澳憧偙茸约阂詾榈囊獊淼酶鼒詮??!薄拔仪樵赣肋h也不要知道這個道理。而且,這樣說也不正確。我再也不能像這樣活下去了。”“但你可以,你就是這樣活著?!薄拔沂沁@樣活著,可我不能這樣了。我從來也不‘堅強’。只是隨波逐流罷了。只是一步接一步地走下去。所有學科都成績優秀。回想過去,我總是按時完成作業,總能獲得各種獎勵。克林格醫生,這里真是怪異。我想放棄,我想發瘋,我想癲狂、咆哮、撒野,只是我做不了。我哭泣,我嚎叫,我跌落于深淵。我就在深淵里躺倒了!可隨后我又清醒過來。我開些刻薄的小玩笑。我聽廣播。我聽唱片。我思考我們說過的話。我克制著憤怒,我克制著痛苦——我等待著你的再次到來??蛇B這也是瘋狂,這種清醒。一步接一步地走下去也是瘋狂——尤其是我哪里還有腿呀!一場駭人聽聞的災難已降臨在了我的頭上,可我還在聽六點鐘的新聞!一場難以置信的災難,可我還在聽天氣預報!”不對,不對,克林格醫生說:“人格的力量,生存的意志?!?
我對他說我想要發瘋,他對我說那是不可能的:因為它既在我之外,也在我之下。我這樣說無非是證實了我是個徹頭徹尾的理性主義者。
畢竟,雖然我假裝不知道,我知道他們在研究我、觀察我,就像人們在一艘玻璃底的輪船上觀察著海豚或鯨魚的私生活。我想到這些水下的哺乳動物是因為現在的我無論在大小還是在形狀上都與它們極其相似,尤其是海豚被認為是一種有智慧的,也許甚至可以說是有理性的生物。有博士學位的海豚,與海豚合為一體的凱普什。哦,真的,在這種狀況下你最為懷念的還是愚蠢、瑣碎、空洞的日常生活;撇開我的丑陋和荒謬不說,我的智力當然也應該對我那乖張特異的不幸負責。它究竟是什么意思?它怎么會發生的?在整個漫長的人種歷史上,為什么要偏偏發生在凱普什教授身上?是的,克林格醫生是個聰明人,因為他堅持說這是個普通的、常見的現象,因為他一再地對我灌輸所謂“人格的力量”和“生存的意志”。與其要世界末日的啟示或浮夸的沾沾自喜,不如堅持我們的平庸;盡管我也許是個徹頭徹尾的理性主義者,我能忍受的真的也就這么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