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 乳房(菲利普·羅斯全集)
- (美)菲利普·羅斯
- 3751字
- 2019-02-27 11:20:17
它怪異地開始了。可是如果能有不同的開始,那又會是怎樣的開始呢?當然,人家會這么說,陽光下的一切都是“怪異”地開始,“怪異”地結束,它們自身就是“怪異”:一朵完美的玫瑰是“怪異”,一朵并非完美的玫瑰也一樣,你家鄰居花園里那朵好看又普通的粉紅玫瑰也一樣。我了解透視法,那種手法會讓一切都顯得神秘而高遠。思考一下永恒這個問題,思考,如果你全力以赴地思考,腦子里就會一片空白,就會發(fā)現所有的存在都是奇跡??墒俏胰匀灰@么對你說,滿懷謙卑地對你說,有些東西就是比別的來得更為神秘,而我就是其中之一。
于是,它怪異地開始了,伴隨著下身感覺到的一陣和緩的、偶爾的刺痛。這種感覺到來的第一周里,我每天要去好幾次我人文學部辦公室旁邊的男廁所,在那里褪下褲子,可是沒能發(fā)現任何異常,盡管我非常仔細地檢查了自己。于是我勉強地決定不去管它。我一輩子都是個徹頭徹尾的多疑者,對體溫、身體狀況的每次微小變化都會異常敏感,作為一個有理性的人,我早就發(fā)覺把這些暴露問題的身體癥狀當回事是不可能的。盡管每一次新出現的疼痛或發(fā)燒都會伴隨衰竭、麻痹或無法忍受的劇痛等惡劣的預兆,我還是一個精力旺盛、胃口絕佳的三十八歲壯年男子。作為一個身高六英尺[2]、姿態(tài)優(yōu)雅、體格健美的男人,我的頭發(fā)還算濃密,牙齒也一顆不缺,而且從未生過任何大病。盡管我滿可以把下身的刺痛感歸結為某種類似于帶狀皰疹的神經疾病——也許更糟——可我還是認為那絕對不算什么大事情,我會像往常一樣安然無恙的。
可我錯了。那是大事情。又過了一個星期,我開始察覺到在我那拳曲的黑色陰毛下的皮膚在幾乎難以察覺地發(fā)紅,如此微小的一點紅斑,以至于我最后強迫自己無視它;它只是一個小小的腫塊,根本無須擔心。再過了一個星期——依據記錄,為期二十一天的“潛伏期”——那天晚上我踏進浴室低頭看著自己,發(fā)現經過了漫長煩亂的一天:通勤、授課、開會、外出用餐,我那陰莖根部的皮膚呈現出一片柔和的紅色陰影。我隨即斷定那一定是我的內褲顏色染上去的(那天我穿的內褲是淡藍色的,但在匆忙做出這個倉皇失措的結論時,我無暇顧及這個事實)??瓷先ハ裎蹪n,像什么東西——某種漿果——在我的陰部捻碎了,汁水淌到了陰莖上,在其根部留下粗糙的紅色。
洗澡時我反復三次給我的陰莖和陰毛涂上肥皂再沖洗掉,接著又仔細地從大腿到肚臍涂了一層厚厚的肥皂沫,然后對那里揉搓了一分鐘;等我用熱水沖掉后——這次水很燙——那污漬還在那里。不是皮疹,不是瘡痂,不是擦傷或創(chuàng)口,而是一種深度的變色,這樣的變色使我立刻聯想到了癌癥。
當時正值午夜,在恐怖小說里變形往往發(fā)生在這種時候,此刻要在紐約找到一位醫(yī)生是很困難的。不管怎么說,我立即給我的戈登醫(yī)生打了一個電話。盡管我努力掩飾著驚慌,他還是從我的聲音里輕而易舉地聽出了恐懼,于是他主動提出要馬上換好衣服趕來我的公寓給我做檢查。如果那天晚上克萊爾和我在一起而不是回她自己的公寓去寫什么委員會的報告,我也許就有勇氣表露出恐懼,請醫(yī)生務必馬上趕到。當然,以我那時的癥狀來看,戈登醫(yī)生不太可能在那個時間匆匆趕來把我直接送進醫(yī)院,就算進了醫(yī)院我們也不知道——或者接下去還是不知道——應該采取些什么手段防止或阻斷災難的發(fā)生。在接下來我獨處的四個小時里的疼痛也許在嗎啡的作用下略有緩和,可是沒有任何一種醫(yī)療手段可能逆轉病情的惡化,除非是安樂死。
如果當時克萊爾在我身邊,我或許可以徹底地屈服,可是孤身一人的我因為失去了自我控制力而突然感覺到羞恥;在看到那塊污漬后不到五分鐘,我已經光著濕淋淋的身子坐在了皮沙發(fā)上,低頭看著我的陰莖在電話里向醫(yī)生描述我所看見的,同時還在徒勞地想要控制住聲音里的顫抖。要保持鎮(zhèn)定,我想到——于是我命令自己盡力保持鎮(zhèn)定。我告訴自己如果那確實是我在最初的驚恐時刻里所害怕的,它可以等到天亮再說;如果不是,它也可以等待。我會沒事的,我對醫(yī)生說。經過一天的辛苦工作我已精疲力竭,再加上剛剛經歷了一次恐怖的打擊。我可以在中午時分——我認為自己這點勇氣還是有的——在他的診所與他會面。九點好了,他說。我同意了,并且盡量平靜地和他道了聲:“晚安。”
直到我掛斷電話,在強烈的燈光下再次檢查自己,我才想起有第三種癥狀——除了下半身的刺痛和陰莖的染色外——我忘記把這個癥狀告訴醫(yī)生了;在此之前,我把這個癥狀視作關乎健康,而并非關乎疾病。在過去的三周里,每當與克萊爾做愛時,這種局部的快感都會急劇增強。我本來一直把它歸結為我對她的欲望的復蘇;這種感覺從何而來,又為何而來,我甚至覺得這些問題根本不值一問,如此刺激——又如此銷魂——的感覺,我很高興它們又重新回來了。在我們交往的最初兩年里她那美麗的肉體激起過我強烈的性欲,可是那性欲已經持續(xù)地減弱有一年之久,直到最近衰退為一個月和她做愛不到兩三次,而且,每次基本上都是她主動提出來的。
我的熱情的減退——我的冷漠——給我們雙方都帶來壓抑,可是因為我們倆生活里都經歷了過多的感情波折(她在童年時與父母關系不和睦,而我則是在成年時與妻子處不好),所以我們誰都不愿意采取任何行動來拆散我們之間的關系。對于一個二十五歲的年輕漂亮的女子來說,夜復一夜地被棄絕在床頭當然會造成心灰意冷,可是克萊爾對外從來也不暴露出哪怕一丁點的懷疑、沮喪或者憤怒,即使對我這個從客觀的角度來看正是造成她不幸的源頭之人也是一樣。是的,她為了這種“平靜”付出了代價——她是我認識的女人中不太會表現自己性欲的女人——而我已經達到了一定的年齡——也就是說,我也曾經擁有過強烈的性欲——比起那波濤洶涌的高潮,現在的我更適合溫柔的港灣、平伏明凈的潮水。當然也有那樣的時刻——有時在和朋友們一起外出時,有時在我們倆一起吃晚飯時——我會希望她更活潑一點,對我的話有更多的反應,但我對她這種值得信賴的節(jié)制其實是萬分滿意的,因而不可能會因為缺乏色彩而對她失望。我和妻子之間已經有過足夠的“色彩”,謝謝你了。
確實,在我們長達三年多的交往中,克萊爾和我已經找到了一種共同生活的方式——其中也部分包括了我們的獨居生活——這使得我們在彼此的情感中找到了溫暖與安全感,沒有隨之而來的依賴之負擔,沒有使人厭倦的煩擾,沒有狂野而曖昧的渴求,沒有無時不在的欺騙與和解,正是這些腐蝕了我們所了解的大多數人的婚姻生活。一年前我結束了為期五年的心理治療,確信我那大吉尼奧爾[3]般的婚姻所造成的傷口已徹底治愈,其中大部分的原因是因為我和克萊爾生活在一起。我仿佛已脫胎換骨,可我再也不是一頭雖遍體鱗傷而隱私尚存的公牛了。當我滿含淚水從所謂“溫暖的家”的戰(zhàn)場上退下來,步履蹣跚地走入心理醫(yī)師的診所,我的身上已裹滿繃帶,心里唯有自艾自憐的隆隆鼓聲。生活已變得穩(wěn)定有序的——這還是十多年來我頭一回可以這么說;我們相處得確實很輕松,幾乎沒什么壓力,我們彼此非常喜歡,以至于我覺得這簡直和災難頗為相似(那時,我對災難幾乎一無所知),直到有一天,有如晴天霹靂,我發(fā)現我們的性生活不再能令我感到任何快樂。這真是個沮喪又困惑的結果,盡管我拼命努力,我依然無法改變這樣的事實。事實上,我已經安排好日程再次去拜訪我以前的心理醫(yī)師,跟他一起探討一下這個困擾我的問題,可是,就在此時又來了次晴天霹靂,我的激情突然迸發(fā),超越了我以往與任何女人在一起時的激烈程度。
但是,“激情”并不是合適的詞語:當你逗弄地輕拍一個搖籃里的嬰兒的下巴,他是不會感覺到激情的。我說的是純粹的觸覺享受——不在頭腦中,也不在心靈里的性,它僅僅難以忍受地存在于陰莖的表層,膚淺而又迷醉的性。它是這樣的一種快樂,它能令我在床上翻滾,抓扯床單,讓我扭動、騰轉,我以前將這種無能為力的放任更多地與女性而非男性聯系在一起——因為女性更富于想象力。在潛伏期的最后一個星期里,僅由肉體廝磨導致的完全扭曲的快感幾乎令我喜極而泣。高潮時,我會含住克萊爾的耳朵,像一條狗似的對著它狂舔。我還舔她的頭發(fā)。我甚至上氣不接下氣地舔我自己的肩膀。我得救了!我和克萊爾的同居生活得救了!在她身旁冷漠地躺了近一年之久后,我已經開始擔心未來可能出現的最糟糕的畫面,但我終于——感謝這個神奇的終于!——找到了一個色情的敏感王國,一個純粹的、原始的王國,我們倆的關系在這個王國里只會越來越緊密?!叭藗兯^的淫蕩是否就是這個意思呢?”我這樣問那個雪白的肌膚上留下了我的齒痕的快樂伙伴:“這和我以前經歷過的任何事都不一樣?!彼皇俏⑽⑿α诵?,然后閉上眼睛繼續(xù)享受了一會兒。她汗?jié)竦念^發(fā)黏在一起,就像一個在炎熱的天氣中玩得太久的小姑娘。給予我快感的快樂的克萊爾。幸運的大衛(wèi)。我們的快樂簡直到了頂。
哎,發(fā)生在我身上的事沒人曾經經歷過:無法理解,無法同情,無法取笑。我當然知道,有些人聲稱他們就快要最終揭開這個科學之謎;還有那些來探望我的忠實朋友,我能深深地感受到他們的同情;還有另外一些人,在這個大千世界里,他們會忍不住放聲大笑——為什么不該有這樣的人呢?而且,你知道,有時候我甚至也和他們一樣:我能夠理解,我能夠同情,我也感到好笑。享受它則是另外一回事。如果我能留住那笑聲,哪怕多留住幾秒鐘也好——如果那笑聲不是那么短暫那么苦澀該有多好。可更多的笑聲也許正是我必須期待的,期待醫(yī)生能夠在這種病情下挽留住我的生命,期待我自己還能維持住求生的欲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