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羅的病復發后,幸好有護工瑪瑞特悉心照料,才沒有死過去。醫生常來關心,看缺什么就留下錢,讓他們去買;還囑咐病人要靜養,要吃得好;如沒照辦,還會生氣。
伊麗莎白開始老跟瑪瑞特唱對臺戲,擺出一副主子相,時間久了,這個紅臉膛、灰鬈發的忠仆感動了她。瑪瑞特有個孫子,還在老家。這位大字不識幾個的布列塔尼老人倒能讀懂姐弟倆的心事。
看伊麗莎白和保羅野性難馴,正人君子會說這是家傳,誰叫他們的父親是個酒鬼,姑媽是個瘋子。是啊,姐弟倆如帶刺的玫瑰挺扎人的,還真讓人抓瞎呢!淳樸如瑪瑞特卻能猜透這對小人精,從不去沒事找事,倒也相處愉快。在這個家里,連空氣都比外面輕盈,因為邪念沒有藏身之處,就像細菌畏高、畏寒。他們如純凈的微風,滿是生機,心中無半點陳腐、下作和卑劣。在瑪瑞特的眼里,這對小精靈要的是包容和愛護。淳樸使她善解人意,能理會他們的特立獨行。的確這兩個孩子不簡單,常常驚世駭俗,當然不是為了嘩眾取寵,而是無欲無求的自然流露。
姐姐說他是耍手段裝病,根本沒發燒,保羅以沉默對抗不公。
伊麗莎白生起了悶氣,傲慢地一聲不吭。很快,她就厭倦了這出啞劇,一轉身,由后媽變成了乳母,還挺入戲的,綿言軟語,輕手輕腳,小心翼翼地進出,憐惜起保羅這個弱不禁風的小傻帽。
她想做護士,就拜瑪瑞特為師。一連幾個小時,她把自己還有胡子墨黑的胸像關在小房間里,與紗布、棉簽、別針和碎布為伍。接著,這尊怒目圓睜、繃帶纏頭的石膏像就成了流動的擺設。每次瑪瑞特進屋,必先開燈,免得被暗處的“活佛”嚇得半死。
醫生沒想到伊麗莎白會“脫胎換骨”,不由得稱贊她能干。
這個倔丫頭,這次更是假戲真做。這姐弟倆從沒想過要呈現什么,也從不獻媚,從不刻意。可他們的天地里滿是遐想,讓人好奇,吊人胃口。煩了兩人住一個屋,想要自己的房間,可又不愿去母親生前的那間。說真的,這主意,伊麗莎白倒是有過,但共處的快意較之死亡的陰影,她卻步了,說是情愿房間小,能照顧弟弟。
保羅的病沒見好轉,還時常抽筋,只能整天靠在床頭。他要說什么,伊麗莎白不想聽,就用食指貼著嘴唇要他噤聲,然后學著夜歸的假小子,提著鞋子,躡手躡腳地走出弟弟的房間。保羅聳聳肩,沒多問一句。
到了四月,他能下地了,可腿軟站不穩。一看弟弟一下子高出自己大半個頭,伊麗莎白可惱了,索性扮起了嬤嬤,待小弟如老翁,又是攙,又是扶,假惺惺地噓寒問暖。
保羅看姐姐像變了人似的,覺得其中有詐,起初還有點茫然,不一會兒就盤算著如何在這次角力中占得先機。只不過,打小就玩在一起,他拿捏著分寸,不想太過了,這也正合著他病懨懨的性子。伊麗莎白躍躍欲試,一場決斗上演了,一場好戲開場了,正是旗鼓相當。
不知不覺地,伊麗莎白在吉拉德的心田扎了根。說真的,之前喜歡保羅,就老想去蒙馬特街他們家,想看看保羅和伊麗莎白。一來二去,他移情別戀了——伊麗莎白已不再是小女孩,成了亭亭玉立的大姑娘,真可謂從兩小無猜到情竇初開。
醫生一聲令下,不能去打攪病人。吉拉德就想了一招,要舅舅請姐弟倆去海邊度假。舅舅還是單身,有個一官半職,不缺錢。他收養了吉拉德,因為寡姐一生下孩子就撒手人寰了。他一人撫養獨苗吉拉德,也想歇歇,就點頭同意了。
吉拉德原想會挨罵,沒想到撞見的是“嬤嬤”和“寶寶”,還一反常態地謝個沒完。他自忖別是這對人精又在玩什么把戲,耍弄他。只見“嬤嬤”睫毛一眨,“寶寶”鼻子一抽。噢,明白了,這又是他們的雙簧。吉拉德這局外人,不巧遇上了“戲眼”。下一幕“度假”就要開演,要是旅行時,順著這個路子演下去,他們也能如此彬彬有禮,舅舅定會喜歡。
果不其然,舅舅還說他們乖巧伶俐,一點不淘氣搗蛋。伊麗莎白極盡乖巧之能事:
“您曉得嗎,”她作撒嬌狀,“我弟弟膽子有點小……”
“婊子!”保羅咬牙切齒地嘟噥了一句,接著就一言不發了。只有吉拉德側耳聽到這個“臟”詞。
火車上,一切都那么新鮮,在他們眼里,車廂如皇宮,太奢華了;涉世未深的他們壓抑著興奮之情,顯得落落大方,仿佛是這兒的常客。
只是車上的小床和他們家的沒啥兩樣,兩人異口同聲道:“到了旅館,我們就能每人一間房,一個床了。”
保羅躺著一動不動。夜燈下,伊麗莎白細看著他泛青的側臉,自在家休養以來,保羅一蹶不振,更顯懦弱;人倒是胖了,下巴也圓了,不似她清瘦矯健。這可不是好兆頭,就像母親說“保羅,你坐好了”或“手放在桌上吃飯”那樣,她也嘮叨開了“保羅是個雙下巴”。他回敬了幾句粗話,可還是忍不住跑去鏡子那兒端詳一番,自己求證一下。
去年,伊麗莎白在睡覺時用衣夾提著鼻子,想要塑造出頗具希臘古風的高鼻梁;現在,她往可憐的弟弟脖子上套了根皮筋,想蹬平雙下巴,哪知勒出條紅印。于是,保羅決計再也不以側臉示人了。
如此折騰,倒不為取悅他人,只為樂在其中。
見不到達吉羅斯,不再有激情的肆意飛揚;聽不到伊麗莎白,不再有斗嘴的活靈活現,保羅就要沉淪了。對于羸弱的他,伊麗莎白想得沒錯,這是雪上加霜。所以她不放過絲毫動靜,暗暗地護著弟弟。她不喜歡小情小愛,不會斗心眼發牢騷;冰火兩重天的她容不得半點溫吞水,如圣人曰:胸中塊壘一吐為快。她頭上長角,也望保羅效之。第一次坐火車,隆隆轟鳴沒讓她感到新鮮,此時此刻,她貪婪地瞅著弟弟,長而密的頭發,蓬亂如瘋子的狂叫,在旅人的酣睡中飄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