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醫生的關照，日子過得如尋常人家。可這不是這兩個孩子要的，他們有他們的世界，他們的節奏。達吉羅斯退學了，保羅也沒興趣去學校了。龔多賽中學對他來說，跟監獄沒兩樣。

不過，達吉羅斯的魔力非但沒有退去，而是如氣球般越變越大，騰空而起，簡直要飛起來了。他的惺忪睡眼，他的鬈發，他的厚唇，他的大手，他摔傷的膝蓋，慢慢地，如天上星辰般游弋旋轉。一句話，房里全是他的影子，照片進了百寶盒，達吉羅斯也成了個寶貝——一個摸不著的寶貝，被套上玄妙的光環，宛如神明；不用去學校，生病的日子與度假沒什么兩樣，保羅享受著沒了束縛的快感。

護工的好言相勸沒能讓亂七八糟的房間變樣，反而變本加厲，猶如幾天沒掃的大街：東一堆西一堆的報紙，盒子一路排開，臟衣服堆成了山。如此“街”景，無愧為“病人之城”。直至萬不得已，伊麗莎白才讓洗衣店來取走“衣山”，倒些垃圾，還借機發通脾氣。姐弟倆都不是好性子的主兒。

雖然每天一登門，劈頭蓋臉的就是粗言穢語，可吉拉德還是天天來；賠著笑臉，點頭哈腰，只有他的好脾氣才受得了如此待客之道。他習以為常了，甚至還有點樂此不疲呢?？粗娌桓纳牟惶?，姐弟倆笑開了，交頭接耳地說著什么，時而故作高深，時而噗嗤一笑，演開了雙簧——吉拉德多傻，還充大英雄。

吉拉德心知肚明他們演的是哪一出。他挺倔的，耐著性子，搜索房間。雖然他們閉口不提，但兩人的任意妄為還是會留下蛛絲馬跡，他絕不放過。一天，他在鏡子上發現了幾個用肥皂寫下的大字：自殺是死罪。

這斷言可真夠振聾發聵的，與壁爐胸像上的墨汁胡須有異曲同工之妙。姐弟倆對此視而不見，就好像已經用清水擦干凈了這些肥皂字。但字跡猶在，是手足情深的印記。此情此景不足以與外人道。

一句話不稱心，保羅就哭著與姐姐斗起了嘴。很快這對冤家就膩味了吵架，又重提舊話。

“哎！”保羅嘆了口氣，“什么時候我能有自己的房間……”

“我也想要自己的房間?！?

“你的房間會干凈嗎？”

“肯定比你的好！”

“吉拉夫，你知道嗎，他要在房里掛吊燈……”

“別胡說！”

“吉拉夫，他要在壁爐前放獅身人面石膏像，還有把古董吊燈漆成白色?！?

說完，她噗嗤一聲笑開了。

“我就是要它們，你懂個什么?！?

“我嘛，不想再待在這兒；準備去住旅館，箱子已整理好了。我要去旅館了，就讓他自生自滅吧！我不想待在這兒，這人不可理喻。”

伊麗莎白一吐舌頭，一起身，踢開擋路的雜物，趿拉著拖鞋，就往外走。保羅對她啐了一口，只聽得砰砰的關門聲。鬧劇落幕了，一如尋常。

有時，保羅會犯夜游癥，只幾分鐘，也不厲害。伊麗莎白從不去驚擾他，只是好奇地盯著他。哦，怪病讓怪人棄床而去。

夜里，伊麗莎白一見保羅伸腿下床，就屏氣斂聲，緊盯著弟弟像個活死人那樣，在房里兜兜轉轉，時躺時坐，挺靈巧的，就是走路樣子有點怪。

母親的突然離世把他們從亢奮中拉了出來。他們很愛媽媽，雖然態度粗暴，那是因為他們絕沒想到會這么快天人兩隔。那天晚上，保羅下了床，這是休學以來第一次。沒曾想又在母親那兒和姐姐拌起嘴來，兩人竟沒發現母親的異狀，由此陷入了深深的自責。

那晚，護工在廚房忙著，姐弟倆從口角到武斗，伊麗莎白氣得雙頰緋紅，想到母親那兒尋求庇護。哪曾想迎面撞見的竟是位坐在輪椅上的陌生女人，看樣子個子挺高的。這哪是媽媽啊，她張著大口，雙目圓睜，直愣愣看著她。

她手臂僵直，十指死死扒在扶手上，一望便知媽媽是被突如其來的厄運奪走了性命，這正應了醫生的預言。活生生的人瞬間成了冷冰冰的尸體，五官如同石膏像。姐弟倆從沒有見過這一出，嚇得臉煞白，面面相覷，孤零零的，無力回天。

這一幕刻骨銘心，他們將很難忘記。葬禮后，傷心和內疚使保羅舊病復發；吉拉德的舅舅和醫生時不時托護工傳來安慰話，但家里只剩下他們兩個了。

母親的猝死更激起思念之情，那毛骨悚然的情狀常如閃電，驚醒美好的回憶。他們不諳世事，如璞玉渾金般，難過了一陣，也就淡去了。外人想他們是沒心沒肺的狗崽子，卻沒有想過這倆孩子還要活下去。不過他們家可不比尋常人家，總出奇事。母親最后的樣貌定格在姐弟倆眼前，如石棺般護著尸身，揮之不去，更添對在天之靈的憂思。或許每遇到大事，孩子記下的多半是最觸目驚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