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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圍領

男人生病時,無不想到自己的母親;如果母親剛巧不在身邊,那必須有其他女人頂替。祖克曼現在就用四位女性勉強湊合著。他從未同時擁有那么多女人,從未見過那么多醫生,從未喝過那么多伏特加,從未如此碌碌無為,從未經受如此瘋狂的絕望。但他得的病好像并不值得讓任何人大驚小怪。只不過是疼痛——分布在他的脖子、手臂、肩膀上,讓他走不了幾個街區就覺得疼痛難忍,甚至在一個地方站久了也受不了。自己的脖子、手臂和肩膀沉重得像背負著另一個人的體重。只不過花了十分鐘時間外出采購雜貨,他就得趕緊回家躺下來休息。每次出門,他也只拿得動一小袋東西回來,盡管重量很輕,他還是只能把袋子抱在胸前搖搖晃晃地走著,活像個八十歲的老大爺。而一側拎著袋子只會加重他的痛苦。彎腰鋪床成了一件痛苦的事情;手拿鍋鏟站在爐灶旁等待雞蛋煎熟的過程也令人痛苦;他沒力氣推開窗戶,事實上任何需要使力的活他都干不了。最終,是那些女人幫他打開了窗戶:打開窗戶,煎好雞蛋,鋪好床,為他買好食物,并且輕松自如、豪氣萬丈地把那些沉甸甸的口袋拎回家里。這些活一個女人每天花一兩個小時就可以全部搞定,但祖克曼不再有幸擁有這樣一個女人。因此,最后他只能讓四個女人共同完成這些任務。

為了能坐在椅子上看點東西,他得在脖子上戴一種矯形圍領。那是一圈白色羅紋花樣的菱形海綿,固定在脖子上,這樣可以使頸部的脊椎保持直立,讓他在轉頭時有所支撐。他感到一種劇痛從右耳開始一直火辣辣地延伸到頸部,然后在肩胛骨處彌漫開去,就像一支倒置的連燈燭臺。理論上,對頭部的支持及活動限制應該可以減輕他的痛苦。戴了圍領,有時候確實能讓他感到舒服一些,有時候卻不能,而戴圍領本身就跟他的疼痛一樣折磨人。困在圍領中的他不管做什么事都無法集中精神。

他手上拿的是他大學時看過的一本書:《牛津十七世紀詩歌》。內封上,在他用藍墨水寫的姓名和日期上面,是一行大一新生用鉛筆于一九四九年做的標注:“玄學派詩人輕而易舉地從渺小走向崇高。”這二十四年來,他第一次去翻找喬治·赫伯特寫的詩。他拿來這本書,是想讀那首名為“圍領”[1]的詩,希望從中找到某些靈感,以幫助他解決自己的圍領問題。這通常被視作偉大文學作品的功能之一:通過描繪人類的共同命運,找到個人痛苦遭遇的解藥。就像祖克曼正在體會到的那樣,如果沒有定時服用一種名為哲學思考的藥劑,痛苦會讓你變成只有原始意識的野蠻人。也許他可以從赫伯特那里找到某些暗示。

……我仍要懇求嗎?

難道除了荊棘刺破我手,

便再無任何收獲?

難道甘美的果實

無法收復我失去的一切?

當然,這里有美酒

在我的嘆息風干它之前;

這里有谷物

在我的淚水湮沒它之前。

莫不是只有我失去了這一年的光陰?

難道沒有月桂可為之加冕?

難道沒有芬芳花朵,沒有絢爛花環?

全都枯萎了?

全都荒廢了?

……可我胡言亂語,我的每個字

變得狂亂粗蠻

我覺得有個聲音在呼喊:孩子?。?

而我報以虔誠的回應:我的主。

他用盡全力,揮動疼痛的胳膊將書扔到了房間對面。半點用處也沒有!他拒絕用任何冠冕堂皇的事物來比喻他的圍領,那個本應減輕痛苦卻反而帶來了痛苦的圍領。玄學派詩人也許可以輕松地從渺小走向崇高,但是,要說祖克曼對玄學派詩人的印象,從過去十八個月的經驗來看,如果有改變的話,也只能是向相反的方向。

單單是寫一本書的最后一頁,就讓他感覺自己前所未有地接近這個崇高境界,這在過去四年中都未曾發生。他已經記不得自己何時寫過一頁讓人看得懂的內容。即使是在他戴著圍領的時候,上斜方肌處的痙攣和脊椎骨兩邊的酸痛讓他連在信封上打個地址都困難萬分。當西奈山醫院的一個整形科醫生把他的痛苦歸結于他二十年來一直在手動打字機上工作之后,他立刻出門去買了一臺IBM二代電動打字機;但是回到家里繼續寫作時,他發現這嶄新而陌生的IBM鍵盤給他帶來的痛苦并不亞于他的老式奧利維蒂牌手動打字機。那臺打字機被收在臥室后面衣柜里一個已經磨破的旅行箱里,只要眼睛一瞥到那臺奧利維蒂,陣陣沮喪就像潮水一般奔襲而來——踢踏舞大師比爾·羅賓遜[2]看到自己的舊舞鞋時一定也是同樣的感受。身體康健時,他總是胳膊一甩,把桌子上的雜物瀟灑地掃到一邊,騰出地方來或吃飯或記筆記或看書或寫信,這一切是多么簡單啊。他是多么喜歡把這些不會抱怨而默默陪伴著他的伙伴們推來掃去——從二十歲開始,他就一直這樣兇殘地對待它們!他在這些雜物的陪伴下支付他前妻的贍養費,在這些雜物的陪伴下給他的粉絲回信,在這些雜物的陪伴下頭枕著桌子沉浸在自己寫的或精彩或乏味的作品之中無法自拔,在這些雜物的陪伴下寫出了四本已出版小說和三本未完成小說的每一份草稿的每一頁——如果這臺奧利維蒂牌老式打字機會開口說話,那么這位小說家的所有秘密都會赤裸裸地展露在你面前。而你從第一位整形醫生推薦購買的IBM打字機那里卻毫無所獲——你只能聽見那如清教徒般拘謹、如機械般精準而又趾高氣揚的機器運轉聲,仿佛在喋喋不休地訴說它自己的所有優點:我是IBM可更正二代電動打字機。我從來不會犯錯。這個使用我的人是誰,我完全不知道。而從周圍的情況來看,他也不知道自己是誰。

直接用筆書寫也一樣不可行。即便是在那美好的當年,他的左手順著字向稿紙右邊推動時,他看起來就像一個勇敢堅定的傷殘人士正在學習如何使用他的假肢。而寫出來的東西也同樣難以辨識。寫字是他最不擅長的技能。他跳倫巴舞比他用手寫字順暢漂亮多了。他筆握得太緊。每次寫字,他都咬緊牙關,面露痛苦之色。寫字時他的手肘伸出,仿佛蛙泳的預備動作,然后把手往下勾,和前臂彎成一個圈,這樣他寫字時整行字就會呈現從上至下的傾斜角度而不是從下往上——這是許多左撇子小孩自創的柔軟書寫術,以避免在從左往右的書寫過程中把前面的墨水字跡弄花。一位口碑極佳的整骨專家甚至總結了造成祖克曼這種病痛的原因,簡單如下:一個認真的左撇子男生,在克服未干墨跡這一障礙的過程中肌肉過于緊張,以至于書寫者的脊椎開始一點點偏離垂直的軸線,最后像扭麻花一樣歪歪斜斜地偏離了骶骨。他的胸腔是歪的。他的鎖骨是斜的。他的左肩胛骨的下端像雞翅膀一樣向外展開,甚至連他的肱骨也被緊緊地擠在了肩關節囊中,斜斜地插進了關節里。盡管對于沒受過醫學訓練的人來說,他的骨骼看起來還是基本對稱的,比例也很勻稱,而事實上,他的內部構造就和理查三世[3]一樣畸形。按照整骨專家的說法,他從七歲開始骨骼就一直以一種穩定的速率在彎曲。從他寫作業開始。從他寫第一篇關于新澤西生活的報道開始?!耙涣?,卡特里特[4]總督為羅伯特·特里特[5]提供了譯員和導游,同去哈肯薩克河上游,去和歐萊頓——哈肯薩克家族年長的首領——的代表見面。羅伯特·特里特想讓歐萊頓了解,白人定居者除了和平外別無他圖?!笔畾q時開始寫紐瓦克的羅伯特·特里特,他的用詞一如“譯員”和“代表”這樣優雅悅耳,到最后寫紐瓦克的吉爾伯特·卡諾夫斯基[6]時,語言卻換成了粗鄙至極的“陰莖”及“陰道”。我們的作者就這樣在哈肯薩克河中一路搖槳而上,最終卻??吭诿麨橥纯嗟母蹫场?

當在打字機前正襟危坐變得痛苦難忍時,他就使勁往后靠在一張安樂椅上,盡力施展他那不完美的寫字能力。他有一圈圍領來支撐脖子,一張結實無靠墊的軟椅背支撐他的脊柱,還有一張為他量身定制的木纖維板固定在椅子的扶手處,作為一張便攜式課桌供他寫作。他住的地方當然安靜到足以讓他集中精力。他給書房的大窗戶安裝了雙層玻璃,這樣就不會有別人家的電視或留聲機的聲響從后面的大樓傳進他住的褐石[7]公寓;書房的天花板也做了隔音,這樣他就不會被樓上鄰居的兩只京巴狗爪子刮地板的聲音打擾。書房里鋪著地毯,是一張深古銅色的羊毛地毯,窗戶邊垂掛著厚重的天鵝絨窗簾,一直拖到地上。這是一間安靜舒適、書香繚繞的房間。他一半的人生都是像這樣把自己封鎖在房間里度過的。在他存放伏特加酒瓶和玻璃杯的小儲物柜頂上,放著他最愛的嵌在樹脂鏡框里的老照片:已故的雙親在他祖父母家的后院拍的新婚照;他的幾任前妻在楠塔基特島上健康美麗、如花朵般盛開的快樂笑顏;他那已然疏遠的弟弟一九五七年以最優異的成績(和純凈得毫無雜質的心靈)從康奈爾大學畢業時身穿學士服拍的照片。就算一天之中他會開口說話,那也只是對著這些照片喃喃自語;否則,這一屋子的寂靜無聲能讓那個在封閉的斗室里寫出《追憶似水年華》的普魯斯特都無可挑剔。他擁有寂靜、舒適、時間、金錢,但是用筆書寫使他的上臂陣陣抽痛,沒多久就讓他感到自己的胃部一陣痙攣。他一邊用左手繼續寫字,一邊用右手揉捏他那酸痛的肌肉。他盡量不去理睬這痛楚,假裝這正抽痛著的并不是他自己的胳膊,而是某個不相干的人。他企圖用寫寫停停的方式來騙過他的肌肉。長時間不動筆寫字對減輕肉體的痛苦頗有效果,但對寫作本身卻是一種傷害;等他第十次停筆時,他已經不知道該寫些什么了,而既然沒有什么東西要寫,他也沒有理由繼續坐在這里受累。當他扯下脖子上的圍領頹然倒地時,尼龍魔術貼被刺啦一聲拉開的聲音仿佛是從他自己的內臟里傳出來的一般。每一種思想,每一種感覺,都陷入了一種名為痛苦的東西所編織的自私羅網中。

在第五十七街上的一家兒童家具店里,他買了一個外面包著大紅色塑料薄膜的柔軟泡沫地墊,現在這個地墊已經永遠地在他的書房里安家了,鋪在他的書桌和安樂椅之間。當無法忍受坐姿時,他就伸展四肢仰面躺在地墊上,頭枕一本《羅熱同義詞詞典》。結果,他現在清醒時候的大部分活動,都是在這塊地墊上完成的。在那塊墊子上,他不用再背負著上半身的重量,也不用再承受那重達十五磅的腦袋,他可以打打電話,見見訪客,看看電視關注一下水門事件的進展。他現在用一副棱鏡代替自己原先的眼鏡,這樣可以看到垂直角度的影像。這種眼鏡由市中心一家視覺研究公司專為臥床不起的病人設計,是他的理療師推薦的。他透過這副棱鏡眼鏡關注我們總統的欺騙行徑——別扭的姿勢,豆大的汗珠,笨拙刺眼的謊言。他幾乎開始同情他,因為這個他每天都會看見的人是除他自己之外唯一一個和他遭受同樣難熬痛苦的美國人。就算是疲憊不堪地躺在地板上,不管是他的哪個女人筆直地坐在沙發上,祖克曼都能看見。而照料他的女人眼中所見的,是祖克曼那副凸出的鏡片不透明的方形下側邊緣,耳中所聞的,是他喃喃自語地向天花板解釋尼克松為何許人也。

他試著躺在地墊上,將腦海中的小說口述給秘書讓其記錄下來,但卻無法流利地表達,有時候甚至躺在那里整整一小時說不出一個字。眼睛看不見自己所寫的東西,他就無法寫作;盡管他能想象句子所描繪的內容,但他無法在看不見句子如何展開又如何相互銜接的情況下想象它們的樣子。這個秘書只有二十歲,太容易被卷入他的痛苦之中,這在頭幾個星期表現得尤其明顯。這樣的例會對他們兩人而言都是一種折磨,而最后往往都以小秘書躺到地墊上告終。性交,口交,舔陰,這些祖克曼都可以毫無痛苦地接受,只要他保持仰躺的姿勢并且用那本詞典墊在頭部下面做支撐。這本詞典的厚度剛好可以避免他的后腦勺過于后仰以至刺激他脖子的疼痛。詞典的內封上寫著“爸爸贈——我完全相信你”,落款日期是“一九四六年六月二十四日”。這本書自從他小學畢業以后就一直充當擴展他詞匯量的角色。

曾跟他一起躺在地墊上的共有四個女人。她們是他生活中所擁有的一切朝氣:秘書—知己—大廚—管家—伴侶——除了尼克松的受難這一藥劑之外,她們就是他的娛樂和消遣。他仰面躺著,感覺自己就像是她們的男妓,用身體報答別人幫他端茶送水的恩惠。她們向他傾訴煩惱,脫掉衣服,俯下身用他來填滿她們下身的洞穴。既無工作能做,病情預測也不甚樂觀,他只能任由她們隨心所欲地擺布;他的無助越是明顯,她們的欲望就越是直截了當。然后她們起身離開。洗好碗,喝一杯咖啡,跪下來跟他吻別,接著離開他的視線,消失在現實生活里。留下祖克曼一個人仰躺著,等候下一個按門鈴的人,不管那是誰。

在身體健康、工作充實的時候,他從來沒有時間像這樣和女人私通,甚至在他受到誘惑的時候也不曾如此。這短短的幾年時間里換過太多的妻子,根本沒有讓情人來插一腳的余地?;橐鍪撬U献约翰槐慌朔稚⒆⒁饬Φ亩芘?。他結婚是為了秩序,為了親密,為了可以依靠的同伴情誼,為了一夫一妻制生活的規律和常規;他結婚,這樣他就不會把時間精力浪費在別的風流韻事上,也不會在舞會上無聊得發瘋,更不會在書房里度過無人陪伴的一天之后發現自己晚上還是一個人待在客廳里。即使對祖克曼這樣專心致志的人來說,每晚為了第二天的獨自寫作而集中精神一個人坐在書桌邊看書也實在讓人難以忍受,因此他便引誘女人來加入這充滿誘惑的苦行,每次只需一個女人,一個安靜、體貼、認真、有文學修養又能自我滿足的女人,一個無需帶她到處去玩,只要能在晚飯后安靜地坐在他對面和他一起讀書就心滿意足的女人。

每次離婚之后,他都重新發現一個獨身男人必須要帶女人去各種地方:去餐廳吃飯,去公園散步,去博物館、歌劇院和電影院——不僅需要去看電影,而且在看完之后還必須要討論電影內容。如果他們成為了情侶,在他頭腦清晰、創作欲望旺盛的清晨,如何離開女人就成了一個大問題。有些女人希望他能和她們共進早餐,甚至希望他能像一般人那樣和她們邊進餐邊交談。有時她們希望再度回到床上。他自己也希望再度回到床上。顯然回到床上要比回到打字機前創作更要緊,且顯然更少挫折感。事實上你可以完成你一開始決定達成的目標,中間不必經歷十次失敗的開頭、十六張草稿,外加在房間里來回踱步。因此他卸下了防備——于是這個早上就筋疲力盡了。

而妻子就不會如此引誘他,隨著時間的流逝就不會。

然而痛苦改變了這一切。不管是誰,只要和他度過了一個晚上,不僅會被邀請和他共進早餐,并且如果她有時間最好還能一直待到午飯時分(如果沒有別人會出現,那最好再待到晚飯時間)。他會偷偷在他的絨布睡袍下藏一塊濕巾和一包鼓鼓囊囊的冰袋,當冰塊逐漸麻痹上斜方肌的同時(還有矯形圍領支撐他的脖子),他就向后靠在那把紅色天鵝絨椅子上,聆聽著。在他腦海中只想辛勤工作時,品格高尚的伴侶對他有致命的吸引力;他這樣無法動彈的狀態為他提供了一個絕佳的機會,用來證明這些女人不像他那三個前妻那么正直。也許他會學到些什么,也許沒什么收獲,但至少她們可以幫他轉移注意力,而紐約大學的風濕病專家說過,多少病人都在孜孜以求可以轉移他們注意力的事物,因為這樣可以使極度的痛苦降低到可以讓人接受的程度。

他咨詢過的精神分析專家卻持相反立場:他向祖克曼提出了心中的疑惑,問他是否為了(良心毫無愧疚地)留住這個“南丁格爾式后宮”而放棄和病魔做斗爭。祖克曼對這句玩笑話感到十分憤怒,差點掉頭就走。放棄做斗爭?就算他沒放棄,又能做些什么——為了治病,還有什么事是他不肯做的?自從他的痛苦在十八個月前開始加劇之后,他就一直在不斷預約等候進入各種不同醫生的辦公室,包括三個整形外科專家、兩個神經學專家、一個理療醫師、一個風濕病專家、一個放射科專家、一個整骨療法專家、一個維生素專家、一個針灸專家,然后現在這個精神分析專家。那個針灸專家已經給他扎過十五次,每次十二針,總共一百八十根針,沒有一根針起到半點效果。祖克曼光著上身坐在針灸專家八間診療隔間的其中一間里,一邊看著針在他眼前晃來晃去,一邊閱讀《紐約時報》——就這樣溫順地坐上十五分鐘,然后付給醫生二十五美元,接著坐車返回住處,每次出租車壓過路面一個坑洞,疼痛都會突然造訪。維生素專家為他接連打了五針維生素B-12。整骨專家把他的整個胸腔猛力向上拉,向外扯他的胳膊,猛烈地朝兩邊扭轉他的脖子,使之發出駭人的咔咔聲。理療師為他進行熱敷,給他做超聲波,同時幫他按摩。第一個整形外科醫生為他進行“激痛點”注射,讓他扔掉老式打字機去換臺新式的IBM;第二個整形外科醫生告訴祖克曼他自己也是個作家,盡管沒寫過什么所謂的“暢銷書”,然后讓他躺下、站直、彎腰,一一進行檢查,最后在祖克曼穿好衣服以后把他領出辦公室,跟接待員說他這周沒空把時間浪費在一個憂郁癥患者身上。第三個整形外科醫生讓祖克曼每天早上泡一個二十分鐘的熱水浴,然后做一系列的伸展運動。熱水浴的過程讓人愉悅——祖克曼邊泡澡邊通過敞開的浴室門聽馬勒——但那些伸展運動,盡管動作很簡單,卻讓他的疼痛更加劇烈,因此還沒堅持一個禮拜,他就逃回第一個整形外科醫生那里,讓后者為他進行第二階段的激痛點注射,但仍然毫無效果。放射科專家用X光透視了他的胸腔、后背、脖頸、頭骨、肩膀和手臂。第一個神經科專家看過他的X光照片后,諷刺地說希望自己的脊椎也能呈現出那么美麗的形態;第二個神經科專家要求他住院治療,進行為期兩周的頸椎牽引來減輕頸椎間盤的壓力——這段經歷即使算不上是祖克曼一生中最糟糕的,也算得上是最恥辱的了。他甚至連想都不愿意去想這件事,而不管他身上發生多么糟糕的事,一般來說他都不至于到不愿意去想的地步。但他被自己的懦弱震驚了。即使是一針鎮靜劑,非但起不了什么作用,反而讓他的無助之感更加駭人,讓人難以忍受。從他們往牽引他頭部的束具上加砝碼的時候開始,他就知道遲早有一天他要發狂。到了第八天早上,盡管病房里沒人聽他說話,他還是在被固定得無法動彈的床上發出刺耳的喊叫:“讓我起來!讓我離開這里!”不出十五分鐘,他就已經穿回了自己的衣服,在樓下收銀員的窗口支付醫療費了。直到他安全地走上大街揮手攔下一輛出租車,他才開始想:“要是真的有非常可怕的事發生在你身上怎么辦?到那時候怎么辦?”

珍妮從鄉下來到城里幫忙照料他本該持續兩周的牽引期間的起居。她上午繞道去美術館和博物館轉轉,在午飯后來到醫院,為他朗讀兩小時的《魔山》[8]。這種時候讀這么一本大部頭的書看起來很合適,但是像這樣一動不動地被綁在窄床上,祖克曼開始逐漸對書中主人公漢斯·卡斯托普和肺結核賜予他的成長機會心生厭惡。即使每個禮拜的開銷高達一千五百美元,紐約醫院611號病房的生活也完全比不上書中一戰前瑞士療養院那樣豪華舒適?!斑@在我聽來,”他告訴珍妮,“就像薩爾茨堡論壇[9]和莊嚴的瑪麗皇后號的雜交品種。每天五頓豐盛的飲食,然后是歐洲學者們枯燥的講課,還配備深奧的玩笑。那種哲學。那種雪。讓我想到了芝加哥大學。”

他第一次遇見珍妮,是在哈得孫河上游一座名叫貝爾斯維爾的村莊里,當時他去這個樹木蔥郁的山坡小村拜訪幾個隱居的朋友。身為當地小學教師的女兒,珍妮曾就讀于庫伯聯合學院的藝術系,然后一個人背著背包在歐洲闖蕩了三年,現在又回到了她的出發點,一個人住在小木屋里,與一只貓、一個弗蘭克林鑄鐵壁爐和她的畫作為伴。她二十八歲,身體強壯,孤身一人,言語耿直,膚色紅潤,有一口健康寬闊的白牙,一頭嬰兒般細致的橘色頭發,胳膊上長著讓人生畏的肌肉。和他的秘書戴安娜那纖長勾魂的手指不一樣——她有一雙真正的手?!叭绻阆胫溃敲纯傆幸惶?,”她對祖克曼說,“我會告訴你關于我工作的故事——‘我的二頭肌及其來歷’。”在回曼哈頓之前,他不請自來地造訪了她的小屋,裝作是去看看她畫的風景畫。天空,樹木,山丘,還有道路,都和她本人一樣坦誠直白。沒有激情烈日的凡·高[10]。凡·高給他弟弟的信件中的幾句引語被釘在了畫架旁,而那份已然破損的法語版凡·高信件——曾被她裝在背包里走遍歐洲——則被夾在長椅旁的一堆美術書里。纖維板墻面上畫滿了鉛筆畫:奶牛,馬,豬,鳥巢,花朵,蔬菜——都在以一種同樣直率的魅力大聲宣告著:“我就在這里,我是真實的?!?

他們在小屋后面一個廢棄的果園里散步,品嘗著奇形怪狀的水果。珍妮問他:“為什么你的手老是去摸肩膀?”祖克曼甚至都沒有意識到他在這樣做;在那時,痛苦只蠶食了他生存空間的四分之一,而他只覺得這就像他外套上的一個污點,只要擦掉就沒事了。然而無論他怎么努力都沒有效果?!按蟾庞心撤N壓力吧,”他回答?!耙驗楹驮u論家干架?”她問。“更像是和自己干架。一個人住在這里是什么感覺?”“畫很多畫,做很多園藝,經常自慰。有錢買東西的感覺一定很好。你做過最奢侈的事情是什么?”最奢侈的,最愚蠢的,最惡劣的,最刺激的——他都一一告訴了她,而她也告訴了他。持續幾小時的提問和回答,但很長一段時間沒有更進一步的舉動?!拔覀儍扇嗣篮玫臒o性時光,”當他們在晚上煲電話粥時,她這樣命名這段關系?!氨M管這對我來說也許算是段幸運的相遇,但我并不想成為你眾多的女友之一。我自己一個人用榔頭蓋一層樓會過得更好?!薄澳闶窃趺磳W會蓋樓的?”“很簡單啊?!?

某個午夜,她打來電話,說她剛才趁著月色到花園里摘蔬菜?!爱數厝烁嬖V我再過幾小時就要霜凍了。我正要去利姆諾斯島看看你如何重整旗鼓?!薄袄分Z斯島?我不記得什么利姆諾斯島。”“就是希臘人把菲羅克忒忒斯[11]扔掉的地方?!?

她在利姆諾斯島待了三天。她在他的脖頸上注射氯乙烷麻醉劑;她赤身裸體地跨坐在他扭曲的背上按摩兩個肩胛骨之間的部位;她準備兩個人的晚飯,酒燜仔雞和豆燜肉——吃起來有一種強烈的熏肉味——還有她在霜凍之前收割的蔬菜;她訴說她在法國的經歷以及在那里遇到的男男女女。就寢時分,他從浴室出來,發現她正在桌邊查看他的記事本。“這太鬼鬼祟祟了吧,”他說,“對于像你這么坦白的人來說?!彼皇切α诵?,然后說:“你不干壞事就寫不出東西?!瓺’是誰?‘G’是誰?我們總共能發現多少女人?”“問這個干嗎?你想去見見她們?”“不,謝了。我可不想摻和。我覺得我已經在逐漸讓自己擺脫這種事了。”初次相處的最后一天早上,他想送她點什么東西——除了書以外的東西。他一生都在送書(還有隨之而來的各種告誡)給女人。他給了珍妮十張一百美元的紙鈔?!敖o我這個干嗎?”她問。“你告訴過我,你無法忍受自己在這里看起來像個鄉巴佬。還有你對奢侈品的好奇心。凡·高有他的弟弟給他送錢,你有我。拿著吧?!比r以后,她從外面回來,拿著一件鮮紅色的羊絨披風、一雙酒紅色靴子,還有一大瓶戴斯普雷凡爾賽宮女士香水?!拔胰チ瞬ǖ婪颉す诺侣儇浌綶12],”她神情有些羞澀,但言語中卻充滿自豪——“這是找零,”然后遞給他一把硬幣,兩個二十五美分的、一個十分的、三個一分的。她把身上所有土氣的衣服都脫掉,然后只穿上剛買的披風和靴子。“你知道嗎?”她看著鏡子說?!拔腋杏X自己還挺漂亮的。”“你確實漂亮。”她打開香水瓶蓋,把蓋子上附著的香水拍到了身上;她在舌尖上噴了點香水,接著又轉身對著鏡子。長久的凝視。“我感覺自己好高?!彼静桓撸膊豢赡茉匍L高。那天晚上,她從鄉下打來電話,告訴他她穿披風灑香水造訪她母親的家并解釋說這是男人送的禮物后她母親的反應?!拔覌屨f,‘我不知道你外婆看到這件衣服會怎么說。’”這個么,女人就是女人,祖克曼想?!皢枂柲阃馄诺某叽?,我要給她也買一件?!?

醫院里為期兩周的牽引剛開始,珍妮總是在下午為他朗誦《魔山》,晚上則回到他的公寓,把他的桌子、他的椅子、他的書架,還有他的衣服全都畫入她的素描本里,然后在她下次來醫院時把這些畫用透明膠粘在他病房的墻上。每天她都會臨摹一幅中央部分繡有勵志格言的十字繡,然后把這張畫也貼在他能看到的墻上?!斑@可以加深你對治療前景的看法,”她說。

肉體痛苦是精神折磨的唯一解藥。

卡爾·馬克思

人不會因為在某處遭受痛苦而導致對此地的熱愛之情有所減少。

簡·奧斯汀

如果人能強大到應對一定的打擊,能解決相對復雜的生理困難,那么從四十歲到五十歲,人就再一次進入新的相對正常的潮流。

文森特·凡·高

她設計了一張圖表,對他前景觀的治療狀態進行跟蹤調查。到了第七天晚上,這張表如下圖所示:

天數熱忱幽默神智胃口適應度堅忍性欲小氣(缺乏程度)怒氣和抱怨對珍妮的禮貌程度

1 A A A A A A F A A A

2 B A B A A A F C C A

3 A A A A A A F B B A

4 C B C A C B A C C A

5 C B A C B A F B B B

6 C C C C C C C C B A

7 F D F F C D F D B F

8 ----------

9 ----------

1O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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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

14 ----------

第八天下午,當她帶著素描本來到611病房時,祖克曼已經不見了;她在他家里找到了他,后者正躺在地墊上,喝得半醉?!扒熬坝^的治療中出現了太多內省觀,”他說?!斑@種吞噬一切的感覺。太孤獨了。崩潰了?!?

“是么,”她輕輕地說,“我認為這不是造成崩潰的原因。換做是我的話,在那里連一小時都撐不過去?!?

“生活變得越來越小越來越小越來越小。每天醒來就惦記著我的脖子。每天睡覺也惦記著我的脖子。只能想,如果這樣牽引也沒用,那該去找哪個醫生。想去治病,卻發現病情更糟。漢斯·卡斯托普比我的情況好多了,珍妮弗。那張床上除了我,什么都沒了。只有一個脖子,還整天想著關于脖子的事情。沒有塞特姆布里尼,沒有納夫塔[13],沒有雪。沒有瑰麗的知識之旅。努力想找出一條出路,結果卻更陷入其中。慘敗了。太丟人了?!彼麩o比憤怒,差一點就吼出來了。

“不,問題在于我?!彼纸o他倒了杯酒?!拔蚁M抑澳芨嗟囟耗汩_心。我真希望自己不是這樣一個又臭又硬的粗人。唉,忘了吧。我們努力過了——只是沒有用?!?

他坐在餐桌旁揉著脖子,邊看她燉熏羊羔肉邊喝完了那杯伏特加。他不想讓她離開他的視線。頭腦冷靜的珍妮,讓我們把家庭生活的陰暗面當作一切吧——跟我一起生活,成為我最愛的又臭又硬的粗人吧。他已經決定要讓她搬進來住?!拔以诖采蠈ψ约赫f:‘不管發生什么事,當我離開這里以后我要讓自己重新沉浸在工作中。要是會痛,就痛吧,管他媽的。努力理解,然后克服痛苦?!?

“然后呢?”

“對理解來說太粗淺了。理解根本沒法觸到它。對這種痛苦,又擔心,又不解,想要戰勝它,治好它,忽視它,想搞清楚它究竟是什么——這一切讓我普通平常的個性變得像除夕夜的時代廣場那樣紛擾。當你身處痛苦之中時,你所思考的全部問題就是如何擺脫痛苦。一再地、反復地被這種想法所困擾。我真是不該讓你來陪我遭這份罪。我應該獨自扛起這一切。但即使這樣,我還是太軟弱了。而你,是這一切的見證人。”

“見證什么?得了,對我來說,這完全沒問題。你真不知道我是多么喜歡穿著裙子跑到這里來。我已經虐待自己很久了。不過,對你我可以溫柔點、文雅點、鎮靜點——你為我提供了一個表現女性特質的機會。誰也不必為此感到難過。你我都不必內疚,內森。我會對你有所幫助,你也會對我有所幫助,所以我們都別擔心后果。讓我外婆去擔心這種事吧。”

選擇珍妮?要是她愿意的話,她會變得十分誘人。她的勇氣,她的健康,她的獨立,凡·高的引言,毫不動搖的意志——這一切都能平息一個病人的焦躁狂暴。但如果他的病好了,會怎么樣呢?選擇珍妮,因為她和祖克曼夫人一世、二世、三世很相像?這應該是不選擇她的最佳理由。選擇她,就像一個病人需要護士那樣?一個像創可貼般方便的妻子?身處這樣的困境,最好的選擇就是不要選擇。等待,等到一切結束,維持現狀。

他跑去求助精神分析專家——一方面是因為八天監禁般的牽引治療讓他極度沮喪——另一方面是想到還得維持現狀無限等待。但他們根本毫無進展。專家談到了疾病的魅力,生病的回報,他跟祖克曼講病人的精神酬報。祖克曼承認,在跟他相似的神秘病癥中也許確實有某些益處,但對他而言,他非常痛恨生?。簺]有任何精神酬報能夠彌補讓他失去活動能力的身體痛苦。專家提出的所謂“二級回報”沒法彌補他的初級損失。但也許,專家暗示說,獲得回報的祖克曼并不是他所感知到的自己,而是那個扎根于心靈深處的小嬰兒,那個正在贖罪的懺悔者,那個心懷愧疚的底層人——也許獲得回報的是那個痛失雙親而悔恨不已的兒子,那個寫了《卡諾夫斯基》的作者。

醫生花了三個禮拜的時間宣告這些事實,而他也許又花了幾個月的時間才宣告某種叫做歇斯底里轉化癥的癥狀。

“通過受苦來贖罪?”祖克曼問道?!岸纯嗑褪俏覍ψ约阂约澳潜緯脑u價?”

“是不是?”專家問。

“不是,”祖克曼回答,在這樣治療了三個禮拜之后,他斷然終止,頭也不回地走了。

一個醫生開方讓他服藥,每天十二片阿司匹林,另一個醫生開了消炎藥保泰松,還有開骨骼肌肉舒緩劑美索巴莫的,還有開鎮痛藥復方羥可酮的,還有開安定的,還有開激素強的松的;又有一個醫生讓他把所有的藥片都扔到馬桶里沖走,先扔毒性大的激素強的松,然后“學習如何與病痛共存”。原因不明而又無法治愈的痛苦只是人生起落的一部分——無論這種痛苦是何等地損害生理行動能力,它與完全的健康狀態仍然是并行不悖的。祖克曼只不過是一個遭受了些許痛苦的健康人?!拔矣幸粋€習慣,”一本正經的醫生繼續說道,“絕對不給一個沒生病的人治病。此外,”他提出了建議,“在你離開這里之后,要避開那些精神看護學家。你一點也不需要那些?!薄熬窨醋o學家是什么人?”“充滿困惑的內科小醫生。對每種疼痛和痛苦作弗洛伊德式的個性化處理,是自從用螞蟥吸血治病以來上天賦予這些家伙的最粗陋的武器。假如痛苦僅僅只是某些其他東西的表現,那就一切皆大歡喜了。但不幸的是,生活可沒有如此邏輯嚴密的構造。痛苦是附加在其余一切事物之上的。當然會有歇斯底里患者,他們能模仿任何病癥,但他們是一群異種變色龍,遠比精神看護專家要讓你們這些傻乎乎的病患者所相信的奇異。你可不是這么卑賤的爬蟲動物。好了,診斷結束?!?

就在精神分析專家第一次指責他停止抗爭過后沒幾天,兼職秘書戴安娜就租了輛車帶著祖克曼——他現在仍然可以開車前進,但沒法轉頭進行倒車——去位于長島的一家實驗室,這家實驗室剛剛發明了一種抑制痛感的電子裝置。他在《紐約時報》周日版的商業欄目讀到一篇文章,此文聲稱該實驗室已獲得這臺裝置的專利,于是他立刻在翌日早上九點打去電話預約見面時間。當他和戴安娜抵達的時候,實驗室主管和總工程師都在停車場等候;兩人對內森·祖克曼成為他們首個“痛感病人”而興奮莫名,還在入口處給他拍了一張快照??偣こ處熃忉屨f,他的設計初衷是為了減輕主管夫人的頭痛癥狀。他們基本上還處于試驗階段,仍在研究減輕頑固慢性病痛的改進方法。他讓祖克曼脫掉襯衫,教他如何使用這臺儀器。展示階段過后,祖克曼覺得癥狀既沒有改善,也沒有惡化,但主管信誓旦旦地安慰他說,自己的妻子已經完全脫離病痛,并堅持讓祖克曼將鎮痛儀器拿回家試用,想用多久就用多久。

作家艾什伍德[14]是一臺永遠開著快門的相機,而我則是慢性病痛的試驗品。

這臺鎮痛儀大約和一個鬧鐘那么大。他設置好時間,把兩塊沾濕的電極片分別放在痛感部位的上下,每天給自己進行六次低電壓電擊,每次持續五分鐘。每天六次靜待疼痛離他而去——事實上,他一天在心中默念一百次希望疼痛趕緊遠離。等了很久不見好轉,他只好繼續服用安定片或者阿司匹林或者保泰松或者復方羥可酮或者美索巴莫;到了晚上五點,他嘟囔了句“去他媽的”,然后開始喝伏特加。而千百萬俄國人上千年來都很清楚,這才是最好的鎮痛劑。

到了一九七三年十二月,他已經完全喪失了信心,不再期望找到任何的療法、藥物、醫生或者良藥,當然也包括疼痛的真正病因。他已經習慣和病魔共存,但不是因為他學會了這樣做。他學會的是,他的身上發生了某些重大的事情,不管那理由是多么深不可測,他和他的人生與一九三三年到一九七一年這期間相比并無太大不同。他從二十歲出頭就幾乎每天都把自己關在房間里獨自寫作,因此他深知何謂單獨監禁;他已經像這樣服刑了二十年,俯首帖耳,表現良好。但現在這種監禁無法寫作,而他的表現也僅僅只是比被綁在611病房度過的那八天要略好一些。事實上,他一直在不斷地用同一個問題責備自己,這個問題自他從醫院逃跑后一直糾纏著他:如果萬一發生在你身上的事情的確非常糟糕,怎么辦?

但是,即使這從全球范圍的痛苦遭遇上來看算不上太嚴重,對他來說卻是非常糟糕的。他感到生活沒有目標,沒有價值,沒有意義;他震驚,因為痛苦是如此可怖并且讓他徹底繳械投降;他困惑,因為在根本沒有意識到戰爭打響時他就已經在前線被擊潰。他很早就擺脫了來自他那傳統、保守、虔誠家庭的情感索求,他已經擁有一流大學的迷人資歷,他已經從與三個女性毫無激情的婚姻謎團中掙脫出來,從他早期所寫作品的道德正義中解放出來;他一直為了能在文壇上尋求一席之地而孜孜不倦地努力——二十歲為生活掙扎時,他渴望別人的認可;三十歲成名之后,他渴求安寧——而到了四十歲,卻被一種無緣由、無名稱又無法治愈的幽靈一般的疾病所擊倒。不是白血病,不是狼瘡,不是糖尿病,不是神經系統的多發性硬化,不是肌肉萎縮癥,甚至連風濕性關節炎都不是——什么病都不是。但正是這種什么都不是的病,讓他失去了他的信心,他的理智,還有他的自尊。

他也開始失去他的頭發了。也許是因為擔憂病情,或者是因為藥物作用。每當他結束一天的“例會”從地墊上坐起來時,都會看見充當枕頭的詞典上掉落的頭發。在他為了迎接下一個空虛無聊的日子對著浴室的鏡子整理儀容時,一梳頭總能掉下大把的頭發。洗澡時在頭發上抹洗發乳,沖水后他都能在手掌上看到一簇簇的頭發,隨著每一次的沖洗而成倍增加——他希望情況能好轉,但每次沖洗之后,情形只有更糟。

他在黃頁電話簿上找到了一家“安東聯合毛發診療中心”——這是在“頭皮養護”欄目下看上去最正常的一則廣告——然后立刻沖到科莫多爾酒店的地下樓層,想要弄清他們是否真能遵守自己小小的諾言:“掌控一切可以掌控的毛發問題?!彼袝r間,他有頭發的煩惱,一個星期之中抽出一個下午從地墊上起來出發去市中心就像是一次冒險之旅。這樣的治療不可能比他在曼哈頓最好的醫療中心進行肩、頸、臂的治療更加沒有效果。要是他現在的生活一切順利,或許對外表上這種讓人沮喪的變化稍加惋惜之后也就聽之任之了,然而現在,在無數次對生活妥協之后,他下定決心,“不,絕不能再讓步了”:工作受阻,行動不便,性事糜爛,腦筋遲鈍,精神萎靡——但不能再加一個一夜禿頭,不能連這個也攤上。

初次會診是在一間干凈雪白的辦公室里,四面墻上掛著各種各樣的資格證書??吹桨矕|本人——這個素食主義者兼瑜伽從業者兼頭皮養護專家——讓祖克曼感到自己即使能保住牙齒也是萬分慶幸的了。安東六十多歲,是個精力充沛的小個子男人,不過看上去只有四十來歲;他自己的頭發像一頂擦得烏黑錚亮的頭盔,發際延伸到離顴骨和眉毛很近的位置。作為一個在布達佩斯土生土長的人,他告訴祖克曼,自從獲得體操冠軍以后,他就致力于研究如何通過各種運動、節食以及道德生活來保持身體健康。聽說祖克曼曾有過酗酒歷史之后,他尤其懊惱。他問祖克曼是否處于過度壓力之下:因為壓力是導致過早脫發的主要原因。“我確實壓力過大,”祖克曼回答道,“但這是因為過早脫發引起的?!彼辉敢庠斒霾⊥?,無法在掛滿證書的房間里向另一位專家描述那種謎一般的病癥。事實上,他多么希望自己根本沒來這間診所。他的頭發,成了他生活的中心!他那后退的發際線代替了小說以前在他生活中的位置!安東在祖克曼的頭皮上點亮了一盞小燈,把那層薄薄的頭發輕輕地從一邊梳到另一邊。接著他從梳齒上取下幾簇剛才梳理時掉落的頭發,小心地堆在一張紙巾上供實驗分析。

在穿過狹窄的白色長廊進入診所時,祖克曼覺得自己簡直快被擠得只剩頭頂那塊禿斑大小了——十二間掛著帷簾、布滿管子的小房間,每一間只能勉強容納一個訓練有素的毛發技術員和一名脫發患者。祖克曼被引見給一位身材纖細、嬌小玲瓏的女士,她在寫護囑方面還是個新手,身上松松地披了一件長度過膝的白色工作衫,頭上蓋一塊白色大方巾,使她看起來像個嚴肅專注的修女。雅嘉來自波蘭;她的名字,安東解釋說,開頭字母音是“Y”,但拼寫時卻寫成“J”。這位是祖克曼先生,他告訴雅嘉——“美國著名作家”——現在正面臨過早脫發的困擾。

祖克曼對著一面鏡子坐下,為自己的脫發胡思亂想,而安東則滔滔不絕地講述治療過程:白色薄荷腦軟膏可以增強毛囊活性,暗黑色軟膏可以起到清潔消毒的作用,蒸汽發生器能夠促進血液循環,然后用手指按摩頭皮,接著進行瑞典式電動按摩,同時在紫外線光下照射兩分鐘。最后,涂上七號敷料和十五滴特制荷爾蒙溶液,其中兩邊太陽穴的發際處各滴五滴,頭頂頭發最稀薄處再滴五滴。祖克曼應在家中每天早上自己進行滴液操作:這些溶液能夠促進毛發生長,粉紅色的敷料則可以防止他所剩無幾的發梢分叉或斷裂。雅嘉點頭答應著,安東便拿著那一小堆頭發樣本跳回實驗室,接著祖克曼就在那間狹小的診室里開始了治療,這讓他想到托馬斯·曼筆下另一個和此刻的他有些許相似的人物:坐在威尼斯的理發店里邊染發邊往臉頰上涂胭脂的古斯塔夫·阿申巴赫[15]。

一個小時的診療結束后,安東返回診室,領祖克曼重新返回他的辦公室。兩人分坐在安東那張大寫字臺的兩邊,開始討論實驗分析的結果。

“我用顯微鏡對你的頭發和頭皮刮屑進行了檢查。這里出現了一種我們稱之為單純性毛囊炎的狀況,也就是說生長頭發的毛囊被堵住了。經過一段時間以后,就造成了某種程度的脫發。同時,由于阻斷了頭發自然的皮脂分泌,會導致頭發枯黃干澀,并且經常分叉斷裂——而這又會造成更進一步的脫發??峙?,”安東繼續說,絲毫沒有采取婉轉措辭的意圖,“你的頭皮上有相當多的毛囊里面已經沒有毛發了。希望至少其中某些毛囊乳突細胞只是些微受損,還沒有徹底損壞。這樣的話,這些區域的毛發在某種程度上還有再生的希望。不過這一切需要時間來證明。但是,撇開那些空毛囊不談,我覺得你這情況的前景還是不錯的,只要配合正確的定期治療以及你本人的協助,你的頭發和頭皮應該會做出良好反應,最終恢復健康。我們應該可以疏通堵塞的毛囊,讓皮脂分泌渠道更加暢通,讓頭發重新恢復彈性;然后頭發就會再度變得堅固強壯,使整體看上去比原先濃密不少。最重要的是,絕不能讓脫發的情況繼續下去?!?

這是祖克曼有生以來,由于自己的病痛從別人那里獲得的最漫長、最認真、最細致且最體貼的診斷。顯然也是這十八個月來他聽到的最樂觀的言論。他可記不得有哪個書評家曾經像安東研究他的頭皮那樣充分精確地閱讀過他的小說?!爸x謝,安東,”祖克曼感激地說。

“但是?!?

“嗯?”

“還有一件事,”安東嚴肅地說。

“是什么?”

“你自己在家里同樣也要努力,這和你在這里接受治療同樣重要。第一,絕不能酗酒,你必須立刻停止。第二,不管是什么造成你的這種過度壓力,必須平心靜氣地接受這一切。你肯定有壓力,這點我不用顯微鏡就看得出來;只要用我這雙眼睛看看你就知道了。不管那是什么壓力,你必須把它排除在你的生活之外。而且要快。否則,祖克曼先生,我必須坦率地告訴你:我們就是在打一場無望之仗?!?

在浴室門上的那塊全身鏡里,他在每一天的伊始都看見一個手拿睡衣的干癟老頭:斑駁的頭皮,松垮的臀部,干枯的軀干,綿軟的肚子。這十八個月來,他停止了晨練,終止了下午的長距離散步,以至于身體仿佛一下子老了二十歲。每次像以往那樣在早上八點準時醒來之后,他就努力地——過去他曾這樣努力奮斗,上演一場耗時一上午的腦力搏斗,寫出一頁文稿——繼續沉睡,一覺睡至中午。那個沉穩、頑強、認真、努力的祖克曼,那個平時不寫點東西或看看書就無法熬過半小時的祖克曼,現在用一塊床單蓋在頭上來縮短從早上到晚上的時間,那時他就可以喝點小酒。自律的祖克曼喝干了又一輪的第五杯酒,自控的祖克曼吸完煙蒂的最后一口,自足的祖克曼惶惑地求助于他的“后宮”(現在“后宮”再度擴充,包括了他的毛發技術員)。任何東西都好,只要能讓他快樂,或者干脆讓他解脫。

他的“慰安”女們告訴他,這只是緊張而已,他應該學會放松。這只是一種孤寂感,一旦他能再度于晚飯后坐在一個配得上他的妻子對面讀書看報,這種感覺就會消失。她們暗示說,他老是在尋找各種新方法讓自己過得不幸,要不是生了病,他永遠都不知道如何享受生活。她們同意精神分析學家的觀點,認為所謂痛苦其實是他自己刻意造成的:《卡諾夫斯基》暢銷的懲罰,金錢上富有的報應——一個讓人艷羨、撫慰人心的美國式成功故事卻毀于自己憤怒的身體細胞。祖克曼把“痛苦”一詞歸結于它的根源“poena”,這個詞在拉丁文里代表“懲罰”:因為那張全家福讓全國人信以為真,因為他的庸俗粗鄙冒犯了千百萬猶太人。他上半身的傷殘顯而易見是因他的罪孽而引致的懲罰:按照原始法典所判處的斷肢刑罰。如果你寫字的手使你犯罪,把它砍下來扔掉[16]。在那充滿諷刺意味的寬厚甲殼之下,上帝其實比所有人都更加冷酷無情。除了像內森本人這樣自我湮滅的猶太人,還有誰能如此不敬地描寫猶太人的道德湮滅?是的,你的病痛是你的需要——這是要點——而阻止你康復的正是你本人,你自己選擇了讓自己的病無可救藥,你自己威脅內心想要康復的意愿服從病痛。祖克曼自己都沒意識到,他對一切事物都感到害怕——此乃他的“后宮”診斷專家們又一公認的推斷:害怕成功,又害怕失?。缓ε鲁雒趾ε卤贿z忘;害怕自己古怪離眾,又害怕自己平凡無奇;害怕被人仰慕,又害怕被人鄙視;害怕孤獨,又害怕熱鬧;自《卡諾夫斯基》一書之后,害怕自己和自己的天性,又害怕害怕本身。膽怯地背叛了自己的文字生涯——還與他那張臟嘴的敵人同謀。無意識地壓制自己的才華,害怕這才華接著會弄出什么花樣。

但是祖克曼并不吃這一套。他的無意識還沒有無意識到這樣的程度,還沒有那樣規規矩矩。自從一九五三年開始,他的無意識就一直跟這個作家形影相隨,完全了解這樣一份工作意味著什么。他對自己的無意識有堅定的信念——沒有它,他絕無可能走到今天這樣的地步。非要說的話,只能說這種無意識變得比他本人更加強悍、更加精明,也許正是它保護了他不被同行們的嫉妒傷害,不被保守知識界的鄙視打壓,不被猶太人的怒火嚇倒,不被來自親弟弟亨利的控訴打垮——亨利認為正是因為祖克曼那本充滿仇恨、嘲笑猶太人的暢銷書,才使得他們本就體弱多病的老父親在一九六九年時得了冠心病,最終奪走了他的生命。如果心靈的莫爾斯電碼真的是沿著肉體痛苦的導線敲擊出來的,傳達出來的信息一定得比“不要再寫那種東西了”更為心裁獨具。

當然,人們總是可以將這樣一個困難解讀為性格測試。但如果寫了二十年的小說呢?他可不需要測試自己的性格。他的固執已經足以維持一生。藝術原則?他早已經深陷其中。如果目標是在面對長期的文學創作時做出更加嚴酷的決定,那么他的痛苦只是悲劇地被誤傳了而已。他獨自一人就可以完成。隨著時間的推移,這是命中注定的。他已經具備的堅定耐力讓生活的痛苦逐年增加。下一個像過去那樣的二十年,會毫無阻撓地向他發起挑戰。

不,假如痛苦企圖實現什么真正的價值,也絕不會是要加強他的固執,而應是放開對他的束縛。假設隱藏在他內心的那個內森沿著神經纖維向外傳遞了這樣一條信息:讓別人去寫書吧。把文學的命運留給他們去好好擺布吧,你只需在自己的房間里獨自放棄生活。這生活不是生活,而你也不是你。只是十只利爪緊緊攥著那二十六個字母。看到有些動物在動物園里像那樣繼續生活,你就覺得驚悚恐懼?!暗?,當然了,動物園的人會在籠子里給它掛一個輪胎,好讓它在上面晃蕩——至少也給它找個伴陪它在地上好好親熱?!比绻銓碛行夷芸吹侥硞€被鑒定為瘋子的病人在狹小單人囚室里的桌邊呻吟,看到他試圖在一堆隨意亂打的字母組合中尋求某種意義,看到他排除一切外界干擾、專心致志地研究這些無意義的字母組合,你會驚駭萬分,你會緊緊抓住看守的胳膊,失聲問道:“難道沒有什么辦法嗎?不能打些抗幻覺藥劑嗎?不能做手術嗎?”但那看守還未來得及回答“沒有辦法——這是毫無希望的”,那個瘋子就忽地站了起來,透過鐵窗朝你沒頭沒腦、聲嘶力竭地尖叫:“吵死了!別來打擾我!別在我耳邊吼叫!那么多吵吵鬧鬧的游客,讓我怎么完成我畢生最偉大的作品!”

假設病痛已經到來,但是它不是像喬治·赫伯特的“我的主”那樣讓他有自知之明,或是像湯姆·索亞的波莉姑媽那樣教導他文明禮貌,或是把他打造成如約伯那樣的猶太人,而是把祖克曼從錯誤的事業中拯救出來。如果痛苦給祖克曼帶來的是一份最好的禮物,是一條讓他脫離本不該涉足其間的出路,那又會如何呢?愚笨的權利。懶惰的權利。默默無聞的權利。不再孤獨,會有人相伴;不再寂靜,會有喧嘩的人聲。不再二十、三十、四十年滿腹狐疑地專心致志,而是有一個多彩、閑適、縱情的未來。讓生活所贈原封不動。向那些無意義的字母組合屈從,讓它們來表達一切。

痛苦會帶給內森無意義的歡愉。也許讓他墮落需要一份大劑量的痛苦。酒精?毒品?輕松娛樂、自我放縱以致失去知覺的知識分子原罪?這個么,如果他必須這樣。還有那么多女人呢?就這樣讓女人們輪流來來去去——其中有一個幾乎還是個小孩子,還有一個是他財務顧問的妻子?通常,欺瞞客戶的應該是會計才對,而非客戶欺瞞會計。但如果痛苦有這樣的要求,他又能有什么辦法呢?他自己已經被那些無奈的需求奪走了指揮權,卸除了一切顧慮。祖克曼只能閉嘴按命令行事——不再對時間進行精確分配,不再壓制自己的欲望,不再萬事事必躬親,從現在開始,做個漂流一族,就這樣隨波逐流,誰提供幫助,就讓誰帶他走,躺在河流底下,看著慰藉從上方源源不斷地流下來。屈服于屈服本身,是時候了。

然而,即使那真的是來自心靈的命令,又是為了什么目的呢?沒有目的?為了結束一切?為了徹底逃離自我辯白的魔爪?為了學會過一種完全無法辯護、無法開脫的生活——而且還要學會喜歡它?如果是這樣,祖克曼想,如果那就是我的痛苦想要的未來,那么只能用性格測試來超越這一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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