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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一只綠眼睛的貓

這里有一條獵犬,

它將靈敏的鼻子貼在地面上嗅聞、搜尋。

——《酒、狗、酒》

有的人認為早餐是一天中最好的一頓飯。精力不那么充沛的人,則認為早餐是一天中最糟糕的一頓飯;而一周所有的早餐中,星期日的早餐無疑是最糟糕的一頓。

一群人聚集在里德斯戴爾的早餐餐桌前。如果從他們的面部表情來做判斷,沒有人會同意那頓早餐可以稱作甜蜜的茶點或者圣潔的至愛。餐桌前唯一看起來似乎既不生氣也不窘迫的人是尊敬的弗雷德里克·阿巴斯諾特先生,他沉默地坐在那里,一心一意地試圖將熏鯡魚的骨刺一下子全部挑出來。出現在公爵夫人餐桌上的這條普通的魚,暗示著這一家人正處于混亂狀態。

丹佛公爵夫人正在倒咖啡,這是她讓人感到不自在的習慣之一。吃早餐遲到了的人會因此而可悲地意識到自己的懶惰。這個有著優雅脖頸、修長身形的女人,會一絲不茍地打理自己的頭發,一絲不茍地照顧她的孩子。她一直都顯得從容不迫,從來沒有人看到她發過火,但是她會讓你充分地意識到她的憤怒。

陸軍上校馬奇班克斯及其夫人并肩坐在一起。他們倆長得并不出眾,相處時相敬如賓。馬奇班克斯夫人沒有表現出不悅,但是在公爵夫人面前顯得稍稍有點兒窘迫,因為她無法表達她的傷心。如果你替一個人感到傷心,那么你可以說“可憐的人兒”或者“可憐的家伙”。但是很明顯,你不能稱呼公爵夫人“可憐的人兒”,你不能恰當地表達對她的同情、憐憫。這個念頭使得馬奇班克斯夫人感到緊張。而上校是覺得既窘迫又憤怒——關于窘迫,是因為當這個屋子的主人因為謀殺罪名被拘捕的時候,你完全不知道應該說些什么來打破屋子里的沉默;而憤怒是模糊的、潛意識的,就像是受傷的動物的反應,因為這樣糟糕的事情將狩獵季節的歡樂氣氛驅散殆盡。

佩蒂格魯·羅賓遜夫人不但顯得不悅,簡直有點兒憤怒了。還在少女時期,她就把“做什么都要誠實”作為座右銘寫在了自己的記事本上。她總是認為將自己的精力集中在那些不好的事情上是完全錯誤的行為。即使到了中年,她仍舊下定決心要無視那些報紙新聞頭條,例如“克里科伍一學校老師遭受攻擊”、“酗酒,死于一品脫烈酒”、“花七十五英鎊就可以獲得一吻”、“她叫他老公”這樣的新聞都是她避之唯恐不及的。她說她完全不明白看到這樣的新聞會有什么好處。她很后悔在公爵夫人缺席的情況下同意了里德斯戴爾之行。她從來都不喜歡瑪麗小姐,認為她是讓人反感的現代獨立年輕女性的典型;另外,瑪麗小姐戰爭期間在倫敦做護理工作時曾經與布爾什維克主義者有過接觸,而這樣的事情對于上流社會來說,是有辱尊嚴的。佩蒂格魯·羅賓遜夫人也完全不關心丹尼斯·卡斯卡特上尉,她一點兒也不喜歡外表英俊瀟灑的年輕人。當然,因為佩蒂格魯·羅賓遜先生想來里德斯戴爾,佩蒂格魯夫人也只能隨行。但是,她也不應該被牽扯進這樣不幸的事件中。

佩蒂格魯·羅賓遜先生也十分氣憤,原因很簡單,來自蘇格蘭場的偵探不接受他幫忙查看房子和地上的腳印的建議。一個在這樣的事情上富有經驗的人——佩蒂格魯·羅賓遜先生曾經是縣級地方法官——卻被排除在外,得聽從他人的安排。這個人不但長得比他矮,居然還命令他從花房里出去,當時他正在那里根據瑪麗的說法推想事件的整個過程。

這種憤怒和尷尬的氣氛,反而淡化了因為偵探在場而被強化了的悲傷氛圍。偵探是個十分年輕的人,身穿斜紋軟呢西服,挨著莫伯斯律師坐在餐桌的另一端吃著咖喱飯。偵探是星期五從倫敦趕來的,與巡官克雷克斯意見不一致。他已經阻止了這場審訊,如果這場審訊是公開進行的,那么公爵就有可能避免被拘留。他非正式地扣押了這群不幸的人,因為他想重新審查每一個人,所以他們要困在一起度過這個讓人討厭的星期日了。在被證實了是彼得·溫西勛爵的一位好朋友之后,他的冒犯行為完美封頂,其結果就是他被安排在看守員的棚屋里睡覺,早上到這里吃早飯。

莫伯斯先生上了年紀,而且消化不好。他于星期四晚上迅速趕來了。他認為審訊過程極不妥當,他的委托人在那里完全是一副不合作的態度。他將所有的時間都用來試圖找到伊佩·比格斯先生,他整個周末都不見人影,而且沒有留下任何口信。莫伯斯先生正在吃一些干的烤面包,偵探喊了他一聲“先生”,然后將黃油遞給了他。偵探之前就贏得了莫伯斯先生的好感。

“有誰想去教堂嗎?”公爵夫人問。

“我和西奧多會去。”佩蒂格魯·羅賓遜夫人說,“如果不麻煩,或許我們可以走著去,教堂離這里并不遠。”

“大約有兩英里半。”馬奇班克斯上校說。

佩蒂格魯·羅賓遜先生抬起頭,感激地看著他。

“當然你們可以坐車去,”公爵夫人說,“我自己也會去。”

“你自己嗎?”弗雷迪先生問,“我說,你不介意被盯著看嗎?”

“是的,弗雷迪,這有什么問題嗎?”公爵夫人問。

“噢,”弗雷迪先生說,“我的意思是,這里到處都是社會黨人和衛理公會派教徒……”

“如果他們是衛理公會派教徒,他們就不會在教堂里出現。”佩蒂魯格·羅賓遜夫人回答道。

“為什么不會?”弗雷迪先生反駁道,“我敢打賭,如果有什么熱鬧可看,他們肯定會去的。這么說吧,葬禮對他們來說就是一個很大的樂子。”

“當然,”佩蒂魯格·羅賓遜夫人說,“每個人在這件事情上都負有責任,不管他的私人感覺如何——尤其在今天,人們如此散漫的時候。”

她說完瞥了一眼弗雷迪先生。

“噢,羅賓遜夫人,你不用顧慮我。”這個年輕人溫和地說,“我的意思是,如果那些討厭的家伙把事情弄得很不愉快,那么大家不要責怪我。”

“什么人想責怪你,弗雷迪?”公爵夫人問。

“我只是這么說說。”弗雷迪先生說。

“莫伯斯先生,您怎么想?”夫人問道。

“我想,”律師說,同時小心翼翼地攪拌著自己的咖啡,“您的想法是極好的,這也會讓您保持良好的聲譽,親愛的夫人,但是阿巴斯諾特先生對您可能會引來——呃——不愉快的公眾關注的顧慮也是對的。呃——我自己也是虔誠的天主教徒,但是我不認為我們的信仰會要求我們在這種悲傷的情況下仍然出去惹人注意。”

帕克先生想起了墨爾本勛爵的一句格言。

“但是,”馬奇班克斯夫人說,“就像海倫剛才說的,這有什么問題嗎?沒有任何人做過什么丟臉的事情,這里有一個愚蠢的誤解。我不明白為什么想去教堂的人不能去教堂。”

“當然不是這樣,當然不是這樣,親愛的。”上校熱心地說,“我們可以這樣去,我的意思是,我們可以大大方方地進去,在布道之前出來。我認為這是一件好事,不管怎樣,這向大家表明了我們完全相信老丹佛不會做那樣的事情。”

“親愛的,你忘啦,”他妻子回答道,“我答應過瑪麗在家里陪她的,這個可憐的孩子。”

“當然,當然——我怎么這么蠢,她現在怎樣了?”

“可憐的孩子,她昨天晚上幾乎沒有合眼,”公爵夫人說,“或許早上她可以稍微睡一會兒。這真是一個巨大的打擊。”

“說不定可以因禍得福呢。”佩蒂格魯·羅賓遜夫人說。

“親愛的!”她丈夫緊張地接了一句。

“很想知道什么時候才可以收到伊佩先生的消息。”馬奇班克斯上校趕緊轉換話題。

“是啊,”莫伯斯先生嘟囔著,“我還指望著他能對公爵產生影響呢。”

“當然,”佩蒂格魯·羅賓遜夫人說,“他必須說實話——為了大家著想。他必須說出他當時在外面都做了什么;如果不說,那么他肯定是發現了什么。哎呀,偵探不都是這么想的嗎?”

“他們干的就是讓人不領情的苦差事。”帕克先生突然插了一句。他好久都沒說話了,他的聲音嚇了大家一跳。

“噢,”馬奇班克斯先生說,“我希望你能立刻收回這句話,帕克先生。或許這句話會讓真正的謀殺者——罪犯藏在暗處伺機而動。”

“不一定,”帕克先生說,“但是我會盡力把他抓住的。另外,”他咧嘴一笑,繼續說道,“在這件事情上或許我會獲得一些幫助。”

“誰會幫助你?”佩蒂格魯·羅賓遜夫人問。

“她的小叔子。”

“彼得?”公爵夫人說。“帕克先生在哄著大家玩嗎?”她又加了一句。

“不,當然不是。”帕克先生說,“溫西如果不是懶惰的話,會是英國最棒的偵探之一,只是我們常常找不到他。”

“我已經給阿雅克修[1]發了電報——是留局待領電報,”莫伯斯先生說,“我不知道他什么時候會去那里。他臨走之前沒說什么時候回英國。”

“這個奇怪的家伙,”弗雷迪直率地說,“但是,他會回來的吧?我的意思是,如果老丹佛出了什么事,你看,他是這個家的主心骨,對吧?”

這段話之后就是一片可怕的沉默,直到一陣手杖點擊地面的咔嗒聲清晰地傳來。

“我想,是彼得回來了。”公爵夫人說。

門被輕快地打開了。

“大家早上好啊,”進來的人愉快地喊道,“大家好嗎?你好,海倫!上校,你去年九月欠我的二先令六便士到現在還沒還呢。早上好,馬奇班克斯夫人!早上好,佩蒂格魯·羅賓遜夫人!噢,莫伯斯先生,您不覺得這種天氣真是糟糕透頂嗎?弗雷迪,坐著,不用站起來,給你帶來麻煩是我最不愿意看到的事情啦。帕克,老家伙,你是多么值得信賴的家伙啊!總是現身于麻煩中對大家負責,就像是好用的萬金油。我說,大家都吃完了嗎?原想早點兒起床的,但是我睡得呼呼的,以至于本特都沒有勇氣把我叫醒。我本來打算昨天夜里就來打擾你們的,我們凌晨兩點才到達,但是我想如果我這樣做,你們肯定不會歡迎我的。呃,你說什么,上校?從法國飛往英國的維多利亞航班——從倫敦東北部到諾薩勒頓[2]——余下的這段路該死的難走,而且輪胎還被扎破了。‘貴族之家’的床鋪該死的不舒服。我想我是不是還能幸運地吃到這里最后的一根香腸。什么?在一個傳統的英國家庭里,周末的早餐桌上居然沒有香腸?上帝保佑,這個世界怎么了,呃,上校?我說,海倫,杰拉爾德在做什么?你居然讓他自己待著,你知道他經常會搞點兒惡作劇。呃,大家怎么了?咖喱?噢,謝謝!老家伙。不要這么小氣嘛,我已經連著趕了三天的路了。弗雷迪,把面包遞給我。請原諒,馬奇班克斯夫人?噢,是的,科西嘉島真是讓人著迷——腰帶中別著短刀的黑眼睛的年輕小伙子,令人快樂的漂亮小姑娘。每到一個地方,老本特經常會喜歡上一個小旅館的老板的女兒,你知道,他是個非常容易動感情的人。你們從來沒想過,對吧?啊,老天,我實在太餓了。我說,海倫,我本來打算從巴黎給你帶些中國縐紗衣服的,但是帕克趕在我前面聞到了血腥味,我們收拾好東西,就趕緊回來了。”

佩蒂格魯·羅賓遜夫人站了起來。

“西奧多,”她說,“我想我們也應該準備去教堂了。”

“我來叫車。”公爵夫人說,“彼得,我非常高興見到你。你一聲不響就走了,可給我們帶來了極大的不便。如果你需要任何東西,請按鈴叫仆人。很遺憾你沒有及時趕到見到杰拉爾德。”

“噢,沒關系,”彼得勛爵愉快地說,“我可以到關押的地方去看他。你知道,家丑不可外揚,一個人去看他會方便得多。可憐的波莉[3],她現在怎么樣?”

“她今天可不能被打擾。”公爵夫人果斷地說。

“我可不會這樣做,”彼得說,“讓她自己待著吧。今天我和帕克有高強度的工作要做,他要給我看那些帶有血跡的腳印——很好,海倫,那不是誓言,而是關乎性質的形容詞。我希望這些證據還沒有被清洗掉,還沒有吧,老家伙?”

“當然沒有。”帕克說,“大部分都在花盆下面。”

“把面包和果醬遞給我。”彼得勛爵說,“把所有的事情都說給我聽聽吧。”

去教堂的那一伙人的出發著實形成了一種溫情的氛圍。馬奇班克斯夫人起身上樓去告訴瑪麗彼得回來了。上校點燃了一根大雪茄。弗雷迪站起來,伸了個懶腰,推著皮革扶手椅來到爐邊坐下來,把腳擱在銅制火爐圍欄上。帕克則站起來走了一圈,然后又給自己倒了一杯咖啡。

“我想你已經看過報紙了吧?”他說。

“噢,是的,我讀了關于審訊的那一段。”彼得勛爵說,“請原諒,我不得不說,這件事實在辦得太糟糕了。”

“確實有失體面,”莫伯斯先生說,“有失體面。法官行為失當,他不應該匆匆給出這樣一個結論。而對于由一群無知的鄉下家伙組成的陪審團,你能期望什么呢?如果我能早點兒到這里——。”

“恐怕這其中我也有部分責任,溫西。”帕克后悔地說,“克雷克斯對我十分怨恨。斯泰普利的負責人越過他向我們這邊報告了情況。我一接到消息,就立刻到頭兒那里爭取了這個工作,因為我想如果這里面有某些誤解或者困難的話,你知道,你肯定會希望能像任何人一樣快速處理這件事。我對正在調查的偽造罪進行了一些安排,事情一件接著一件,所以我直到晚上才出發。而到星期五我出現的時候,克雷克斯和法官已經很是親密無間了,他們在那天早上就定案了——實在是荒謬——而且盡可能戲劇化地提出他們的證據。我僅僅來得及快速查看一下地面——很遺憾,因為克雷克斯以及他手下那幫無賴的腳印,現場已經被破壞了——而且沒有可提供給陪審團的證據。”

“真是讓人振奮的消息,”溫西說,“這不怪你。另外,這不過給這場追逐游戲注入了一支興奮劑。”

“事實上,”弗雷迪先生說,“我們不受尊敬的法官歡迎。受歡迎的是輕浮的貴族和放蕩的法國人。我說,彼得,很遺憾你沒有看到莉迪亞·卡斯卡特女士,你肯定會喜歡上她的。她已經回到戈爾德斯格林了,帶著卡斯卡特的尸體。”

“噢,那么,”溫西說,“關于尸體沒有什么難以解釋的地方吧?”

“沒有,”帕克說,“法醫給出的檢查結果表明一切正常。他是被子彈擊中肺部而死的。”

“但是,提醒你一句,”弗雷迪先生說,“卡斯卡特不是自殺的。我之所以沒有說,是不想讓丹佛的陳述顯得更混亂。但是,你知道,那一套他心煩意亂、怒火中燒的說法,都是瞎說一氣。”

“你怎么知道的?”彼得問道。

“嗬,親愛的,我和卡斯卡特一起上的樓。我有點兒煩躁。股票大跌,早上射中的獵物也沒有找到,而且與上校賭廚房里的貓有幾個腳趾頭時還輸給了他,所以我跟卡斯卡特說這真是一個該死的世界,或者說了別的類似的話。‘不,一點兒也不,’他說,‘相反,這真是一個美好的新世界。我明天要跟瑪麗談談婚期,然后我們會去巴黎定居,在那里人們更理解性。’我們又說了兩句話,然后他就吹著口哨走開了。”

帕克看起來很嚴肅。馬奇班克斯上校清了清嗓子。

“啊,啊,”他說,“我們大家都不了解像卡斯卡特這樣的人,完全不了解。他從小在法國長大,你知道,一點兒都不像我們這些正直坦率的英國人,情緒常常起起落落、起起落落!非常憂郁、可憐的年輕人。啊,啊,彼得,我們非常希望你和帕克能盡快把這件事情查個水落石出。我們不能讓可憐的丹佛就這樣被拘押在監獄中。你知道,他在那里肯定十分難過,可憐的家伙,這也太糟糕了。好吧,我希望你們能盡快展開調查,呃,帕克先生?我說,弗雷迪,把球挪過去一點兒怎么樣啊?”

“你是對的,”弗雷迪先生說,“不過,上校,你可能要輸給我一百了。”

“胡說,胡說。”經驗老到的上校心情很好,“你玩得還真不錯。”

莫伯斯先生退了出去,溫西和帕克隔著一桌子殘羹冷炙面面相覷。

“彼得,”偵探說,“我不知道我是不是應該來這里。如果你覺得——”

“看著我,老兄,”他的朋友誠懇地說,“讓我們去除一切雜念吧,就像以前那樣辦理這個案件。如果最后真的有不愉快的事情發生,我也希望是你參與了這件事情,而不是其他任何人。這個案件不同尋常,我將會投入我所有的精力進行調查。”

“如果你確信這樣做是對的——”

“親愛的,如果你不在這里,我也會派人去請你的。現在我們去辦正經事吧。當然,我的假設是可憐的杰拉爾德沒有做這件事。”

“我敢肯定他沒有。”帕克表示贊同。

“不,不,”溫西說,“你的方向不應該是這樣的。你不能如此輕率下論——沒有什么事情是絕對可信的。你的任務是給我潑冷水,質疑我得出的任何結論。”

“太棒了,嗬!”帕克說,“你打算從哪里開始?”

彼得深思了一會兒。“我想我們應該從查看卡斯卡特的臥室開始。”他說。

他的臥室中等大小,只有一扇窗戶,從窗前可以俯瞰到前門。床被安放在右手邊。窗戶旁邊有一個梳妝臺。左手邊是一個壁爐,壁爐前有一張扶手椅,還有一個小型寫字臺。

“所有的東西都沒被動過,”帕克說,“克雷克斯也就只有這一點兒見識。”

“是的,”彼得勛爵說,“非常好。杰拉爾德說當他指責卡斯卡特是無賴的時候,卡斯卡特跳起來,幾乎撞翻了桌子,指的應該是這個寫字臺,那么,當時卡斯卡特應該是坐在扶手椅上的。是的,他是——他把它猛地往后一推,弄皺了地毯。你看!到目前為止,情況還不錯。現在的問題是,他在那里做什么呢?他肯定不是在看書,因為這里沒有書,而且,我們知道他沖出房間之后就再也沒有回來過。很好。他在寫什么東西?不,吸墨紙上干干凈凈的——”

“他可能在用鉛筆寫字。”帕克提示說。

“正確,真是一件殺風景的事,有可能是這樣。那么,當杰拉爾德進來的時候,他正把那張紙塞進衣服口袋里,因為它不在這里。但是他沒有這么做,因為在尸體上沒有發現它,所以他當時應該不是在寫什么東西。”

“除非他把紙塞在了別的什么地方,”帕克說,“我們還沒有搜遍所有的地方。你知道,按照正常的推斷——如果我們同意哈德羅十一點五十聽到的槍聲就是案發現場的那一聲,在這之前至少有一個半小時他行蹤不明。”

“很好。我們現在還沒法證明他當時正在寫東西,對嗎?呃,接下來——”

彼得勛爵在坐下來之前,先拿出一個顯微鏡仔細查看扶手椅的表面。

“沒什么有用的東西。”他說,“我們繼續吧。卡斯卡特坐在我現在坐著的地方,他沒在寫東西,他——你確定這個房間沒被動過?”

“確定。”

“那么,他也沒有抽煙。”

“為什么沒有?或許丹佛進來的時候,他正要將雪茄或者香煙的煙頭扔進壁爐里。”

“沒有香煙,”彼得說,“否則我們會在某個地方發現一些痕跡——地板上或者壁爐上,煙灰會飄落到那上面。但是雪茄——啊,我想,他有可能正在抽雪茄,這個不會留下痕跡。但是,我希望他并沒有。”

“為什么?”

“因為,我希望杰拉爾德的陳述是真實的。一個緊張不安的人是不會坐下來享受睡前一支煙的美妙滋味的,而且還小心謹慎地不留下煙灰。但是,另一方面,如果弗雷迪是正確的,卡斯卡特那天對生活表現出了非同尋常的滿足感,那么這正是他有可能做的事情。”

“實際上,你認為阿巴斯諾特先生有可能捏造事實?”帕克沉思著說,“我沒有這樣的感覺。作偽證的人得有想象力、心懷惡意,而我認為這兩者都跟他沒什么關系。”

“我知道,”彼得勛爵說,“我了解弗雷迪,他連一只蒼蠅都不會傷害。另外,他也沒有編造任何故事的才智。但是讓我迷惑的是,杰拉爾德同樣沒有這種才智,可以編成一個發生在他和卡斯卡特之間的戲劇故事,簡直能夠在艾德菲劇院上演。”

“另一方面,”帕克說,“如果我們假設是他殺了卡斯卡特,那么他就有動機來編造這樣一個故事。狗急了還會跳墻——我的意思是,任何人處于危急時刻,腦袋都會特別靈光。而且這個故事的情節顯得很牽強,這也正說明了他不是一個很善于講故事的人。”

“是的,噢,上帝。那么,到目前為止,我的所有發現都被你推翻了。不用擔心,我雖然慘遭失敗,但是不會屈服。我們繼續,卡斯卡特坐在這里——”

“你哥哥也是這樣說的。”

“真應該詛咒你,是我說他坐在這里。至少,某個人在這里坐過。它留給人一種印象,好像某個人曾經在這個墊子上坐過。”

“那有可能發生在那天早些時候。”

“胡說,他們一整天都在外面。那個撒都該教派[4]的動作你不要做得太夸張了。我說卡斯卡特坐在這里,并且——喂!喂!”

他身體前傾,眼睛盯著壁爐。

“這里有一些燒焦的紙,查爾斯。”

“我知道。昨天我看到的時候也十分驚喜,但是后來發現其他幾個房間里也有相同的情況。白天當所有的人都出去之后,他們會將臥室壁爐里的火熄滅,在晚飯之前一小時重新將火點燃。這里只有廚師、女仆和弗萊明留了下來,你知道他們得為這么大的一個聚會做不少事情。”

彼得勛爵捏起那些燒焦了的碎片。

“我沒法反駁你的話,”他失望地說,“而且這些早報的碎片也證明了你是對的。接下來,我們僅僅能假設當時卡斯卡特坐在這里除了沉思什么都沒干。但是,恐怕這樣并不能幫助我們深入下去。”他站起來走向梳妝臺。

“我喜歡這些玳瑁裝設,”他說,“這是‘夜之吻’的香味——非常好聞。這對我來說可是新鮮的東西,我要讓本特留意一下。一個非常漂亮的修甲器,是不是?你知道,我喜歡干凈整潔,但是卡斯卡特總給人一種有點兒過分修飾的感覺。可憐的家伙!他將被葬在戈爾德斯格林。你知道,我僅僅見過他一兩次,他給我的印象是無所不知。當我知道瑪麗喜歡他的時候,我感到十分吃驚。你看,她比我小五歲。戰爭爆發的時候,她離開學校去了巴黎的某個地方,而我則參軍了,后來她回來做了一些醫護工作和社會工作,我很少能見到她。那時候,她忙于建立新世界的工作,很少和我說話。我想那時候她得到了一些偽和平主義者的喜愛。然后,我病了,你知道,我被芭芭拉拋棄了,從此一點兒都不愿意介入別人的愛情麻煩中。后來我陷入了阿滕伯里珠寶案——結果就是我對自己的妹妹不是一般的不了解。但是,看起來她喜歡的男人的類型似乎發生了變化。母親跟我說卡斯卡特風度翩翩,我想這意味著對女人很有吸引力。男人與女人的眼光不同,沒有一個男人能看出另外一個男人的魅力,但是母親總是對的。這個家伙留下了什么賬單、票據嗎?”

“幾乎沒留下什么東西。”帕克回答道,“有一本考克斯銀行查令十字街支行的支票簿,但是空白的,沒有什么用處。很顯然,他辦理的是小額活期賬戶,為了在英國使用方便,好臨時向旅館或裁縫支付費用。”

“有銀行存折嗎?”

“我想他的主要票據都在巴黎。他在那里靠近河邊的某個地方有套公寓,我們與法國當地警察局取得了聯系。他在奧爾巴尼有個房間,我已經告訴他們將那間屋子鎖起來,直到我到達那里。我想明天趕到城里去。”

“是的,你是對的。他有錢包嗎?”

“有,給你。各種面額的紙幣,加起來大約有三十英鎊。還有一個葡萄酒商人的名片、購買一條馬褲的賬單。”

“沒有信件嗎?”

“沒有。”

“是啊,”溫西說,“我猜他是那種不會保留信件的人——出于自我保護的本能。”

“是的。我問過仆人他有沒有收到過信件,他們說為數不少,但是他從來沒有亂扔亂放過。他們也說不出他曾經給誰寫過信,因為所有寄出去的信都被直接扔進了郵包——而郵包要被運到郵局后才打開——或交給了郵差,當然郵差是他喊來的。但是他們的普遍印象是,他寫信不多。女仆說她從來沒發現過垃圾簍里有廢棄的紙張。”

“好,這個信息十分有用。等一下,這是他的鋼筆,非常漂亮——奧諾多牌,足金外殼。哎呀,沒有墨水!我不知道從這里能推論出什么。順便說一句,我沒有看到任何鉛筆。我傾向于認為你說他在寫信的假設是錯誤的。”

“我沒有假設任何事情,”帕克溫和地說,“我猜你是對的。”

彼得勛爵從梳妝臺那兒走開,看了看衣櫥,又翻了翻床邊底座上的兩三本書。

“《鵝掌女王烤肉坊》,《紫水晶的指環》,《南風》——我們年輕的朋友喜歡現實主義風格,《庫特拉紀事》——嘖嘖,查爾斯!《曼儂·萊斯科》。好了,這里還有別的東西我應該看看嗎?”

“我想沒有了。現在你想去哪里?”

“我們跟著他們下去。等等,誰住在隔壁房間?啊,對了,那是杰拉爾德的房間。海倫還在教堂里,我們進去看看。當然,那里肯定被清掃過了,而且現場已經被觀察者們破壞了。”

“我想是的。我幾乎很難將公爵夫人請出臥室。”

“是的。這就是杰拉爾德向外大聲喊叫的窗戶。哈,壁爐里什么都沒有,自然地——自那以后爐火被點燃過。我說,我很想知道杰拉爾德到底把那封信放在哪兒了——我是說弗里伯恩寫來的那封信。”

“沒人能從他嘴里得到任何相關的信息,”帕克說,“莫伯斯先生曾經問過他。公爵堅稱他已經把信毀掉了,莫伯斯先生說這簡直荒謬。確實如此。如果他要指責他妹妹的未婚夫,他總得為他瘋狂的行為提供一些證據啊,對吧?或者他以為自己像韻文體傳奇故事中的哥哥一樣,只要簡單地說一句‘我不允許,我不同意’就行了?”

“杰拉爾德,”溫西說,“是個和善、規矩、正派、受過良好教育的學院派人士,也是個一本正經的傻瓜,但是我不認為他會那么古板、保守。”

“但是,如果他有這封信,為什么不拿出來呢?”

“是啊,為什么呢?按道理,一封大學校友從埃及寫來的信應該不會造成危害。”

“你說,”帕克不太確定地說,“弗里伯恩會不會在信里還提到了一些陳年往事——呃——而這些往事是你哥哥不想讓公爵夫人知道的?”

彼得勛爵停了下來,漫不經心地打量著一排靴子。

“這也有可能。”他說,“有這樣的機會——即使情節不嚴重,海倫也會充分利用的,”他若有所思地吹著口哨,“但說到上絞刑架——”

“溫西,你猜你哥哥考慮過他會被處以絞刑嗎?”帕克問。

“我認為莫伯斯對他把話說得太直接了。”彼得勛爵說。

“確實如此。但是他確實意識到——想象到——了一個英國貴族有可能會因為間接證據能充分證明謀殺罪名成立而被絞死嗎?”

彼得勛爵認真地思考著這個問題。

“想象不是杰拉爾德的強項。”他承認道,“假設他們真的會絞死貴族?他們不能在倫敦塔丘[5]被砍頭或者執行別的刑罰嗎?”

“我會查證一下的,”帕克說,“但是他們確實在一七六〇年絞死了費勒斯伯爵。”

“真的嗎?”彼得勛爵說,“噢,那是福音書里異教徒的下場,而且,那畢竟是很久遠的事情了。我們希望那不是真的。”

“千真萬確,”帕克說,“而且后來他還被碎尸了,但是這種刑罰已經被廢除了。”

“我們將這些告訴杰拉爾德,”彼得勛爵說,“讓他慎重對待這件事。星期三晚上他穿的是哪雙鞋?”

“這雙,”帕克說,“但是這個傻瓜已經把它洗刷干凈了。”

“是的,”彼得勛爵挖苦道,“嗬,好一雙厚重的系帶靴子。”

“他那天還綁著護腿,”帕克說,“在這里。”

“看起來像是為了在花園中散步而精心準備的。但是,就像你說過的,那天晚上地面很潮濕。我必須問一下海倫杰拉爾德最近是不是飽受失眠的折磨。”

“我問過了。她說他不是經常失眠,只是偶發性的牙疼會讓他睡不好覺。”

“但是這并不能構成一個人在如此寒冷的夜晚出門散步的理由。好吧,我們下樓吧。”

他們穿過臺球室時,上校正在里面打盹。然后,他們進入了花房。

彼得勛爵憂郁地環顧著房間里的菊花和球莖植物。

“這些植物看起來該死的生機勃勃,”他說,“難道你允許園丁天天到這里來澆水嗎?”

“是的,”帕克辯解道,“但是他們必須嚴格遵守規定,只能從席子上走過。”

“好的,”彼得說,“把它們拿開,我們開始工作。”

他趴在地上,拿著他的透鏡仔細查看地板。

“我猜他們都是走的這條路。”他說。

“是的,”帕克說,“我已經鑒定過大部分痕跡,大家都從這里進進出出。這是公爵的腳印,他從外面進來,被尸體絆了一下。”帕克打開外面的門,掀起席子讓沾著沙子的腳印露出來,沙子因為沾上了血跡而變色了。“他因為絆到尸體而跌倒了,這里是他的膝蓋和鞋頭的痕跡。然后他進入屋子,穿過花房,在門內留下了一個由黑色的泥漬和沙子形成的污跡。”

彼得勛爵蹲著身子仔細研究著那些痕跡。

“幸虧這兒的沙土比較松軟。”他說。

“是的。就這一塊地面是這樣的。園丁告訴我,他每天都要到這里用水罐從水槽里盛水,所以這里經常被踩成泥濘一片。他們通常是從井里打水上來把水槽注滿,然后用水罐從水槽里盛水。今年地面的情況尤其糟糕,所以他們幾周前在這里鋪了一層新的沙子。”

“真可惜,他們沒有再費點兒力氣把整條路都鋪上。”彼得勛爵咕噥著說,他正站在一條窄窄的帆布上試圖保持身體的平衡,“好的,這證明杰拉爾德只走到這里。那是誰的?”

“噢,巡警的,一個無關緊要的人。這個橡膠鞋底踩出來的腳印是克雷克斯的。他的腳印到處都是。這個弧形的腳印是阿巴斯諾特先生穿著室內拖鞋留下的。這些都可以略過不看。但是,這里,你看,從門口過來的這一排腳印,踩得比較深,是女人的腳印,后來被證明是瑪麗的。這兒也有,就在井邊。她出來查看過尸體。”

“一點兒都沒錯,”彼得說,“后來她又進來了,鞋底沾了一些紅色的細沙。完全正確。”

花房外圍是一些放置小型植物的花架。架子下面的地面潮濕陰暗,一些仙人掌之類的植物懶洋洋地趴在地上,中間零星點綴著一些鐵線蕨,被一排正在怒放的大大的盆栽菊花遮住了。

“你看出什么了?”帕克看到彼得專注地盯著這幽暗的地方,便向他詢問。

彼得勛爵從兩個花盆之間縮回鼻子,說:“誰在這里放過什么?”

帕克快速走過去。在仙人掌中間確實有一個清晰的有棱有角的長方形痕跡,因為隱藏在花盆后面,所以沒被發現。

“很高興杰拉爾德的園丁不是那種盡職盡責的討厭的家伙,他們甚至不會任由一棵仙人掌在室外過冬,”彼得勛爵說,“或者會將這些下垂的枝葉輕柔地扶起來——噢!該死,這些惱人的帶刺植物就像深紅色的箭豬一樣。你來量一下。”

帕克開始測量那痕跡。

“兩英尺半長,六英寸寬,”他說,“非常深。這里明顯下沉了,而且把植物壓壞了。會是橫木之類的東西嗎?”

“我想不是。”彼得勛爵說,“你看這邊的痕跡比另外一邊的深。我想這個東西的重心在這一邊,它斜靠在玻璃上。如果你問我的個人觀點是什么,我猜它是個手提箱。”

“手提箱!”帕克驚訝地喊道,“為什么是手提箱?”

“為什么不是呢?我想我們可以猜測它在這里沒被放很長時間。它應該很顯眼,如果是白天應該會被發現。有人將它塞在這里,便于取到——假設是凌晨三點——而且不希望它被人發現。”

“那么它是什么時候被拿走的呢?”

“我想,幾乎馬上就被拿走了。不管怎樣,是天亮之前,否則巡官克雷克斯不可能看不到。”

“我猜它應該不是醫生的醫藥箱吧?”

“肯定不是——除非醫生是個傻子,因為無論憑著直覺還是出于方便,都會把箱子放在身邊。為什么會把箱子放在這么臟亂潮濕而且非常不恰當的地方?不,除非克雷克斯或者園丁亂放東西,它應該是星期三晚上被杰拉爾德或者卡斯卡特——再或者是瑪麗,我猜——塞進去的。我想沒有其他人會想要隱藏什么東西了。”

“有的,”帕克說,“有一個人。”

“什么人?”

“一個還未確定的人。”

“他會是誰呢?”

作為回答,帕克先生驕傲地向前邁到一排被席子小心地遮蓋著的木架子前,像主教為紀念物揭幕一樣掀開了席子。這時,一些呈V字形線路的腳印露出來了。

“這些,”帕克說,“不屬于任何人——呃,我的意思是,不屬于任何我們曾經見過或者聽說過的人。”

“好哇!”彼得說,“‘從陡峭的山坡上奔下,他們追尋著細小的腳印’——只是它們很大。”

“沒這么幸運,”帕克說,“現在更類似于這種情況:‘他們從積雪覆蓋的岸邊趕來,腳印一個接著一個,一直延伸到木板中央,再遠一點兒一個都沒有!’”

“偉大的詩人,華茲華斯[6]。”彼得勛爵說,“我已經好久沒有這種感覺了。我們來看一下,這些腳印——一個穿著十號鞋的男人留下的;鞋的后跟有點兒磨損了,左腳上的鞋的內側留下了印跡——是從稍微硬一點兒的主路上過來的,但那里沒有這樣的腳印。它們延伸到了尸體旁——這里,就是這攤血跡所在的地方。我說,這就很奇怪了,你不這樣認為嗎?不是這樣的?或許吧。尸體下面有腳印嗎?不好說,這里已經弄得亂糟糟的了。嗯,這個人走到這里——這兒有一個深深的腳印。他僅僅是打算將卡斯卡特的尸體扔進井里嗎?突然他聽到了聲響,嚇得趕緊轉身,踮著腳尖跑進了——灌木叢中,哎呀!”

“是的,”帕克說,“腳印在灌木叢中長滿小草的小路上再次出現,最終也在那里消失。”

“啊,那么,等一會兒我們跟著他的腳印去看看吧。它們來自哪里呢?”

兩個人沿著房屋周圍的小路查看。除了花房附近的那一段路外,其余的路上的沙層都鋪了很長時間,非常結實,很難在上面有所發現,尤其是這兩天還陰雨連綿。帕克唯一能向溫西確定的是,這里有過拖拉的痕跡和血跡。

“什么樣的血跡?已經消失了嗎?”

“是的,大部分都消失了,那些卵石也被換掉了——你看,這里有些奇怪。”

在花園邊上的草本植物的旁邊,有一個清晰的被深深壓入泥土中的男人的手掌印,手指指向房屋的方向。沙土小路上被劃出了兩條長長的溝痕。隔在花床與小路之間的草本植物上有血跡,草地的邊緣被破壞和踐踏了。

“我不喜歡這些。”彼得勛爵說。

“太可怕了,是不是?”帕克表示贊同。

“可憐的家伙!”彼得說,“他費了很大的勁兒在這兒掙扎。這就解釋了花房門口的血跡為什么是那樣的。但是是什么樣的惡魔將一個還沒有完全死去的人拖走的呢?”

這條小路再往前延伸幾碼就與主路會合了,主路被灌木叢框界了出來。兩條路的交會處有一些模糊不清的痕跡,再往前二十碼左右它們就往一旁轉進了灌木叢。一棵大樹什么時候被砍倒了,使得林中露出了一小塊空地,中間有一塊防水油布被仔細地鋪展開來,并用木釘固定好了。空氣里夾雜著濃郁的菌類和落葉的腐朽氣味,讓人覺得沉悶、窒息。

“悲劇的一幕。”帕克簡短地說,將防水油布卷攏起來。

彼得勛爵帶著悲傷的神情,專注地凝視著地面。他穿著大衣,圍著厚厚的灰色圍巾,臉又窄又長,看起來就像一只憂郁的大鸛鳥。倒在地上的人拼命掙扎,把枯葉碾壓、刮擦得狼狽不堪,并在潮濕的地面上留下了凹陷的痕跡。一處顏色發暗的地方顯示這里曾經被一攤血浸染過。一棵西班牙白楊正在患銹病,葉片還未染上秋天的顏色,已經發黃了。

“這里是發現手絹和左輪手槍的地方。”帕克說,“我試圖查找指紋,可是雨水和泥漬將這里搞得一團混亂。”

溫西拿出他的透鏡,趴下來,開始一場私人巡視。他匍匐在地上,將整個地面仔細檢查,帕克沉默地跟隨在后。

“他在這里來來回回地踱步,”彼得勛爵說,“沒有抽煙,正在思考某些東西,或者正在等待某個人。這是什么?啊,你看,十號大的腳印再次出現了,是從遠遠的樹林那邊過來的。沒有打斗的痕跡。這很奇怪!卡斯卡特是被近身槍擊的,是嗎?”

“是的,燒焦了襯衫的胸口部位。”

“應該是這樣。為什么他會一動也不動地站著讓人開槍射擊呢?”

“我猜,”帕克說,“如果他與‘十號腳印’有約,而這個人是他熟知的,那么這個人就能近身接近他,而不會引起他的懷疑。”

“不管怎樣,在卡斯卡特看來,這是一次友好的約會。但是關于左輪手槍有一個疑點,‘十號’是如何拿到杰拉爾德的槍的呢?”

“花房的門是打開的。”帕克不太確定地說。

“除了杰拉爾德和弗萊明,沒有人知道那個。”彼得勛爵反駁道,“另外,你的意思是,‘十號’走到這里,先去書房取了手槍,然后又返回這里,殺死了卡斯卡特?這看起來可是個拙劣的辦法。如果他事先謀劃好要槍殺誰,為什么不帶著武器來?”

“看起來更有可能是卡斯卡特隨身攜帶著手槍。”帕克說。

“那么為什么沒有打斗的痕跡呢?”

“或許是卡斯卡特向自己開槍了。”帕克說。

“那么‘十號’為什么要把他拖到一個惹人注意的地方,然后逃走?”

“等一下,”帕克說,“會不會是這樣?‘十號’與卡斯卡特定好了約會——讓我們假設,是為了勒索他。他通過某種方式在九點四十五分和十點十五分之間將自己的意圖傳達給了卡斯卡特,這可以解釋卡斯卡特的行為變化,由此我們也可以認為阿巴斯諾特先生和公爵說的都是事實。卡斯卡特在與你哥哥發生爭吵之后粗暴地摔門而出,沖下來到這里赴約。他在這里踱來踱去,焦躁地等待著‘十號’。‘十號’趕到了,開始與卡斯卡特談判。卡斯卡特打算給他錢,可是‘十號’胃口很大,開價太高。卡斯卡特說他現在確實沒有那么多錢,于是‘十號’就開始說狠話,說如果是這樣,就不要怪他泄密了。卡斯卡特反駁道:‘你如果這樣做,就等著下地獄吧。你什么都不會得到。’于是,卡斯卡特拿出事先準備好的手槍,開槍自盡。‘十號’十分懊悔,他發現卡斯卡特還沒有死,便將他扶起來,半扶半拖地帶著他往房子走去。因為他長得比卡斯卡特矮小,而且力氣不足,這可是個艱苦活兒。當他們剛剛來到花房門口時,卡斯卡特最后大出血,死了。這時,‘十號’突然意識到他正在別人的房子前面,在凌晨三點和一具死尸在一起,被人看到了肯定沒法解釋。于是,他扔下了卡斯卡特——匆匆逃跑了。后來,丹佛公爵進屋時被尸體絆倒了,也就有了后面那些戲劇性的場面。”

“好啊,”彼得勛爵說,“真是棒極了,但是你說說看這是什么時候發生的呢?杰拉爾德是三點發現尸體的,醫生四點半到達這里,宣稱卡斯卡特已經死了好幾個小時了。好的,那么我妹妹三點聽到的槍聲又是怎么回事呢?”

“聽我說,老家伙,”帕克說,“我不想顯得對你妹妹很無理。我可不可以這樣解釋,我猜三點的槍聲是偷獵者弄出來的?”

“當然可以是偷獵者。”彼得勛爵說,“那么,帕克,事實上,現在所有的事情都糾結在一起了。我們暫時先采納剛才的假設。現在要做的第一件事情是找到‘十號’,因為他或許可以提供證據證明卡斯卡特是自殺的。至于我哥哥,我需要和他開誠布公地談談。而我現在還想知道的是:‘十號’是以什么來勒索卡斯卡特的?是誰將手提箱藏在了花房那兒?杰拉爾德凌晨三點在花園里干什么?”

“好的,”帕克說,“我們先從‘十號’出現的地方開始追蹤。”

“嘿,嘿,”當他們回到“十號”留下蹤跡的地方時,溫西叫嚷起來,“這里有東西——這里真的有埋藏于地下的寶藏,帕克!”

他從枯葉和泥土中摳出一個小小的、閃閃發光的物件——它在他的指間閃耀著白色和綠色的光芒。

這像是女性懸掛于手鐲上的小飾物——一塊小小的貓形鉆石,眼睛是兩顆閃亮的綠寶石。

注釋:

[1]阿雅克修(Ajaccio),法國南科西嘉省首府。

[2]諾薩勒頓(Northallerton),英國英格蘭北部城鎮,北約克郡的首府。

[3]波莉(Polly),瑪麗(Mary)的昵稱。

[4]撒都該教派(Sadducee),古代猶太教的一個分支教派。

[5]塔丘(Tower Hill),泰晤士河北岸的一處小山丘,建于其上的倫敦塔(Tower of London)曾是貴族監獄。

[6]華茲華斯(William Wordsworth,1770—1850),英國浪漫派詩人,獲英國“桂冠詩人”稱號。主要作品有《序曲》(Prelude)、《抒情歌謠集》(Lyrical Ballads)等。前文彼得勛爵和帕克的對話中的詩句即出自華茲華斯的《露西》組詩(Lucy Poem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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