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山的成績很優(yōu)秀,加上外表俊朗,乍一看絕對是如假包換的“優(yōu)等生”。而且包括我父母在內的學生家長都對他另眼相待,對孩子們說“向他學習”、“和他好好相處”之類的話。也有可能是被他父母的社會地位影響。
但即便如此,祖母卻在那天晚上對我說:“那個叫城山的小孩真可怕。那小子,在樓梯上慢慢接近我,心里想著‘是伊藤的奶奶啊’向我伸出了手。那是想將人推落下去的手。他有一雙殺人犯的眼睛和強奸魔的雙手。”
我笑著說:“不要這樣說我的朋友啊。”但她也看出,我的話并非出于真心。
“你們不是朋友吧?引發(fā)戰(zhàn)爭的人,肯定是他那樣的家伙。”
我感到困惑。我無法接受稻草人所說的事。而且據說它知道未來會發(fā)生什么,這只有單純的小孩才信吧。
“你知道城山這個人嗎?”
“是個可怕的男人呢。”稻草人的語氣里沒有感情。
“更不能相信的是,他竟然當上了警察。”我嚇得坐在了地上。
不,更不能相信的是,我正與一個稻草人一來一往地交談,而且我還在假裝對這一反常事實毫不在意。
“總之,優(yōu)午知道未來。”日比野忍不住插嘴道。
“有被稱為天氣預報的東西吧?那個不也是預測未來的嗎?幾小時后、一天后、一周后,我的本質也是這樣的。”稻草人說。
“但是天氣預報經常不準啊。”
“我也是呢。有時會猜不準。”稻草人仿佛在微笑。我仔細看去,卻只看到質地細密的布。
“即將發(fā)生的事情我確實可以預測到,但是幾周后、一年后、幾年后的事情經常預測不準。事情要發(fā)生的日子漸漸接近時,我所看到的未來也會越來越鮮明。就像是鏡頭慢慢對上了焦一樣。”
“因此你知道我會來這里?”
“這是我一百年前預見到的可能性。也是好幾個可能性之中的一個。大約在三周之前,我確信了你會來這里的事實。關于這件事,準確點兒說,我是在三周前得知的。”
“一周內要發(fā)生的事情,優(yōu)午全都知道。這世上的事,全都知道。”日比野像是確信自己的未來會從山丘那邊來一樣,抬著頭望向那邊。
“是的,一周左右。比這更長的時間就不知道了。因此,你會怎樣、什么時候離開島、回到仙臺之后會怎樣,就算你問我,我也說不出來哦。”
簡直是預見到了我要問這些事情,于是先下手斷絕我的疑問。“真的不知道嗎?”
“準確點說,是無法確定。關于你的未來,我看到了不少可能性。未來可能發(fā)生的事粗略算來有幾十種之多。要是再分得細些,可以有幾億種呢。但是真正發(fā)生在你身上的可能性只有一種。未來會變得怎樣,只要有幾個條件改變就會發(fā)生變化哦。”稻草人用平穩(wěn)的語調慢悠悠地說,“所以在現在這一階段,我還不知道。準確點說是無法確定。”
“條件改變是指什么?天氣變化或是溫度變化之類的?”
“比如說,某對男女相遇的可能性。”稻草人的聲音竟有些溫柔,“說到底都是可能性。比如那天下雨,不,說得再精確些,假如路上有小蟲子的尸體,男性可能就會因此改變走路的速度。這樣一來他就見不到那個女人了。要確定未來,就必須知道各種細節(jié)。因此,越是在遙遠的未來發(fā)生的事,細節(jié)就越難把握。”
“所以你無法確定,”我點點頭,“是這樣嗎?”
“我可是個不負責任的稻草人哦。”
“這是混沌理論吧。”我說道,這是不知哪里的氣象學家提出的科學理論,“即便有規(guī)律,也無法預測。”
“你在說什么聽不懂的事兒吶!”日比野像被激怒了一般說道。
我覺得無法簡要地說明白,便在腦海中尋找合適的比喻。“你知道榨汁機嗎?”
“是那個把水果放進去,然后就能攪碎做成果汁的機器吧?”日比野立刻回答道。
“把水果放進榨汁機里,就可以得到果汁。放進橘子就會有橘子汁。”
“有時也會放香蕉。”
“那就以香蕉汁為例吧。關鍵在于放進去什么水果,就會得到相應的水果汁,這是既定事實。但是,有時候會做出非常好喝的果汁吧,把各種原材料混在一起做出來的,非常好喝。”
“這很好啊。”
“是啊,好啊。但是換個日子,想要做一杯一樣的果汁,卻沒有成功。因為缺少一樣原材料,或者是量不夠,因此做出的飲料與之前的十分相似卻又完全不同。”
“味道完全不一樣?”
“是的,完全不一樣。原材料有些許不同就會做出完全不一樣的果汁,真是敏感的機器呢。這就是所謂的混沌理論。”
“這名字聽起來真不好吃。”
“只有所有的原材料都相同,分毫不差,才能做出一樣的飲料。但是影響味覺的部分哪怕差了一點點,就會做出完全不同的飲料。房間的濕度和溫度也必須一模一樣。”
為了得出相同的結果,需要準備分毫不差的原材料與制作環(huán)境。是可以確定地預測為不可能的事,這種情況被稱為初始狀態(tài)的敏感性。
“好像和優(yōu)午說的沒兩樣嘛。”日比野搖搖頭,“重要之處在于只要條件發(fā)生一點點改變,結果就會完全不同。反過來說,優(yōu)午知道那些細微的條件,所以他知道未來將會如何。”
“小鳥會聚集到我身邊。從北邊吹來的十二月的風會將人們的傳言送來。無論多么細微的事情我都能知道。就是這樣。和剛才說的例子非常相似。”稻草人如果是按照這樣的方式預測的,無論說什么我都會接受吧,“恐怕我就是這樣知悉未來的。因為比人類知道更多的正確的消息。于是,放進榨汁機,能得到未來。”
“神的食譜啊。”日比野表情沒有變化地說,“未來是由神的食譜決定的。”
可能是錯覺,我仿佛看到稻草人點了點頭。“神的食譜由許多種食材組成,很高級哦。”
我覺得這是句非常悅耳動聽的話。
優(yōu)午說,請向我提問吧。
“問什么問呀?”日比野看上去有些不服氣,“你還有什么要問的呀?”
“不,伊藤先生肯定還有不少無法接受的事情。”
我正在苦惱該從哪里開始問比較好。
“比如說,日比野現在戴著的手表,可以看到上面寫著SEIKO。明明是閉鎖了百年以上的地方,怎么會有SEIKO的手表呢?”
日比野微微發(fā)出“啊”的聲音,點點頭,十分憐愛地撫摸著自己的手表,似乎認為多撫摸就能讓它熠熠生輝。
“是那個叫轟的大叔。那個大叔是個例外。”
“轟先生是例外?”
“這座島是孤島,沒有人來往,但轟大叔是例外。他是個商人。在島外,什么都買賣的人被稱作商人,對吧?他自己這么說的。明明長得像只熊。”
“那在這座島上,商人是指什么?”
“轟大叔來往于這座島和外界,他會將島上的人想要的東西還有必要的東西帶來。他有一艘大船,有發(fā)動機,他就用它來運輸。”
我無法完全理解。說是將商品帶來,但也并非僅僅是這樣吧。錢怎么辦?初始貨幣是什么?島上只有一名商人與外界進行交易,這事乍聽讓人難以相信,但就算我對此感到困擾,看日比野卻又不像是在說謊的樣子。仔細想想,從相遇到現在,日比野都完全沒有欺騙過我。我意識到這一切要么全部是謊言,要么全部是事實。
“語言呢?”我問道,“從江戶時代就開始封閉,但你們和我的交流很順暢啊。”
“和優(yōu)午說話可以算是練習呢。轟大叔也會教我們一些不知道的詞匯。”
“雖然語調有點奇怪。”
“語……什么?”日比野滿臉驚訝。
“難道說,剛才遇到的那位叫園山的畫家,他的畫也是由轟大叔帶出去出售嗎?”
“因為除了他沒人能出島呀。”
“其他人都不出島嗎?”既然有交通手段,那就不該有閉鎖的必要。
“至今為止沒有人出去過。除了轟大叔的父親,和他父親的父親之類的家人,沒有人能夠出島。”
“是因為沒有船嗎?”
“是因為他們相信啊。”日比野抬起眼。
“相信?”我想起祖母的話,不要接近宗教。
“很久以前,優(yōu)午就這么說,不要出島。”
“因為它能守護大家?”
“因為它指引著我們前進的方向,這不需要理由吧。”
說不下去了。陷入沉默。周圍只有樹葉嘩啦嘩啦搖晃的聲音。
“你真的不相信我們啊。”我眼中的日比野似乎十分擔憂。
“很遺憾……”實際上,我感受到最多的就是遺憾。
“唉,你比曾根川好點,那家伙把我們當成神經病了。他帶來了獵槍,直到現在都像是要打我們。”
“獵槍?”
“那個叫曾根川的禿老頭兒,帶了桿獵槍來。特別特別長,看起來就很白癡,一股陳腐氣。”
“他是為了狩獵而來的吧。”這座島上丘陵遍布,自然景觀壯美,可能會有獵物。但和真正的大自然想比還是差了一些。
“還有疑問嗎?”被稱作優(yōu)午的稻草人仿佛看出了什么。
“這里已經與世隔絕一百五十年了,對吧?”
“除了轟大叔。”
“日本在江戶時代處于閉關鎖國狀態(tài)。”我搬出了日本史的知識。
“我知道這事。”日比野插嘴道。
“也就是說啊,雖然這座島一直處于封閉狀態(tài),但現在并沒有頂著月代頭的武士,也不用交年貢,用不著聽藩主的話,對吧?這里很明顯受到了西洋文化的影響。日比野穿著牛仔褲,說的話里也混著外來語。”
日比野贊同似的點了點頭。我在等待回答。如果優(yōu)午什么都不說,那么在這種場合下呆立著的我才是毫無用處的稻草人。
怎么辦啊?那時我又想起祖母的話。
“人生就是電梯啊。就算自己是靜止的,還是會不斷前行。從乘坐的那一刻開始,要去的地方就已經決定好了,只是一個勁兒地向那里前進。但是沒有人意識到這一點。大家都相信只有自己不在電梯上。”因此,祖母認為,人終歸是要坐著電梯前行的,與其拼死拼活地工作,不如多品嘗點兒美食。
“不工作就沒法吃飯,不工作連電梯都坐不到最后,因此我要工作。”我提出了反對意見。
“電梯這東西啊,無論在哪里下來都差不多嘛。”祖母說。
“你說什么吶!”我生氣地說。
祖母卻一臉不屑地終結了話題:“大家會空出電梯右邊的位置給著急走的人(注:在中國就是空出左邊。)。呀,這不是常識嘛。”
如果說人人都乘著電梯,那么優(yōu)午這個稻草人可能知道前方或者要到的地方所能看到的景色。
“一百五十年前,這座島與外界斷絕了交流。”
“非常不可思議。”我說。
“再往前,這座島和歐洲有過來往哦。”
“再往前?”我提高了音調,“這很奇怪啊,那時整個國家都處于閉關鎖國的狀態(tài)呀。”
“這座島悄悄地與歐洲進行著交流。”稻草人斬釘截鐵地說,“你知道一個名為支倉常長的男人嗎?”
“哦哦,支倉常長啊!”日比野開心地大聲說,笑得像在夸耀本地出身的職業(yè)棒球選手一樣。
“支倉常長?”我像鸚鵡一樣重復了一遍。雖然不了解具體情況,但記得曾在學校學到過。他在伊達政宗時代前往過歐洲,他的船名為“圣胡安包蒂斯塔”號,又被稱為“慶長遣歐使節(jié)船”,復原品被安置在石卷市。
“是那個去了西班牙和羅馬的人吧?”我說,“為了擴展貿易。”
“他是聽從藩主的命令,要帶傳教士來。”日比野補充道。
“但是那時候,日本處于閉鎖狀態(tài),不是嗎?處于‘踏繪’(注:為了辨別出基督教徒而制作的有耶穌或圣母像的版畫。凡是不愿踩踏的人會被認作是基督教徒。)的時代。那種時候為什么要讓他去帶傳教士來呢?”
日比野像是要盡力為支倉常長辯護一般說:“支倉常長出發(fā)的時候,日本還沒有閉關,也沒有踏繪。是在他出發(fā)之后才發(fā)生了變化。”
“當然,羅馬人不相信他。明明國家處于閉關鎖國的狀態(tài),鄉(xiāng)下的藩鎮(zhèn)卻又派遣使節(jié),希望基督教去布教,這么說肯定會被懷疑,因為這自相矛盾。因此,支倉常長最后失敗歸國。”
優(yōu)午的解釋簡單明了。我不由得開始想象這樣一個久遠的故事:一個男人肩負著使命前往未知的土地,遭受挫折之后回國。
“沒有多少人知道他回來之后的情況。”
“難道說還有后續(xù)?”
后續(xù)的故事多半都會摻雜謊言,這是我與祖母一起看了《外星人2》之后,祖母說的。她還說:“這些都是詐騙犯的做法。剛開始時說真話讓你安心,之后為了和后面的事情接上,就開始欺騙對方說些夸張的事。但就算這樣我也沒被騙到,只是一邊提防一邊聽。”按她那時的說法,也許對她而言,《外星人》的故事是真實的。
“支倉常長來到了這座島上。”日比野說,“他將這里作為與歐洲之間的交流處。”
“實際上,他還與西班牙人達成約定,讓他們也可以使用這座島呢。”優(yōu)午說,“包括那時的殖民地墨西哥,歐洲人長途旅行時都可以把這座島當作休養(yǎng)所休息。”
這段歷史不是我所知道的世界史,而是另一個世界的。
“你知道支倉常長是死刑犯的兒子嗎?”稻草人開始將歷史娓娓道來,“他的父親被判處死刑,雖然罪名沒有被流傳下來,但這是事實。”
我想起十年前成為話題的那件事。據記載,伊達藩提交了遣歐使節(jié)船的提案,但是不知該派誰負責這次危險的旅行,最終,選擇了遲早要死的死刑犯的兒子支倉常長。我還記得當得知一直以為是英雄的人物實際上是罪犯的孩子時,那份略微復雜的心情。
“這座島近似于流放地。江戶時代會依據罪的輕重來流放犯人。仙臺藩將牡鹿半島的這一側、田代島、網地島和江島等作為流放地。實際上,這座荻島離那些島都不遠哦。”
“這里不是流放地嗎?”
“從那時起,這里就被幕府和藩鎮(zhèn)遺忘了。”稻草人似乎為此感到喜悅,“支倉常長想要在這里實現他的夙愿。”
優(yōu)午說,夙愿就是瞞著藩鎮(zhèn)和幕府,與歐洲交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