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說了,他的腦子有點毛病。那個前畫家向來不會說正確的話?!?
“正確的話?”
“他只說相反的事情。該回答Yes的時候會回答No?!?
“他剛才對我說了‘總能看見你’。”
“那是因為他第一次見你。我問他有沒有看到轟大叔的時候他說看到了吧,意思就是他沒看到。全都按照相反的意思來理解就好了。如果他看到了轟大叔,就會回答:‘我沒看到他?!?
“他為什么要做這么麻煩的事?”
“因為有病。無論心理還是身體,都有病?!?
“你剛才說他曾經是畫家?”
“現在已經不畫畫了。”日比野說,“但是以后可能還會畫?!碑嫾业囊耍瑥谋举|上來說就是一種死亡吧。
“園山的妻子在五年前被殺了,自那之后他就變得奇怪?!比毡纫跋駡蟾嬷参锷L狀況一樣對我講起園山的事情。
“他畫什么樣的畫?”
“看不懂的畫。是叫抽象畫嗎?樹看上去不像樹,馬也不是馬,那種畫真的好嗎?”
“簡直像畢加索一樣啊。”
“那是誰???園山的畫在島外也有出售呢?!?
我又有了新的疑問。一百五十年間這座島都與世隔絕的話,畫去哪兒了呢?如果園山的畫在島外有售,那么理應有外部的人前來造訪。我一直盯著日比野的臉看,他卻不像是在撒謊。
“那個園山啊,以前是個話比現在要多的男人。不是那么冷淡。唉,冷淡歸冷淡,也不是那么沉默寡言?!?
“是因為妻子被殺了嗎?”我仍然不能理解。對于此前一直在顯示屏前寫程序的我而言,閑適的田園風光是和平樂園的象征。我完全無法想象會有殺人事件。
那天,園山在眺望流淌的河。他只是在觀察河流表面翻騰著的、宛如翻起的薄皮般的白色波浪。
園山回憶起了轟大叔的話。“是啊,島外是個好地方。大城市啊。想要什么都能搞得到。”轟大叔像是忍著笑一般說道。他還說外面如山一般的高樓一望無際,里面全都是時尚的年輕人。在說這些的時候,轟大叔那張很難稱之為純潔的臉,乃至內心,都顯得明亮閃耀。
腰上掛著石頭,最終無論獲得什么都是幸福的吧(注:日本傳說中,神或貴人的腰部都掛著一塊石頭,類似于中文里的“含著金鑰匙降生”。),園山這么想著。他在想象無論什么都能簡單到手的世界,皺起了眉頭。無趣感開始在大腦中蔓延。
雖然優午總是說“不能不在這座島上生活,外面非常不值得居住”,但是兩者相比,還是轟大叔的話更值得信賴。
人要按照河流的流速來生存,這是最正確的。這么說的人是妻子??粗鴥炑诺亓魈识^的河,園山感到,這才是正確的想法。
回家之后他首先看到的是半開的玄關大門,有不祥的預感。他叫了妻子的名字,并沒有回應。走廊非常長??蛷d的門開著。
可以看到一名女性倒在絨毯上,像投降一樣雙臂上舉,直挺挺地倒在地上。雖然臉朝向另一邊,但那毫無疑問是自己的妻子。園山呼喚妻子的名字,卻連他自己都聽不到。
連衣裙的裙擺被野蠻地扯到了腰部。
“園山一個人埋葬了妻子,自那以后,他就變奇怪了?!比毡纫拜p聲說道,“自從妻子被殺之后,園山就不再畫畫了。字面意思上的,他折斷筆、不再畫畫,大家都看到了?!彪m然話題沉重,日比野卻笑得輕松,“腦子也變得奇怪了,就像剛才遇到時那樣,只說相反的話。而且每天定時去同樣的地方?!?
“定時去同樣的地方?”
“比如說,早上五點出門散步。那會兒天還黑著,在一片漆黑的早上,五點出門散步。而且每天按照同樣的路線走。早上大概一直在散步,下午在家。傍晚又出門散步。小鎮里的每個人都知道,可以把他當成鐘?!?
“他為什么變成這樣了???”
“因為他的大腦不正常啊?!比毡纫八坪跤X得這句話可以回答一切,“而且他不想承認妻子身上發生的事。他連著好多天把自己關在家里,終于再見到他時,他說的第一句話卻是‘妻子還活著’。從那之后他就不說真話了,一句真話都不講?!?
確實,為了逃避現實,最好的方法可能就是將一切都逆轉過來。只有“妻子還活著”這句話對他而言是真的。
“好可憐啊。”我不假思索地說。
“他是值得憐憫的人嗎?”日比野平淡地說,“發狂才輕松呢。”
“兇手是誰啊?那個殺了園山妻子的?!?
“賣酒的大叔。無聊的中年肥大叔。他當時喝多了,恐怕一直中意園山的妻子。她可是個美女啊。”
“被逮捕了嗎?”
“死啦?!比毡纫昂啙嵉鼗卮?,“被殺了?!?
“難道是園山殺了他?”
“不是。在這座島上,凡是干了壞事的人,就會被殺?!比毡纫安粷M地說。
“被誰殺?”
“以后會見到的?!彼f。
我沒有繼續問。我想以此逃離混亂,我是個遇到困難就會逃跑的人。
我回憶起和園山擦肩而過時的事。那時日比野問園山“妻子還好嗎”,就算對方是個怪人,這么提問也太殘酷了吧!
我看了一眼日比野的臉,雖然看上去沒有惡意,但是沒有惡意的人是否能明白他人的心情就另當別論了。我回想起他的態度,感到些許不快,不過我還是跟在他后面,繼續走著。
在日比野的引導下,我見到了優午。
優午是一個稻草人。優午可以說話。稻草人可以說話。
干涸的水田。收割已經結束,田里只剩下殘留的短短的麥稈。土壤也干透了,鞋不會陷進地里。
我跟在日比野后面,走進了田地?!爸苯幼哌M去沒關系嗎?”
“這里不屬于任何人,大家都穿著鞋子進來的?!?
稻草人藏在田地的中央,直直挺立著的稻草人非常漂亮。
日比野緊接著說:“這就是優午?!?
一個稻草人。身高和我差不多,頭部幾乎與我的視線平行。我能看出這是耗費精力認真做出來的稻草人,他的腿是一塊粗大的優質木頭,直直地向上延伸,沒有多余的彎曲,也沒有木結。表面被精心打磨過,沒有保持原木的姿態??傊?,不是用掉落在身邊的朽木隨隨便便制作出的東西。
手臂使用的也是同類的木頭,和雙腿垂直,被繩子固定在身體上。
他身上套著長袖T恤。潔白的T恤,沒有一點污漬,令我感到一絲異常。稻草人本應是被雨打日曬,破破爛爛的,插在田地里的東西。我認為這才是稻草人應有的姿態。
頭部是球形的,大小合適,被像絹布一樣的東西包裹著。我并不知道那個球形的物體是什么,像保齡球,但是感覺沒那么重。表面被涂上了顏色,仿佛人的皮膚。雖然上面沒畫五官,一片空白,但也正因如此正好凸顯出簡潔。他的頭上戴著草帽,形狀和我所知的稻草人所戴的一樣。深藍色的、寬帽檐的帽子。
“真是個帥氣的稻草人?!蔽颐髅鲗Φ静萑艘粺o所知,卻這么說。
“優午知道伊藤來這座島上的事情?!比毡纫罢f。
我不知該如何回應這句話為好,只能驚訝地看著他。
“曾根川說啊……”日比野又說。我在記憶中尋找這個名字,是那個和我一樣從島外來的人。“那邊雖然也有稻草人,但是不會說話呢?!?
我一瞬間詞窮,啞口無言。
“別拿奇怪的眼光看我啊。曾根川起初也這樣。不,那家伙和伊藤不一樣,他大聲笑出來了,像被耍了一樣?!?
“但是稻草人不應該會說話?!蔽胰滩蛔≌f。
“是呀。”
突然聽到這樣一句回答,我仿佛被定住了。因為這聲音并不是從日比野的口中傳出來的。我看看周圍,我們在水田的正中央,周圍沒有其他人。
“優午只能說話?!?
“我可不是想嚇你才這樣的哦。”
同時傳來了兩個人的聲音。第一句明顯是日比野說的,另一句不知從哪里傳來的。不,如果非要說,是從稻草人的臉部傳來的。
“你終于來這座島上了。已經問過日比野了吧?這是座名為荻島的小島。”
剛開始,我想的是,他有沒有使用類似錄音機一樣的設備。
“我可沒在惡作劇。我是稻草人。也不是喜歡說話才這樣的。我生來就可以說話?!?
“生來就?什么時候?”
“一八五五年。”
他立刻就回答了我的提問,這反倒有些可怕。因為感覺十分真實,簡直就像小孩子馬上就能答出自己的生日一般?!鞍凑杖毡镜募o年法,是安正二年呢?!?
對我而言,明治和大正之前的年號都像是傳說。
“秘魯帶印度的船隊來日本,是一八五三年的事情吧?就是被稱為‘黑船來航’的歷史事件。”日比野驕傲地插了句嘴,“優午正是那時被立在這里的。”
“是佩里哦。秘魯是個國家。”
雖然我仍半信半疑,但在聽到這句訂正時還是想都沒想就笑了出來。我覺得沒有五官的稻草人的臉上浮現出了表情,浮起了與說出的話相符的表情。
“優午知道你來這座島上的事?!?
“我知道在這一個月里會有兩個人來這座島。”語調平穩的聲音在耳畔回響。風聲微微掠過耳邊,像是壞掉的笛子擠出的嘶啞聲。“一個人是曾根川,另一個人就是你。”
“這、這究竟發生什么了?”我的聲音恐怕在顫抖。
“一百年以前,優午就開始等你了?!比毡纫肮首髯源蟮卣f。
“一百年?”我實在無法說我相信。
“日比野說過嗎?”被稱作優午的稻草人問。
“說啦。就是剛才,他和我說話的時候我告訴他了,你從秘魯的時代就開始等他了?!?
“是佩里?!钡静萑擞旨m正道。
“等我?”
“放心吧。這里沒有那個警察,那個叫城山的可怕男人?!?
我啞口無言,稻草人知道那個逮捕了我的城山。
我回想起正好在半天前,警車里發生的事。
城山問我:“你是伊藤嗎?”我才意識到這個警察是我認識的人。明明已經超過十年沒有見面了,我卻立刻認出他來了。
我嚇得張不開口,坐在警車的后座上,盯著他看。
“你為什么做這么蠢的事啊?”他并不是在擔心我,反倒顯得很高興。
蠢事。確實,可能是。
我試著搶劫了便利店,還帶了一把刀,然后立刻就被人從身后制伏了。毫無疑問,這是愚蠢的行為。但我并不覺得這是多么過分的事。倒不如說,我想用如此莽撞的方法重置自己的人生。
所以,我對自己的行為毫無后悔之意。只是對來逮捕我的警察竟是城山這件事情感到驚訝。如果我提前知道,就算有神經病也不會去搶劫的。我甚至會對神發誓,絕對不會去搶劫吧。
“你住在這附近吧?”城山從我的錢包里拿出駕照,不帶任何感情地說。
只消看他的眼睛我就明白了,他和讀中學時沒什么兩樣。他有蛇一般狡黠銳利的目光,瞳孔有些微妙地脫色。也許是因為我所在的位置開車的警察看不到,他沖著我的臉頰打了一拳。“你他媽的、真是個、白癡啊!”他說這話時,語氣中伴著喜悅。與中學時明顯的不同之處在于,在我這個人渣般的犯人面前,城山處于身為警察的優勢地位。
讀中學時,我并不是城山故意欺凌的對象。
那時我在足球部,作為中鋒活躍著。和不參加社團活動、也不去補習班的城山沒有任何交集。他不是那種無論是誰都想和他建立聯系的人,但總會有幾個人聚集在他身邊。不,那些人應該被稱為他的朋友吧。身體健壯、無所事事、連課都不去上的人聚集在一起。即便是在我這短短的人生中所遇到的所有人之中,城山也屬于最下等的。
比如說我讀初一時發生的事。
考試之前沒有社團活動,我正走在回家的路上,城山迎面走來了。雖然只是偶然遇上,但他卻露出一副“來得正好”的表情。他自然地笑著,揚起了手中的袋子。
“那是什么?”
“是肉哦?!彼f著,從里面拿出了火腿。是切成大片的厚肉片。“可貴了呢。”
“是晚飯嗎?”我問。他哼哼哼地忍住笑意,仿佛看到我的傻樣子感到可笑卻又無可奈何。
“火腿里有大號的剃刀,我要從外面投到養狗的院子里?!?
“騙人的吧?!”
“狗很聰明,對吧?所以不這樣的話,它們根本不會吃。”
“騙人的吧?”
“但就算舌頭會被割成兩半,他們也還是會去吃火腿的?!?
我不知道為什么沒去打他。我們倆的體格差不了多少,而且興許我的臂力還要比他好。但是那時的我逃跑了,也就是什么都沒做。理由只有一個,那就是我感到恐懼吧。我無法直面同年級的學生散發出的惡意。
在城山的成長經歷中,一定沒有受過他人的欺負。這正是他與不良少年們最根本的區別。
他的目的并不是恐嚇別人或是樹立權威這種幼稚的事,而是僅僅為了將他人踩在腳下,并因此感到愉悅。
我讀初二的時候,家所在的地區發生了一起殺人事件,一對老夫婦中的老爺爺被殺害了。雖然新聞報道稱其并非計劃犯罪,而是搶劫犯所為,但直到最后,兇手都沒被逮捕。
我聽說過城山四處說“是我殺的”的傳聞,而且告訴我這件事的朋友都像是不懷好意且聲音顫抖?!澳莻€老人也沒什么可以享受的了吧,如果把兩個和睦地生活在一起的人中的一個殺掉,另一個人就會寂寞得發瘋吧?”城山似乎這么說過。
當時的我也認同這一說法。幾周后,我聽城山說:“那個老太太怎么還沒死。就算是老夫婦,說到底也還是陌路人嘛。”
那時我沒有選擇抓住城山的領子打他,而是逃走了。
我對于與他相關的事情也感到恐懼。城山的父母,地位與政治家不相上下。我總是安慰自己說“對當權者的孩子出手很難”,但其實是想讓自己努力忘記城山這個人。
“當警察真是好啊。”他在我耳邊說。最不應該當警察的人當上了警察。那時在我的腦海中回響的,興許不是被毆打帶來的震顫,而是絕望的聲音。
祖母曾經見過城山一面。上中學學校參觀日那天,因為父母不方便去,實在沒辦法,我就讓祖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