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滅蠅紙
- 螺絲起子
- (美)達希爾·哈米特
- 19239字
- 2019-03-01 11:22:14
一樁富家女的案子。
漢布爾頓家族好幾代都是紐約的有錢望族,他們的家史里實在找不到什么原因可以解釋蘇的行為——她是這個家族最年輕的一員,從小就表現(xiàn)得很別扭,不喜歡享受奢華的生活,愛過苦日子。一九二六年,在她年滿二十一歲時,她喜歡第十大道甚于第五大道,喜歡流浪漢甚于銀行家,喜歡一個叫黑米的黑幫分子更甚于已經(jīng)向她求婚的可敬紳士塞西爾·溫頓。
漢布爾頓家族希望蘇能檢點些,但似乎為時已晚。她已經(jīng)到了法定成年的年齡。當她告訴他們滾一邊兒去,死也要離家出走時,他們只能束手無策了。她父親沃爾多·漢布爾頓少校已經(jīng)放棄了所有拯救她的希望,不過仍然期待她能夠避免任何不幸,所以他才會來到大陸偵探社的紐約分社,希望我們看著她。
黑米來自費城黑道,他和同伙起了爭執(zhí)后,便把自己的湯普森沖鋒槍包在藍格子油布里,搬去了紐約。紐約不如費城適合耍弄沖鋒槍,湯普森閑置了一兩年。這期間,黑米靠一支自動手槍在哈林區(qū)一帶玩骰子混飯吃。
黑米在和蘇同居三四個月后,他的前途似乎有了轉(zhuǎn)機。當初從芝加哥來到紐約的頭批黑幫分子想掌控紐約西區(qū),那些家伙們便開始來找他。不過,芝加哥黑幫要的不是黑米,他們要的是湯普森。等到黑米把槍亮給他們之后,他們就在黑米的頭頂上開了幾個洞,扛著湯普森走掉了。
蘇·漢布爾頓埋掉黑米,度過了幾星期寂寞的時光。這期間她賣掉了一枚戒指以維持生計。然后,她在一家由希臘人瓦索斯經(jīng)營的地下酒吧[1]找到一個領(lǐng)臺的工作。
瓦索斯有個顧客叫貝比·麥庫羅,有著兩百五十磅蘇格蘭加愛爾蘭加印第安的厚重骨架和肌肉,是個黑發(fā)藍眼、皮膚黝黑的巨人。他因為毀了位于新奧爾良和奧馬哈之間大部分小型的郵局而在萊文沃思坐了十五年牢,他在這兒是為了歇口氣。休息的這陣子,貝比就靠在陰暗的街道上打劫賺取酒錢。
貝比喜歡蘇,瓦索斯也喜歡蘇;蘇喜歡貝比,而瓦索斯不喜歡這樣。忌妒心叫希臘人失去了理智。有個晚上貝比想進去,他鎖上酒吧不讓他進。貝比踩著門的碎片走進去,瓦索斯拿著槍出來,可他沒法兒讓蘇放開貝比的手臂。貝比拿了那塊帶有銅制門把手的碎門板打過去時,瓦索斯便宣告放棄了。于是,貝比和蘇一道離開了瓦索斯的店。
直到那時,紐約分社都還跟蘇保持著聯(lián)系。事實上,她并沒有時時刻刻都被人盯著;她父親不想這樣。我們只是每周派人過去看看她是否仍活著,跟她的朋友鄰居打探所有能打探的消息——當然這些都得瞞著她才行。不過自從她跟貝比砸了酒吧跑掉之后,這兩人就消失得無影無蹤。
紐約分社把整個城掀開來找了一遍都一無所獲,于是把這案子的資料寄到了全國各家分社,當然,資料里附著蘇和她新玩伴的照片和描述。當時是一九二七年年尾。
我們有足夠的照片用來散發(fā),在其后一個月左右的時間里,只要誰有點兒空,就會耗在舊金山和奧克蘭搜找這對失蹤人口,可惜什么也沒發(fā)現(xiàn)。其他城市的探員和我們采取同樣的行動,也同樣是徒勞無功。
其后過了將近一年,一封電報從紐約發(fā)來。解碼后內(nèi)容如下:
漢布爾頓上校今天接到女兒從舊金山打來的電報:“請通過艾迪斯街六○一號二○六公寓寄一千美元給我,你肯的話我就回家。同意的話請告訴我,但請你無論如何還是把錢寄來。”漢布爾頓授權(quán)立刻付錢,由偵查組干練的探員攜錢登門找她并安排回家事宜。可能的話由男女探員各一送她回來。漢布爾頓也發(fā)了電報給她,請即刻回電報告。
老頭子把電報連同支票遞給我,說道:“情況你清楚。你知道怎么處理。”
我假裝同意,走到銀行,拿支票兌了一堆各種面額的紙鈔,搭上車,來到艾迪斯街六○一號,這是一棟位于拉肯街轉(zhuǎn)角的大型公寓建筑。玄關(guān)信箱上二○六號公寓的名字是J.M.威爾斯。
我摁了摁二○六的門鈴。門鎖啪的一聲打開,我走進公寓,經(jīng)過電梯走向樓梯,爬了一段。二○六就在樓梯旁的轉(zhuǎn)角后。
打開公寓門的是個三十幾歲、身穿整潔暗色衣服的瘦高男子,眼睛很細,嵌在蒼白的長臉上;深色的頭發(fā)平平地貼在頭皮上,頭發(fā)里有幾綹灰發(fā)。
“漢布爾頓小姐。”我說。
“呃——她怎么了?”他的聲音平順,但還沒順到中聽的程度。
“我想見她。”
他的眼皮微微落下,兩條眉毛稍梢湊近。他問:“你來是——”然后不再說話,只是定定地看著我。
我沒吭聲。他馬上把話問完:“跟電報有關(guān)嗎?”
“嗯。”
他的細眼睛突然開始發(fā)亮。他問:“是她父親派來的?”
“嗯。”
他往后退,將門敞開,說道:“請進。漢布爾頓的電報幾分鐘前才到,她說有人會來。”
我們穿過小走道走進一間陽光充足的客廳,家具看起來很廉價,但還算整潔。
“請坐。”男人指著一張棕色搖椅說道。
我坐下來。他坐在我對面的粗麻沙發(fā)上。我環(huán)目四顧,沒有發(fā)現(xiàn)女人住過的跡象。
他用長長的食指摸了摸自己長長的鼻梁,緩緩問道:“錢你帶來了嗎?”
我說我希望能先跟她談?wù)劇?
他看了看摸鼻梁的手指,然后抬眼望著我,輕聲說道:“可我是她朋友啊。”
我的回答是:“是嗎?”
“是的。”他重復(fù)道,微微皺起眉頭,薄嘴唇抿了抿,“我只想問你錢帶來了沒有。”
我沒吭聲。
“重點是,”他繼續(xù)說,“要是你帶錢來了,她可不希望你交給除她之外的人。要是你沒帶來,她就不會見你。這決定誰也改不了,所以我才會問你錢帶來了沒有。”
“帶來了。”
他懷疑地看著我。我把銀行領(lǐng)來的錢拿給他看。他一下子跳下了沙發(fā)。
“她一兩分鐘后就來。”他邁開長腿向外走去,在門口他停下腳步回頭問我,“你認識她嗎?還是要她帶一份證明她身份的文件?”
“這樣最好。”我告訴他。
他走出去,通向甬道的門開著沒關(guān)。
五分鐘不到,他帶了個二十三歲左右、身穿淡綠絲綢衣服的窈窕金發(fā)女孩回來。她的小嘴雖然已經(jīng)松弛,藍眼睛下面有眼袋,但仍然沒有明顯地破壞她的美麗。
我站起身來。
“這位是漢布爾頓小姐。”他說。
她迅速瞥我一眼,又垂下眼睛,神經(jīng)質(zhì)地擺弄起手中一只提包的帶子。
“你能證明你的身份?”我問。
“當然,”男人說道,“給他看吧,蘇。”
她打開提包,抽出一些文件之類的,伸手遞給我。
“坐,坐。”我接過來后,男人說道。他們坐到沙發(fā)上,我再度坐回搖椅,檢查起她遞給我的東西。兩封寄到此處給蘇·漢布爾頓的信、她父親歡迎她回家的電報、幾張百貨公司的收據(jù)、一張汽車駕照、一本不到十塊錢的活期存折。
我檢查完畢后,女孩不再不知所措。她坦然地看著我,就像我是她身邊的男人一樣。我在口袋里摸索,找到當初開始尋人時紐約分社寄給我們的照片,眼睛從照片上移向她。
“你的嘴有可能小了些,”我說,“不過你的鼻子怎么可能變長這么多?”
“要是你不喜歡我的鼻子,”她說,“那你他媽的就趕緊去死吧!”她的臉漲得通紅。
“重點不在這里。你的鼻子很棒,不過不是蘇的。”我把照片湊向她,“你自己看。”
她憤怒地看看那照片,然后又看著那男人。
“你可真是聰明絕頂啊!”她沒好氣地對他說。
他用嘴角向她擠了句“閉嘴”,眼睛依然盯著我,在瞇得細細的眼皮間透出玻璃般的光芒。
她閉了嘴。他坐下來盯著我看,我也坐下來盯著他看。一臺座鐘在我身后滴答滴答地響。他的眼睛開始把焦距從我的一只眼睛轉(zhuǎn)向另一只。女孩嘆了口氣。
他低聲說:“怎樣?”
我說:“你要倒霉了。”
“你能給我安上什么罪名呢?”他不在乎地問。
“同謀詐騙。”
女孩跳起來,氣得橫過手背抽他肩膀,叫道:“你可真聰明絕頂啊,害我沾上這身腥。說什么易如反掌——是嗎?說什么手到擒來——是嗎?這會兒瞧瞧你,連讓這家伙滾蛋的膽子都沒有!”她轉(zhuǎn)過身對還坐在搖椅上的我怒吼,“怎么著?你還等什么?等我們跟你吻別嗎?我們不欠你什么吧?沒拿你一丁點兒臭錢吧?所以你可以出去了,趕緊!滾!”
“夠了,小姐,”我低聲咆哮道,“小心砸壞東西。”
男人也對那女的說:“看在老天爺?shù)姆稚希瑒e再大聲嚷嚷了,佩姬,給別人一點兒講話的機會嘛。”接著他又對我說:“好吧,你現(xiàn)在想怎樣?”
“你們怎么扯進來的?”我問道。
他答得很快,很急切。“有個叫肯尼的家伙提供消息,跟我講到這個蘇·漢布爾頓,還說她家老頭錢很多。我想何不搞他一票。我本以為那老頭應(yīng)該會忙不迭寄錢過來,要不就是根本不寄,沒想到他會派人上門。其實他在電報上說要派人來看她時,我就該收手的。
“可是,他媽的!面前來了個人,捧著貨真價實的一千元現(xiàn)金,不試他一試實在說不過去。說不定能蒙得過去呢?所以我找來佩姬冒充蘇。我想,要是你今天來,十有八九是我們西岸的人,按理說是不會認識蘇的,最多也就是聽說過她的長相。根據(jù)肯尼對蘇的描述,我知道佩姬應(yīng)該能蒙混過去。我還是不知道你怎么會有她的照片。我昨天才打電報給老頭,然后給自己的地址寄了幾封寫著蘇的名字的信,好用來和其他身份證明放在一起騙到錢。”
“肯尼給了你老頭的地址?”
“當然。”
“他給了你蘇的地址嗎?”
“沒有。”
“肯尼怎么會有那些文件?”
“他沒說。”
“肯尼現(xiàn)在人呢?”
“不知道。他要去東岸辦件十萬火急的事兒,所以才把這消息轉(zhuǎn)給我的。”
“好個慷慨的肯尼。”我說,“你認識蘇·漢布爾頓?”
“不認識,”他加強了語氣,“肯尼提起之前,我連聽都沒聽過。”
“我不喜歡這位肯尼——”我說,“你的故事里沒有他也挺有意思。你不如去掉這個人,把事情的始末重新交代一遍。”
他把頭從左緩緩搖到右,說:“那就不是實際發(fā)生的事情了。”
“真是可惜。找到蘇我就不管同謀欺詐這等小事了。其實我們可以談成另一樁買賣。”
他再度搖頭,不過他的眼睛流露出沉思,下唇朝上稍稍蓋住了上唇。
那女孩退后幾步,觀察著我們兩個,聽我們談話,來回搖著頭,表示她很討厭我們。此刻她目光灼灼,盯住了那個男人,怒火重新燃燒起來。
我站起身,對他說:“隨便你。不過你要真想這樣玩的話,我只能把你們倆送去法辦。”
他嘴唇往里縮著笑了笑,站起來。
女孩跳到我們中間,面向他。“這時候裝傻可真絕,”她朝他吐口水,“開口啊,你這孬種。你不講我講。你可別指望我陪你往火坑里跳。”
“閉嘴!”他從喉間吼道。
“你倒試試!”她回吼道。
他想要打她。我立刻伸手越過他的肩膀,抓住他的一只手腕猛撞他的另一只手。她趁機溜開,繞跑到我身后,尖叫道:“喬認識她沒錯。那些東西都是他從她那兒拿的。她住在奧法瑞街的圣馬丁公寓——她跟貝比·麥庫羅——。”
我邊聽邊避開喬的右勾拳,將他的左臂扳到他的背上,用我的左手掌抵住他的下巴。我正準備給他下巴來一記日式踢腿時,他停止掙扎,咕嚕著說:“好吧,我來講。”
“有屁快放。”我兩手從他身上移開,往后退去。
他揉揉被我扳過的手腕,蹙眉瞪著那女孩。他用了四個不太可愛的名字稱呼她,其中最客氣的一個是“蠢貨”,然后告訴她:“他說要把咱們丟到牢里是唬人的。你總不會以為漢布爾頓那個老頭會想上報紙招搖吧?”他猜得沒錯。
他重回沙發(fā)坐下,揉著自己的手腕。女孩留在房間另一頭,咧著嘴嘲笑他。
我說:“好了,有屁快放,你們誰來講?”
“你都猜到了,”他咕噥著說,“我上星期去看貝比時把那些東西弄到手,因為我知道內(nèi)情,不想平白放過這么有油水的買賣。”
“貝比現(xiàn)在在干什么?”我問。
“不知道。”
“還在干打劫的買賣?”
“不知道。”
“你不知道才怪!”
“真不知道,”他堅持說,“要是你認識貝比的話,你就會知道他干什么都瞞得密不透風(fēng)。”
“他跟蘇在這里待了多久?”
“據(jù)我所知是六個月左右。”
“他都跟哪個幫派混?”
“不知道。貝比跟幫派的合作都是隨撿隨丟的。”
“他靠什么生活?”
“不知道。反正他們這種人從來不會沒飯吃沒酒喝。”
如此這般半小時后,我很清楚我逮著的這兩人不會給我什么有用的消息。我到走廊上給社里打了個電話。接電話的男孩告訴我,麥克曼在探員室。我讓男孩通知麥克曼,讓他立刻趕過來。我回到起居室。進門時,喬和佩姬立刻停止了交頭接耳。麥克曼不到十分鐘就抵達了。我請他進門,告訴他:“這家伙說他名叫喬·威爾斯,女孩據(jù)說是叫佩姬·凱羅,住在樓上四二一室。我當場逮到他們同謀欺詐,不過我已經(jīng)跟他們談了個買賣,這就去那邊瞧瞧。你跟他們待在這個房間里,別走開。不許有人進出,也不許別人接那個電話,除了你之外。窗外有個防火梯,窗子現(xiàn)在是鎖著的,別讓他們?nèi)铀R琴I賣沒問題的話,咱們就放他們走,不過我不在的時候他們要找你麻煩的話,你也別客氣。”
麥克曼點點頭,抽了把椅子擱在他倆和門之間。我拾起我的帽子。
喬·威爾斯叫道:“喂,你該不會把我賣給貝比吧?這可是咱們買賣的一部分。”
“除非必要的話,應(yīng)該不會。”
“我寧可去坐牢,”他說,“坐牢還比較安全。”
“我會盡可能為你著想的,”我答應(yīng)道,“不過你也只有聽天由命了。”
我向圣馬丁公寓走去。在離威爾斯住處只有六個路口遠的地方,我想好了借口:我這個大陸偵探社探員是因為懷疑貝比上個星期在阿拉曼達一家銀行搶劫案中插了一腳才登門查訪的。如果銀行那些人描述搶匪的模樣有一半正確的話,他應(yīng)該沒趟那渾水。所以,我只是假稱“懷疑”,他們應(yīng)該不至于過度緊張。也許他為了證明自己的清白,還會給我提供點兒什么有用的信息。當然,我主要是想瞧瞧那女孩,這樣我也好跟她父親報告說我見到她了。按理說,她和貝比應(yīng)該不知道她父親想要掌握她的行蹤。貝比有過前科。偵探偶爾登門想安個罪名給他,應(yīng)該是再自然不過的。
圣馬丁是棟三層的紅磚公寓,位于兩家較高的旅館之間。我在玄關(guān)門牌上找到了R.K.麥庫羅的名字,三一三室,正如威爾斯和佩姬所說。
我按下門鈴。沒反應(yīng)。我又接連按了四次,還是沒反應(yīng)。我摁下標明經(jīng)理室的按鈕。
門“嘎吱”一聲打開了。我走進去,一個壯碩的女人站在公寓門口,穿著一身皺巴巴的細紋棉布套裝。
“這兒是不是住了一戶姓麥庫羅的人?”我問道。
“三一三室。”
“住很久了嗎?”
她噘起厚嘴唇,看了看我,猶疑了一下,不過終于開口道:“去年六月起租。”
“你知道他們什么事嗎?”
她對我的問話很不以為然,抬起下巴跟眉毛。我遞上名片。這還算安全,符合我打算上樓的借口。她看完卡片,抬起頭來,表情變得諂媚兮兮,還帶著好奇。
“請進。”她低聲說道,從門口退開。
我跟著她走進她的公寓。我們坐在一張長沙發(fā)上,她神秘兮兮地對我耳語道:“是怎么回事?”
“也許沒什么。”我也壓低聲音,以配合她制造的戲劇效果,“他因為搶保險箱被關(guān)過。現(xiàn)在我想問他幾句話,看看他會不會跟最近的一宗案子扯上關(guān)系。我不知道他有沒有涉案,也許他已經(jīng)重新做人了。”我從口袋里掏出他的照片遞過去,那是在監(jiān)獄里拍的正面照和側(cè)面照,“是他嗎?”
她急急搶過去,點頭說道:“對,就是他沒錯。”翻過來讀了相貌說明,然后重復(fù)道:“對,就是他沒錯。”
“他太太也跟他一起?”我問。
她用力點點頭。
“我不認識她,”我說,“這女孩長什么樣?”
她口中的描述聽起來有可能是蘇·漢布爾頓。我沒辦法亮出蘇的照片;要是她跟貝比提到這事,就會知道我的底細了。
我問女人知道些麥庫羅夫婦什么事。她說自己知道得也不多:這兩人準時付房租,作息正常,偶爾開開派對,經(jīng)常吵架。
“你說他們這會兒在家嗎?”我問,“按了門鈴沒人應(yīng)。”
“不知道,”她耳語道,“前晚他們吵架以后我就再也沒見過他們。”
“吵得兇嗎?”
“不比平常兇多少。”
“你能不能看看他們在不在?”我問道。
她用眼角瞟了我一眼。
“我不會給你添麻煩的,”我跟她保證說,“可他們要是走了,我想現(xiàn)在就知道,而且我看你也想知道吧。”
“好吧,我去看看。”她站起身,拍拍口袋,里面的鑰匙叮當作響,“你在這兒等。”
“我跟你到三樓吧,”我說,“我躲在外頭等。”
“好吧。”她不情不愿地說。
到了三樓,我留在電梯旁。她消失在陰暗甬道的一角,沒多久便響起了門鈴聲,連響三次。我聽到她叮叮當當?shù)啬贸鲨€匙,其中一把在鎖孔里發(fā)出摩擦聲。那鎖發(fā)出咔嗒一響。我聽到她轉(zhuǎn)動了門把。然后是長長的寂靜。突然間,整個甬道回響起尖叫聲。我從轉(zhuǎn)角沖過去,繞到另一頭,前面的一扇門開著,我穿過那扇門,啪的一聲把門在我身后關(guān)上。
尖叫聲停止了。
我站在一個漆黑的小玄關(guān)里。門旁有三道門,一扇是關(guān)著的,一扇通往浴室,我走進另一扇。
肥碩的經(jīng)理就站在里面,圓滾滾的背正對著我。我推開她走過去,看看她為什么尖叫。
蘇·漢布爾頓穿著黑色蕾絲滾邊的淡黃色睡衣橫在床上。她仰面躺著,手臂向上伸過頭部;一條腿彎到身體下面,一只腳踩在地板上;光著的腳比活人的腳要白。她的臉和那只腳一樣白,只是右眉到右頰上有斑駁的腫塊,喉嚨上也有淤青。
“打電話報警。”我告訴女人,同時開始在角落、衣柜和抽屜里翻找。
我回到社里時已近傍晚。我先讓檔案室職員查看有無關(guān)于喬·威爾斯和佩姬·凱羅的資料,然后走進老頭子的辦公室。
他放下正在閱讀的報告,點頭示意我坐下,然后問道:“你看到她了嗎?”
“嗯。她死了。”
老頭子說:“是這樣啊。”好像我說的是現(xiàn)在正下雨。然后他面帶微笑地聽我講述這件事的來龍去脈——從我按了威爾斯的門鈴直到我和肥胖的經(jīng)理一起走進死掉女孩的公寓。
“她被揍過,臉和脖子上都有淤青,”我總結(jié)道,“不過那不是她的死因。”
“你覺得她是被人殺掉的?”他問,臉上仍帶著溫和的微笑。
“我不知道。喬登醫(yī)生說他覺得可能是砒霜。他還在她身體里找線索。倒是公寓里有樁怪事。幾張暗灰色的厚紙被夾在一本書里——《基度山伯爵》——然后包在一個月前的報紙里,塞進了爐子和廚房墻壁間的陰暗角落。”
“噢,砒霜滅蠅紙,”老頭子呢喃道,“梅布里克和西頓用過的花招。泡一張到水里搗爛,可以取得四到六毫克的砒霜——足可以殺掉兩個人。”
我點點頭,說道:“一九一六年我在路易斯維爾辦過一樁類似案件。黑白混血的管理員昨天早上九點半看到麥庫羅離開。蘇或許在那之前就死了。之后一直沒人看到他。今天一早隔壁公寓的人聽到有人講話——一個女人在呻吟。不過他們經(jīng)常吵架,鄰居已經(jīng)見怪不怪了,所以沒去注意。女房東告訴我他們前晚吵過架。警察正在追捕他。”
“你跟警察說了她的身份?”
“沒有。先前的案子咱們要怎么處理?跟他們一提威爾斯,這事兒就會被全盤掀開。”
“我敢說這整件事遲早要曝光,”他沉思了一會兒說,“我會發(fā)電報到紐約。”
我走出他的辦公室。檔案室職員給我兩份新聞剪報。第一份告訴我約瑟夫·威爾斯——別名圣人喬——十五個月前被捕,因為一個名叫托米的農(nóng)夫告他和另外三人,說他們假稱有個“生意機會”,騙走了他兩千五百美元。第二份剪報是說,由于托米沒有出庭指證威爾斯,此案已經(jīng)撤銷——原因是對方使出老招數(shù),付給他部分或者全數(shù)金額買通了他。我們所有關(guān)于威爾斯的檔案就是這些,查不到佩姬·凱羅的資料。
我回到威爾斯的公寓,麥克曼幫我開門。
“發(fā)生什么事了嗎?”我問他。
“沒有——只是他們抱怨個沒完。”
威爾斯走過來,急切地問:“現(xiàn)在你滿意了?”女孩站在窗邊,用焦慮的眼神看著我。我沒吭聲。
“你找到她沒?”威爾斯皺著眉問道,“她在我跟你說的地方嗎?”
“在啊。”我說。
“那就是了。”他皺著的眉舒緩了一些,“這樣一來佩姬和我就沒事了,對——”他突然停往話頭,舌頭舔了舔下唇,一手擱到下巴上,尖聲問,“你沒跟他們打我的小報告吧?”
我搖搖頭說沒有。
他把手從下巴上移開,憤憤地問道:“那你又是怎么回事呢?你擺那臉色是什么意思?”
女孩在他身后尖刻地說:“我他媽的就知道我們脫不了這身腥。天哪,你的腦袋瓜子還真他媽的靈光。”
“把佩姬帶進廚房,兩道門都關(guān)上。”我告訴麥克曼,“圣人喬跟我要好好聊點兒知心話。”
女孩馴服地走出去,不過在麥克曼正要關(guān)門時,她又把頭探進來對威爾斯說:“要是你還想瞞他的話,希望他一拳打斷你的鼻梁。”
麥克曼關(guān)上門。
“你的玩伴好像覺得你瞞著我什么。”我說。
威爾斯對著門壓低聲音咆哮道:“有她在旁邊可比斷一條腿更倒霉。”他扭頭面向我,露出一副坦誠友善的面容,“你想怎樣?先前我對你說的可都是實話。這會兒又是怎么回事?”
“你猜呢?”
他把雙唇吸進牙齒中間。“干嗎要我猜?”他逼問道,“我很愿意配合你,可要是你不肯告訴我你想怎樣,我又能怎樣?我又沒辦法鉆進你腦袋里,看你在想什么。”
“要是可以的話,你肯定會樂瘋的。”
他疲倦地搖搖頭,走回沙發(fā)坐下來,身體前傾,兩手合放在膝蓋上。“好吧,”他嘆口氣,“你就慢慢問吧。我等著。”
我走過去,站在他面前。我用左手拇指和其他四指夾住他的下巴,抬起他的頭,同時低下我自己的頭,直到我們鼻尖幾乎對碰。我說:“喬,你的敗筆是在不該命案之后馬上就發(fā)那封電報。”
“他死了?”在他的眼睛還沒來得及變大變圓以前,這話已經(jīng)脫口而出。
這問題問得猝不及防,不禁讓我一愣,還真得努力控制自己的額頭免得它起皺。我裝作若無其事地問:“誰死了?”
“誰?我怎么知道?你說的是誰?”
“你以為我說的是誰?”
“我怎么知道?噢,好吧!老頭漢布爾頓,蘇的父親。”
“是啊。”我說,把手移開他的下巴。
“你是說,他遇害了?”他的臉并沒有移開半英寸,“怎么死的?”
“砒霜滅蠅紙。”
“砒霜滅蠅紙。”他似乎陷入沉思,“怪事。”
“是啊,太奇怪了。想要的話,能上哪兒買?”
“買?我不知道。小時候我是見過。反正舊金山根本沒人會用滅蠅紙。蒼蠅沒那么多。”
“這兒卻有人用上了,”我說,“對付蘇。”
“蘇?”他猛一跳,沙發(fā)在他身體下吱嘎作響。
“對啊。昨天早上遇害的——滅蠅紙。”
“兩個都死了?”他表情驚詫地問。
“哪兩個?”
“她跟她父親啊。”
“對。”
他的下巴似乎要垂到胸口了,一只手背搓著另一只手的手心。“那我可真是倒大霉了。”
“沒錯,”我愉悅地表示同意,“想不想說些什么救救你自己?”
“我想想看。”
我讓他想。他想的時候,時鐘在滴答滴答地響。想到后來,他灰白色的臉上開始滲出一顆顆的汗珠。沒過多久,他站直身體,拿出一條花手帕抹了抹臉。“我說,”他說,“也許我現(xiàn)在非說不可了。蘇打算甩掉貝比,她打算跟我一起走。她——嗯,你看看這個。”他的手伸進口袋,掏出一張折起來的厚紙條遞給我。
我伸手接過,念出來:
親愛的喬:
我已經(jīng)快受不了了——我要馬上就走。貝比今晚又打我了。拜托,如果你真心愛我的話,我們馬上行動。
蘇
是個神經(jīng)緊張的女人寫的,字體瘦長,都是棱角,而且全堆在一起。
“所以我才會把腦筋動到漢布爾頓的一千塊錢上頭。”他說,“我?guī)讉€月來都靠兜售毒品弄錢。昨天收到那封信后,我想要盡快籌足錢把她帶走。騙她老爸的錢她鐵定不肯,所以我便瞞著她自己去搞。”
“你最后一次見到她是什么時候?”
“前天,她寄信那天。我下午見到的她——她人在這兒——當晚她就寫了這封信。”
“貝比有沒有懷疑你們背地搞鬼?”
“我們不覺得。他一天到晚亂吃醋——不管有理沒理。”
“他能有多少理呢?”
威爾斯直直地看著我的眼睛說道:“蘇是個好孩子。”
我說:“呃,可她還是被做掉了。”
他沒吭聲。天色變得像夜晚一樣黑。我走到門口打開電燈開關(guān)。
與此同時,我的視線一直沒離開過圣人喬·威爾斯。我手剛從開關(guān)上移開,窗口便傳來了聲音,尖銳響亮。我看著窗戶。
有個男人蹲在逃生梯上,透過玻璃和蕾絲窗簾望進來。他五官粗獷、皮膚黝黑,從個頭看,明顯是貝比·麥庫羅。一把黑色大型自動手槍的槍口抵在他面前的玻璃上。他用槍敲了敲玻璃想引起我們的注意。
我們注意到了。
當時我也無能為力。我站在那里看著他,看不出他是在看我還是在看威爾斯。我還算可以清楚看到他,但蕾絲窗簾讓我無法看清他眼神里的細節(jié)。我想他應(yīng)該兩人都沒忽略,而且我也不覺得蕾絲窗簾擋到他什么。他比我們更靠近窗簾,而且我已經(jīng)打開了房間的燈。
威爾斯如同死人般坐在沙發(fā)上,一動不動地看著麥庫羅,臉上浮現(xiàn)出一種僵硬而奇怪的表情。他的眼神陰郁,似乎停止了呼吸。
麥庫羅的槍口“喀喀”地敲了幾下窗戶,一片三角形玻璃應(yīng)聲落下,嘩的一聲碎在地板上。聲音并不大,廚房里的麥克曼似乎也沒被驚動。這里和那里隔了兩扇關(guān)著的門。
威爾斯看了一眼地上的碎玻璃,慢慢地闔上眼睛,就像要入睡一樣,僵硬而陰郁的臉對著窗口一動不動。
麥庫羅朝他開了三槍。
威爾斯被擊倒在沙發(fā)上。他的眼珠子鼓了出來,嘴唇翻到了牙齒上方,牙齦裸露,舌頭外伸。他的頭往后一仰,不再動彈。
麥庫羅從窗口跳開了,我立刻跑過去。拉開窗簾,打開窗鎖,把窗戶往上推時,我聽到他的腳落在了下面的水泥路上。
麥克曼也拉開門跑進來,女孩跟在后面。
“這兒由你處理。”我翻身越過窗臺時命令麥克曼,“麥庫羅開槍殺了他。”
威爾斯的公寓在二樓。這里是逃生梯的盡頭,上頭搭了個彈性伸縮的鐵梯,加上人的重量便可懸在鋪了水泥的中庭上方。
我像貝比·麥庫羅那樣一躍而下,站在梯上,擺動到我可以跳到中庭的距離時放開手。
中庭只有一個出口可以上街。我朝那里跑去。
一個滿臉驚嚇的小個兒男人站在貼近中庭的人行道正中。我沖出去時,他張大嘴巴看著我。
我抓住他手臂直搖。“剛跑過一個大塊頭男人,”我也許是在吼叫,“他往哪兒去了?”
他想說些什么,但沒說出來,只是晃著手臂指向?qū)忠黄牟輩采目盏亍?
我朝那地方跑去,急著抓人,竟忘了說聲謝謝。
空地上的雜草長得老高,誰要是想躺下來偷襲一下追捕者應(yīng)該沒什么問題,即便是貝比·麥庫羅這樣的大塊頭也易如反掌。
有只狗在空地的一角狂吠,有可能是沖著那個剛才跑過的男人。我跑過去,狗窩在一個用木板圍起的后院里,院子就在一條由空地通往街上的窄巷轉(zhuǎn)角。
我往上跳了一下,瞄到了院子那只卷毛獵狗。它朝我這邊的圍籬撲過來時,我已跑出了巷口。
離開巷子轉(zhuǎn)向街道時,我把槍放回口袋。
一輛小型旅行車停在離小巷約莫十五尺的雪茄店前的路邊上。一名警察正站在雪茄店門口跟一個瘦高的男人講話。
“一分鐘前才從小巷跑出來的那個大塊頭,”我說,“他朝哪個方向走了?”
警察看起來有些呆笨。倒是那個瘦高男子朝街尾點點頭,說道:“往那頭去了。”然后繼續(xù)他們的談話。
我說了聲“謝謝”,便朝街尾追去。經(jīng)過街角的出租車停靠站時,我看到了兩輛閑著的出租車;一個半街區(qū)之外,一輛巴士正要開走。
“一分鐘前往這兒跑來的大塊頭是搭出租車還是巴士?”我問那兩名斜靠在其中一輛出租車上的司機。
一個看上去有些獐頭鼠目的司機回答道:“他沒搭出租車。”
我說:“那我來搭。幫我追上那輛巴士。”
出租車發(fā)動時,那輛巴士已經(jīng)隔了三個路口遠。街兩邊的路燈昏暗,我沒法看清有誰上下車。巴士停在市場街時,我們趕上了它。
“繼續(xù)跟著我。”我從出租車上下來時告訴司機說。我上了巴士,車上只有八到十名乘客。
“有個大塊頭在海德街上車,”我對巴士司機說,“他是在哪兒下的車?”巴士司機看著我指頭上翻轉(zhuǎn)的銀幣,想起了大塊頭是在泰勒街下的車。他賺到了那枚銀幣。巴士轉(zhuǎn)入市場街時,我跳下去。緊跟在后的出租車慢下來,車門迅速地打開。
“第六街和教堂街交口。”我又跳進去時急促地喊道。
麥庫羅有可能從泰勒街的任何方向溜掉,我心里暗暗著急。不過,最可能的是走向市場街的另一頭。
街道越來越黑。我們從第五街離開市場街,再轉(zhuǎn)上教會街,然后往回走上第六街。在第六街,我沒發(fā)現(xiàn)麥庫羅。我站在第六街的路口上,從兩頭看去都沒瞧見他。
“往上開到第九街。”我對司機說,車子邊開,我邊告訴司機找的人長什么樣。
我們到了第九街,還是不見麥庫羅。我拼命思考著,忍不住咒罵起來。
大塊頭是慣偷。現(xiàn)在整座舊金山都在瘋狂地找他,他也許會搭上一輛火車遠離麻煩,但也沒準兒會先躲起來避開風(fēng)頭而暫不離開。如果他選擇后者,那么就根本還沒穿越市場街,明天都還有機會逮到他。當然,如果他正要遠走高飛,現(xiàn)在不動手就沒機會了。
“往下開到哈里森街。”我告訴司機。
我們到了哈里森街,再由哈里森街轉(zhuǎn)上第三街,由布萊恩街到第八街,再由布蘭南街繞回第三街,然后往唐森街去——還是沒看到貝比·麥庫羅。
“真是不容易,真是。”我們停在南太平洋車站時,司機用同情的語氣對我說。
“我這就過去,到車站里頭瞧瞧。”我說,“我不在的時候,麻煩你幫忙盯著點兒。”
我把我的麻煩告訴了車站里的警察,他把我介紹給了兩個安置在那兒注意麥庫羅行蹤的便衣警察。這個措施是在蘇·漢布爾頓的尸體被人發(fā)現(xiàn)后實行的,不過圣人喬·威爾斯遭到槍殺對他們來說還是新聞。
我又跑出車站,在正門前找到剛才的出租車。出租車司機見到我非常興奮。
“有個長得像你說的家伙剛從國王街出來,十六路車開走的時候他跳上去了。”他說。
“往哪個方向?”
“那個方向。”他指向東南方。
“抓他去。”我跳上車說道。巴士在兩個路口以外的第三街的拐角處消失了。我們繞過那轉(zhuǎn)角時,巴士已經(jīng)在前方第四個路口的地方減慢了速度。有個人在車還沒完全停穩(wěn)時就跳下了車,那是個高個子,不過因為肩膀很寬,看上去并不高。下車時,他并未平衡一下前沖的慣性,反倒順著慣性沖過了人行橫道,然后消失不見了。
我們停在那人下車的地方。
我額外給了司機不少錢,告訴他:“開回唐森街,告訴站里的警察,我已經(jīng)把貝比·麥庫羅追進了圣塔菲調(diào)車場。”
我本想悄悄地在兩排貨車車廂間穿行,可走了還不到二十英尺,就有燈光打到了我的臉上,一個尖銳的聲音命令道:“站住!不許動,你!”
我站住沒動。有人從車廂的間隙跑出來,其中一個叫出我名字,還說:“你在這兒干什么?迷路了嗎?”是警探哈里·佩珀。
我放松屏住的氣息,說道:“嗨,哈里。在找貝比嗎?”
“對啊。我們才搜過火車。”
“他在這兒。我剛從街上把他追進這里。”佩珀咒罵一聲,關(guān)掉手電筒。
“小心啊,哈里,”我忠告道,“大意不得。他槍里裝滿了子彈,而且今晚還用它們干掉了一個。”
“我倒要跟他玩玩看。”佩珀回應(yīng)道,要同行的人員去調(diào)車場的另一頭,提醒其他人麥庫羅剛進了這里,然后打電話要求加派警力,“我們就坐在這邊上守住他,等他們過來。”
這辦法聽上去很明智。我們散開來等著。佩珀和我才一轉(zhuǎn)身,一個瘦瘦的流浪漢就想從我們中間溜進調(diào)車場,而我們的一名手下也逮著了一個全身發(fā)抖想溜出去的毛頭小子。除此之外,還算風(fēng)平浪靜——直到達夫副隊長領(lǐng)了兩車警員過來。
大半的警力都部署在環(huán)繞車場周遭的警戒線外,剩下的人則分成小組穿過車場,一個車廂一個車廂地搜。我們發(fā)現(xiàn)了幾名佩珀和他的人馬先前漏掉的流浪漢,不過沒有發(fā)現(xiàn)麥庫羅。
直到有人絆到一名縮在一輛無蓋大貨車陰影下的鐵路游民時,我們才發(fā)現(xiàn)了新的蛛絲馬跡。我們花了好幾分鐘把他弄醒,不過他無法說話,他的下巴被打斷了。我們向他描述了麥庫羅的樣子,問是不是這樣的家伙把他揍昏的,他立刻點頭。我們又問麥庫羅朝哪個方向跑了,他往東移了移自己軟綿綿的手。
我們跑過去,繼續(xù)搜索圣塔非調(diào)車場,但還是沒有麥庫羅的蹤影。
我跟達夫一起搭車到警察廳。麥克曼和三四名警探守在探長辦公室里。
“威爾斯死了?”我問。
“嗯。”
“死前說了些什么?”
“你還沒跳過窗戶他就咽氣了。”
“你沒放走那個女孩吧?”
“她在這里。”
“她說了什么沒?”
“我們想等你回來再探她的話,”奧嘉警探說道,“因為我們不知道該從哪個角度切入。”
“帶她進來吧。我還沒吃晚餐。蘇·漢布爾頓的驗尸結(jié)果怎樣?”
“慢性砒霜中毒。”
“慢性?那就表示藥是一點點下給她的,不是一次性下的?”
“嗯。按照她的腎臟、大小腸、肝、胃,還有血液里的發(fā)現(xiàn)看,喬登說她體內(nèi)的砒霜還不到一毫克,分量夠不上把她毒死。不過喬登說在她發(fā)尖也發(fā)現(xiàn)了砒霜。毒跑了這么遠,這就說明她應(yīng)該至少一個月前就開始服了。”
“有沒有可能她不是砒霜致死?”
“除非喬登是菜鳥醫(yī)生。”
一名女警帶著佩姬·凱羅走進來。這個金發(fā)女孩看上去很累。她的眼皮、嘴角和整個身體都松松垮垮。我把椅子推到她面前時,她馬上癱坐在上面。
“好啦,佩姬,”我說,“說說這趟渾水里你是個什么角色吧。”
“我不是什么角色。”她沒抬眼,聲音疲憊地說,“是喬硬把我拖進去的。他跟你說過了。”
“你是他女人?”
“如果你要這樣說的話。”她承認道。
“你忌妒嗎?”
“這……跟我又扯上什么關(guān)系了?”她抬眼看我,一臉困惑地問道。
“蘇·漢布爾頓在遇害前正準備跟他遠走高飛。”
佩姬突然在椅子上坐直,嚴肅地說:“我對天發(fā)誓,我不知道她遇害了。”
“可我找上門時你已經(jīng)知道她死了。”我肯定地說。
“我不知道。”她同樣肯定地回答。
我用胳膊肘蹭蹭奧嘉。他向她吼道:“你把我們當傻子嗎?你明明就知道她死了!你怎么可能做掉她還不知道她死了?”
她看著他時,我招手讓其他人進來。他們將她團團圍住,你一句我一句地輪流沖著她吼,而她也在不時地頂嘴。
等她住口不再頂嘴時,我馬上用非常懇切的語氣插嘴說:“等等,搞不好她沒殺她。”
“媽的,她沒殺她才怪,”奧嘉大聲說道,“你是想告訴我這寶貝——”
“我沒說她沒干,”我反駁道,“我是說搞不好她沒干。”
“那會是誰?”
我把問題丟給女孩:“會是誰?”
“貝比。”她立刻說道。
奧嘉不屑地哼了兩聲,讓她以為他不相信她。我也裝作很糊涂的樣子問:“要是你不知道她死了,又怎么知道是貝比呢?”
“誰都看得出來啊。貝比發(fā)現(xiàn)她要跟喬跑掉,所以就把她殺了,然后又跑到喬的公寓干掉喬。貝比發(fā)現(xiàn)真相一定會那樣做的。”
“是嗎?他們打算遠走高飛的事兒你知道多久了呢?”
“喬一兩個月前就告訴我了,在他們決定那么做之后。”
“你不介意?”
“這你就搞錯了,”她說,“我干嗎要介意?我也是可以拿到好處的。你知道她老爸是金山銀山,喬看中的就是這一點。要不是看在她爸錢包的分上,他根本就不會搭理她。你可不要以為我對喬或者哪個男人會著迷到踢翻醋壇子,我絕對不會。但貝比會,所以貝比就把他們一并解決了。準沒錯。”
“噢?那你說貝比是怎樣殺掉她的?”
“那家伙?你總不至于以為他——”
“我是說他若下手的話,會用什么方法?”
“噢!”她聳聳肩,“用他的手啊,還能用什么?”
“你的意思是,他只要下決心動手,就會速戰(zhàn)速決,而且非常暴力?”我追問道。
“是的,貝比是那樣的。”她說。
“所以,你沒法想象他會把她慢慢毒死——拖上一個多月?”
女孩的眼神似乎流露出某種憂慮。她咬了咬下唇,緩緩地說:“嗯,我沒法想象他會那樣,這不像貝比的做法。”
“那你覺得會是誰的做法?”
她眼睛睜得老大,問道:“你是說喬?”
我沒吭聲。
“喬的確有可能,”她似乎很有把握地說,“天知道他為什么要把這肥水十足的肉票做掉。不過他心里的主意沒人知道。他狡猾有余聰明不足,已經(jīng)搞砸好多票買賣了。不過他要想殺她的話,倒是很可能那么干。”
“他跟貝比關(guān)系好嗎?”
“不好。”
“他經(jīng)常去貝比住的地方嗎?”
“據(jù)我所知,根本沒去過。他怕貝比怕得要死,所以我才搬到樓上,好讓蘇到他那兒跟他碰頭。”
“那喬是怎么把用來毒死蘇的滅蠅紙藏到她公寓里的呢?”
“滅蠅紙?”她很驚詫,而且那種驚詫似乎發(fā)自內(nèi)心。
“拿給她看看。”我告訴奧嘉。他從書桌抽出一張紙,湊近女孩臉旁。
她瞪著紙看了一會兒,然后跳起來,兩手緊抓我的手臂。“我先前不知道這是什么,”她激動地說,“喬幾個月前有過幾張。我進門時他正盯著紙瞧。我問他那是干什么用的,他只是神神秘秘地笑著說:‘這玩意兒上天入地?zé)o所不能。’然后就把它們包好,放進口袋里了。當時我也沒怎么在意,因為他老愛搞些莫名其妙的無聊花招。”
“后來你又看到過這東西嗎?”
“沒有。”
“你跟蘇很熟嗎?”
“我根本就不認識她,見都沒見過。我之前都要盡量避開她,免得把喬跟她玩的把戲搞砸。”
“不過你認識貝比吧?”
“對,我們在幾次派對上見過,不過也就熟到這個程度。”
“是誰殺了蘇?”
“喬,”她說,“搞死她的那張紙不就在他手上嗎?”
“他為什么殺她?”
“不知道。有時候他還真會干些蠢事。”
“你沒殺她?”
“沒有,沒有,沒有!”
我嘴角扭向奧嘉。
“你說謊,”他嘶吼道,手里攥著滅蠅紙在她面前晃,“是你殺了她。”其他人也圍上來,繼續(xù)朝她吼叫,直吼到她兩眼發(fā)直,女警開始面露憂色才罷休。
“好啦。把她丟進牢里讓她仔細想想。”我狠狠地說。
“我對天發(fā)誓我沒殺她。”她說。
“你很清楚今天下午你跟喬是怎么說的,裝傻裝得還真絕。今晚你就好好想想吧,看看接著還怎么裝。”說完,我背過身去,讓女警把她帶走。
奧嘉打了個呵欠。“咱們給她弄了場好戲看,雖然時間不長。”
“沒錯,”我應(yīng)和道,“瞧她那副模樣,應(yīng)該沒殺蘇。可如果她講的是實話,那兇手就是喬。而喬又為什么要毒死他的金母雞呢?他又是怎么把毒藥藏進他們公寓的?貝比倒是有動機,但他也不太像那種能長期給人下毒的家伙。當然,這也很難講,搞不好他和喬是同謀呢。”
“很有可能,”達夫說,“不過,要下這定論還真需要更多的想象力才行。這案子無論如何,都只有咬定佩姬不放才是上策。明天咱們再找她麻煩,來狠的?”
“對,”我說,“而且咱們得找到貝比。”
其他人都吃過晚餐了,只剩我和麥克曼出去吃飯。一小時后我們回來時,探員們差不多都走光了。
“全去了四十二號碼頭,有人報信說麥庫羅在那里。”史蒂夫·沃德告訴我們。
“什么時候?”
“十分鐘前。”
麥克曼和我叫了輛出租車向四十二號碼頭開去。結(jié)果我們沒開到四十二號碼頭。出租車剛到第一街,離印巴卡德羅街半個街區(qū)的地方時,便吱的一聲突然停了下來。
“干什么——”我剛開口,便見到一個大個子男人手里端了把手槍堵在車前。
“貝比!”我小聲說,趕緊把手按在麥克曼的手臂上,免得他忍不住把手槍掏出來。
“載我去——”麥庫羅看到我們時,正對著受驚的司機說話。他繞到我們這頭拉開門,手槍對準了我們。
他沒戴帽子,頭發(fā)濕濕地貼在頭皮上,水珠順著頭發(fā)緩緩滑下來,衣服已經(jīng)全部濕透了。
他看了我們一眼,惡狠狠地說了句:“出來!”
我們出來時,他對著司機吼道:“媽的,還載著客人,誰他媽讓你把出租牌豎起來的?”
司機不在那兒。他已經(jīng)從另一頭跳了出來,朝街尾跑去。麥庫羅一邊罵著,一邊用槍抵著我們咆哮道:“趕緊滾蛋!”
他顯然沒有認出我。此處光線不好,而且這會兒我又戴著帽子。當初在威爾斯房里他只看了我?guī)酌腌姟?
我側(cè)向一旁。麥克曼移到另一頭。
麥庫羅后退一步,免得被我們夾在中間。他謾罵起來。
麥克曼撲上麥庫羅拿槍的手臂。我出拳猛擊麥庫羅的下巴。這家伙實在強壯,一拳上去似乎沒什么反應(yīng),還甩開我給了麥克曼一拳,麥克曼被打到出租車上又翻滾了下來,吐出一顆牙。
我奮力襲擊麥庫羅的左側(cè)。
麥克曼從地上爬起來,繼續(xù)攻擊麥庫羅的右側(cè)。不幸的是,麥克曼的腦袋這回沒躲過麥庫羅的槍托,重重地挨了一下,咚的一聲,剛爬起來又倒下了。
我踢到了麥庫羅的腳踝,可他的腳還是穩(wěn)穩(wěn)地站在地上。我又用右拳猛擊他后腰,左手一把抓住他的濕頭發(fā)不放。他甩了甩頭,懸空把我拎了起來。
他在我的側(cè)邊狠狠來了一下,我感覺到自己的肋骨和大腸小腸都像書頁一樣攤平疊在了一起。我朝他的頸背揮拳還擊,打得他的胸腔隆隆作響。他用左手環(huán)扣住我的肩膀,右手的槍托朝我狠砸過來。
我往他到脖子上又揮了一拳,似乎還踢到了他的某個部位。街尾的方向,印巴卡德羅街上有警哨嗶嗶地吹起。有人從第一街朝我們這兒跑了過來。
麥庫羅像火車頭般呼呼作響,把我從他身上甩掉,朝街頭竄逃。
我翻身爬起,一邊在后面追,一邊掏槍。
他停在第一個路口,朝我開了三槍,我朝他還了一槍。這四槍誰也沒打中誰。
他繞過轉(zhuǎn)角后便消失了。我遠遠地跟上去,小心防備他貼在墻上突然撲向我。但他沒有。他在我前方一百英尺處,鉆進了兩家倉庫中間的空隙。我跟著他進去,又跟著他從另一頭出來。我一百九十磅,他應(yīng)該有兩百五十磅,因為體重的優(yōu)勢,以我的速度跟上他并不困難。
他穿過一條街,往街頭沖去,遠離河岸。轉(zhuǎn)角有盞燈。等我追到光下時,他轉(zhuǎn)身舉槍對準了我。雖然我沒聽到空槍發(fā)出的咔咔聲,不過當他把槍丟向我時,我知道它已響過了。那槍從離我兩英尺高的上方掠過,砸在我身后的一道門上。
麥庫羅轉(zhuǎn)身往街頭方向跑。我繼續(xù)跟著往前追。
我朝他跑的方向開了一槍,好讓大伙知道我的位置。他跑到下一個路口時,本來想左轉(zhuǎn),但突然間又改變主意,折返繼續(xù)往前跑去。
我朝前猛沖,把我們的距離縮減到四五十英尺,朝他喊道:“再不停下我就一槍打死你!”
他躍進側(cè)邊的一條窄巷。
我跳過巷口,看到他沒在那兒等我,便跟了進去。街上照過來的燈光夠亮,我們足以看清彼此以及周遭的狀況。這是條死巷——兩邊以及另一頭都是裝著鋼鐵門窗的高大水泥建筑。
麥庫羅面對著我,離我不到二十英尺。他下頜突出,肩膀高聳,兩只手臂彎彎地垂在兩側(cè)。
“手舉起來!”我命令道,舉槍瞄準。
“別擋路,小男人,”他朝我吼道,并僵著身體向我移動了一步,“老子會把你活活吞下去的。”
“來啊你,”我說,“看我不把你撂倒。”
“試試看吧!”他又邁一步,身子稍稍拱起,“我就算中彈都能把你撂倒。”
“那要先看我打中哪兒,你再說大話吧。”我的話多起來,希望能跟他閑扯直到其他人趕來。要殺他在出租車那兒就可以動手,不必等到現(xiàn)在。我可不希望搞到要他性命的地步。“我雖然不是神槍手,不過從這距離要沒法兒兩槍打斷你膝蓋的話,我白干這一行了。你要是覺得膝蓋被打碎是一種享受,歡迎放馬過來。”
“滾你媽的,你去死吧!”他一邊罵著,一邊發(fā)動了攻勢。
我射中了他右膝。他晃著身體朝前走。我又射中了他左膝。他“砰”的一聲倒下。
“你自找的。”我抱怨道。
他扭動著身體,支起手臂,面向我撐坐起來。“我以為你不會聰明到真動手。”他的聲音從牙齒間迸發(fā)出來。
我到醫(yī)院和麥庫羅談話。他躺在床上,兩個枕頭斜撐著頭部。他嘴巴和眼睛周圍的皮膚蒼白緊繃,不過沒有別的跡象可以看出他在經(jīng)受痛苦。
“你可真把我整慘了,老兄。”我進門時他說。
“抱歉,”我說,“可是——”
“沒抱怨的意思。我是自作自受。”
“你為什么要殺掉圣人喬?”我拉張椅子到床邊,開口問道。
“喔——你問錯人了。”
我笑起來,告訴他事發(fā)當時跟喬待在同一個房間的人就是我。
麥庫羅咧嘴一笑,“我說好像在哪兒見過你。原來是你,當時我只顧盯你的手,防你拔槍了,沒來得及仔細看你的臉。”
“你為什么要殺他?”
他噘起嘴巴,眼睛朝我瞇起來,想了想說:“他殺了一個我認識的妞兒。”
“他殺了蘇·漢布爾頓?”我問。
麥庫羅注視了一陣子我的臉,答道:“嗯。”
“你是怎么想出來的?”
“媽的,”他說,“我沒想,是蘇告訴我的。給我根煙。”
我把煙遞給他,將打火機湊到煙下,幫他點燃。“這跟我知道的其他事情不相符,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她又是怎么說的?干脆就從你揍她那一晚講起好了。”
他面帶沉思,讓煙霧從他鼻孔緩緩飄出。“我實在不該打她眼睛,這是事實。不過你知道,那天她整個下午都不在,又不肯告訴我她去了哪里,所以我們才吵起來。今天是星期幾——星期四早上?所以那天應(yīng)該是星期一。吵完以后我就出門了,當晚睡在軍隊街一家破旅館里,第二天早上大概七點才回去。蘇病得跟什么似的,可她硬是不讓我找醫(yī)生。看起來有點可笑,因為她還真是嚇得傻愣傻愣的。”
麥庫羅邊說邊搔頭,又猛吸了一大口煙,差不多把剩下那截?zé)煻嘉饬恕熥杂傻貜淖旌捅亲永锩俺鰜恚高^煙霧呆滯地望著我,然后突然開口說:“呃,她一命嗚呼了。不過她死之前跟我講了她是被圣人喬毒死的。”
“她說沒說他是怎么下的毒?”
麥庫羅搖搖頭。“我一直問她怎么回事,可都沒問出結(jié)果。接著她開始說她被下了毒。‘我中毒了,貝比,’她難過地說,‘砒霜。那個天殺的圣人喬。’然后她就一聲不吭了,又他媽的過了好一陣,她就兩腿一伸死掉了。”
“是嗎?然后你是怎么辦的呢?”
“我拿了槍去找圣人喬。我知道這人,可是不知道他在哪兒落腳——直到昨天我才查出來。我到的時候你也在,這你知道。我開了輛車過去,停在土耳其街好方便逃走。等我回到車那邊,有個警察就站在附近。我想這家伙也許看準了這輛車有來頭,打算等在那兒看誰會上去,所以我就丟下車子改搭巴士,跑去貨車場了。要是那輛出租車‘空車’牌沒豎起來的話,我是不會攔下它的。”
“當初你知道蘇打算拋下你跟喬遠走高飛?”
“我到現(xiàn)在還不知道呢。”他說,“我他媽的早就知道這娘兒們背著我偷人,但我不知道是誰。”
“要是你知道的話,會怎樣?”我問。
“我?”他咧了咧嘴,“照我對付喬的方式干掉她。”
“把兩個都干掉?”我問。
他用大拇指磨了磨下唇,平靜地問:“你覺得是我殺了蘇?”
“就是你殺的。”
“是我活該。”他說,“我八成是老了才變得這么白癡。媽的,跟個菜鳥偵探啰啰唆唆講個什么勁啊?只能給自己添堵。我看你不如現(xiàn)在就趕緊走吧,老弟,我不打算再浪費口水了。”
他說到做到。從他嘴里我再沒掏出半句話。
老頭子坐在那兒聽我講,淡黃色的鉛筆頭輕敲著桌面,淡藍色的眼睛透過無邊眼鏡盯著別處。等我把故事的最新發(fā)展匯報完之后,他愉悅地問:“麥克曼怎么樣了?”
“他搞丟了兩顆牙,不過頭蓋骨沒碎。過幾天就可以出院。”
老頭子點點頭,問道:“還有什么要做的?”
“沒了。我們可以再嚴加拷問佩姬·凱羅,不過看來也擠不出什么話。除此以外,調(diào)查結(jié)果倒是全部都出來了。”
“這案子你看是怎么回事?”
我坐在椅子上淡淡地說:“自殺。”
老頭子笑著看我,態(tài)度禮貌但面露疑色。
“這個答案我也不喜歡,”我嘟囔道,“而且我還沒準備好寫報告。不過照目前所有資料來看也只能下這個結(jié)論。那張滅蠅紙藏在廚房爐子后面。哪有人會瘋狂到背著女人把東西藏在她自己的廚房里?不過女人自己是有可能那樣藏的。
“照佩姬說,圣人喬有滅蠅紙。如果是蘇藏的,那也是從他那兒弄來的。干什么用呢?他們打算遠走高飛,就等著負責(zé)策劃的圣人喬把錢籌好。也許他們太怕貝比了,所以準備好毒藥以防萬一。倘若他在他們跑路前發(fā)現(xiàn)真相,也好灌到他肚子里。也許他們已經(jīng)盤算好在跑路之前無論如何都要下手。
“當初我開口跟圣人喬提起命案時,他以為被做掉的人是貝比。他很驚訝,好像是在驚訝事情發(fā)生得太快。他聽到蘇也死掉時顯得更驚訝,不過就算那時,他也沒像后來在窗口看到麥庫羅還活著時那樣驚訝。
“她死時咒罵圣人喬,而且知道自己中了毒,可她又不讓麥庫羅找醫(yī)生。這是不是表明她背叛了圣人喬,沒把毒藥下給貝比,反倒自己服下了?毒藥是背著貝比藏起來的。可就算他找到毒藥,我也無法想象他會下毒。他是個粗人,除非是當場逮到她想毒死他,才會逼她吞毒。不過,這還無法解釋她頭發(fā)里為什么會累積了一個月的砒霜。”
“你關(guān)于自殺的假設(shè)也是考慮到這一點?”老頭子問。
“就算是吧。”我說,“別再分析我的假設(shè)了,不用分析就已經(jīng)有不少漏洞了。不過如果這次她是自殺,那她說不定以前也試過——譬如一個月前跟喬吵過架以后,她便開始攝入砒霜,盡管那次沒成,但砒霜留在了她的體內(nèi)。至于一個月前跟前天之間她有沒有服毒,其實并沒有確切證據(jù)。”
“沒有確切證據(jù)?”老頭子平和地質(zhì)疑道,“可是驗尸報告說——慢性中毒。”
專家的猜測從來都擋不住我的路。“他們報告的依據(jù)是從她尸體內(nèi)找到了少量砒霜——比致命的劑量要少。”我對老頭子說,“人死后胃里找到的藥量其實還要看這人死前嘔吐物的多少。”
老頭子慈祥地看著我,問道:“不過你說了,你還沒準備好要把這案子寫成報告。所以,接下來你打算做什么呢?”
“要是沒什么緊急任務(wù)要辦,我想先打道回府,抽抽‘法蒂瑪’點燃靈感。我現(xiàn)在需要時間把這事兒好好想想。我想我會買本《基督山伯爵》看看。當初這書是跟滅蠅紙包成一捆的,體積大到剛好可以塞在墻壁和爐子中間不掉下去。這書我小時候看過,但現(xiàn)在還要再翻翻,搞不好書里會有些線索。”
“我昨晚看過了。”老頭子咕噥道。
我問:“結(jié)果呢?”
老頭子拉開書桌抽屜,從里面拿出一本書,翻開夾著紙條的那頁遞給我,并用他那粉紅的手指點了點其中一段。
假設(shè)你頭一天服下一毫克這種毒藥,第二天二毫克,以此類推。呃,到了第十天結(jié)束你已經(jīng)服下五點五厘克;到了第二十天再加最后一毫克的話,你就已經(jīng)服下二十一點五厘克。也就是說此時的劑量你的身體可以輕松負荷,可是這相同的劑量對任何沒有跟你一樣采取過預(yù)防措施的人就很危險了。呃,然后呢,等一個月期滿,你們?nèi)绻认峦粋€水壺里倒出的水,你就可以干掉喝這水的人,而你本身除了小小的不適之外,根本不會感覺到水里混有毒素。
“就這么回事,”我說,“他們不敢不解決掉貝比就走,因為他們知道貝比肯定能追上他們。她想讓自己的身體習(xí)慣砒霜,以便對這種毒藥產(chǎn)生免疫力,所以持續(xù)穩(wěn)定地增加自己所服的藥量,好在最后將大劑量放進貝比的食物,和他同吃,卻不至于帶來危險。她認為自己會中毒,但不會死,而警察也不會把貝比的死跟她聯(lián)系起來,因為她也吃了下毒的食物。
“這下說得通了。星期一晚上吵架過后,她寫了張便條給喬,催他趕緊安排兩人逃走。同時,為了加速提高自己的免疫力,她提早增加了預(yù)服的藥量,而且服得過多。所以,她最后才會詛咒喬,因為這原本是喬的計劃。”
“為了加速進行,服毒過多……”老頭子表示同意,“有的人可以培養(yǎng)出服用大量砒霜但安然無恙的本事,不過那得是他們天生如此,也就是體質(zhì)特異。一般來說,試這種方法的人都會跟蘇·漢布爾頓一樣——慢性中毒,最終毒性強到讓自己致命。”
貝比·麥庫羅因為殺死圣人喬·威爾斯,六個月后上了絞架。
注釋
[1]speakeasy,美國禁酒時代(1920—1933)的產(chǎn)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