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綠鞋女人和灰衣男人
- 血色收獲
- (美)達希爾·哈米特
- 4925字
- 2019-02-19 16:37:17
我第一次聽到有人把博生市[1]叫做毒鎮(zhèn)[2]是在比尤特[3],在一艘名為“大船”的船上,出自一個名叫希基·杜威的紅發(fā)清潔工之口。他還把襯衫說成“真?zhèn)保虼宋覜]把他說錯城市名一事放在心上。后來我發(fā)現(xiàn)能正確發(fā)出卷舌音的人也這么說,但我仍沒看出什么端倪,以為只是專門收錄黑話的竊賊專用大詞典[4]里毫無意義的幽默感。幾年后我去了博生市,才明白其中緣由。
我用車站的電話打到《先鋒報》編輯部,找唐納·威爾森,告訴他我到了。
“你能在今晚十點到我家來嗎?”他的聲音清脆悅耳,很歡快,“山區(qū)林蔭大道二一○一號。在百老匯搭輛車,月桂大街下,再往西走兩個路口。”
我答應(yīng)照做,然后搭車去大西部旅館,丟下行李,出去看看這個城市。
這個城市并不漂亮,大部分建筑商偏好華美卻俗麗的風(fēng)格。沒準兒剛開始很成功,但自從延伸至南邊的暗黑山嶺旁聳立起了磚砌的冶煉熔爐,它噴出的黃色煙塵就將一切都變得暗淡骯臟。兩座山巒因開礦而被弄得臟兮兮的,這個有四萬人居住的丑陋城市就卡在這丑陋山巒之間的丑陋缺口里,外面是污濁的天空,看起來仿佛也是從冶煉熔爐里冒出來的一般。
我遇見的第一位警察需要刮胡子,第二位破舊的制服上缺了兩顆紐扣,第三位站在城里的主要路口——百老匯大道和聯(lián)合街交叉口——中間指揮交通,嘴角叼著一根雪茄。之后遇見的我就沒再注意了。
九點半,我趕上一輛百老匯的街車,并遵照唐納·威爾森的指示來到街角。房子矗立在一塊四周圍著籬笆的草地上。
應(yīng)門的女仆告訴我威爾森先生不在家。正當(dāng)我解釋我和他事先有約時,一個身材窈窕、大概不到三十歲、身穿綠色縐綢衫的金發(fā)婦人來到門邊。即使微笑著,她藍色眼睛里的冷漠也并未減少半分。我對她再次解釋來意。
“我丈夫現(xiàn)在不在。”她帶著不易察覺的口音,在發(fā)“s”音時稍微有些含糊,“不過如果他約了你,應(yīng)該很快就會回來。”
她把我?guī)У綐巧弦婚g面向月桂大街的房間。這是間紅褐色交錯的屋子,里面有很多書。我們各自在皮椅上落坐,半對著點著的煤爐的護柵架。她開始詢問我和她丈夫的生意往來。
“你住在博生市嗎?”她先問道。
“不,在舊金山。”
“但這不是你第一次來這里吧?”
“是第一次。”
“真的嗎?喜歡我們的城市嗎?”
“還沒看全,不好說。”這是一句謊話,我已經(jīng)看夠了,“我今天下午才到。”
她閃爍的雙眼中的探尋意味消失了,說:“你會發(fā)現(xiàn)這是個無聊的地方。”接著她繼續(xù)追問,“我想所有的礦業(yè)城市都這樣。你從事采礦業(yè)嗎?”
“目前不是。”
她看著壁爐架上的時鐘,說:“唐納大老遠把你叫過來卻讓你久等,實在過意不去。都這么晚了,辦公時間早過了。”
我說沒關(guān)系。
“或許不是生意上的事吧!”她繼續(xù)探尋道。
我沒說話。
她笑了——一聲簡短帶刺的干笑。
“其實我平常真的不像你想的那樣,我不是個愛管閑事的人。”她歡快地說,“但你實在太神秘了,我才會抑制不住好奇心。你不是販賣私酒的吧?唐納經(jīng)常換人。”
我咧嘴一笑,隨她猜。
樓下的電話響了起來。威爾森太太將穿著綠拖鞋的雙腳伸向燃燒的壁爐,假裝沒聽到鈴聲。我不知道她這么做有什么必要。
她開口說:“恐怕我得——”然后她停下來,看著走廊上的女仆。
女仆說有電話找威爾森太太。她道了個歉,跟著女仆走出屋子。她并沒有下樓,而是用附近的分機說話。
我聽到她說:“我是威爾森太太……對……不好意思,請再說一遍……誰?……請您大聲點兒好嗎?……什么?……好……好……請問您是誰?……喂!喂!”
電話掛斷時震得掛鉤叮當(dāng)作響,接著就傳來她穿過走廊的腳步聲——步伐非常急促。
我點燃一根香煙,盯著它,直到聽到她開始下樓梯。接著我走到窗邊,掀起窗簾一角,望著外面的月桂大街,以及坐落在屋子另一邊角落里的方形白色車庫。
不一會兒,一個身著深色外套、頭戴深色帽子的窈窕女人進入了我的視野。她從屋里出來,急匆匆地鉆進車庫。正是威爾森太太。她開著一輛別克雙門小轎車離開了。我坐回椅子上,等待著。
四十五分鐘過去了。十一點五分,外面?zhèn)鱽泶潭膭x車聲。兩分鐘后,威爾森太太走進房間。她已經(jīng)脫掉了帽子和大衣,臉色蒼白,眼睛顏色變得很深,幾乎成了黑色。
“非常抱歉。”她說,緊張的雙唇抽搐著,“看來要讓你白等了,我丈夫今晚不回來了。”
我說我可以明天早上到《先鋒報》找他。
離開時我很奇怪為什么她左腳拖鞋的腳趾部分黑糊糊、濕漉漉的,像是沾著血。
我走到百老匯街,搭上一輛有軌電車。在旅館北邊相距三條街的地方下車,想看看聚在市政廳一扇側(cè)門旁邊的人群在干什么。
三四十個男人和零星幾個女人站在人行道上,看著標示為警察局的大門。人群中有仍然穿著工作服的礦工和冶煉廠工人、從臺球室或舞廳出來的俗氣小混混、油頭粉面的機靈小白臉、一臉乏味的體面丈夫和幾個一樣體面也一樣乏味遲鈍的女人,還有幾個上夜班的女郎。
我站在人群邊緣,旁邊是一位體形方正、穿一身皺皺巴巴的灰色衣服的男人。雖然最多剛過三十歲,但他的臉色看起來同樣是灰撲撲的,厚嘴唇也一樣。他的臉很寬,線條深邃,顯得很聰明。他身上唯一的色彩就只有綻放在灰色法蘭絨襯衫上的紅色溫莎領(lǐng)帶[5]了。
“這么嘈雜是怎么回事兒?”我問他。
回答前他先謹慎地看了看我,似乎想確定消息會落入一個安全的人的手中。他的眼睛和衣服一樣灰,卻沒有那么柔和。
“唐納·威爾森跑去坐到上帝的右邊了,如果上帝不介意看到他腦袋上的彈孔的話。”
“誰殺了他?”我問。
灰衣男子撓了撓脖子后面,說:“一個有槍的家伙。”
我需要信息,而不是俏皮話。要不是這條紅領(lǐng)帶引起我的注意,我會在人群里另找一個人碰運氣。我說:“我不是本地人。別插科打諢的,你們就愛欺負外地人。”
“唐納·威爾森,大紳士,《先鋒晨報》和《先鋒晚報》的發(fā)行人。不久前被人發(fā)現(xiàn)躺在颶風(fēng)街,中彈身亡,兇手不明。”他像在朗誦一首快歌的歌詞,“這樣就不會傷到你的感情了吧?”
“多謝。”我伸出一根手指,碰了碰他那條領(lǐng)帶已經(jīng)松了的一頭,“是有什么意義嗎,還是只是隨便戴著?”
“比爾·昆特。”
“真見鬼!”我叫出聲,想要記起這名字,“天哪,真高興碰到你。”
我掏出名片夾,翻找我利用各種方式從各處收集來的身份證明。我拿出一張紅色卡片,上面寫著我是一名叫亨利·尼爾的海員,某世界知名的產(chǎn)業(yè)工會會員[6]。上面沒有半個字是真的。
我把名片遞給比爾·昆特。他謹慎地看了看,翻前翻后,又遞回我手上,從頭到腳打量著我,滿臉不信任。
“反正他不可能再死一次了。”他說,“你往哪個方向去?”
“隨便。”
我們一起沿街走,在路口轉(zhuǎn)彎,起碼在我看來毫無目的。
“如果你是水手,為什么來這里呢?”他漫不經(jīng)心地問。
“你怎么知道我是水手?”
“你的名片啊!”
“我還有一張證明我是林中野獸的。”我說,“如果你想讓我當(dāng)?shù)V工,我明天就能弄一張來。”
“不可能。這里是我的地盤。”
“這么說,你收到季的電報了?”我問。
“去他的季!這里是我的地盤。”他朝一家餐廳大門點了點頭,問,“喝一杯嗎?”
“只要有喝的。”
我們穿過餐廳,爬上一段樓梯,踏入位于二樓的一個狹窄房間,里面有一個長吧臺和一排桌子。比爾·昆特沖吧臺和桌子旁的幾位男女點點頭,喊了一聲“嗨!”,便把我領(lǐng)到吧臺對面。那里有許多拉著綠色簾子的小隔間沿墻排開。
接下來的兩個小時,我們?nèi)ㄔ诤韧考珊土奶焐狭恕?
灰衣人認為我無權(quán)亂用我給他看的名片,剛才提到的那一張也不行。他認為我不是一名世界產(chǎn)業(yè)工人組織的好會員。而他身為博生市世界產(chǎn)業(yè)工人組織里的重要人物,認為從我身上探取內(nèi)幕消息是他的責(zé)任,并且努力控制自己在談?wù)摷みM話題時不要太激動。
這些我都無所謂,我感興趣的是博生市的事。他也不在意在用閑談的口吻刺探我那張“紅卡”的同時,抽空說說博生市的事。
我從他口中打聽到的消息總結(jié)起來有這些:
四十年來,老伊萊休·威爾森——今晚剛被殺死的那個男人的父親——一直擁有博生市,從里到外,從心臟到靈魂。他是博生市礦業(yè)股份有限公司的總裁和最大股東,同樣是第一國民銀行的總裁和最大股東。他擁有《先鋒早報》和《先鋒晚報》——這個城市僅有的兩份報紙。所有重要企業(yè)他都或多或少持有一些股份。除了這些資產(chǎn),他還操縱著一位美國參議員、幾個眾議員、州長、市長,以及大半個州議會。以前,伊萊休·威爾森就是博生市,也幾乎是整個州。
回溯到戰(zhàn)爭時期,世界產(chǎn)業(yè)工人組織當(dāng)時正如日中天,后來向西部擴展了。它發(fā)動會員幫助博生礦業(yè)股份有限公司的雇員們。那些工人從沒這么被縱容過,他們利用這股新力量要求得到想要的一切。老伊萊休照單全收,靜待時機。
一九二一年,機會終于來了。生意糟糕透頂,老伊萊休不惜承擔(dān)公司會關(guān)門一陣子的風(fēng)險,擅自撕毀了和手下工人訂立的協(xié)議,把他們踢回戰(zhàn)前的狀況。
當(dāng)然,工人們開始向工人組織尋求幫助。比爾·昆特因此被世產(chǎn)會從芝加哥總部派來。他反對罷工和公開游行,而是勸那些老搗蛋鬼們繼續(xù)工作,從公司內(nèi)部搞破壞。但這一招沒有被博生市的會員接受,他們覺得這樣不夠積極;他們想跳上舞臺,創(chuàng)造勞工歷史。
他們罷工了。
罷工持續(xù)了八個月,雙方都損失慘重。世產(chǎn)會會員們必須親自上陣,老伊萊休卻雇用槍手、工賊、美國國民警衛(wèi)隊隊員,甚至部分正規(guī)軍替他流血。直到最后一個頭蓋骨破裂,最后一根肋骨被踢斷,博生市的勞工組織終于變成了一堆破爛爆竹。
不過,比爾·昆特說,老伊萊休并不懂意大利黑手黨那一套。老家伙贏了罷工,但失去了對城市和整個州的控制權(quán)。為了打敗礦工,他只得聽任那些雇來的打手為所欲為,直到罷工結(jié)束仍無法擺脫。他把城市交給他們,后來卻無力再搶回來。他們看中了博生市,十分樂于掌管它。他們幫他贏了那場罷工,城市因此成為他們的戰(zhàn)利品。他不能公然與他們決裂,因為有太多把柄在他們手上,他得為他們在罷工期間所做的一切負責(zé)。
說到這里時,我和比爾·昆特都已有些醉意了。他再次喝光杯中的酒,撥開擋住眼睛的頭發(fā),開始講這段陳年往事在今天的后續(xù)發(fā)展。
“目前他們當(dāng)中最強的大概是芬蘭佬皮特,現(xiàn)在我們正喝的這玩意兒就是他的。接下來是陸·亞德,他在帕克街有家借貸公司,做很多保釋金擔(dān)保方面的生意,處理城里最燙手的事情。他們還告訴我,他和警察局局長諾南走得很近。然后是名叫馬克斯·塔勒爾的小子——綽號低語者——他朋友很多。一個黝黑圓滑的小個子,喉嚨有點兒毛病,不能好好說話,凈干些投機勾當(dāng)。這三個,加上諾南,都在幫伊萊休打理這個城市——甚至超過他想要的。因此他不得不配合他們玩兒,否則——”
“今晚被做掉的那個家伙——伊萊休的兒子——他干了些什么?”我問。
“他老子讓他干什么他就干什么,現(xiàn)在他躺著的那個地方也是他老子讓他去的。”
“你的意思是,是他老子把他——”
“也許吧。但我猜不是那樣。這位王子剛回家不久,替老子經(jīng)營報紙生意。這不像老惡魔的作風(fēng),盡管他已經(jīng)快進墳?zāi)沽耍蛇€是不會任由別人奪走他的東西卻不還手。他必須小心防備那幫家伙。他把兒子和法國兒媳從巴黎接回來,把他當(dāng)猴子利用——好一出漂亮的父子情深的戲碼。王子想通過報社發(fā)起一場改革,掃清市內(nèi)的邪惡分子和貪贓舞弊行為——這就意味著,如果整頓得夠徹底,就會整到皮特、陸和低語者頭上。懂嗎?老人在利用兒子甩掉他們,我猜他們有些煩了。”
“這種猜測似乎不太對勁。”我說。
“這個糟糕的城市里不止這一件事不對勁。故事聽夠了沒?”
我說聽夠了,于是我們下樓來到街上。比爾·昆特告訴我他住在森林街的礦工旅館,回去的路上會經(jīng)過我的旅館,所以我們一起走。在我旅館前面的路邊,站著一個肌肉結(jié)實的家伙和一個看起來像便衣警察的人,兩人正和一輛斯圖茲旅行車里的人說話。
“車里坐著的是低語者。”比爾·昆特告訴我。
我的視線越過肌肉發(fā)達的男人,看到了塔勒爾的側(cè)面。年輕、膚色黝黑的小個子,漂亮的五官端正得像是用模子刻出來的。
“他很可愛。”我說。
“嗯,”灰衣人表示同意,“也很危險。”
注釋:
[1]博生市(Personville),位于美國加利福尼亞州。
[2]此處將personville誤讀成poisonville,一般是無法正確發(fā)出r的卷舌音的人會犯的錯誤。英文中的poison是毒藥的意思,因此這種錯誤的讀法聽起來像“有毒的城鎮(zhèn)”。
[3]比尤特(Butte),位于美國蒙大拿州西部。
[4]原文為richardsnary,指專門收錄竊賊用俚語的詞典,是作者生造的詞,后來因本書的廣泛影響而被收入詞典。
[5]打成松散蝴蝶結(jié)式的寬領(lǐng)帶。
[6]指The Industrial Worker of the World,簡稱世產(chǎn)會(I.W.W.),由社會主義者和工會倡導(dǎo)人創(chuàng)建于一九○五年,意圖推翻資本主義,聯(lián)合世界工人,爭取勞工團結(jié),建立大工會。該組織對美國勞工運動影響深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