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霧中之死
- 馬耳他之鷹
- (美)達希爾·哈米特
- 7351字
- 2019-03-01 10:38:13
黑暗中突然響起了電話鈴聲。鈴響過三下后,陸續傳來床墊彈簧的嘎吱聲、手在木頭桌面上摸索的聲音、小件硬物砸在地毯上的聲音,然后又是彈簧的嘎吱聲。一個男人在說話:“喂?是,請講……死了?……好的……十五分鐘。謝謝。”
開關咔嗒一響,燈光灑滿了房間。這是一盞白色的燈,吊在三條自天花板正中垂下來的鍍金鏈子上。斯佩德穿著綠白格子的睡衣,光著腳坐在床沿。他眉頭緊鎖,盯著桌上的電話,伸手拿過一包棕色卷煙紙和一袋達勒姆公牛牌煙絲[1]。冷而潮濕的空氣脅裹著阿卡特拉茲島[2],那每分鐘六次的沉悶的霧角聲從兩扇開著的窗戶吹進來。一只小鬧鐘搖搖欲墜地放在一本杜克的《美國刑事名案》一角——書封面朝下放在桌上——指針指著兩點五分。
斯佩德的粗手指仔細地卷著一支煙。他把適量的棕色煙絲撒在卷曲的紙面上,鋪開煙絲,讓它們邊緣均勻,中間稍稍凹陷,再用拇指把紙向內側卷起來,來回搓揉一下,食指壓著紙的外緣,隨后拇指和食指移到紙筒的兩端,把它平平地舉起來,舌頭舔一下封口,左手食指和拇指捏著卷煙的一頭,右手食指和拇指把濕潤的接縫壓平,捻一下右邊這頭,再把另一端送到嘴里。他撿起掉在地上的鑲皮鎳制打火機,熟練地點火,叼著點燃的煙站了起來,脫掉睡衣。他勻稱的胳膊、腿和身子,還有他下垂的渾厚的肩,讓他的身體看起來像只熊——一只剃了毛的熊:他的胸口沒有毛,皮膚像個孩子一樣,柔軟,透著粉色。
他抓了抓脖子后面,開始穿衣服。他穿上一件薄薄的白色連體內衣,灰襪子,黑色吊襪帶,深棕色的鞋子,并系好鞋帶。隨后他拿起電話,打給灰石街四五〇〇號,要了一輛出租車。他穿上一件帶綠色條紋的白襯衫,套上柔軟的白色假領和一條綠色領帶,再穿上白天穿過的那件灰外套,外加一件寬松的粗花呢大衣,戴上一頂深灰色的帽子。他往兜里塞著煙絲、鑰匙和錢的時候,門鈴響了起來。
斯托克頓街隧道入口在布什街上,經過那里就是通向中國城的下坡路[3]。斯佩德就在這兒付費下了車。舊金山的夜霧稀薄而濕冷,無孔不入,把街道變得模糊。距離斯佩德下車地點幾碼開外的地方站著幾個人,望著一條小巷。兩個女人和一個男人站在布什街的另一邊,看著同一條巷道。街邊的窗戶里也有人在向外看。
人行道兩側裝有鐵欄桿,下方是光禿禿的丑陋的梯子。斯佩德穿過人行道來到護墻邊,手扶在潮濕的墻頭朝下面的斯托克頓街看。一輛汽車伴著轟鳴的馬達聲從他下方的隧道里冒出來,像被風卷走一樣飛快地消失了。離隧道口不遠處,一個男人蹲在一塊廣告牌前。牌子立在兩家店鋪之間,上面貼著電影和汽油的廣告。蹲著的男人為了朝廣告牌下面的縫隙里看,頭彎得快貼到人行道了。他一只手按著地面,一只手緊緊抓著廣告牌的綠色邊框,維持著一個古怪而扭曲的姿勢。另外有兩個男人擠在廣告牌的另一頭,從廣告牌和樓房之間那幾英寸的空隙朝里面窺探。那一側的樓房有一塊空白的灰色側墻,一直延伸到廣告牌后面的空地。閃爍不定的燈光照在側墻上,男人的影子也隨之搖曳。
斯佩德轉身離開護墻,從布什街走到之前那群人聚集的小巷。一個穿著制服的警察嚼著口香糖站在一塊深藍底白字的搪瓷路牌下,路牌上寫著“布理特街”幾個字。警察伸手把他攔住,問道:“你來這兒有什么事?”
“我是薩姆·斯佩德。湯姆·伯勞斯打電話叫我來。”
“是你啊。”警察把手放下來。“我一開始沒認出你來。喏,他們在后面那兒。”他伸出拇指沖肩后一指,“情況不妙啊。”
“那是。”斯佩德應道,走進小巷。離入口不太遠、約小巷一半深的地方,停著一輛深色的救護車。救護車的左后方,小巷被一道齊腰高的柵欄截斷了。柵欄是幾道橫著的粗木條,從柵欄那兒起變成陡峭的下坡,深色的地面一直通到下面斯托克頓街的廣告牌那兒。柵欄最上面那根十英尺長的木條一端已經被扯脫,晃晃悠悠地掛在另一頭的樁子上。從斜坡向下十五英尺的地方,有塊扁平的大石頭卡在那里。邁爾斯·阿切爾就仰面躺在斜坡和石頭之間的凹處。兩個人站在他旁邊,其中一個人舉著手電照著死去的男人,其他人拿著燈在斜坡上四下查看。
其中一個人朝斯佩德打招呼:“嗨,薩姆。”他攀上斜坡朝小巷走來,影子投在他身前的斜坡上。這人個子很高,挺著啤酒肚,一雙精明的小眼睛,厚嘴唇,胡子刮得很潦草,面頰上滿是發青的胡楂。他的鞋子、膝蓋、雙手和下巴上都沾上了黃泥。“我想你一定想在我們把他運走之前過來看看。”他一面跨過壞掉的柵欄一面說道。
“謝謝,湯姆,”斯佩德說,“是怎么回事?”他把胳膊肘擱在一根柵欄樁子上,看著下面的人,向那些朝他點頭致意的人回禮。
湯姆·伯勞斯用一根臟手指戳著他自己的左胸。“正中心臟——用的這個。”他從外套口袋里掏出一把粗短的左輪槍,遞給斯佩德。槍表面凹陷的地方都糊滿了泥。“這是把韋伯利,英國槍,沒錯吧?”
斯佩德收回胳膊,低頭查看這把兇器,但并沒有伸手去接。“沒錯,”他說,“韋伯利-弗斯勃利左輪自動手槍。就是它。點三八口徑,能裝八發子彈,現在已經不生產了。開了幾槍?”
“就一槍。”湯姆又戳戳自己的胸,“他把柵欄撞破的時候一定已經死了。”他把裹滿泥漿的手槍舉起來,“以前見過這個嗎?”
斯佩德點點頭。“這種槍我是見過不少。”他漠然地說,隨后加快了語速,“他是在這兒被打中的,是吧?站在你現在站的地方,背對柵欄。開槍的人站在這兒。”他在湯姆身前走來走去,一只手舉到齊胸高,食指水平做出槍的樣子。“假設他開槍,邁爾斯往后倒,把最上面的木條撞斷,滾下斜坡,直到那塊石頭擋住他。是這樣嗎?”
“應該是這樣,”湯姆緩慢地答道,眉頭皺成一團,“槍擊的氣浪燒焦了他的外套。”
“誰發現他的?”
“巡邏的人,叫西爾林。他正沿著布什街走,路過這兒的時候有輛車轉彎,車頭大燈照到那邊,他看到柵欄的上面壞了,就過去查看,然后發現了他。”
“那輛轉彎的車呢?”
“鬼才知道哪兒去了,薩姆。西爾林沒留神,當時也不可能知道出了事嘛。他說他從鮑威爾街走過來的時候沒人從這兒出來,否則他一定會看見的。除此之外唯一的出路就是從斯托克頓街的廣告牌下面鉆出去。當然沒人從那兒走。霧氣把地面變得又濕又軟,但是地上只有邁爾斯滑下來和這把槍滾落的痕跡。”
“沒人聽見槍聲?”
“看在上帝的分上,薩姆,我們才剛到這兒。一定會有人聽到的,我們會把他們找出來。”他轉過身,一條腿跨過柵欄,“在我們把他運走之前下來看看?”
斯佩德說:“不用。”湯姆停下來,兩腿分跨在柵欄兩邊,回過頭用他那雙小眼睛驚訝地看著斯佩德。
斯佩德說:“你已經看過他了。我能看到的你都已經看到了。”湯姆看著斯佩德,遲疑地點點頭,把跨過柵欄的腿收回來。“他的槍還別在后腰上,”他說,“沒用過。他的大衣也扣著,身上有一百六十五美元。他今晚是在工作嗎,薩姆?”
斯佩德猶豫了一下,點點頭。湯姆露出詢問的表情:“哦?”
“他本來是要去跟蹤一個叫弗洛伊德·瑟斯比的家伙。”斯佩德說。接著他按照溫德莉小姐所說的把瑟斯比的外貌描述了一番。
“為了什么?”
斯佩德把雙手放進大衣口袋,沖著湯姆眨了眨那雙睡意蒙眬的眼睛。湯姆不耐煩地重復道:“是為了什么呀?”
“這是個英國人,大概是。我不知道他到底在耍什么花樣。我們本來正在查他住在哪兒。”斯佩德有氣無力地咧嘴笑了笑,從口袋里伸出一只手拍了拍湯姆的肩,“別問了。”他又把手放回口袋,“我得去通知邁爾斯的老婆。”他轉過身。
湯姆本來生氣地皺著眉,張開了嘴,但什么都沒說又合上了。他清了清嗓子,收起滿臉怒容,用沙啞但是溫和的聲音說:“他弄成這樣也真夠慘的。和我們其他人一樣,邁爾斯有他自己的毛病,但我想他也有他的好處。”
“我也這么覺得。”斯佩德回應道,聲音平板得聽不出任何含義,隨即走出了巷子。
斯佩德在布什街和泰勒街路口一家通宵營業的藥房里打了個電話。
“寶貝兒,”他報了一個號碼,又過了一會兒對電話說道,“邁爾斯中槍了……是,他死了……你現在別激動……是的……你得通知愛娃……不,我可不想去,這事兒得你來……這才是好姑娘……還有,別讓她來辦公室……告訴她我會去看她……呃,過些時候……嗯,你別把我扯進去……就這些,你真是個天使。再見。”
斯佩德再次把吊燈打開時,他的小鬧鐘指著三點四十。他把帽子和大衣扔在床上,走進廚房,拿著一個酒杯和一瓶百加得[4]回到臥室。他倒了一杯酒,站著把它喝完,然后把酒瓶和杯子放在桌子上,面朝桌子坐在床沿,開始卷一支煙。當門鈴響起的時候,他已經喝完第三杯百加得,正在抽第五支煙。鬧鐘上的時間是四點三十。斯佩德嘆了口氣,從床邊站起來,走到他臥室旁邊的對講機那兒,按下開門的按鈕。他低聲說了句“麻煩的女人”,就沉著臉站在那兒,皺著眉頭盯著黑色的對講機,呼吸變得急促,臉頰泛起一抹淡紅。
走廊里傳來電梯門開合那刺耳的哐當聲。斯佩德又嘆了口氣,朝門口走去。門外響起沉穩的踏在地毯上的聲音,是兩個男人的腳步聲。斯佩德的臉色明亮起來,眼神里的憂慮不見了。他迅速地打開了門。“你好,湯姆。”他對之前在布理特街說過話的那位有啤酒肚的高個子警探說道,接著又對湯姆旁邊的男人說,“你好,警督。進來吧。”
他們一起點點頭,什么都沒說,走了進來。斯佩德關上門,把他們領到他的臥室。湯姆坐在靠窗的沙發一頭,警督則坐在桌子旁的一把椅子上。警督身材很結實,圓腦袋,方臉孔,花白的頭發和小胡子都剪得短短的。他領帶上別著一枚價值五美元的金色飾品,西裝領子上有一個小而精致的秘密社團鉆石徽章。
斯佩德從廚房拿來兩個酒杯,連同他自己的,三個杯子都倒上酒,給客人一人一杯,再端著自己那杯在床沿坐下來。他臉色平靜,仿佛胸有成竹,舉起杯子說:“祝破案順利。”隨后一飲而盡。
湯姆喝完他那杯,把酒杯放在腳邊的地板上,用一根沾滿泥的食指擦了擦嘴。他盯著床腳,就像床腳勾起了他一點模糊的回憶,而他正試圖把這事兒想起來一樣。警督盯著他的杯子看了幾十秒,輕啜了一下,就把杯子放在手邊的桌子上。他冷酷的雙眼從容不迫地把房間審視了一番,隨后看著湯姆。湯姆在沙發上不自在地挪了挪身子,頭也沒抬地問道:“你通知邁爾斯的妻子了嗎?”
斯佩德說:“嗯。”
“她什么態度?”
斯佩德搖搖頭。“女人們的事我可不懂。”
湯姆小聲地說:“你不懂才怪。”
警督把手放在膝蓋上,身體前傾。他那雙微微發綠的眼睛死死地盯著斯佩德,就像眼睛的焦點是由某種機械所控制的,需要拉一根操縱桿或者按一個什么按鈕才能改變。“你帶什么槍?”他問。
“我不帶。我不喜歡槍。當然辦公室里有幾把。”
“我想看看。”警督說,“沒準兒你這兒正好有一把?”
“沒有。”
“你確定?”
“你自己找找看唄。”斯佩德笑了,揮了揮他的空杯子,“你要樂意,盡管把這破地方翻個底兒朝天,我絕不啰唆——只要你有搜查證。”
湯姆抗議道:“薩姆!該死的!”斯佩德把杯子放在桌上,站起來面向警督:“鄧迪,你想要什么?”
他的聲音和他的眼神一樣冷酷無情。
鄧迪警督的眼睛轉動了一下,鎖定在斯佩德的雙眼上面,但最后還是他先挪開了目光。
湯姆又在沙發上動了動,深深地吐出一口氣,痛心疾首地說:“我們不想找麻煩,薩姆。”
斯佩德沒有理會湯姆,對鄧迪說:“你想要什么?有話直說。你他媽以為你是誰,就想來這兒綁我?”
“行,”鄧迪低聲說,“坐下聽著。”
“我站還是坐,你管不著。”斯佩德一動不動地說。
“看在基督的分上,講講理吧,”湯姆懇求道,“我們吵架有什么用呢?你知道為什么我們不能有話直說?那是因為當我問你這個瑟斯比是什么人的時候,你倒好,說不關我的事。薩姆,你可不能這樣對我們。這樣行不通,對你也沒什么好處。我們也是為了工作。”
鄧迪警督跳起來,站到斯佩德前,把他那張方臉猛地湊到對面的高個子男人眼前,說:“我警告過你了,你總有一天會摔跟頭的。”
斯佩德不以為然地撇撇嘴,眉毛挑了起來,溫和地回敬道:“人人都有摔跟頭的時候。”
“這次輪到你了。”
斯佩德笑了,搖搖頭。“不,我會當心的,多謝。”說著他斂去笑容,上唇抽動著,隱隱露出左邊的犬齒。他的眼睛瞇了起來,眼神變得熱切,聲音也變得和警督一樣低沉。“我不喜歡這樣。你到底在這兒嗅什么?告訴我,不然就出去,讓我睡覺。”
“瑟斯比是什么人?”鄧迪問道。
“我知道的都告訴湯姆了。”
“你只說了一丁點兒。”
“我只知道一丁點兒。”
“你為什么要跟蹤他?”
“我可沒有。邁爾斯跟蹤他,是因為我們有個客戶付了大把真金白銀讓我們這么干。”
“這個客戶是誰?”
斯佩德的面容和音調都恢復了平靜。他語帶責備地說:“你知道的,我沒和客戶商量過就不能告訴你。”
“要么現在說,要么法庭見,”鄧迪火了,“你別忘了這可是謀殺案。”
“未必。還有,寶貝兒,你別忘了,我說還是不說你管不著。警察不喜歡我我就放聲大哭的日子過去很久啦。”
湯姆離開沙發,在床腳那邊坐下來。他那張刮得很潦草、沾著泥漿的臉上皺紋叢生,顯得很疲倦。
“講講理吧,薩姆,”他懇求道,“給我們一個機會。你有線索卻不給我們,那邁爾斯被殺的案子我們要怎么破呢?”
“你不用為了這個頭疼,”斯佩德對他說,“我的人死了我會埋。”
鄧迪警督又坐下來,手放在膝蓋上。他的眼睛像一對有溫度的綠色圓盤。
“我就知道你會這么做,”他滿意地冷笑著說,“那正是我們來找你的原因。沒錯吧,湯姆?”
湯姆含糊地哼了一聲。斯佩德謹慎地看著鄧迪。
“我就是這么對湯姆說的,”警督繼續說,“我說:‘湯姆,我有預感,薩姆·斯佩德是那種不愿把家丑外揚的人。’我就這么對他說的。”
斯佩德眼里的謹慎消失了,變得無精打采,顯出厭煩的神色。他把臉轉向湯姆,漫不經心地問:“現在是什么把你男朋友惹毛了?”
鄧迪跳起來,用兩根彎曲的手指敲著斯佩德的胸膛。“就是這個,”他努力把每個字吐得一清二楚,用手指的敲打加重語氣,“就在你離開布理特街三十五分鐘之后,瑟斯比在他住的酒店門口中槍了。”
斯佩德用同樣的語調一字一頓地說:“把你那該死的爪子拿開。”
鄧迪收回手指,語氣依舊:“湯姆說你當時急匆匆的,都沒顧上去看一眼你的搭檔。”
湯姆嚷嚷著辯解道:“嘿,該死的,薩姆,你的確就那么走掉了。”
“而且你并沒有去阿切爾家通知他老婆,”警督說,“我們往他家打了電話,你辦公室那個女孩在那兒,她說你讓她去報信。”
斯佩德點點頭,面容鎮靜得近乎遲鈍。
鄧迪警督舉起兩個彎曲的手指伸向斯佩德的胸口,又迅速地縮回來,說:“我計算過,你用十分鐘找電話,和那女孩交代;十分鐘去瑟斯比那兒——吉利街靠近利文沃斯街的地方——那個時段你用十分鐘就足夠趕過去了,最多十五分鐘。這樣你有十到十五分鐘來等他現身。”
“我知道他住哪兒?”斯佩德問,“而且我還知道他殺了邁爾斯之后沒有直接回家?”
“你知道些什么你心知肚明,”鄧迪固執地答道,“你幾點到家的?”
“三點四十。我四處走了走,考慮一些事。”
警督上下搖晃著他的圓腦袋。“我們知道你三點半還沒到家。我們給你打電話了。你在什么地方走?”
“經過布什街,然后回來。”
“你有沒有見到什么人——”
“沒有,沒有證人,”斯佩德說著,愉快地笑起來,“坐下,鄧迪,你的酒還沒喝完呢。湯姆,把你的杯子拿過來。”
湯姆說:“不了,薩姆,謝謝。”
鄧迪坐了下來,但心思完全不在他的那杯酒上。斯佩德給自己的杯子倒上酒,喝光,把空杯子放在桌上,回到他床邊的座位。
“我明白我現在的處境,”他說,友好的目光來回投向兩位警察,“抱歉我剛才火氣大了一點。但你們過來擺出審問的架勢讓我有點不自在。邁爾斯死了讓我挺心煩的,你們這些家伙又狡猾得很。不過現在沒事了,現在我知道你們在忙什么了。”
湯姆說:“別提了。”警督沒說話。
斯佩德問:“瑟斯比死了?”
警督還在猶豫,湯姆說道:“嗯。”接著警督生氣地說:“如果你還不知道的話,告訴你也沒關系,他一個字都沒來得及說就斷氣了。”
斯佩德正在卷一支煙,他頭也不抬地問道:“你這是什么意思?你覺得我應該知道?”
“我就是這個意思。”鄧迪坦率地答道。
斯佩德抬頭看著他,一手拿著卷好的煙,一手拿著打火機,笑了起來。
“你還沒準備好逮捕我吧,對不對,鄧迪?”他問。
鄧迪用冷酷的綠眼睛注視著斯佩德,沒搭腔。
“那么,”斯佩德說,“我沒有理由要操心你怎么想,對吧,鄧迪?”
湯姆說:“哎,講講理,薩姆。”
斯佩德把煙放進嘴里,點著火,笑著吐出煙霧。
“我會講理的,湯姆,”他應道,“我是怎么把這個瑟斯比給殺了的?我都忘了。”
湯姆厭惡地咕噥了一聲。鄧迪警督說:“他背上中了四槍,點四四或者點四五口徑,從街對面打過來,當時他正要進旅館。出事的時候沒人看見,不過想來是這么回事。”
“他的掛肩槍套里有一把魯格手槍[5],”湯姆補充道,“沒開過火。”
“旅館的人知道些什么?”斯佩德問。
“只知道他已經在那兒住了一周,別的什么都不知道。”
“一個人?”
“一個人。”
“你在他身上有什么發現?他的房間里呢?”
鄧迪抿起了嘴,問道:“你覺得我們會發現什么?”
斯佩德用他那根半彎的煙隨意地畫了一個圈。“能告訴你他是個什么樣的人的東西。有嗎?”
“我們以為這些事可以由你來告訴我們。”
斯佩德看著警督,那雙灰黃色的眼睛帶著一種近乎夸張的坦率。
“我沒見過瑟斯比,死的活的都沒見過。”
鄧迪警督站起來,看上去不太滿意。湯姆起身打著哈欠,伸了個懶腰。
“我們要問的都問了。”鄧迪皺著眉說,那雙眼睛像綠色的石子一樣冷酷。他留著胡子的上唇緊貼著牙齒,說話時只有下唇在動。“我們告訴你的可比你告訴我們的要多,這已經很公平了。你是了解我的,斯佩德。不管這事兒是不是你干的,我都會公平處理,也會給你機會。我不知道我是不是罵你罵得狠了點兒,不過我還是會一直盯著你的。”
“很公平,”斯佩德平靜地答道,“不過如果你把你的酒喝完我就更高興了。”
鄧迪警督轉身走向桌子,拿起他的杯子,慢慢把酒喝完。隨后他道了聲“晚安”,伸出手來。他們鄭重其事地握了握手,湯姆和斯佩德也鄭重地握了握手。斯佩德送他們出去。之后他脫下衣服,關上燈,上床睡覺。
注釋
[1]達勒姆位于美國北卡羅來納州,以盛產煙草而聞名。達勒姆公牛牌煙絲的公牛標志取自英國同名城市達勒姆生產的一種芥末醬的標牌。
[2]阿卡特拉茲島(Alcatraz Island,俗稱The Rock),美國舊金山灣內的一個小島,四面環水,交通不便,曾是監獄所在地,現為觀光景點。
[3]布什街是東西向的干道,斯托克頓街為南北向,有長約三個街區的隧道。隧道約十五米寬,六米高,南端入口就在與布什街交會處。
[4]百加得(Bacardi)是世界最大的家族私有的烈酒廠商,主要產品有朗姆酒、琴酒等。
[5]德國著名的半自動手槍,在第一次世界大戰和第二次世界大戰中是德國武裝黨衛隊的制式裝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