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禮集(2)
- 明代小品文集·呻吟語1
- 呂坤
- 4988字
- 2019-02-18 10:38:35
不存心,看不出自家不是。只于動靜、語默、接物、應事時,件件想一想,便見渾身都是過失。須動合天則,然后為是。日用間,如何疏忽得一時?學者思之。
人生在天地間,無日不動念,就有個動念底道理;無日不說話,就有個說話底道理;無日不處事,就有個處事底道理;無日不接人,就有個接人底道理;無日不理物,就有個理物底道理;以至怨怒笑歌、傷悲感嘆、顧盼指示、咳唾涕洟、隱微委曲、造次顛沛、疾病危亡,莫不各有道理。只是時時體認,件件講求。細行小物,尚求合則,彝倫大節,豈可逾閑?故始自垂髫,終于屬纊,持一個自強不息之心通乎晝夜,要之于純一不已之地忘乎死生。此還本歸全之道,戴天履地之宜。不然,恣情縱意而各求遂其所欲,凡有知覺運動者皆然,無取于萬物之靈矣。或曰:“有要乎?”曰:“有。其要只在存心。”“心何以存?”曰:“只在主靜。只靜了,千酬萬應都在道理上,事事不錯?!?
迷人之迷,其覺也易;明人之迷,其覺也難。
心相信,則跡者土苴也,何煩語言?相疑,則跡者媒孽也,益生猜貳。放有誓心不足自明,避嫌反成自誣者,相疑之故也。是故心一而跡萬,故君子治心不修跡。中孚治心之至也,豚魚且信,何疑之有?
君子畏天,不畏人;畏名教,不畏刑罰;畏不義,不畏不利;畏徒生,不畏舍生。
“忍激”二字是禍福關。
殃咎之來,未有不始于快心者,故君子得意而憂,逢喜而懼。
一念孳孳,惟善是圖,曰正思;一念孳孳,惟欲是愿,曰邪思;非分之福,期望太高,曰越思;先事徘徊,后事懊恨,曰縈思;游心千里,岐慮百端,曰浮思;事無可疑,當斷不斷,曰惑思;事不涉己,為他人憂,曰狂思;無可奈何,當罷不罷,曰徒思;日用職業,本分工夫,朝惟暮圖,期無曠廢,曰本思。此九思者,日用之間,不在此則在彼。善攝心者,其惟本思乎?身有定業,日有定務,暮則省白晝之所行,朝則計今日之所事,念茲在茲,不肯一事茍且,不肯一時放過,庶心有著落,不得他適,而德業日有長進矣。
學者只多忻喜心,便不是凝道之器。
小人亦有坦蕩蕩處,無忌憚是已;君子亦有常戚戚處,終身之憂是已。
只脫盡輕薄心,便可達天德。漢唐以下儒者,脫盡此二字,不多人。
斯道這個擔子,海內必有人負荷。有能概然自任者,愿以綿弱筋骨助一肩之力,雖走僵死不恨。
耳目之玩,偶當于心,得之則喜,失之則悲,此兒女子常態也。世間甚物與我相關,而以得喜、以失悲耶?圣人看得此身,亦不關悲喜,是吾道之一囊橐耳。愛囊橐之所受者,不以囊橐易所受,如之何以囊橐棄所受也?而況耳目之玩,又囊橐之外物乎?
寐是情生景,無情而景者,兆也;寤后景生情,無景而情者,妄也。
人情有當然之愿,有過分之欲。圣王者,足其當然之愿,而裁其過分之欲,非以相苦也。天地間欲愿只有此數,此有余而彼不足,圣王調劑而均厘之,裁其過分者以益其當然。夫是之謂至平,而人無淫情、無觖望。
惡惡太嚴,便是一惡;樂善甚亟,便是一善。
“投佳果于便溺,濯而獻之,食乎?”曰:“不食?!薄安灰姸持?,病乎?”曰:“不病。”“隔山而指罵之,聞乎?”曰:“不聞。”“對面而指罵之,怒乎?”曰:“怒。”曰:“此見聞障也?!狈蚰苁挂姸?,聞而不怒,雖入黑海、蹈白刃,可也!此煉心者之所當知也。
只有一毫麄疏處,便認理不真,所以說惟精,不然眾論淆之而必疑;只有一毫二三心,便守理不定,所以說惟一,不然利害臨之而必變。
種豆,其苗必豆;種瓜,其苗必瓜,未有所存如是,而所發不如是者。心本人欲,而事欲天理;心本邪曲,而言欲正直,其將能乎?是以君子慎其所存。所存是,種種皆是;所存非,種種皆非,未有分毫爽者。
屬纊之時,般般都帶不得,惟是帶得此心,卻教壞了,是空身歸去矣。可為萬古一恨。
吾輩所欠,只是涵養不純不定。故言則矢口所發,不當事,不循物,不宜人;事則恣意所行,或太過,或不及,或悖理。若涵養得定,如熟視正鵠而后開弓,矢矢中的;細量分寸而后投針,處處中穴,此是真正體驗實用工夫,總來只是個沉靜。沉靜了,發出來,件件都是天則。
定靜中境界與六合一般大,里面空空寂寂,無一個事物,才問他索時,般般足,樣樣有。
暮夜無知,此四字,百惡之總根也。人之罪莫大于欺,欺者,利其無知也。大奸大盜,皆自無知之心充之。天下大惡只有二種:欺無知、不畏有知。欺無知,還是有所忌憚心,此是誠偽關。不畏有知,是個無所忌憚心,此是死生關。猶知有畏,良心尚未死也。
天地萬物之理,出于靜,入于靜;人心之理,發于靜,歸于靜。靜者,萬理之橐鑰,萬化之樞紐也。動中發出來,與天則便不相似。故雖暴肆之人,平旦皆有良心,發于靜也;過后皆有悔心,歸于靜也。
動時只見發揮不盡,那里覺錯?故君子主靜而慎動。主靜,則動者靜之枝葉也;慎動,則動者靜之約束也。又何過焉?
童心最是作人一大病,只脫了童心,便是大人君子?;騿栔?。曰:“凡炎熱念、驕矜念、華美念、欲速念、浮薄念、聲名念,皆童心也。”
吾輩終日念頭離不了四個字,曰:“得、失、毀、譽。”其為善也,先動個得與譽底念頭;其不敢為惡也,先動個失與毀底念頭??偸怯?、偽心,與圣人天地懸隔。圣人發出善念,如饑者之必食,渴者之必飲。其必不為不善,如烈火之不入,深淵之不投,任其自然而已。賢人念頭只認個可否,理所當為,則自強不息;所不可為,則堅忍不行。然則得、失、毀、譽之念可盡去乎?曰:“胡可去也!”天地間,惟中人最多。此四字者,圣賢籍以訓世,君子藉以檢身。曰“作善降之百祥,作不善降之百殃”,以得失訓世也。曰“疾沒世而名不稱”,曰“年四十而見惡”,以毀譽訓世也。此圣人待衰世之心也。彼中人者,不畏此以檢身,將何所不至哉?故堯舜能去此四字,無為而善,忘得失毀譽之心也。桀紂能去此四字,敢于為惡,不得失毀譽之恤也。
心要虛,無一點渣滓;心要實,無一毫欠缺。
只一事不留心,便有一事不得其理;一物不留心,便有一物不得其所。
只大公了,便是包涵天下氣象。
士君子作人,事事時時,只要個用心。一事不從心中出,便是亂舉動;一刻心不在腔子里,便是空軀殼。
古人也算一個人,我輩成底是甚什人?若不愧不奮,便是無志。
圣、狂之分,只在茍、不茍兩字。
余甚愛萬籟無聲,蕭然一室之趨?;蛟唬骸盁o乃大寂滅乎?”曰:“無邊風月自在?!?
無技癢心,是多大涵養!故程子見獵而癢。學者各有所癢,便當各就癢處搔之。
欲,只是有進氣無退氣;理,只是有退氣無進氣。善學者,審于進退之間而已。
圣人懸虛明以待天下之感,不先意以感天下之事。其感也,以我胸中道理順應之;其無感也,此心空空洞洞,寂然曠然。譬之鑒光明在此,物來則照之,物去則光明自在,彼事未來而意必,是持鑒覓物也。嘗謂:鏡是物之圣人,鏡日照萬物而常明,無心而不勞故也。圣人日應萬事而不累,有心而不役故也。夫惟為物役而后累心,而后應有偏著。
恕心養到極處,只看得世間人都無罪過。
物有以慢藏而失,亦有以謹藏而失者;禮有以疏忽而誤,亦有以敬畏而誤者。故用心在有無之間。
說不得真知明見,一些涵養不到,發出來便是本象,倉卒之際,自然掩護不得。
一友人沉雅從容,若溫而不理者。隨身急用之物,座客失備者三人,此友取之袖中,皆足以應之。或難以數物,呼左右取之攜中,犁然在也。余嘆服曰:“君不窮于用哉!”曰:“我無以用為也。此第二著,偶備其萬一耳。備之心,慎之心也。慎在備先,凡所以需吾備者,吾已先圖,無賴于備。故自有備以來,吾無萬一,故備常余而不用?!被蛟唬骸笆菬o用備矣。”曰:“無萬一而猶備,此吾之所以為慎也。若恃備而不慎,則備也者,長吾之怠者也,久之,必窮于所備之外;恃慎而不備,是慎也者,限吾之用者也,久之,必窮于所慎之外。故寧備而不用,不可用而無備。”余嘆服曰:“此存心之至者也?!兑住吩唬骸逯妹?,又何咎焉?’其斯之謂與?”吾識之以為疏忽者之戒。
欲理會七尺,先理會方寸;欲理會六合,先理會一腔。
靜者生門,躁者死戶。
士君子一出口,無反悔之言;一動手,無更改之事。誠之于思,故也。
只此一念公正了,我于天地鬼神通是一個。而鬼神之有邪氣者,且跧伏退避之不暇,庶民何私何怨,而忍枉其是非,腹誹巷議者乎?
和氣平心發出來,如春風拂弱柳,細雨潤新苗,何等舒泰!何等感通!疾風、迅雷、暴雨、酷霜,傷損必多?;蛟唬骸安凰茻o骨力乎?”余曰:“譬之玉,堅剛未嘗不堅剛,溫潤未嘗不溫潤?!庇鄧酪愣啵推缴伲虻么?。
儉則約,約則百善俱興;侈則肆,肆則百惡俱縱。
天下國家之存亡,身之生死,只系敬、怠兩字。敬則慎,慎則百務修舉;怠則茍,茍則萬事隳頹。自天子以至于庶人,莫不如此。此千古圣賢之所兢兢,而亡人之所必由也。
每日點檢,要見這念頭自德性上發出,自氣質上發出,自習識上發出,自物欲上發出。如此省察,久久自識得本來面目。初學最要知此。
道義心胸發出來,自無暴戾氣象,怒也怒得有禮。若說圣人不怒,圣人只是六情?
過差遺忘,只是昏忽,昏忽只是不敬。若小心慎密,自無過差遺忘之病??鬃釉唬骸熬词??!狈t粗鄙,告之曰:“執事敬。”子張意廣,告之曰:“無小大,無敢慢?!苯袢酥皇菓猩?,過差遺忘,安得不多?
吾初念只怕天知,久久來不怕天知,又久久來只求天知。但,未到那何必天知地步耳。
氣盛便沒涵養。
定靜安慮,圣人胸中無一刻不如此。或曰:“喜怒哀樂到面前,何如?”曰:“只恁喜怒哀樂,定靜安慮,胸次無分毫加損?!?
憂世者與忘世者談,忘世者笑;忘世者與憂世者談,憂世者悲。嗟夫!六合骨肉之淚,肯向一室胡越之人哭哉?彼且謂我為病狂,而又安能自知其喪心哉?
得之一字,最壞此心。不但鄙夫患得,年老戒得為不可。只明其道而計功,有事而正心,先事而動得心,先難而動獲心,便是雜霸雜夷。一念不極其純,萬善不造其極。此作圣者之大戒也。
充一個公己公人心,便是胡越一家;任一個自私自利心,便中父子仇讎。天下興亡、國家治亂、萬姓死生,只爭這個些子。
廁牏之中,可以迎賓客;牀第之間,可以交神明。必如此,而后謂之不茍。
為人辨冤白謗,是第一天理。
治心之學,莫妙于瑟僴二字。瑟訓嚴密,譬之重關天險,無隙可乘,此謂不疏,物欲自消其窺伺之心。僩訓武毅,譬之將軍按劍,見者股栗,此謂不弱,物欲自奪其猖獗之氣。而今吾輩靈臺,四無墻戶,如露地錢財,有手皆取;又孱弱無能,如殺殘俘虜,落膽從人,物欲不須投間抵隙,都是他家產業;不須硬迫柔求,都是他家奴婢,更有那個關防?何人喘息?可哭可恨!
沉靜,非緘默之謂也。意淵涵而態閑正,此謂真沉靜。雖終日言語,或千軍萬馬中相攻擊,或稠人廣眾中應繁劇,不害其為沉靜,神定故也。一有飛揚動擾之意,雖端坐終日,寂無一語,而色貌自??;或意雖不飛揚動擾,而昏昏欲睡,皆不得謂沉靜。真沉靜底自是惺憽,包一段全副精神在里。
明者料人之所避,而狡者避人之所料,以此相與,是賊本真而長奸偽也。是以君子寧犯人之疑,而不賊己之心。
室中之斗,市上之爭,彼所據各有一方也。一方之見皆是己非人,而濟之以不相下之氣,故寧死而不平。嗚呼!此猶愚人也。賢臣之爭政,賢士之爭理,亦然。此言語之所以日多,而后來者益莫知所決擇也。故為下愚人作法吏易,為士君子所折衷難。非斷之難,而服之難也。根本處,在不見心而任口,恥屈人而好勝,是室人市兒之見也。
大利不換小義,況以小利壞大義乎?貪者可以戒矣。
殺身者不是刀劍,不是寇讐,乃是自家心殺了自家。
知識,帝則之賊也。惟忘知識以任帝則,此謂天真,此謂自然。一著念便乖違,愈著念愈乖違。乍見之心,歇息一刻,別是一個光景。
為惡惟恐人知,為善惟恐人不知,這是一副甚心腸,安得長進?
或問:“虛靈二字,如何分別?”曰:“惟虛故靈?!鳖B金無聲,鑄為鐘磬則有聲;鐘磬有聲,實之以物則無聲。圣心無所不有,而一無所有,故感而遂通天下之故。
渾身五臟六腑、百脈千絡、耳目口鼻、四肢百骸、毛發甲爪,以至衣裳冠履,都無分毫罪過,都與堯舜一般,只是一點方寸之心,千過萬罪,禽獸不如。千古圣賢只是治心,更不說別個。學者只是知得這個可恨,便有許大見識。
人心是個猖狂自在之物、隕身敗家之賊,如何縱容得他?
良知何處來?生于良心;良心何處來?生于天命。
心要實,又要虛。無物之謂虛,無妄之謂實;惟虛故實,惟實故虛。心要小,又要大。大其心,能體天下之物;小其心,不僨天下之事。
要補必須補個完,要折必須折個凈。
學術以不愧于心、無惡于志為第一。也要點檢這心志,是天理?是人欲?便是天理,也要點檢是邊見?是天則?
堯眉舜目、文王之身、仲尼之步,而盜跖其心,君子不貴也。有數圣賢之心,何妨貌似盜跖?
學者欲在自家心上做工夫,只在人心做工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