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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長夜中的深火1

【弗雷爾卓德·凍疆】

須卜猹最后深深望了一眼那宏偉無邊的巨石長城,隨即翻身上馬,雙腿緊緊一夾,渾身披著一層棕色長毛的駿馬立時四蹄交錯。

“這次恐怕要再深入兩里了。”須卜鸛跳下馬踢散面前雪跡,暴露出下面僵硬干冷的狍子糞便,深陷的眼窩子在眉頭蹙舒間散發出警惕光芒,“近十里已經被我們吃窮了。”

須卜猹環首四顧,茫茫冰原上除了呼嘯風聲與滾滾大雪外再見不著其他印記,就連身后高達數百尺的巨大城墻也被雪遮住了身影,只依稀瞧得見一抹灰黑,“那就再深入兩里!”

須卜鸛面色有些蒼白,本就削瘦的身板像是被人扼住了喉嚨,有些喘不過氣來,“可……”

“鸛!”須卜猹揮手打斷了他的話,“你想因為自己的懦弱而讓部族戰士們挨餓嗎?”他瞥了一眼身后精壯彪悍的游騎兵,聲音提高了幾分,“再深入兩里!”

在深入兩里,捕獲到足夠的獵物,他所能統領的人馬便是兩倍于此,須卜猹瞇了瞇眼,緊了緊手中彎刀——前提是他們得活著回去。

“我須卜猹自打學會站著撒尿起便持刀見血,潦倒的平民、糜腐的貴族、凜冬之爪的戰士……我這一生見過太多的生生死死,十五年前與阿瓦羅薩那最后一戰,我以一己之力割下了十一只左耳,那些死人被割耳朵的時候可不會皺一下眉頭,那冰涼刺骨的彎刀落在我背上的時候我也沒有皺一下眉頭!”須卜猹反手笨拙地指著后背,那里有一條可怖的疤,每一個凜冬之爪戰士都極其渴望和羨慕的疤,在十數年間已經被須卜猹向那些新兵蛋子炫耀了無數遍。

“死亡對于我來說如家常便飯,因為凜冬之爪在弗雷爾卓德向來代表死亡——我們既是死亡,那還會怕什么呢?怕這幾千年前的可笑傳說?”須卜猹哈哈大笑,“編造這些故事的人如今恐怕連骨頭渣子都不知被凍在哪兒了!”

“那我們不如南下劫掠阿瓦羅薩……”須卜鸛望向前方那茫茫無盡地冰原,心底涌出一股濃濃不安,他總認為這片從未有人涉足過的冰原,要比南方制式精良的阿瓦羅薩要更加可怕。

“鸛,”須卜猹輕蔑地瞥了他一眼,“如果你想退縮,那大可以夾緊尾巴,躲回長城里去,長城會保護你的。”

身后戰士們傳來一股哄笑,須卜猹面上有了笑意,轉過身去,“凜冬之爪的戰士們,”他扯開嗓子,嘶啞聲音在遼闊冰原上飄蕩,“你們是愿意就此懦弱退卻餓著肚子回到部族受人恥笑,還是愿意撥開雪霾一往無前然后凱旋揚威?”

“一往無前!”小隊人馬昂起了胸膛,手中兵器叮當作響,“凱旋揚威!凱旋揚威!”

“很好,再深入兩里!”

對于大多數人來說,大陸的一塊邊角已經是他們所能抵達的極限,充斥著魔法與硝煙的符文之地顯然不是一個適合旅游散心的好地方,很多人即使窮極一生,也望不到弗雷爾卓德的邊,更遑論整個瓦洛蘭大陸,整個符文之地,以及那所謂的天涯海角。

符文之地現今流傳最廣的通用地圖上有三處禁地,東南隅死亡之海中的暗影島,最南端恕瑞瑪大陸的虛空之地以及這最北端弗雷爾卓德的長城以北,這三處地方,生人勿進。所以在地圖上,長城已經是北方極點了,跨過這一不似人力所筑的古老建筑,后方那無邊無際的一片冰原,便是凍疆。

弗雷爾卓德流傳著這樣一句古話:自長城以北,只有三種東西,凍土、寒冷,與死亡。

須卜鸛垂下眼簾,默不作聲地驅著馬,只是在不經意間放緩了速度,慢慢落到隊伍最后面,一雙隱藏在深陷眼窩中的眼珠子警惕四顧,這在其他人看來,當然是滑稽可笑的,不少人都毫不掩飾對他的鄙夷與唾棄,須卜鸛微垂著頭,面子終究有些掛不太住,但他知道掉面子總沒有這凍疆流傳千年的故事要來的可怕。

須卜猹參與過十五年前那一場大戰,所以他在族里得意了十五年,以至于肆無忌憚到蔑視這長城以北,但他不會。他駐守長城近二十年,極少參與部族的掠奪之戰,這讓他看起來似乎比其他經常外出掠奪的族人們要矮了一頭,就連他自己也經常不忿,為什么他們能夠南下揚名立萬,而自己只能成日杵在那長城頂上,與這萬古無波的莽莽冰原干瞪眼?凜冬之爪的敵人來自南方,部族為什么還要耗費大量人力物力來駐守這年不拉屎的長城?就因為那道聽途說數千年的鬼怪傳說?

須卜鸛現在知道為什么了,他的直覺一向很準,從猹下令再深入兩里起,他便一直心神不寧,左眼跳財右眼跳災,那么兩只眼皮同時跳代表什么?須卜鸛寒毛豎起,他惶惶地瞥了瞥四周,如果除卻漫天的風雪呼嘯聲,這片冰原應該會顯得很靜謐,豎起耳朵,或許會在那靜謐中聽見一絲絲輕微細密的喘息,在那阻礙視野的大雪后方,應該有一雙雙深邃黢黑的眼珠子在緊緊盯著自己一行人……須卜鸛深深咽了口唾沫,緊了緊生冷刀柄,他愈發篤定自己的臆想——有什么不懷好意的東西,正在靜靜注視著自己。

兩里路途對于這莽莽冰原來說不算長,但對于頂著風雪前行的一行人來說卻絕對不算短,須卜鸛察覺胯下馬兒已經漸漸走不動了,任他那裹著厚重熊皮手套的手怎么拍打,都邁不開蹄子,他翻下馬輕撫著它的脖子,將其安撫下來,“馬已經走不動了,那獵物想必也不敢再往前了。”

須卜猹鄙夷地瞥了他一眼,但看了看身下疲乏的馬兒,暫時算是同意了,他一招手,“好了,就這條線吧,鷹,你去前面探探路,麝,你和鼬各帶一人朝兩邊去——祝你們滿載而歸!”

“不!”須卜鸛憂心道:“不能分散——”

須卜猹終于不耐煩起來,語氣中帶著上位者對下位者的睥睨,“那你是準備在這兒逗留十天半個月再返程?”

“我們若是分開……”須卜鸛緊張四顧,心中不詳愈來愈濃郁,“那它們定會趁虛而入……”

“他們?”須卜猹冷冷笑道:“我們這支隊伍最大的威脅不是‘他們’,而是‘你’,我只要將你牢牢看住,那我們就安全了!”

須卜鸛緊抿著嘴不再說話,勸誡無效,他知道只能自己保護自己了,馬兒忽地打了個響鼻,四蹄攪動起來,似乎連它都感受到了來自冰天雪地的深深惡意,須卜鸛看向它的眼睛,它也看向自己,琥珀般深邃的眸子里透露出只有一人一馬才懂的恐懼,似乎只有這匹馬,才深信自己的警告。

須卜鸛緊緊依偎著馬兒,卻忽地寒毛炸起,猛地盯住一處位置,色厲內荏地吼道:“誰!”黑鐵鑄造的彎刀頃刻出鞘,以最警惕和嚴密的姿勢環在身前,“出來!”

須卜猹瞇著眼瞧那模糊黑影一步步穿過大雪,自己人,他狠狠瞪了鸛一眼,“鼬,有什么發現嗎?”

鼬面色有些古怪,說不出是什么地方不對,“您還是……親自去看看吧……”

馬兒踏上一處遮擋視野的斜坡,看不見前方光景,須卜鸛心中愈發感到恐懼,斜坡后面似乎有什么勾魂奪魄的鬼魅正一絲絲將他們誘入陷阱……

“究竟是……”須卜猹不滿地看向鼬,鼬卻道:“您自己上去看看,”他指著坡頂,語氣有些莫名其妙,“我有些……難以形容……”

猹驅馬快步竄了上去,坡頂下是一個方圓上十米的大坑,坑中積滿了雪,白皚皚的,除此外什么也沒有,他鼻子中吐出一股怒氣,“鼬,你是叫我來看雪景嗎!”

鼬爬上坡頂,瞥了眼大坑,又似乎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使勁擠壓著眼球,這才發現,那大坑中確乎是空空如也。于是匆忙環顧四周,地上有自己臨走前插上的一根細枝——的確沒有走錯。

鼬渾身汗毛乍起,他發瘋般沖下大坑,雙手在雪中翻刨著,“這不可能……這不可——能啊!”

“鼠……鼠!”鼬像是想起了什么,脖子像是發條一般四處扭動,“別開玩笑了!快出來!”

“你在搞什么鬼?”須卜猹眉頭一擰,“大雪把你的腦子凍壞了嗎?”

鼬連滾帶爬地來到須卜猹身邊,反手指著身后,語氣中帶著說不盡地恐慌:“剛才,剛才這兒明明有一地的尸體,獵物的尸體!現在卻不見了——連鼠也跟著一起不見了!”

“你確定不是……你記錯了?”須卜猹猶疑地瞪著鼬,“這個玩笑可不太好笑……”然而隨即他便閉上了嘴,須卜鸛緩步走下大坑,彎刀輕輕撥開雪層,挑出一把同樣冰冷黢黑的彎刀——那是屬于鼠的刀子。

“我早說過……”須卜鸛眸中盡是驚恐,嘴唇不知是因寒冷還是恐懼而劇烈哆嗦:“早說過……”

遠處驀地傳來一聲聲嘶力竭的短促慘叫,,慘叫不過一瞬便戛然而止,似是被人扼住了喉嚨、捏碎了喉管。

大雪籠罩的前方依稀浮現出一縷漆黑,兩道模糊黑影一步一頓地朝三人走來,須卜猹松了口氣,他狠狠瞪了鼬一眼,然后怒氣沖沖地朝黑影走去,“下次再開這種玩笑我一定會把你們關在長城外!”

鼬已經嚇破了膽,他瑟瑟地縮在地上,全沒了一個凜冬之爪野人所該擁有的野蠻與兇戾,倒像是一個被父母遺棄在冰天雪地中的孤苦孩子。須卜鸛牙關有些發抖,他一言不發,跌跌撞撞地爬上馬背,瘋狂抽打著馬兒,那馬如獲大赦,發出一聲驚惶嘶鳴,蹄子奮力踏入雪中,亡命般往長城逃竄。

須卜猹猛地頓住腳步,沒工夫去咒罵屬下的膽怯與懦弱,他的眼睛現在正死死盯著前方,心臟被龐大恐懼纏蝕,面皮化作死人般的烏青。

大雪彌漫四周,在離他不過五七丈的地方,悄然浮現出無數僵硬機械的漆黑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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