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寒煙從睡夢中驚醒，皺著眉頭坐起，周遭漆黑，五指不見，似乎置身混沌。

唯有腦海中畫面斑斕，令胃中翻涌著一陣惡心。

重重的呼出一口氣，柳寒煙曲起腿，昏沉的腦袋靠上膝頭，眉間的溝壑輕了些。

夜涼如水，薄薄一層月光從落地窗的縫隙滲進來，將微微顫抖的人影打在墻壁上，勾勒出一個長發委地的清瘦輪廓。

眼睛酸脹，流出生理性的眼淚，胸腔里驚魂未定的恐懼逐漸消退，呼吸慢慢的平緩下去。

當柳寒煙意識到自己現在身處空研所的時候，迷離的目光復又澄澈，揮之不去的夢境終于撕裂，三魂七魄重歸現實。

往昔焚身燒骨的遭遇太過真實，好不容易撿回一條命，那煙熏火燎的味道依然讓她心有余悸，以至于縱使逃離十年之久，每每午夜夢回，靈魂還是禁錮在那鋪天蓋地的火海無法逃離，經年累月，苦不堪言。

她上輩子一定是做過什么傷天害理十惡不赦的壞事，這一世才坎坷跌宕不得安生。

柳寒煙推開房門，空闊走廊安靜得可怕，她定了定神，在心里默告訴自己，科研重地，不得迷信。

我是一個堅定的唯物主義者。

柳寒煙老是用這句話催眠自己，當然了，如果她不是離奇事件的親歷者，這句話會更有說服力。

也不知道哪位神仙施了法術，那日一陣大風刮過，助她脫離火海，一鼓作氣把柳寒煙送到了幾千年后。

幾千年后的人告訴柳寒煙，這種仙術，就是‘穿越’。

空研所將其稱作時空扭曲。

柳寒煙明明記得，那場烈焰已經灼燒遍她全身。

可來到現代后，她身上的皮肉卻全都完好無損。

難道是靈魂出竅，附在別人的軀殼里？

人有靈魂嗎，如果有，那么在人死后，靈魂又會去到哪里？

有時候，柳寒煙會夢見那個因她死去的稽查隊員，在夢中，那人不斷重復一句話，“求求你，帶我走”。

來到現代，柳寒煙過了一段舒服日子，周遭的環境逐漸真實，她慢慢找回自己的存在感，也接受這是個文明程度極高的地方，最起碼，沒人會隨隨便便拿她做祭品，去敬鬼神。

打從記事起，柳寒煙就不知道是誰把她帶到了乾坤之間，她已經習慣了現世種種，生怕老天爺哪日心血來潮，再把她吹回到那個舉目無親生存艱難的地方。

柳寒煙心知肚明，就算沒有鬼神，這世界也有一股神秘力量，藏于某個角落，在看起來一派祥和的歲月里攪弄風云。

腦子里裝著些飄渺的往事，柳寒煙倒是注意著手下力度，關門的動作小心翼翼，怕驚擾了旁人的清夢。

柳寒煙離開住宿區，穿過鏈接兩幢建筑的天橋，漫無目的地走向天橋的另一邊，踱向一個每次夜半驚坐起，都會去的地方。

空研所——國家時間和空間研究所，作為其核心的I號研究室，最近正在進行一項關于抵制跨時空牟利的重要項目。

柳寒煙站在玻璃門前，往研究室里瞅了一眼，一道孤松獨立的背影映入眼簾，額前的劉海兒該修一修了，氣質出塵的男子低下頭時，遮住了他一邊眉眼。

沒記錯，今天晚上是他值班。

柳寒煙開口喚他：“小仙哥。”

柳寒煙身量輕，走路幾乎沒聲音，乍一出聲，再加上她一頭十年間不曾剪短的長發，容易被當成阿飄，把人嚇著。

在曲凌仙不厭其煩的提醒過她多次后，柳寒煙終于養成了招呼輕聲打，安全你我他的好習慣。

曲凌仙是所里的骨干，年紀輕，精力旺盛，兼顧著空研所日常大部分的運作，袁光明所長和濮嚴教授一手培養起來做研究的好苗子。

柳寒煙話音剛落，曲凌仙頭也不回的拍了拍身側的座椅。

此時柳寒煙正站在他身后兩三米遠的地方。

其實柳寒煙還沒開口的時候，曲凌仙就已經知道她來了。

有的人在一起生活久了，對彼此的氣息都會很敏感。

搬來空研所之前，柳寒煙一直作為曲家的女兒，住在曲凌仙家。

她是被曲凌仙撿到的。

十多年前，在曲凌仙書房外的陽臺上。之后就她的名字就寫在曲家的戶口本上，成了曲凌仙法律意義上的妹妹。

伸向時空隧道深處，探聽信號波的儀器晝夜不息的運作，過往的分分秒秒都記錄在這一方幾十平米的研究室里。

曲凌仙面前兩臂寬的液晶屏上，是某個時空傳來的異常信號波。

經過兩年的研究，空研所已經可以確定異常信號波出現的年份，以此幫助稽查隊追蹤跨時空作案的犯罪分子。

當有人試圖篡改歷史的時候，平穩的信號波就會變成忽上忽下的一團亂線。

不過這種波動過大的信號，鮮少見到。

打過招呼后，柳寒煙就坐在旁邊的椅子上，耷拉著腦袋，長發沒有束起，遮住兩側臉頰。見曲凌仙不忙了，才開口跟他閑扯。

“我估計啊，犯罪團伙已經蟄伏很久了，廣泛撒網，能撈多少是多少，豁出命想一次掙夠本，稽查隊最近的日子也不好過啊?！鼻柘捎朴频恼f，對負責緝捕跨時空牟利者的隔壁時空稽查院的隊員們深表同情。

跨時空牟利罪，直接參與者，執行死刑，間接涉及者，監禁終生。

可懲罰力度再大，也挨不住一些嗜錢如命的人不信邪。

總有人敢與國法賭一賭。

上個世紀初，時空穿梭技術日臻完善，雖然國家嚴格把關，將跨時空謀取商業利益罪納入刑法，嚴禁技術濫用，卻免不了一些人心懷鬼胎，只認錢不認命，私自利用該項技術，謀取巨大利益。

犯罪分子不傻，從過去偷盜的古董，在現代大多有價無市，他們也不是搞收藏的專家，犯不上冒險去一趟千百年前，就搬回個裝飾擺在家里，還不如去看看自己的老祖宗，磕磕頭要幾個壓歲錢呢。

柳寒煙聽著機器聲，點點頭，很贊成曲凌仙的看法。

“當外部接連遭受打擊時，內部總是越來越堅固?；殛牄]白沒黑的追緝，卻讓跨時空賺黑心錢的人提升了業務能力，改成云交易了?！?

跨時空牟利者從販賣文物，升級到挑選過去某個時代人作為交易對象，以告訴并改變他們的命運作為主要工作，換得真金白銀的報償。

“就稽查隊現在的辦事水準，也不知道什么時候是個頭。”曲凌仙摘下金絲邊框的眼鏡，放進胸前的口袋里，他膚色白，眼鏡壓出的紅印，顯得格外惹眼。

柳寒煙歪頭靠在曲凌仙的肩頭，撒嬌似的說:“誰讓你們這里的科技發展這么快。嫌累啦，要不你跟我一起回我‘老家’好了。”

這種話柳寒煙只敢對曲凌仙講。

因為沒幾個人知道，她是因為時空扭曲，從上古時期‘穿越’來的。

《時空法》規定，某時空的人，無法律允許，禁止在異時空生活。

“又說胡話?！鼻柘商滞疅煱l頂上揉了揉，溫聲道：“你家就在這里，還到哪兒去?！?

柳寒煙嘴角不自覺的彎成月牙，“開玩笑的，看你太累了，調劑一下?！?

曲凌仙任由她靠著，嘴角上揚，熬夜工作的疲憊一掃而空。

“前兩年的時候，我是打算帶你回去看看的?！?

曲凌仙本想待跨時空技術足夠完善，能去到幾千年前的某個時間，帶柳寒煙回到當時事發的地方，弄明白一些事情。

沒想到在緊要關頭，空研所發生了一次大動蕩，他的計劃就被迫擱淺了。

柳寒煙不明所以，笑他幼稚，“你那時候說，等法律和技術都OK了，就搞個跨時空旅行團的副業，賺點外快，不會是真的吧？”

以柳寒煙對曲凌仙的了解，這個遵規守紀的好青年，肯定知道跨時空旅行有三個特點：一是來錢快、二是危險系數高、三是會坐牢。

曲凌仙想了想，好像是隨口說過，“還不是因為空研所經費緊張，袁老師都自己倒貼錢了。那幾年的年終獎也沒發，我給你的過年紅包都薄了一半，沒摸出來啊。”

柳寒煙聞言，在曲凌仙眼前攤開手：“欠了多少，都還我。”

在曲家，柳寒煙一直備受照顧，不愁吃穿用度，根本沒有記賬的習慣。

曲凌仙在她手心打了一下，“小財迷，白疼你了。”

柳寒煙嘿嘿一笑，似乎想到了什么，

“之前經費緊張，不是因為有人昧了嗎。小仙哥，那年我剛來，老袁說我命硬，是不是就因為那件丑聞？”

至于里面的細節，曲凌仙不說，柳寒煙一直沒問過。

柳寒煙沒進空研所工作之前，現代文明社會還是很美好的。

而當上空研所研究員之后，她才發現，各種條條框框的紀律，錯綜復雜的關系，別提多讓人頭疼了。

“理想很豐滿，不過可惜了，小仙哥，你也就想想吧，不會有《跨時空旅行法》的，認真工作才是王道?！?

“所以你是來陪我認真工作嗎？”

曲凌仙往左手腕瞟了一眼。

凌晨兩點半。

柳寒煙不想承認自己又被噩夢嚇醒了。停藥之后，她已經兩個月沒做噩夢了。

“睡不著了，來接受這位吃苦耐勞愛崗敬業好榜樣的精神熏陶?！?

曲凌仙知道她一向嘴硬，這么說，是不想讓自己擔心吧。

抬手按上她的印堂穴，曲凌仙連個問號都沒給她：“又做噩夢了?！?

曲凌仙以為柳寒煙找他要藥，之前開的那個藥不能再吃了，對腦補神經系統有損傷，而且吃多了會上癮，就戒不掉了。

從口袋里拿出另一種藥片。

“不吃，我得靠自己克服心理障礙?！绷疅焽涝~拒絕。

曲凌仙不著痕跡的笑了一下，隨手喂給她。

藥片在舌尖化開，柳寒煙往嘴里扇風，“什么東西，這么苦。”

曲凌仙遞給她一杯水，“喬醫生特制的安神藥，之前不知道有沒有副作用，我一直沒給你?！?

“喬醫生？”

“前稽查司喬司長的兒子，去美國進修了幾年，剛回來。”

說完，曲凌仙打了個大大的哈欠。

柳寒煙看見他眼下的烏青，心疼道：“你回去吧，我反正也睡不著，在這里盯一會兒?！?

曲凌仙連軸轉了幾天，也沒跟柳寒煙客氣，“行，我去隔壁躺一會，有事喊我，早上我來替你。”

柳寒煙笑著推他出去，“放心啦，快去休息吧！”

轉頭望向窗外，黑夜祥和安寧。

柳寒煙對自己確認?，F在是23世紀，2305年，到這里的第12年。

打開一個分屏，柳寒煙調出慳朝的歷史記載。

弘靖八年，瑤城戰役，為期一月。

慳朝皇室的異姓親王，越王逄玄璧，率領麾下鐵虎、鐵狼、鐵豹、鐵獅四大營，于滌谷川，與南疆軍隊，強強對決。

柳寒煙一直強迫自己不去想半年前發生的事。

直到今天，她還是沒忍住，去搜尋關于那個朝代的只言片語。

鐵獅營主將逄玄江......戰術詭異，非尋常兵書可得......如有神助，以少勝多.....

看到那個名字，柳寒煙眉心一蹙，再也不能回避，任由自己放開思緒。

不知道那人的傷好了沒有。